書寫青春20:第二十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得獎作品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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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3-10-19
編者:聯經編輯部
裝訂:平裝
EAN:9789570871265
系列:聯副文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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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盛開,燦爛二十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邁入堂堂第二十屆,此次《書寫青春20》得獎作品集不只收入第二十屆的得獎作品,更檢視回顧歷屆獲獎者之後所出版的作品,邀請知名前輩作家評選,並以旭日獎作為肯定,也展露此獎長期經營耕耘文學花壇上的綻放況景,盼越來越多莘莘學子在求學繁忙之餘,也能閱讀並構築屬於青春的文學視野。

陳雪認為這批年輕作者群在學習如何講故事,跟過去學寫小說的方式不太一樣,他們更聚焦在把東西講清楚。這批作品多是高中生生活,雖然簡單,但她反而喜歡他們好好地書寫自己的處境。

黃麗群關心的是這個年輕世代如何運用散文或寫作來展現該世代的性格。以前許多年輕作者對於寫小事缺乏信心,總要刻意扣一個龐大的論述,但現在年輕人漸漸有了信心,可以細緻地將日常的一瞬摘下,而不必動用大量的文字潑灑形容。此外,與過往的散文寫作者的沉浸有別,年輕世代更傾向將情緒獨立出來,把它當成某種器官似的,一再地觀測。

蕭蕭提到「看年輕人的作品,才知道自己有歲數」,表示自己儘量在其中尋找四、五十年來讀新詩的印象,但其中的「斷層」讓他看不太到楊牧、洛夫、余光中的影子,這些年輕寫作者有另外的表現方法。對於評審來說,這是一個新的學習過程,去認識新一代和過往完全不同的「思慮方式」。

小說決審:林俊頴、周芬伶、陳 雪、張貴興、童偉格
散文決審:平 路、阿 盛、唐 捐、焦 桐、黃麗群  
新詩決審:席慕蓉、陳義芝、陳育虹、蕭 蕭、羅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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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得獎作者與作品

短篇小說獎
首獎  〈有耳無喙〉謝宛彤
二獎  〈邀請名單沒有K〉陳鼎斌
三獎  〈扮仙〉黃宥茹
優勝獎 〈基要真理〉洪睿欣
    〈三月的潮與熱〉劉子新
    〈老鷹起飛那天〉陳映筑
    〈破繭〉陳姿樺
    〈皮筋與牽牛花〉馮若淇

散文獎
首獎 〈穿裙的人〉劉亦奇
二獎  〈媽媽的菜〉陳昱秀
三獎  〈過渡〉羅方佐
優勝獎 〈玄關與門〉廖姵穎
    〈無法告別的旁觀者〉林毓恩
    〈月經〉王以安
    〈作絆〉王書庭
    〈我最討厭──搖滾樂〉崔芯慈

新詩獎
首獎  〈不重要〉楊沂珊
二獎  〈游泳與L〉楊禮慈
三獎  〈虎爺〉林可婕
優勝獎 〈一天〉趙廷瑋
    〈我是世界新的嬰兒〉楊舒惟
    〈推敲〉王以安
    〈或許我們還是需要一些〉胡聖愛
    〈正常人〉余炘穎

貨號: 9789570871265 分類: , ,
編者:聯經編輯部

聯經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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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繁花盛開/曾繁城
第二十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金榜
第二十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獎金榜
第二十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新詩獎金榜

短篇小說獎
首獎 〈有耳無喙〉謝宛彤
二獎 〈邀請名單沒有K〉陳鼎斌
三獎 〈扮仙〉黃宥茹
優勝獎〈基要真理〉洪睿欣
〈三月的潮與熱〉劉子新
〈老鷹起飛那天〉陳映筑
〈破繭〉陳姿樺
〈皮筋與牽牛花〉馮若淇
短篇小說獎決審紀要

散文獎
首獎 〈穿裙的人〉劉亦奇
二獎 〈媽媽的菜〉陳昱秀
三獎 〈過渡〉羅方佐
優勝獎〈玄關與門〉廖姵穎
〈無法告別的旁觀者〉林毓恩
〈月經〉王以安
〈作絆〉王書庭
〈我最討厭──搖滾樂〉崔芯慈
散文獎決審紀要

