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三個世代的血脈承傳
一本書,一段被遮沒的歷史記憶
重構古都「民國至千禧」豐饒人文版圖
當代最具大師潛力、最會說故事的小說家──葛亮
一鳴驚人之長篇小說鉅作,榮獲2009年《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
兩岸三地,國內外知名專家學者、作家一致肯定:王安憶、王德威、李歐梵、邱立本、紀大偉、施叔青、格 非、陳芳明、董啟章、蔡素芬、駱以軍
在西市門口,他默然站定,覺出腳底有涼意襲上來。
一群鴿子,「撲拉拉」地飛過。他揚起臉,發現自己置身於天井的光影之間。頭上遼闊的天空,已被屋梁與飛檐裁切開,看得見一角無限透明的藍。
放眼過去,唯一的景物是孔廟近旁的古鐘樓。這建築面目陳舊,莊嚴肅穆。灰紅的牆體業已斑駁,布滿了經年的爬山虎,也隨了季節衰落。在爬山虎的交纏下,鐘樓孑然立著,如同入世的隱士。身處市井,外面還聽得見車馬喧囂的聲音。他和這樓面對面,卻覺得心底安靜,身體也緩慢地冷卻下去了。
──《朱雀》
六朝煙水,盛世流離。
他來自異邦,因為她,無盡的陌生打開了缺口。
她遊走民間,背負家世宿命,默然成長。
他們的身後,是人性的地圖,觸碰間彼此溫暖與傷害。滋生交錯,豐盛為城市的聲音。
葛亮長篇小說《朱雀》,書寫由民國至千禧,來自蘇格蘭的華裔青年許廷邁回到父親的家鄉南京留學,在秦淮河畔邂逅了神祕女子程囡。故事以二人感情經歷為經,對金陵古都的觀照為緯,回溯家族淵源,縱橫中日戰爭、反右、文革等歷史關隘,交織出三個世代的傳奇。
小說由他鄉的旁觀者切入,審視當代的南京。主角背負家族宿命,悄然長大。其身後暴露出人性的冷暖,往來間的互助與傷害。交錯涵養,為城市吐出時代的聲音。
※ 名家推薦:
《朱雀》是那種屬於「鴻篇巨製」的大作品。葛亮展示非凡的創作力,寫出雄渾大氣、關於六朝古都南京的近代史詩,使人聯想到五十年代生人莫言,在八十年代初捧出《紅高粱家族》,文學成就遠超抗日親歷者作家,名動海內外。
──《亞洲週刊》
從《謎鴉》到《朱雀》,短短幾年的成績令人驚艷。徘徊在南京的史話和南京的神話之間,《朱雀》展現的氣派為葛亮同輩作家所少見。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葛亮最喜歡用的形容詞是「信馬由韁」,葛亮的行文也同樣隨意而行,揮灑自如。但「由韁」不等於「無韁」,在自由馳騁的背後,可以看到布局和調控的用心。《朱雀》證明,葛亮能以從容的步伐駕馭長篇小說這匹野馬。
──董啟章(香港知名作家)
作者:葛亮
1978年出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戲年》、《北鳶》,電影隨筆《繪色》等,並譯為英、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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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歸去未見朱雀航────葛亮的《朱雀》/王德威
第一章 格拉斯哥V.西市
第二章 大興的拉斯維加
第三章 古典主義大蘿蔔
第四章 她與她的羅曼司
第五章 無情最是台城柳
第六章 基督保佑著城池
第七章 雅可或著褲的雲
第八章 布拉吉與中山裝
第九章 阿爾巴尼亞年代
第十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
第十一章 依舊煙籠十里堤
第十二章 母親與一個喪禮
第十三章 龍一郎的圖畫夾
第十四章 錯落的五月八日
第十五章 洛將軍守衛墓園
第十六章 歸去未見朱雀航
後記 我們的城池
歸去未見朱雀航──葛亮的《朱雀》/王德威
朱雀是南京的地標之一。在上古中國神話裡,朱雀被視為鳳凰的化身,身覆火焰,終日不熄。根據五行學說,朱雀色紅,屬火,尚夏,在四大神獸中代表南方。
早在東晉時期,朱雀已經浮出南京(建康)地表。當時秦淮河上建有二十四航(浮橋),其中規模最大、裝飾最為華麗的就是朱雀航。朱雀航位居交通樞紐,正對都城朱雀門,往東有烏衣巷,東晉最大的士族王、謝的府邸皆坐落在此。多少年後,王、謝家族沒落,朱雀航繁華不再,唐代詩人劉禹錫因寫下: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葛亮選擇《朱雀》做為他敘述南京的書名,顯然著眼這座城市神祕的淵源和歷史滄桑。南京又稱建業、建康、秦淮、金陵,曾經是十朝故都;「金陵自古帝王州」,從三國時期以來已經見證過太多的朝代盛衰。而南京的近現代史尤其充滿擾攘憂傷,南京條約、太平天國、國共鬥爭,以及南京大屠殺,無不是中國人難以磨滅的記憶。
