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時期(劇場版)【下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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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3-09-06
作者:董啟章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264
開數:25開(21×14.8cm)
EAN:9789570842487
系列:董啟章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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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好像站在舞台上,
遠處閃動的燈就是歌迷的螢光棒。
嘩呵!這是我們的舞台,我們的體育館!
令人暈眩的體育館。

一本向日本音樂家椎名林檎致敬的小說!
與椎名林檎唱幸福論
在體育課裡度過年少青春

這不只是一本小說,而是詩、音樂、戲劇與文學的視覺演出。
V城四部曲、各大文學獎、好書獎得主,香港知名作家董啟章的經典之作~
本書特別收入《體育時期》2007年與2013年劇場二度演出珍貴資料!

香港當代小說家董啟章以日本音樂家椎名林檎為原型,在《體育時期(劇場版)》創造了不是蘋果這個人物,加上另一個同樣是二十來歲的女孩子貝貝,組成了小說中的兩個女主角。本書《體育時期(劇場版)》可以說是以椎名的歌曲作為背景音樂寫成的。
因為日本音樂家椎名林檎,董啟章發現了人類在日常生活中還存在詩的可能,於是通過椎名林檎原型,董啟章得以首次寫出了類近於詩的形體的東西。
《體育時期(劇場版)》是關於兩個年輕女孩和人生局限搏擊的故事,董啟章寫的不是抽象的青春,而是陷於具體環境條件局限和個人心理缺憾的成長後期生存狀態。那是在放棄個人堅持的社會化門檻上最後的停步省思。小說以更繁複的手法和反覆的辯解,形容兩個女主角之間的關係,說明一種可以跨越人際障礙的共同感。
《體育時期(劇場版)》從另一個角度呈現文學和劇場互動的可能性,包括兩次演出的製作資料、導演及原作者的演前話和演後感想、創作者對談記錄、評論文章和劇中歌曲的歌詞等,並分散編排在原有的小說章節之間。小說原文和劇場材料以不同的排版方式做出識別,讀者可順序閱讀,以體會小說與劇場的互涉,但也可以先行略過劇場部分,完成小說後回頭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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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啟章

1967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事寫作及兼職教學。1994年以〈安卓珍尼〉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同時以〈少年神農〉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1995年以《雙身》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1997年獲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2005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出版後,榮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誠品好讀雜誌年度之最/最佳封面設計、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文學類。