新詩獎
首獎 〈不重要〉楊沂珊
二獎 〈游泳與L〉楊禮慈
三獎 〈虎爺〉林可婕
優勝獎〈一天〉趙廷瑋
〈我是世界新的嬰兒〉楊舒惟
〈推敲〉王以安
〈或許我們還是需要一些〉胡聖愛
〈正常人〉余炘穎
新詩獎決審紀要

二○二三高中生最愛十大好書
選手與裁判:(未必要踏上的)山道作家的一生

旭日獎  
小說類旭日獎得主:徐振輔
小說類評審觀察:旭日後的星光燦爛/鍾文音 
散文類旭日獎得主:陳玠安
散文類評審觀察:得獎之後,台積電文學新星掠影/廖玉蕙
新詩類旭日獎得主:莊子軒
新詩類評審觀察:后羿射日般的艱難任務/須文蔚
繁花盛開──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歷屆得主書展
台積電青年作家群像

附錄
徵文辦法
二○二三第二○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徵文辦法
文學專刊:繁花盛開
蒲公英的過程——專訪作家陳顥仁/蕭詒徽
寫作的慾望與自由——專訪作家吳曉樂/葉儀萱
如果小說是隻吞噬一切的怪物——專訪作家黃崇凱/陳禹翔
踏入寫作與自我的房間——專訪作家李欣倫/賴宛妤
時間會長出更多的枝椏與歧路——專訪作家言叔夏/朱奕丞 
讓詩成為指紋——專訪作家羅智成/葉芷妍
我會唱歌給香蕉聽喔——專訪作家小令/吳浩瑋
特別收錄:文學大小事.第3彈 部落格徵文
【文學大小事】花開了 迷你詩徵文辦法
文學大小事.花開了——示範作
文學大小事.花開了——駐站觀察/凌性傑
文學大小事.花開了——優勝作品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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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文/繁花盛開/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長 曾繁城

