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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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3-05-17
作者:遲子建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408
開數:25開(21×14.8cm)
EAN:9789570841749
系列:當代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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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 喪權 辱國出賣 羞恥
不足以形容人吃人的亂世
光榮 黑暗 罪惡 賞罰
歷史吞噬掉他們!

中國、日本、朝鮮、蘇聯……人
在飢餓與渴死的土地上
考驗人性的善良與墮落

黑土地上的人
黑土地上的蒼痍和苦痛
故事由他們自己來說

魯迅文學獎  茅盾文學獎
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等得主──遲子建
繼得獎小說《白雪烏鴉》後
以《滿洲國》重建東北滿洲歷史的扛鼎巨作

1932年,日本占據中國東北三省,建立滿洲國政權,
扶植清朝遜帝愛新覺羅‧溥儀為皇帝,年號「康德」。
1945年,日本遭受到美國原子彈轟擊,蘇聯紅軍偷襲駐守滿洲國的關東軍和滿洲國軍,
日本戰敗;溥儀在通化臨江縣大栗子溝舉行退位儀式,滿洲國正式滅亡。

中國當代重要小說家遲子建的長篇小說《滿洲國》以時間為線索,
從滿洲國的粉墨登場,到它的壽終正寢,
描繪出令中國人刻骨銘心的大時代,
展現當時東北社會各個層面的日常生活。
14年的歷史,以戰爭中的人性為切入點,演繹那段淪陷期歲月中的故事。在《滿洲國》中,遲子建搭建了多座歷史舞台,例如奉天的當鋪、新京的雜貨鋪、哈爾濱的餐館等,下層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悲歡離合,黑土地的風土人情;上至溥儀、婉容、李玉琴,皇宮貴族,日本間諜,下至漢奸走卒、土匪特務、商人、販夫、農民、乞丐、妓女。
遲子建的《滿洲國》寫出了中國歷史上特殊的歷史時期,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黑土地的風土人情;中國人受欺凌受奴役、各式各樣的抵抗的歷史。小說結構恢弘、人物眾多。十餘個主要人物,每個人都有獨立的命運線索,彼此之間又互有交叉。從不知名的小村落到龐大的「滿洲國」,從個人命運到東北大地上的芸芸眾生,小說中人的命運從這裡開始,也從這裡結束。

《滿洲國》上冊共分七章,從第一章的1932年(民國二十一年 昭和七年 大同元年)開始寫起,至第七章的1938年(民國二十七年 昭和十三年 康德五年)收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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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遲子建

1964年元宵節出生於漠河。1984年畢業於大興安嶺師範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畢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有七十餘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4卷、《遲子建中篇小說集》5卷、《遲子建短篇小說集》4卷以及3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曾獲得第1、第2、第4屆魯迅文學獎,第7屆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勵。作品有英、法、日、義、韓等海外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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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三二年

第二章

一九三三年

第三章

一九三四年

第四章

一九三五年

第五章

一九三六年

第六章

一九三七年

第七章

一九三八年



第八章

一九三九年

第九章

一九四○年

第十章

一九四一年

第十一章

一九四二年

第十二章

一九四三年

第十三章

一九四四年

第十四章

一九四五年

跋一

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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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一