2006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榮獲第一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2008年再以《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獲第二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2009年獲頒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發展獎2007/2008年度最佳藝術家獎(文學藝術)。2010年《學習年代》榮獲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2011年《學習年代》榮獲「第四屆香港書獎」。2011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簡體版)榮獲第一屆惠生 施耐庵文學獎。2014年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2017年《心》榮獲「第十屆香港書獎」。2018年《神》榮獲「第十一屆香港書獎」。2019年以《愛妻》獲2019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
著有《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紀念冊》、《小冬校園》、《家課冊》、《說書人》、《講話文章:訪問、閱讀十位香港作家》、《講話文章II:香港青年作家訪談與評介》、《同代人》、《貝貝的文字冒險》、《練習簿》、《第一千零二夜》、《體育時期》、《東京?豐饒之海?奧多摩》、《對角藝術》、《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學習年代》、《致同代人》、《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美德》、《名字的玫瑰:董啟章中短篇小說集I》、《衣魚簡史:董啟章中短篇小說集II》、《董啟章卷》、《心》、《神》、《愛妻》、《命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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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時期2.0》演出資料
作者的話2013/永恆的新學期/董啟章
編導的話2013/對話與喊話/譚孔文
2013斷想──導演
普通的祕密
銀色手槍
2013斷想──演員
牛油
圓臉的青春
體育時期
2013斷想──音樂
立足點
單項選擇題
四月的化石
2013斷想──歌詞
複印
魔術子彈
2013斷想──黑騎士與貝貝

2013斷想──詩
速度自白
時間自白
寂靜的初夏
2013斷想──形體
語言暴亂∼超倫溯妓ㄓ硈戳辨鑼ㄜ斃厩ㄍ
復合
2013斷想──影印機、從尺八到太鼓
出演絕拒
妄想
2013斷想──P.E.衫褲、天橋
後記
2013斷想──老師/黑/獨裁者
2013導演演後感想
《體育時期2.0》演前分享會──「體育時期─文學與劇場的虛實對話 暨 迷你音樂會」
2013斷想──觀眾/旁觀者
鳴謝
附錄/董啟章創作年表(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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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2013/永恆的新學期/董啟章

當學生的時候,總想學期快點完結。假期是永恆的盼望,特別是暑假。漫長的夏日、熾熱的陽光、潮湧的海灘、突如其來的暴雨、孤寂而躁動的心情⋯⋯。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的暑假怎麼過。我自己從前,一不補課,二不打工,就只是無無聊聊地過,最多是看書。
人總是到了不再有新學期的時候,才懷念上學的日子。也許這就是所謂「那些年」的心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那些年」,無論是念念不忘,還是不堪回首。而當下的,卻總是沒有甚麼好說,或者以為有好說的,其實也不外如是。步入中年的人,大都沒有甚麼值得炫耀,對現況總是滿腹牢騷。舊同學聚會,說的都是「那些年」的陳年舊事。懷念「那些年」沒有錯,但如果老活在「那些年」的陰影裡,就有點悲哀。