二○二三年對於台灣文壇是一個特別的年分,「文訊雜誌社」在七月邁向四十週年,「印刻生活誌」八月創刊二十週年,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與聯合報所共同創辦的「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亦於今年進入第二十年。
我曾於首屆文學獎作品集的序言裡提到「這個文學獎設立之初,我們充滿了期待,但也忐忑於許多的未知。難以預期在這個網路文化盛行,以視覺學習為主導的世代,究竟還有多少青年學生仍重視文字的價值?」文學獎舉辦迄今,除了首屆257件的書評獎外,共計有3,896件小說、4,324件新詩以及1,056件散文作品曾來角逐這青春文學桂冠。如此的成績是否能安頓首屆舉辦時的忐忑,抑或是向黑洞吶喊的回聲,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我仍未有解答。
但也許,徵件量的追求,早已不再是青年學生文學獎的主要目標。在這二十年裡,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已開始有了它的生命,它逐漸地跳脫了文學競賽的邊界,它開枝散葉地成為一場文學盛典:初春的二月分副刊徵文公告、三月分全民共參的網路徵文、四月分文學專刊的新星發表,六月分的評選、七月分的金榜,直到十月分贈獎典禮,為這一系列猶如祭典般地點燃繽紛燦爛的花火之後,再一次啟動生命的循環。在這生生不息的滋養中,青年朋友為爭取桂冠而努力,大眾則得到了心靈的洗禮。
台積電作為推動科技向前的核心企業,我們仍時時思考人文精神的價值。二○二三年AI浪潮的來襲,許多文字創作者疑懼文字創意空間將被未來科技所限縮,但我仍相信謬思的真正價值在於那人類獨有的神祕靈光。二十年來,這群擁有靈光的朋友在各行各業──專職作家、編劇、樂評、老師、醫生、新聞工作者──配帶著文學的香火袋,在自己的路上勇敢前行。最後,我要再度借用白先勇先生的一句話:「在小苗抽枝發芽的階段,給予灌溉和滋養,有一天我們期盼能見到茂密成林。」我想,在這片園圃中或許尚未見到聳天密林,但已看到了盛開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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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說.首獎〈有耳無喙〉/謝宛彤
每個周末我們一家四口都會從彰化回雲林斗南的阿公家吃個飯、住上一晚。有時候叔會在。
餐桌旁那台抽痰機仍暴躁地空轉,在擺滿物品的廚房裡顯得更加擁擠。其實廚房頗大,與客廳相隔一排透明拉門,進去左轉會上二樓,直走向後有一個小門通常不開,旁邊是一排流理台和瓦斯爐,右牆一整片檀木電視櫃給阿公展示些雕花酒罈或瓷瓶,中間放了巨大的吃飯圓桌,四片大紅棕色吊扇盡責的轉。
餐桌上的人沒有說話,其實機器噪音還不致壓過人聲,只是必須更吃力地聽。但對於兩對聽不太懂國語的年邁的耳、兩張不熟悉台語的青澀的嘴、和七雙假裝看著碗裡食物和菜色的眼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太吵又太剛好的白噪音。
天花板那對高齡的日光燈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不時閃爍、卻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要換,即便父已經看好了新的燈管、阿公偶爾會念個幾句。還能用,問哪個大人都會換來這樣的答案。