翻開《滿洲國》的手寫稿,在第一本的第一頁上,我看見了當時標記的寫作日期: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二日。
記得那天花去了整整一個白天,才寫下並且確定了《滿洲國》的開頭:「吉來一旦不上私塾,就會跟著爺爺上街彈棉花,這是最令王金堂頭疼的事了。把他領出去容易,帶回來難。吉來幾乎是對街上所有的鋪子都感興趣,一會兒去點心鋪子了,一會兒又去乾果店了,一會兒又笑嘻嘻地從暢春坊溜出來了。」
我覺得找到了《滿洲國》的敘述基調和語言感覺。雖然那一天只寫了幾百字的開頭,可卻覺得無限充實。傍晚散步時看著暮色溫柔的街景,有一種特別的感動。
追溯《滿洲國》的寫作動機,那還是十二年前在北京魯迅文學院求學期間萌生的。不過那時我對這一段特殊的歷史所知甚少,那種動機只能是一種想法,很快就被其他的寫作淹沒和沖淡了。一九九年我畢業回到哈爾濱,擁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終於可以安定而踏實地讀書和寫作了。這時《滿洲國》的寫作念頭又不可遏止地浮現出來。同年底,我到日本訪問,在東京,有天晚宴結束後,有一位兩鬢蒼蒼的日本老人突然走到我面前,他講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從滿洲國來?」我當時有一種蒙羞的感覺,因為滿洲國的歷史已經結束半個多世紀了,而那段歷史對東北人民來講又是苦難的歷史。這位老人在三十年代來過東北,當時是一家新聞通訊社的記者,他向我了解如今的東北的情況,表達了想再來看看的願望,這對我是一種震動。我想起了東北一些老人在憶起舊事時常常要說的那句話:「滿洲國那時候……」這段歷史何以給中日人民留下的烙印如此深刻?歸國後我開始去省圖書館查閱相關資料,做了一些筆記。然而圖書館資料有限,《滿洲國》在我心中只是一個雛形,覺得動筆寫它為時尚早。在接下來的七年時間裡,我著力進行一些中短篇的寫作,從這種寫作中獲得了文字的鍛鍊,同時,仍然注意搜集《滿洲國》的歷史資料,這裡既有從圖書館複印來的,也有從書店購置的,更寶貴的是從一些舊書攤尋到的。到了一九九八年,我覺得《滿洲國》的意象在我心中愈來愈豐滿,創作的衝動已經出現,於是又集中做了兩個月的資料,到了四月迎春初放之時,便開始了寫作。
從一九九八年四月動筆,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底寫畢,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期間除了世界盃足球賽期間我中斷了寫作外,基本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滿洲國》上。寫作帶給人精神的那種愉悅與給身心所造成的疲憊自不待言。在這期間,由於我結婚後與丈夫兩地分居,所以常常是提著資料和手稿奔波在哈爾濱與故鄉之間。在哈爾濱每天寫作之後,無論什麼天氣,總要堅持在晚飯後的黃昏散散步。有時累得或懶得不想做飯了,就花錢到餐館吃現成的。而在故鄉,我的窗外就是山巒、河流和草灘,夏季時推開窗戶,清冽的空氣就會飄蕩在室內,你能嗅到花香、草香和河水的氣息,雞鳴狗吠的聲音也不絕於耳。記得去年陰曆七月十五的夜晚,我站在窗前向下一望,只見那河流被月亮映照得煥發著勃勃金光,感覺那河上的月光似在燃燒,這夜景實在美得驚心動魄。這種寂靜而風景優美的寫作環境,使《滿洲國》的寫作一直顯得比較悠徐從容,不急不躁,以至脫稿之後,當我把稿子整理出來,發現它已有六十多萬字,著實嚇了我一跳。
一部我傾注了巨大熱情的長篇寫完了,它是否成功,有待讀者的評判和時間的驗證。對我而言,心中滿落著《滿洲國》燃燒後落下的灰燼,這灰燼蒼涼而苦澀,一如我遠離故鄉時的情愫。
二○○○年四月十八日,大興安嶺仍在飄雪。前些天北京和華北一帶沙塵暴肆虐之時,這裡卻是風清雲白、積雪消融的明媚風光。如今殘雪仍存,雪又飄飄灑灑地來了。窗外是一派蒼茫的景象了。我記得在哈爾濱寫完《滿洲國》的那個傍晚,是初冬時令,我獨自到餐館叫了兩個菜和一瓶酒,一邊吃喝一邊望窗外燈紅酒綠的夜景。待我走出餐館,發現天在落雪,雪花溫柔而涼爽地撫摩著我的臉,使我有要流淚的欲望。今天我在遙遠的故鄉寫這篇後記,望著窗外那大片大片飄揚著的雪花,望著已經模糊了的山、樹和河流,也有一種要流淚的欲望。我喜歡雪,不管我晚年時身在何方,都會溫暖而疼痛地遙憶著故鄉。願我歲暮時的白髮和那一摞摞寫作的紙片能化成一帶雪花,飄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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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三二年
民國二十一年 昭和七年 大同元年