所以不再青春的人還去寫青春,還去搬演青春的劇場,除了遭受還處於「這些年」的年輕人的白眼,還可以得到甚麼回報?當然「那些年」們可以回敬說:靚仔靚妹咪咁得戚!你地都會有一日變成「那些年」的!可謂頗為惡毒的詛咒。可是,作為「那些年」,還要以「過來人」的身分去向「這些年」指指點點,也確實是夠令人噁心的。「這些年」和「那些年」,是不可能共時化(或同步化)的。這就是所謂「代溝」吧。
哎呀,說這些也太老套了。我必須承認,我已經沒法理解「這些年」們的心態,但是,我也必須對抗「那些年」的心態啊。也即是對抗那種「我也曾經年輕過」或者「我的心境依然很年輕呢」的感嘆或辯解。我不是說這麼想有甚麼問題,要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作為創作動機,那就相當低層次了。
《體育時期》這部小說第一次出版,是2003 年的事情了,也即是十年前。第一次由譚孔文改編成舞台劇,是2007 年,也即是接近六年前了。要細說「那些年」,大概也不乏可資感嘆的話題。「那些年」的貝貝和不是蘋果,印象依然是那麼的鮮明,彷彿閉上眼就可以看見她們在舞台上唱歌。不過,同樣深刻的是一句在音樂劇結尾的歌詞:「也許有,新學期」。對的,當年上演的只是小說中「上學期」的故事,而大家對「下學期」也有所期待。想不到,這個「下學期」一等便是六年了。
不過,這次重新改編不只是「下學期」,而是從頭開始。這豈不是休學後要重讀?重讀並不一定是壞事,當中有重新開始的意思。「學期」的好處,就是周而復始,沒有終結。一期過去,一期又來。如果人生也是以「學期」理解,那學習就沒有終止。這當然不是指讀書、考試、拿學位那種學習模式。今天我們已經把學習異化成「自我增值」和「資歷獲取」。(所謂「資歷架構」是甚麼鬼話?)要對抗這些可怕的架構,我們要建立自己的結合知識和人生的學習,也即是一種表面上毫無價值和用處也不能成為資歷的學習,甚至是一種否定資歷,不斷重新開始的學習。我們要成為人生的永不終止的重讀生,an eternal repeater of life。永恆的重讀生看似很笨,一無所成,永不長大,但每一次的重讀,事實上也是一次提升。我會這樣理解《體育時期》音樂劇的重演,和各種各樣沒有終結的續作。
六年前那個「新學期」的預告,也連帶給了我寫作的新意念。我萌生了寫一個環繞著劇場的小說的構思。這個構思在後來的長篇《學習年代》裡局部實現了,但很大程度依然只是個預告。幾年來那個劇場小說我寫了又停,停了又寫,已經三次。也許,到了《體育時期》劇場版又再問世之時,我的這個劇場小說,也是時候重新開始了。我自己,也要進入新學期了。(原刊於《體育時期2.0》〔2013〕演出場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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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祕密
寫作紀錄:
今天下午出九龍教一個兒童寫作班,在火車上戴著耳筒,聽著椎名的發育地位演唱會錄音,翻著自己印製的體育時期歌詞集,讀著不是蘋果和貝貝的曲詞,心裡忽然就有種衝動,想立刻就回家,打開手提電腦,把書的下半部一口氣寫出來。
原本是打算放低一下才再續下去的。
以我自己一向的速度來說,這個小說算是寫得超常地快。年初才真正開始寫,1月裡已經完成了一半,近十萬字,暫且稱為上集,上學期,好給自己一條界線,一個暫停的理由。事實上也不得不暫停。12月前一直忙著教寫作班,只在1 月因為學校考試和假期,才空出了一點時間,到了2 月開始,日程又排得密密的,不會再有長時間的專注去完成小說了。所以寫完了上半,心裡就有一種遙遙無期的感覺,好像有點怕,小說可能寫不下去,或者怕在進入狀態之後突然停止,會很難再抓回那種感覺。但今天在火車上突然感到,非立即寫出來不可了,好像要先完成這件事,了結一個心裡的東西,才能好好重新開始,投入到別的工作去。況且,下半年的日子也很不明朗。