最沒有人去提的是油煙味,從備料到上桌從沒離開,阿嬤的底線是開個微弱的電扇「通風」。大火翻炒的回鍋油臊、蔥薑蒜爆香的殘味、水槽裡魚塊碎料放置出的腥,被電風扇一帶便全攪和一塊。巨大的灰霧油煙氣旋在廚房頂聚攏,看了怕是要下油雨。我俗辣,指使年幼的弟去跟大人撒嬌通風的事,弟沒膽,我只能走出去試圖和母商討。母從不說油煙嗆鼻要開門通風、通常都自顧自的到外面透氣,母警告我別多嘴,但那時年紀小,還是忍不住去說了。果然換來阿嬤的一陣碎念。父用眼神譴責安慰我的敗北。
「我是怕叔冷。」阿嬤提高分貝,其實大家都知道的。
廚房之所以變得更擠,因為多放了叔的病床。
叔的房間本在二樓,但自從病體不方便垂直移動便乾脆長居一樓,傷口不耐濕熱,廚房因安了冷氣便成為首選,奇異寒冷的空氣讓廚房終年沒有四季的感覺。廚房頓時多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紗布過度乾淨的開封味、膿血一點點的澀味,來往時不覺有異,但坐下來吃飯便能感覺那隱在油煙底下、小小的撓著我的鼻腔,弟連打了兩個噴嚏,父和母繼續吃飯。
叔病了的時間幾乎佔去我有記憶以來對他的印象。叔最疼我,五、六歲我還住阿公家的周末都會帶我去夜市,買那些阿嬤看了總會念幾句的小玩意兒。夜市吵鬧的叫賣和手上紅豔的糖葫蘆、總是擺的很盛大的套圈圈和木圈在桶子裡排列撞擊的喀拉聲、逢年過節的各種沖天炮仙女棒在空曠的地上試放吸引客人。阿嬤常嘮叨叔,且一說就停不下來,但叔幾乎不回嘴,靜靜地聽著偷使小眼色示意我去拿安全帽。兩人趁阿嬤不留神,在知了規律的那種夏天午後嘻笑騎車去附近一家雜貨舖晃晃。
叔跟櫃台的哥哥買菸閒聊,我則去糖果櫃或冰櫃盤算要吃什麼。有時候叔也不買菸,和我一起挑枝仔冰吃,那時的夏還沒那麼熱、廟口前也還能聽到有人在下棋暢談,我和叔坐在機車上晃腳吃完冰才回家。老家在愜意的鄉下成就了我只有藍天白雲的童年,除了叔沒有人會帶我去那家雜貨鋪,阿公阿嬤都上鎮上市場、爸媽喜歡偶有折扣的大賣場,叔也不喜歡帶弟去,只帶我。
晃眼我們自七、八歲搬離阿公家也快十年,某次父開車再經過那家雜貨舖時我意外它還活著,只是顯得更小、更舊。我要求下車看看,裝潢沒什麼變,連那顆要死不死的燈也一樣,店員換成一個咖啡髮色掉了一半的姐姐大聲播著韓團快歌,我問她那個店員哥哥的事,她斜眼瞄我聳了聳肩。廟前的下棋老人只剩一個,他認出我後很惋惜地看著棋盤外的一顆棋「他啊,前幾年出車禍走了。」
抵達阿公家時我和叔說我剛才去了那家雜貨舖。叔殷切的眼神問了那個哥哥,我抿唇想了想「隔壁店的說他上大學,去外地了。」
叔的事很難在家裡打聽,只能偷偷的從大人的談論間聽到一些以前的事,最近遺產、繼承等詞出現頻繁,叔的病況不樂觀,我一方面不敢去想又好奇。我對叔的結婚與離婚幾乎沒有記憶,更何況那幾乎不曾來過的嬸嬸與堂妹。「我就說那個小孩不是我們的。」阿公激動的重複這句話多次。「重點是如果弟還沒等到對方還沒滿十八去做親子鑑定,這樣繼承權就會判給她們了。」父極其煩躁地試圖解釋。這件事情弄了很久,好些日子我們回去父都會因此和阿公在客廳大聲爭執,後來吵累了乾脆不談。但他們卻從來不和叔討論。
我好奇過分,但自己兜兜轉轉思考無解,叔自從因車禍的刑期滿後幾乎都在醫院度過,哪裡有財產給這個即便沒有血緣的女兒呢。國小三年級的我自以為我已經能聽這個故事了,小心地偷偷問母是要分誰的遺產。母抿嘴瞪我,我脖子一縮自知不妙,果然換來一陣碎念和警告。後來才在偷聽大人間的談話裡聽懂,他們擔心阿公的財產最後會被那個小孩拿走,因為叔的狀況可能撐不到享受這一大筆家產。
知道個大概後我又想去找母討論,幸好那時察覺氣氛凝重便及時住嘴,我很笨的差點去問所以還剩多久。
糖尿病是個難纏的形容詞,小時候還不知該如何分辨那鼓脹的肚子是福氣還是過度肥胖。叔的髮型一直是平頭,起初大概是一個氣勢吧,後來因為入獄、最後為了臥床時整理方便,好像也只能平頭了。那年我國小要畢業,叔的糖尿病首先併發了視網膜剝離,救回來了卻還是損傷不少。我們去醫院看叔通常會連姑一起,相較父及母的沉默、姑總是關心、偶爾抱怨夫家個沒完,但叔通常只用點頭搖頭回答,久了姑的問句自然也改成是非題。其他床的老人呻吟哀嚎打呼大聲聊天,唯獨我們這床靜的很,像只有姑一人自言自語。