吉來一旦不上私塾,就會跟著爺爺上街彈棉花,這是最令王金堂頭疼的事了。把他領出去容易,帶回來難。吉來幾乎是對街上所有的鋪子都感興趣,一會兒去點心鋪子了,一會兒又去乾果店了,一會兒又笑嘻嘻地從暢春坊溜出來了。他從點心鋪子出來時嘴角上沾著芝麻,而邁出乾果店時手裡則抓著桃脯或者杏幹。最要命的是誤入暢春坊,老鴇會滿臉堆笑地追到門口,衝著吉來吆喝:「這位爺別走哇,給你找個好姊姊裹奶吃——」吉來就偏過頭對著褲腳肥大的老鴇說:「裹你媽的奶!」他出了暢春坊又進了雜貨鋪,無論是農具炊具總要上前摸一摸,結果摸了一手的灰回來了。王金堂在街角羅鍋著腰彈棉花,見孫子兩隻手髒得像老鴰爪子,就嘆息說:「瞧瞧你的手,唉,瞧瞧你的手——」雖然他並未深入責備,吉來已經受不住了,他一噘嘴就走了。邊走邊嘟囔:「你彈的棉花絨子嗆死我了!」他又去了張開順家的布店,見有一種紫底黃花的斜紋布上了櫃,非常豁亮,就想碰一碰。然而他知道張開順在盯著他的髒手,便識趣地用臉蛋去觸一觸。一觸就愛惜得不行了,彷彿聞到了布上黃花的氣息,連說:「真好,真好。」張開順就呷了一口茶說:「等你長大了娶媳婦就扯這塊布,保證把你的新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吉來說:「我才不要那玩意兒呢。」張開順敲了一下茶壺蓋說:「到時你就要了。」吉來覺得敗興,就出了布店去尋戲院,然而戲院基本都在城中心,路太遠了,於是他就近買了一塊油炸糕,倚著鋪子的青磚牆邊吃邊望著過往行人。
四月午後的陽光是雪亮的。它把房屋和道路照得清清白白。清的是房屋,白的是道路。屋頂青色的瓦楞上有褐色的麻雀跳來跳去,它們好像把凸凹相間的瓦楞當成了編鐘,企圖彈奏出悅耳的樂曲。然而瓦楞並不發音,這使麻雀大為不滿,它們吱吱喳喳地發著牢騷,一轟而起飛到別處尋風光去了。吉來想起了爺爺在三月的某一個傍晚對著屋頂的積雪所說的話:「還不出閣啊,都老成什麼樣子了!」屋頂的積雪大約也意識到自己的肌膚不那麼瑩白動人了,所以終冬後的暖陽稍稍把觸角伸向它,它便春心萌發,化成水滴,羞羞答答地走下屋簷。雖然那土地還泥濘著,不如它想像的歸宿好,它還是心甘情願地與大地融為一體了。積雪一旦把自己乾淨利索地嫁掉,屋頂就重現它的本色了。不惟棱角分明的瓦楞露出了狐狸似的尖尖臉,瓦楞間的枯草也一蓬蓬地隨風飄舞了。然而要不了多久,這枯草就成了綠草,欣欣向榮了。
吉來把目光從屋頂收回後,油炸糕已經落入肚中了。他看見一個極其眼熟的人提著一摞中藥從藥鋪出來,他垂著頭走路,差點與一位拉車小跑的人撞個滿懷。拉車的罵:「長沒長眼睛啊!」提藥的人茫然地抬了一下頭,然後乖乖讓到路邊。吉來認出這是教書先生王亭業,他多愁善感,又養著一個病病歪歪的老婆,所以整個人就像一帖用過的膏藥,委靡不堪。他曾幾次動員吉來的爺爺,說不要把孫子送到私塾裡去,那裡面教的東西與社會不合拍,孩子長大了跟痴呆沒什麼區別。而王金堂卻喜歡私塾,因為私塾先生七十八了,單憑他那一把雪白飄逸的鬍子,就不會有人對他的學問有絲毫懷疑。而且王金堂認為學生教得少才精,像學校裡學生一群一群的,在他看來跟放羊沒什麼兩樣,別指望老師對學生指點到位。而私塾先生則不一樣,他會讓每一個學生將學過的內容背誦一遍,不過關的就會打戒尺。王金堂喜歡戒尺,認為小孩子是不打不成器的。王亭業發現了吉來,他提著藥朝吉來走來。他穿著灰布對襟棉襖,圍一條雪青色的呢絨圍巾,這兩種顏色使他的臉頰顯得更無血色。他將要接近吉來時,挺了挺腰桿,把雙手背到身後,那摞草藥就一下一下地蕩在他的腿肚子上,就彷彿一條黃狗在叼他的褲腳。
「吉來——」王亭業撇著嘴角問,「不上私塾了?」
「先生傷風了,鼻涕都淌到鬍子上了。」吉來說,「今天就不讓我們去了。」吉來發現王亭業的兩片前襟沾了不少油污,袖口處則更是污穢,分不清是米湯還是面糊弄在了上面,使那裡的布呈現出金屬的特徵:又亮又硬。