最近一個寫作的朋友,算是我同輩的作家,也經歷了困難。長久以來給她出版小說的出版社,斬釘截鐵地表明不會再為她的書再版了,至於她的新著作,出版社也提議她不妨考慮別的途徑,感覺上還好像是給她自由選擇的權利呢。在我心目中,她其實是這一輩裡最有分量的本地小說家了,而且作品的水平在文學研究界裡越來越得到肯定。(得到學院的肯定往往和作品濟銷同步發展,不過,我當然不能說前者是後者的誘因或徵兆,它們的關係可能只是一種神祕的偶然。)這兩年她對創作投入了加倍的精力,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新作。對的,她是那種用生命去寫的人。如果有人覺得這樣說太濫情,我也沒有辦法,因為事實是如此,而且值得尊敬。在這個地方從事這種叫做文學的甚至稱不上是事業的偽事業,要求的也不過是最低限度的東西,那不是讚賞或榮譽,而是尊嚴。如果寫作沒有尊嚴,也即是說,這個地方不需要文學,不需要這樣的作家,堅持下去也就是自討苦吃,怨不得誰。也許有人又會覺得,這樣的牢騷已經令人生厭了。如果是這樣子,我實在非常抱歉,因為我竟然還花了整本書來說明一個這麼簡單而令人膩味的事實。不過,我說的時候已經盡量不自以為鞭撻時弊,避免擺出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了。回到作家朋友的命運,結果可想而知,她的讀者越來越少,又或者,就算讀者沒有減少,出版社也不再覺得有價值了。她想過離開這裡,以後也不再想文學這回事。作為一個讀者,我當然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但作為朋友,她的心情完全可以諒解。在這個城市,文學變成了一種罪,是令人悔疚的,要用人生來補贖的罪,而進身文學圈就相等於加入犯罪集團或者黑社會了。
離開黑社會是要洗底的,而且不一定成功。再者,真正的黑社會至少還算是可以撈一點錢的。朋友的事令我想到,我現在正在寫的這本書,命途也十分不明朗。如果是自資,以現時的經濟情況來說,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有人可能會奇怪,出版一本書,需要的資金並不真的算是很多吧。但我去年自資的一本寫作教學書,到現時還未有回本的跡象,另外又答應了給一個新作者出版小說,所以已經沒有餘裕再出自己的書了。昨晚和妻談到開支和收入的問題,大家也沉默下來了。我只是恐怕,如果我不趁這時候有這股衝動,到心情一冷卻下來,就沒有能量把書完成了。或者是,沒有理由了。
今天就是在這種情緒中,一邊坐車,一邊覺得非寫不可。新的情節、場面、人物、細節,都湧出來,好像貝貝和不是蘋果的經歷高速地在眼前展現,如果我不立即寫下來,有些東西就會一去不返。也許,我就會失去她們。她們已經是我生命裡的東西,我生命裡活著的人,不是我創作的人物,不是我展露才智或者發表意見的工具,而是等同於我的生命。在我還能跟她們一起生活的時候,我要好好認清她們的面貌,體認她們的心情,並且從她們身上學習,如何去對待自己的人生。我也於是可以肯定,在2月裡,我一定會寫完這個小說,因為它已經在我的腦袋裡完成了。
今天班裡的小朋友有點心散,不太聽話,教他們用名詞、動詞和形容詞造句,然後用動作做出來,但效果不如理想。不過沒關係。六歲的孩子就算頑皮也非常可愛。他們對罪與罰的道理全然不知,十分幸福。童年大概是人縱使是可厭但也依然可愛的最後年齡了,到了成為青年以後,可厭和可愛就會分家,而往往以可厭的比例為高。成年後的情況就更不用說了,基本上就是充斥著罪犯的年紀了。下課後就立即回來,買了兩個麵包填飽肚子,開始在鍵盤上敲打新的章節。這個第十六章,我決定用作者的第一身去寫,而且把生活的真實細節也寫進去。當然素受高深文學訓練的讀者會立刻問,文本裡有真實的東西嗎?一切所謂的真實經驗經過語言的再現不是就注定要變成別的東西嗎?對於這類為數頗少的讀者,我實在無話可說。雖然我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的一個讀者,問過這類學究性質的問題,但這刻這類問題可謂一點也不重要,甚至是十分無謂了。如果將來有讀者或評論家(如果這本書有一天真能幸運地出版的話)還要說出甚麼關於後設小說或者後現代之類的話,請你們接受我至為誠懇的咒詛,願你們有一天為自己的才識付出代價,獲得應有的懲罰,那就是,有一天發現,原來自己錯過了文學,原來自己從來沒有領會過文學是甚麼。不過,也許這咒詛對某些人無效,因為對他們來說,文學本身從來就不是甚麼。總之,這些也都完全無關宏旨。我關心的只是不是蘋果和貝貝的命運,只是她們在下學期的遭遇,和她們如何面對這個城市日益膠凝的生活。對,是膠凝的生活,膠凝的城市。一個冷凍牛油塊一樣的城市。一個沒有發生大災難、大慘劇、大悲情的城市,但卻是一個無法快樂,無法熱情起來,無法活得有勁的城市。是個甚麼也無法做或者根本沒有甚麼好做的城市。我這樣說,是冒著把整個小說的主題簡化的危險吧。讀者讀到這裡,大可以感到安然了,因為原來作者心裡就是想表達這些。我絕不反對讀者這樣想。有些很明朗的主題,其實說不說穿分別不大,我也就不故作忸怩,拒談作者意圖。我想,就算說穿了也不會妨礙或減損其他幽微的地方吧,只要讀者是細心的話,總會有未曾說出和未能說出的東西,在等待你去發掘,或發明。