有次姑不知道說到什麼傷心的難處,哽咽地幾乎懇求叔「你也說些什麼好不好。」叔包著紗布的臉面向姑,微微張開嘴,又闔上了。
終於眼睛的紗布拆卸出院,阿嬤推著叔的輪椅經過我旁邊時叔沒有看向我,父皺眉用眼神示意我叫人。我略叫一聲,叔。他微微朝我這邊抬頭就被推走。我不敢問他還能否看清楚我的樣子,醫生只低低的說光線感知應該還行。
大約就是那時候叔開始被限制出門。叔菸抽得更兇,帶著墨鏡保護僅存的視力騎車載我出門。而又是誰看不出來家裡的擔心,還很開心地拉著叔的手去雜貨舖呢?印象中後來開了一次大刀,長長的傷口幾乎橫越腹部,黃黃紫紫的皮膚貼滿繃帶和長出幾條管子、左腳掌不知為何常有傷口,糖尿病病人末端神經感知差,有陣子家裡的磨石子地板常有血跡,久病未癒細胞病變,於是大拇指截了。
叔不願旁人攙扶著走,不情願地拄著拐杖問我要不要去雜貨舖。我在心裡皺眉,那時候也有點怨叔為什麼不把身體顧好,看著阿嬤氣沖沖地大罵,我下意識地跟著「你敢會使較聽話咧!」等話點頭如搗蒜。很久以後才覺得我真是笨的徹底,早該說好的。
雜貨舖的記憶就斷在那樣悶熱的雷陣雨前,截去大拇指後病情沒有好轉,急轉直下之餘便決定把小腿以下截了。於是廚房多了輪椅。
有陣子叔進出醫院頻繁,每次一兩月的住院觀察跑不掉,難以想像半夜裡的救護車警鈴和急診室,也以從來沒問過叔。阿公留守家裡,假日的中午會要我們帶午餐過去醫院給阿嬤和叔。提著沉甸甸的兩個鐵飯盒,阿嬤總叨念煮得太多啦。阿公年輕時是總鋪師,從跟人家做辦桌到自己開館子,每次回去的菜色總要塞滿整個十人大木圓桌不可。我認識的台式料理只要和大魚大肉碰上邊幾乎就可謂「好料」,多數時我們的餐桌鮮少出現一道以上的青菜。
廚房在下午阿公從市場回來的摩托車引擎熄滅後就開始忙碌,銀閃閃的菜刀重擊落下的剁大塊的肉,油熱了就下料,像雷陣雨那樣雨勢的炸。老一輩的廚師喜歡用回鍋油,那一滋滋作響的煎就會香氣四溢,瓦斯爐的火兇猛的衝、聽起來就像壓低了聲音喊火火火。阿公有自己的調性從備料道上桌幾乎一手包辦,只有阿嬤能隨其左右協助,我隔著玻璃拉門聽甩鍋或快炒的敲擊,濃郁而溫熱的氣沿著門縫洩出。
醫生頭痛,特別囑咐清淡且營養均衡,阿公不是刻意跟醫生作對,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出醫生說的「好料」。
上國中後才有記憶叔的狀況穩定,便安排回家休養。那時病床、抽痰機和各種機器才進駐廚房。叔的痰無法自己排出,帶著濃痰的咳嗽充斥午後。起初還能咳出什麼,黃綠色的稠物慢慢流出氣切的塑膠管,沒有準確擦去所以不停的來回牽絲,摻在紗布上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我不敢問叔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是喉嚨深處有一團刺刺的火還是咽的淺處有湧溢的沼澤。
吃飽飯大家很自然地離開廚房,剩叔的咳嗽聲還留著。家人忽略血氧機的低頻運轉各自午寐,我看著地上的正當午陽光放空,光因來去飛快的車子而閃爍搖擺,電扇的葉片把空氣切的沙沙作響。廚房的乾咳過猛變成嘯吼,獸般的嚎。阿嬤沒有要過去關心的樣子。我緊張了,小心的起身拉開玻璃拉門,暗室裡叔的面色脹成紅紫色,汗滴滿臉,痰液已經流滿了前襟。吃力的哭泣般大口吸氣,一雙眼珠瞪的老大,紅血絲浮在淡黃的眼白好像在大聲呼救,嘴開開的好像想說什麼。
我愣住了,直覺性的一步步的後退,幾乎暴力的推開拉門趕緊搖醒阿嬤,然後快步走向廁所。陰暗的廁所白燈微弱,照著鏡子裡撐著洗手台的手發抖,一抬眼我看到自己慘白的臉,一陣噁心湧上,嘩啦啦的白水槽花了。
有陣子我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在阿公家我們不談叔的狀況,回彰化的家也一樣,回外婆家也一樣,父不提、母不說、弟不問。有時同事親戚會關心幾句,四個人都好像叔是個陌生人一樣,從來不談。