一輛毛驢車從他們身邊經過。車上坐著一個呵欠連天的中年女人,她拉著兩板豆腐出來賣。驢大約是起大早拉完磨又被套上車出來,所以已累得無精打采了,走的步又碎又慢,而且邊走邊拉屎。一個個圓鼓鼓的驢糞蛋就散發著熱氣滾在路上。恰恰有個小孩子在奔跑時一腳踩中了一個糞蛋,他跌倒在地,本想馬上爬起來,但見身邊圍繞著五六個驢糞蛋,讓他噁心和委屈得慌。於是孩子就先哭了起來。他的母親隨後急急趕上來,她踢了一腳兒子的屁股,說:「活該!讓你跑,讓你不好好走路,活該!」
王亭業見往來行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那對母子身上,就對吉來說:「你不上學校也好,你不用學日本話了。」
「我們先生說了,中國人要說中國話,不學日本話。」吉來的話剛一出口,王亭業就把脖子左右扭了扭,四顧無人後,他說:「你說話的聲音太大了,這樣不好。以後在街上說話要小聲點。別告訴別人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
王亭業提著藥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他離吉來遠了的時候,就不再背著手走路,那摞草藥又回到前面去了。吉來憋不住想笑。他想雖然街上的日本人越來越多了,他不和他們打交道就是。這座城市剛剛來了一位皇上,把長春改成了新京,年號也變了,可街上的店鋪還是老樣子,流氓地痞該有還有,吃的用的也不是不能買到,他沒覺得有什麼了不得,雖然他私下裡也聽大人們的議論,說是將來的日子好不了,挨餓受凍不說,人的命就會像螞蟻一樣輕薄,由著人去踐踏。吉來還沒有想那麼遠,他才九歲,想的最遠的事情是想去趟平頂山,他姑姑嫁給一個礦工已經兩年了,還從來沒有回來過。吉來有點不信任姑姑所嫁的那個男人,原因是他太瘦了,萬一姑姑病了,他都沒有力氣背她看醫生。而且他的模樣也不討人喜歡,一雙小老鼠眼分得很開,鷹鉤鼻子長得像個拴馬樁,最糟糕的是臉頰上生滿了黑痣,彷彿落了一層蒼蠅,給人一種很髒的感覺。姑姑一直在娘家呆到三十二才出嫁,這一耽擱就沒有碰上好貨色。所以這個瘦男人坐著火車來接姑姑的時候,吉來就偎在姑姑懷裡不捨得出來,弄得姑姑淚流滿面。吉來記得男人進了他家說的第一句話是:「寬城子並不大嘛。」吉來就立刻回敬他:「平頂山不也是個屁大的地方嘛。」很多人都管長春叫寬城子。那男人並未和吉來計較,而是和顏悅色送給他一袋用玻璃紙包著的五顏六色的糖球。吉來咯嘣咯嘣嚼糖吃的時候,姑姑已經跟著那男人坐火車去平頂山了。從此平頂山就成了吉來心目中最嚮往的地方。前幾日姑姑來信說懷孕了,到了秋天會生孩子。奶奶由於老糊塗了不可能去伺候月子,吉來的爺爺就說待孩子滿月後領他去吃酒。
吉來想了一會兒姑姑,再望眼前的街景時就有了幾分傷感。他百無聊賴地沿著土路去尋爺爺,他想早點回家了。爺爺羅鍋著腰,騎在木馬一樣的木架子上蹬著風輪。每蹬一下,那巨大的竹制風輪就咿呀旋轉,板結的棉花就會被彈得蓬鬆如雲。春秋是彈棉花的旺季,秋季來彈棉花的人多半是為了過冬,想把棉衣絮得更暖和些;而春季彈被褥的多是一些要辦喜事的人家,純粹地買新棉花有些承受不起,於是就用彈舊棉花來創造新意。吉來很奇怪,那些又髒又硬的舊棉絮一旦被彈出來,的確是雪白柔軟。爺爺彈棉花的手藝是出了名的,他彈了三十年了。
王金堂見孫子今天回來得早,就說:「還得兩個時辰才能完活,你再去玩吧,只是不要走遠了。」
吉來沒有吭聲,他懨懨無力地蹲在地上。
王金堂馬上說:「走遠了也沒事,告訴爺爺你去哪家鋪子,省著回家時我挨個鋪子地找。」
吉來有氣無力地說:「我哪兒也不去了,想回家了。」
王金堂以為孫子口袋裡的錢花光了,就說:「手裡沒子兒了吧?」爺爺把錢叫做「子兒」。
吉來拍了一下口袋,說:「子兒多著呢。」
彷彿是為了應和吉來的話似的,那口袋裡的「子兒」一陣脆響,就像鼓掌一樣。