我一直在用城市去稱呼這個地方,因為它除了作為一個城市,我想不到它其他身分了。但我其實不想說城市。城市令我厭倦。我已經說了太多關於城市的,寫了太多關於城市的書,致使大家都覺得我只是有興趣探討城市種種,尤其是抽象的、意念的、理論的方面的城市。我自一開筆(這是個不合時宜的用語,因我已經像很多其他應用文字的人一樣不再用筆寫作,所以其實應該改稱開腦,或者,如果嫌太噁心,就說開機,雖然聽來有點像開電視機或者冷氣機),寫這個小說,就一直想迴避談論城市,因為它太概括了,好像是個一體化的東西,把裡面的所有事物也代表了,涵蓋了。可是我在這個章節裡不停地說這個城市如何如何,其實也是無可避免地在耗損小說的活力。當城市大於人,大於貝貝,大於不是蘋果,那說明了人的空間已經縮到最小了;相反,人還是能反抗城市,拒絕城市的,還是可以挪用它,私自改造它的,把它變成屬於自己的地方的。在這個小說裡,個人與城市的關係就是這樣子。結果如何,我就沒有定論了,或者是我不敢說清楚了。如果小說到結局在這點上還有點模稜兩可,那主要不是由於文學藝術的考慮,而是因為我自己也不敢下結論吧。至於小說的地域特點,例如主要場景發生在一間郊區的大學和更為偏僻的元朗,是否包含了甚麼去中心或邊沿化之類的理念,我在這裡懇請諸位評論者高抬貴手。至於一直不知道這些術語講甚麼的讀者,非常感謝你們的容忍,我也答應你們,這是最後一次提到這些東西的了,我會盡力不再繼續擾亂視聽的了。話說回來,把場景定在元朗,也許不過是因為那裡近年的混亂景觀,急速的工程發展非常醜陋地展示了一種無度的暴發情態。又或者,完全是由於我心目中幾乎在構思小說一開始時就有了的結局場景。不過,基於一般小說情節的懸念法則,我還是把結局留給願意乖乖順序看小說的讀者作最後的享用吧。
我在上面說到人,不是人物,因為不是蘋果和貝貝已經不只是紙上的虛構角色了。她們一早就不是。自從認識到她們,我就知道她們一定是在哪裡生活著。也許她們將來有一天在偶然間讀到這個小說時,會萬分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的經歷和感受竟然在這裡公開出來。我想說,如果你們有一天在這裡發現你自己,希望你不要為我所披露的而怪罪於我,也希望你會感到,原來有人明白你,或至少願意去明白你。而且,願意承認,你們有你們的祕密,永遠不會揭露也無法揭露的祕密。在這裡,人與人之間,所有不明朗的事情,除了是由於我表達不力,也由於祕密,縱使可能只不過是普通的祕密,尋常人的祕密。所以雖然我不介意把某些事情說明得十分直白,比如說上面談到的一些主題,但另外一些卻是我沒法說的。有時候,我和不是蘋果或者貝貝,或者黑騎士,甚至是政和韋教授,持有相同的意見,好像我和他們其實是同一個人一樣,但另一些時候,我近乎不理解他們的行為。我不是在說那些作者如何漸漸在寫作中失去對角色的控制之類的俗套。在寫作技術的層面上,我不相信這種神祕化的事,好像魔術師原本打算從帽子中變出白兔,怎料給跳出來獅子咬死了一樣。在操作上,沒有無緣無故失控或靈異的怪事。我在說的是,對待活在我心裡的這些人,我就像對待生活裡相處過的人一樣,有好多不容易解開的謎團。也就像我對待自己,也同樣有好多不容易解開的謎團。我嘗試去諒解,正如我嘗試諒解他人,和自己,而且為失敗作好準備。
不過,如果還是從人物的角度去想,現在小說寫到一半,人物就像是活出了一半,好像叮噹漫畫裡面從時空穿梭水池之類的裝置冒出了半個身子的人物一樣,如果機器突然失靈他就只剩下悽慘的上半身或者下半身了。妻在讀到第六節的蘋果日記之後說,不是蘋果這個人物完全確立了,以後無論你怎樣寫她也會是可信的了。她又一直擔心政這個人物,開始的時候怕他會是個被犧牲掉的平面人物,以他的僵硬和可笑來反襯出不是蘋果的獨特。後來他喜歡了不是蘋果,生活也出現了混亂,就變得像個立體的人,會有他的善意、苦衷、弱點。不過,上半結束之前,他被兩個女孩輪流拋棄,面相開始模糊,似乎又開始有被犧牲的危險。我和妻也對小說或電影為了主題或作者的偏好而把某些角色犧牲掉十分反感。一種典型的犧牲者是故事裡的好丈夫或者好男友,或者好妻子好女友,總之通常也是好人,但因為很平凡,因為缺少欲望和激情,所以要讓路給更能發放人生光輝或者投映人性陰暗面的男女主角。我們也對這種設計極感厭惡,甚至覺得非常缺德。