叔的狀況起起伏伏,出院沒多久又回去了。家裡頓時安靜下來,那陣子天氣涼了一點,連電扇都不用開了。阿公一個人在家吃得十分簡單,有幾盤盛裝被反覆滾煮而幾乎失去顏色的黃褐團狀物,就知道這大概是阿公這禮拜的某道家常。廚房在我們家是非常重要的場所,菜色編排自然不是我等能夠插手干涉的,而餐桌禮儀也一分少不得。盛飯順序須依輩分,阿公有專屬的筷子、阿嬤喜歡用瓷碗等,小時候沒有人告訴我這些規矩,自然被罵了好幾次。父看到我泛淚便喝斥不准哭,閉嘴吃飯。
家人們通常只在餐桌聊天。阿嬤喜歡說親戚的近況和左鄰右舍的軼事、阿公說菜價和分析每道料理背後的來源和恩怨、父和母通常不起頭只顧聽,弟不通台語,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問題,叔不說話。在我們家的餐桌沒吃完飯是不許離開的,不管吵得再怎麼兇、筷子都摔了碗都放了還是得坐在那,其他人勸架時叔卻從來不說話。即便最近也偶爾談起遺產等事,叔還是從未說過一句。
假日中午我們例行送餐。阿嬤推著叔的輪椅緩步靠近,少了餐桌的氛圍寒暄內容是能輕鬆許多。母負責聽阿嬤抱怨醫院裡態度糟透的護理師和吵鬧的隔壁床,父站在旁邊只聽,我看著叔乾裂泛紫的嘴唇,深刻記得有次父私下拜託我多和叔聊天。「除了妳,叔不跟任何人講話。」
看著叔每隔一個禮拜就消瘦一點的臉頰,曾經的大肚子幾乎減去。上了高中的我還是只能很笨的說出父給的建議問候「身體有沒有好一點」、「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有時假日我們改回外婆家。大舅喜歡留父在深夜母帶著弟去睡後喝酒,舅十分大男人,話題圍繞政治股票進口車洋酒、醉了就罵同住的親戚惡性,父是隨和的人,也會搭上幾句。我喜歡假藉電影之名留在沙發聽他們對話。
威士忌杯敲擊,舅面露微醺之緋「啊恁小弟敢轉來厝內啊?狀況敢有較好?」
我心裡一抽,其實略期待父有所表示,雖然自知我大概很快就會被舅催促就寢,其實寢室就在客廳隔壁。但那個夜晚我再也沒聽到父的聲音,只聽見玻璃杯碰撞頻繁。
少了曾經童言童語的餐桌變得安靜,沒有人刻意說些什麼。咳嗽聲會結束嗎,也沒有人提過。阿嬤要求叔在餐桌上若要咳嗽要蓋著或壓住氣切口,怕飛沫染了菜。叔還是繼續咳,阿嬤提高音量說要摀住,叔沒照做。阿嬤火了,叔沒說話只是繼續。阿公有時會出來打圓場,好啦稍微蓋(kah)咧就好、阿妳嘛莫受氣(siū-khì),猶咧(iáu the)食飯(tsia̍h-pn̄g)咧。阿嬤賭氣大喊算了!餐桌的電扇把空氣帶離皮膚又重新黏上,悶熱的初春雨的突然,廚房裡冷氣開了也開始囤積厚重的油煙味。
沒人再說話了,靜的我開始聽到各種咀嚼聲,弟很不規律地咬空心菜、母口中的飯已經被磨碎成帶有黏液的團狀,發出液體來回沾黏的曖昧的聲音。我試著轉移注意力到抽痰機接近安養的垂死呼喊,一陣一陣的百萬隻蜂湧,或是震動模式從不接聽的來電鈴聲。
抽痰機在我後方傳來過度的震動,發狂似的低吟哀歌,唱著我不懂的經文。叔開始劇烈咳嗽,阿嬤又按捺不住開始碎嘴,阿公猛吸著湯,父撕咬肉,母咬碎軟骨,弟的不銹鋼湯匙刮著碗。血氧機大聲嘶吼,我瞄了一眼大聲咳嗽的叔,氣切口的紗布上竟多了些血跡。阿嬤的不銹鋼湯匙刮著碗,阿公開始碎嘴湯有一點鹹,父咬碎軟骨,母撕咬肉,弟猛吸著湯。血氧機大聲嘲笑,我瞄了一眼叔,氣切口的紗布上又多了更多血碎片。
阿嬤沒有要去拿紗布的意思,我在心裡混沌該不該問叔會痛否,叔只是不停的咳嗽,像被枝仔冰嗆著了那樣、像嬸嬸回來不客氣地談財產低著頭那樣、像親戚不帶感情的關心那樣、像醫生語重心長站在旁邊和阿嬤報告情況那樣、像半夜痰卡在喉頭那樣、像餐桌上不靈巧的手顫抖的抓握筷子那樣、像那雙急於向我求救的黃眼睛那樣,咳嗽。
沒有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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