火燒雲像除夕時窗櫺上的剪紙,紅通通地貼在西邊天上。它們有的像奔馬,有的像臥牛,還有的像汪汪叫著的狗。人們在被火燒雲映紅了的玻璃窗裡忙晚飯,等晚飯利落了的時候,火燒雲就變淺變淡了。奔馬缺了頭和四蹄,臥牛已沒有一隻貓大,先前像狗在叫著的火燒雲,已經只剩下一條短短的尾巴。王小二通常是在這個時分用一雙筷子挑著些殘缺的饅頭或者窩頭走進吉來家,他來吃飯了。
王小二其實叫王順林,只因他在一家飯館當店小二,所以就被周圍的鄰居喚成王小二。王小二也不惱。王小二瘦小瘦小的,刀條臉,薄嘴唇,今年二十二歲,還沒有娶媳婦,喜歡開玩笑。他開玩笑不分對象,所以容易把比他年長的人給惹惱。吉來的爺爺常常用煙袋鍋敲著他的腦袋斥責他:「沒老沒少的!」王小二就齜一下牙,雙手作揖告饒。以前吉來是討厭王小二的。他看中了自己的姑姑,常常在黃昏時一身油腥味地來給姑姑獻殷勤。一塊豬排、幾條乾炸小鏡魚,或者是鹽水煮的毛蛋,都是王小二希望得到青睞的犧牲品。它們當然都是從灶上得來的,不會花一文錢。姑姑從來不吃王小二帶來的東西,彷彿吃了就得登上人家的花轎。但姑姑並不讓王小二把東西帶回去,而是分給吉來,由他當著王小二的面吃掉,反正吉來又不會嫁給他,吃了無妨。吉來雖然看不起王小二,覺得他乾癟得不配給姑姑提鞋,但吃了他的東西,就不對他怒目而視了,於是王小二就趁著這團和氣給吉來講武俠故事,講得唾沫星子濺到姑姑懷中的白貓身上,貓抖著毛「喵嗚——喵嗚——」地叫著。吉來聽完故事,往往會對王小二說:「你要是長得再高一些,也許能練成一身武功。」王小二就像被人揭了瘡疤似的跳著腳說:「我跟你說像我這麼矮瘦的人的優點多著去了!省糧省布不說,坐車時占的地方也小!就說我們館子,有一段招了一個高個子夥計,他給人端菜倒茶時笨笨磕磕,而且他一彎腰頭就會偏向飯桌,能把客人嚇一跳。老闆娘就把他給趕走了。我個子矮不假,可別人都喜歡我,我不貓腰客人也以為我貓著腰,對他們恭敬。所以武大郎個子雖矮,可他的炊餅賣得好!」聽得吉來一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吉來的姑姑不為所動,她還是嫁到平頂山去了。王小二為此喪魂落魄了好一陣,弄得吉來的爺爺很過意不去,領著吉來去看王小二,深有感觸地勸他:「吉來他姑比你大一旬,你現在年輕時可能不覺得,真要是娶了她,再過二十年,她就年過半百了,你還那麼年輕,會嫌棄她的。」
王小二就淚花閃閃地說:「我怎麼會嫌棄她,我喜歡她。她胖得好看,笑得也好看,說話悄聲慢語的,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
「誰讓你整天價淨給她帶吃的?你就不知道買點姑娘們喜歡的東西——花布啊、手袋啊、鐲子耳墜兒啊,哪怕是扣子也好啊。」王金堂埋怨他。
王小二頗為委屈地說:「我在館子裡幹活,見人吃好東西的時候最高興,我就給她拿吃的。用的能缺了她嗎?我攢的錢早早晚晚還不是她的?她要嫁個好主兒倒也算了,那人跟我一樣瘦,比我還黑,長了滿臉的痦子,個子也比我高不了多少,而且嫁的地方又小,離家這麼遠,弄得我天天做噩夢!不是夢見她掉進井裡了,就是讓馬車給軋了,再不就是一條毒蛇盤上了她的脖子。一宿下來,弄得我頭昏腦漲的,去館子幹活時腿直發軟,提茶壺的力氣都沒了!」說完,他接著哭。