我也因此在寫小說時很小心,不想因疏忽或偏執而對人物不公平。沒有人是應該因為這種緣故而被犧牲掉的。政不會被犧牲掉。他會有自己的困惑,甚至走到極端,但他會有自己的存在價值,不是為了突出他人而存在的價值。不過話說回來,不想製造犧牲者並不等於完全不可能有扁平人物出現,因為現實裡也的確有十分扁平的人存在啊!有時強要把一個壞蛋寫得有人性一點,或者刻意為一個大好人加添缺點,也許不過是出於作家們不實而且不必要的立體人物觀。所謂圓形人物,也是文學家的杜撰吧。事實上就是,有些人較立體,有些人較扁平,而兩者之間無高低貴賤之別。立體的混蛋不會因為立體而更值得原諒一點,正如扁平的善人不會因為扁平而不那麼值得讚美。從這個角度看,韋教授這個人物在某方面是較扁平的,大家接續看下去就會知道。尤其因為我不太願意分心去敘述他的觀點,而且於技術上加入他的觀點也不恰當。不過,我也會讓他留下屬於他的祕密,使他看起來未至於太單調。
上面說到不道德,或者也要解釋一下。我說的道德並不是指社會上的禁忌,或者有傷風化的東西。不是指文學應否寫露骨的性愛或者文學與色情的分別這類低層次的問題。文學有時可以是色情的,無必要和色情區分開來,說甚麼文學是精神性而不是物欲性的這種廢話。可是,也絕不可以說,文學超越道德,高於道德,不應受制於道德。持這種意見的,例如最近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先生,固然是出於良好的意圖。他們想堅持文學的自由,原也是無可置疑的。可是,文學雖是人的自由的一種實踐形式,卻不應是合理化甚或是崇高化任何行為和思想的手段。一個任意傷害身邊的人的作家,縱使他有多高超的文學技巧,把他的性情粉飾成藝術家超乎凡俗的放縱,結果也不過是一種虛偽。而文學裡充斥著傲慢、沉溺、卑劣、剝削、偏見等等的所謂超乎道德的東西。利用文學來剝削他人,增益自己,這就是我所說的不道德。說到底,要實踐文學的自由,並不是簡單地衝擊禁忌或無視道德就可以的。我們要更清晰更有理地了解人和事,在語言的領域裡開拓更適於生存和共處的空間。文學不可以是一張無所不達的通行證,也不可以是一塊至高無上的免死金牌。文學一高於其他東西,就會變得自以為是。文學很普通,普通得一點也不完美,反而千瘡百孔。文學可以不滿世界,它甚至必須是由於不滿世界而產生的,由於渴望一個縱使是不可能的更好的世界而產生的。在文學裡沒有單純的認同、合模和擁護,因為這就會殘害文學的生命力。可是,文學也絕不能建基於驕傲、自滿和蔑視。絕不能說,文學高於其他,文學家高於普通人,或者詩高於小說這類盲目的話。普通的文學,了解自己的局限,能夠自嘲和自省。這就是文學的道德所在。
所以也連帶說到,文學與政治的關係。高行健基於他的背景和經歷,說出文學和政治無關,文學高於政治的見解,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文學作為文明人類意識活動之一種,是徹底的文化產物,不可能脫離其他範疇而獨立自足。文學不可能和政治無關,正如它也不可能和文化無關,不可能和社會無關,不可能和經濟無關,不可能和歷史無關。說文學絕不能服務政權,十分正確,正如文學也不能服務反對政權。用文學來效力當權者或反對當權者,同樣是文學的工具化和劣質化。但是,這並不等於無關。文學只是不同政治,不能混為一談,但也不能說是高於政治。高行健一直在說的,大抵是狹義的政治,即以一個政權為代表的政治。但廣義的政治這種東西,恐怕比一個政權更加無孔不入,無遠弗屆。我說到了這些,因為在這個小說裡,好像也無法逃避政治的陰影,正如每一個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普通人,就算對政治冷感,不去投票又不看時事新聞,但也無從抗拒政治滲透到他的生活裡去。這也就是在我們的故事裡發生著的狀況。當然,也有人物是直接介入到狹義的政治事件裡去,但我也盡量從側面去寫,不想小說變成了劣等的政治見解展示場所。所以我會這樣說,這個小說絕不是關於政治,但也不是和政治無關。
就這樣,我今天自回家就一口氣寫到這裡,踏進了小說的下半部,體育時期的下半場了。在這裡我可以預告高榮的出場,或者,如果把蘋果日記的記述也算在內,就是再度出場了。還有新的角色,例如新樂隊成員弱男和色色,和貝貝的中學好友秋恆。在下面的十四個章節中,在曲調方面還會有十四個更加不同的變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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