從此以後,一片痴心的王小二就感動了吉來一家人,成為他們的座上賓。兩家算是前後鄰居,走三分鐘的工夫就到。王金堂就喚上晌午班的王小二到家來吃晚飯,反正多做出一口就是。王小二也覺得一個人吃飯孤單,一呼即來。來時帶著從館子裡搜羅到的剩乾糧,用筷子明目張膽地挑著,就像賣糖葫蘆的一樣。王金堂一家人也不嫌棄,只管預備下菜,就著他帶來的乾糧就是了。
王小二由於在館子裡見識過南來北往的客,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每回來都要把聽來的事情講給大家,至於是否添枝加葉了,一看他靈活的眼神料必如此;反過來又想想他對吉來姑姑那份真情,人們就把他說的所有事都當真的聽了。
自從溥儀帶著皇后來到長春,王小二每日聽到的消息更加多了。比如三月九日晚上,他進了王金堂家衝口而出的話是:「昨兒下晌皇上到咱這兒了!車站那兒熱鬧得不行了,又是奏樂又是鼓掌的,人人還都拿著小旗子,看來他是不走了,想和日本人在這兒鬧獨立王國了!」
王金堂就說:「這個沒骨氣的皇上,讓馮玉祥給趕到天津,又被日本人給弄到這裡,早早晚晚沒個好。還不如一根小繩把自己勒了淨心。」
說歸說,罵歸罵,日子還得照樣過。天氣好時王金堂照例還得上街彈棉花。只不過他對吉來的管教更加嚴格了,讓他一絲不苟地背書,長大了好為這世道做點什麼。所以他隔三差五就去私塾先生家,詢問吉來學業有無長進,讓先生別忘了多讓吉來挨戒尺,有時還給私塾先生帶點煙或者一卷豆腐乾。弄得老先生反而少讓吉來嘗戒尺的滋味了,覺得那樣心裡愧得慌。於是吉來仍然高高興興地上私塾,搖頭晃腦地背「四書五經」,偶爾跟隨著爺爺上街彈棉花,像老鼠一樣在街上的鋪子裡竄來竄去,這樣就把春天給混過去了。
天氣一熱火燒雲便也旺了起來。王小二來吃飯時帶來的消息也就更多。他說館子裡有一天來了個討飯的,衣衫破得處處露肉,自稱從嫩江來,兒子去年冬天跟著馬占山保衛嫩江大橋,被小日本給殺了。他的老伴為此害了心口疼,不出半年也死了。他就離開嫩江,到昂昂溪去奔另一個兒子。哪知這個兒子也下落不明,有人說他當和尚去了,還有說他當土匪去了。弄得他不知該去哪裡找才好。當和尚倒也好,有寺廟可以去尋,當土匪則是有了今天沒明天,屍骨扔在哪處荒山讓野狗吃了都不知道。老人邊哭邊說,弄得老闆娘心裡難受,忙讓伙夫把他領進後堂,單獨給他做了一鍋肉骨頭燴面,又送給他一身舊衣裳,老人這才千恩萬謝地做著揖走了。
「他怎麼要飯要到這裡來了?」王金堂問。
「他聽說皇上住在新京,就打這裡來了。說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討飯吃,讓皇上知道他的日子過得有多苦。」王小二說,「我看他精神已經不對路了。」
「哼,他還能進皇宮裡去要飯?怕只怕連門邊都靠不上!」王金堂啐了口唾沫說,「他還得討他的飯,皇上照舊還得喝他的珍珠白玉湯!」
吉來這時就會問:「啥叫珍珠白玉湯?」
王金堂就說:「背你的書去,說了你也吃不上!」
他們在議論的時候,吉來的母親和奶奶一般是不插話的,彷彿說話是男人的權利。母親不說話已成習慣了,自從父親拋棄她後,她永遠都是低眉順眼、不吭不響的。家裡所有的活計都包攬在她身上了。吉來的奶奶比王金堂大十四歲,已經七十二了,胖得一走路就氣喘吁吁,眼神差得常常把貓咪當成吉來。奶奶是滿族人,祖上曾有人在朝廷當差,所以她幼時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姐生活。她長得也很福相,耳垂很圓潤,就像剛被剝了皮的新鮮荔枝。眼睛細長細長的,手脖兒戴著一隻白玉鐲,因為裹足走起路來飄飄搖搖。本來她該嫁個好人家的,豈料二十歲的那年父親經營的糧棧突然起火,把家燒個精光,從此她就與貧窮為伍了。她先是嫁給一個車夫,新婚一年丈夫就害了癆病死了。過了三年,她又嫁了個開油坊的,頭兩年日子過得倒也甜蜜,但隨著油坊生意越來越紅火,男人天天在妓院裡吃花酒,徹夜不歸,把她給氣出了頭暈的毛病,不得不三天兩頭去看醫生。結果認識了中藥鋪配藥的夥計程十發,程十發看上了她的豐腴,常常對她動手動腳,她一想著自己的男人就像飯館門前掛著的幌子一樣只是個招牌,守活寡的滋味也不好受,於是就和程十發偷情,其樂融融。頭暈病不治而愈,肚子倒是落下了大毛病,她有了程十發的孩子。丈夫知道後將她一頓暴打,孩子流產了不說,還一腳把她踢出家門。她再去找程十發時,他已經聞訊而逃了。程十發在鄉下有老婆孩子。萬般無奈之下,她才嫁給了比她小十四歲的王金堂,他是個羅鍋,看上去不足一米五,人很正直,手藝也不錯,她想跟了他不會遭到遺棄。他們婚後生下了一子一女,王金堂待她十分體貼,總把好吃的留給她,她也就知足了。不過她不愛出門,怕鄰里碰見她會問她的年齡。等她上了歲數不在乎這些想出門的時候,又沒有力氣了。所以她常嘆自己是個苦命人,時不時詛咒自己幾句:「快死了吧,死了好托生個牛。」想到牛是個挨累的動物,於是又改口說:「托生個貓,天天睡懶覺。」原先她最喜歡把白玉手鐲從腕上摘下來擺弄,那是她出嫁時從娘家帶出的唯一物件,她常常摩挲著手鐲唏噓落淚。後來她一往無前地胖起來,手鐲就褪不下來了,只能死死地嵌在腕上,與她生死與共。
自從溥儀把滿洲國的首都設在了長春,吉來的奶奶就彷彿受到了什麼鼓舞,精神頭比以前足多了。開始大家不解,後來才明白她自認骨子裡流著皇家的血液,她的靠山就在眼皮底下,於是就頗為理直氣壯地開始喚王金堂為「羅鍋子」,並且讓他給自己倒洗腳水,家人知道她有些糊塗了,來日無多,也就隨她去。
王小二今日看上去憂心忡忡。他說自己沒臉見人了,有兩個日本商人去館子吃飯,臨走時付的錢不足,他就追出去要,被趕上來的老闆娘當街給打了一耳光。老闆娘對日本人點頭哈腰地賠笑,他們才嘰哩哇啦地走了。老闆娘回到館子把他好一頓訓斥,說如今是什麼世道,怎麼敢騎在老虎屁股上耍威風。讓他以後不要多管閒事。王小二覺得自己很窩囊,錢沒要回來不說,還被當眾打了耳光。俗話說打人還不打臉呢。他決心到哈爾濱去投奔二姊,反正在新京他也是光杆一人,到哪裡都能混口飯吃。吉來一聽說他要走,就急得扯著他的袖子說:「你別去哈爾濱,秋天時我和爺爺帶你去平頂山看姑姑,姑姑要生孩子了。」
王小二拍了一下吉來的腦殼,苦笑道:「她生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我跟著去看,你姑夫還不得把我扔下煤窯悶死。」
這時吉來的奶奶突然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皇上是哪天來的了?來的那天穿著龍袍沒有?」
沒人理會她的話,吉來跑到院子中傷心去了,王小二要走使他覺得身上缺了塊肉。再吃晚飯的時候,誰還會用一雙筷子挑著些乾糧進來,給他講外面的故事呢?他想當初若是讓王小二娶了姑姑就好了,這樣誰也不會離開他。他越想越傷心,抬眼一望火燒雲一絲都不見了,就愈發覺得淒涼而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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