然而《朱雀》又是一本年輕的書。葛亮生於南京,剛剛跨過三十歲的門檻。他寫《朱雀》不僅摩挲千百年來的南京記憶,更有意還原記憶之下的青春底色。小說橫跨二十世紀三個世代,但葛亮要凸顯的是每個時代裡的南京兒女如何憑著他們的熱情浪漫,直面歷史橫逆,甚至死而後已。神鳥朱雀是他們的本命,身覆火焰,終生不熄。
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間,在歷史憂傷和傳奇想像之間,葛亮尋尋覓覓,寫下屬於他這一世代的南京敘事。而連鎖今昔的正是那神祕的朱雀。彷彿遙擬六朝那跨越秦淮河的朱雀航,葛亮以小說打造了他的「夢浮橋」─跨過去就進入了那凌駕南方的朱雀之城,進入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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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是當代華語文學最被看好的作家之一。他出身南京,目前定居香港,卻首先在台灣嶄露頭角,2005年以〈謎鴉〉贏得台灣文學界的大獎。這樣的創作背景很可以說明新世代文學生態的改變。〈謎鴉〉寫一對新世代的男女因為飼養一隻烏鴉而陷入一連串的離奇遭遇,葛亮以流利世故的語氣描繪都會生活,對一切見怪不怪,卻終究不能參透命運的神祕操作。這是一則都市怪談,有謎樣的宿命作祟,也有來自都會精神症候群的虛耗,頗能讓我們想起1930年代上海新感覺派作家如施蟄存的〈梅雨之夕〉、〈魔道〉一類作品。誠如葛亮所說,他想寫一則:
關於宿命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剔除了傳奇的色彩,其實經常在你我的周圍上演。它的表皮,是司空見慣的元素與景致,溫暖人心,然而,卻有個隱忍的內核,這是謎底的所在。
同〈謎鴉〉收入同一小說集(《謎鴉》)的作品,如〈37樓的愛情遺事〉、〈私人島嶼〉、〈無岸之河〉等或寫露水因緣、或寫浮生瑣事,就算是光天化日,總是隱約有些不祥的騷動。而那「隱忍的內核」成為敘事的黑洞,不斷誘惑作者與讀者追蹤其中的祕密而不可得。
葛亮的下一本小說集《七聲》以白描手法寫出七則南京和香港的人物故事,包括了外祖父母畢生不渝的深情(〈琴瑟〉),一個木工師傅的悲歡人生(〈于叔叔傳〉),一個叛逆的女大學生素描(〈安的故事〉),一個弱智餐館女工的卑微遭遇(〈阿霞〉)等。葛亮不再訴諸〈謎鴉〉的神祕奇情,轉而規規矩矩的勾勒人生即景;故鄉南京的人事尤其讓他寫來得心應手。他的敘事溫潤清澈,對生命的種種不堪充滿包容同情,但也同時維持了一種做為旁觀者的矜持距離。
《謎鴉》和《七聲》代表葛亮現階段兩種寫作風貌,一方面對都會和人性的幽微曲折充滿好奇,一方面對現實人生做出有情觀察,而他的姿態始終練達又不失誠懇。有了這樣的準備,葛亮於是放大野心,要為南京城的過去與現在造像。
《朱雀》故事發生在千禧年之交,蘇格蘭華裔青年許廷邁回到父親的家鄉南京留學,在秦淮河畔邂逅了神祕女子程囡,由此引生了三個世代的傳奇。故事回到一九二三年,女孩葉毓芝隨著父親來到南京繼承祖業。一九三六年,亭亭玉立的毓芝與日本人芥川相戀,在戰爭前夕珠胎暗結。毓芝在南京大屠殺中慘死,死前生下一個女嬰,她的女兒輾轉由妓女程雲和收養,取名程憶楚。時間到了1950年代,憶楚已經是大學生,愛上馬來西亞僑生陸一緯。然而好事多磨,一緯被劃為右派,發送北大荒。文化大革命爆發,程家無從倖免,雲和自殺,憶楚下嫁給強暴她的一個工人。文革結束,憶楚守了寡,舊情人陸一緯卻又不期然的出現……。
如果以上的介紹已經讓讀者覺得頭緒繁密,這還只是冰山的一角。葛亮也告訴我們程雲和原先與國民黨軍官生有一子,暗戀異父異母的妹妹憶楚;憶楚有個兒子卻非親生,女兒程囡的生父也另有其人。程囡和母親和外祖母一樣不簡單,十八歲愛上了美國人泰勒,後者竟是個特務;和許廷邁談戀愛的同時又和頹廢的藝術家雅可難分難捨。小說最後,程囡發覺懷了情人的孩子。
葛亮的文字工整典麗,敘述各條線索人物頭頭是道。饒是如此,他的故事纏綿曲折,讓讀者興味盎然之餘,也許會陷入敘事的迷陣裡。但有沒有另一種方式來看待《朱雀》裡眾多的巧合和繁複的結構?
《朱雀》以時勢動盪為經,家族三代的歷練為緯,其實是現代中國歷史小說常見的公式。但仔細讀來,葛亮又似乎架空了這樣的公式。南京大屠殺、國共內戰、反右、文革、唐山大地震、毛澤東逝世充塞在小說之中,然而歷史事件畢竟只是《朱雀》裡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背景。她們以個人的愛恨癡嗔將大歷史性別化、民間化。這一部分葛亮顯然呼應了張愛玲(〈傾城之戀〉)到王安憶(《長恨歌》)的傳統。但我更要說在此之外,葛亮還在思索一種另類的歷史,而他的女性角色也只是這「另類」歷史的載體而已。
我們不禁想起葛亮寫作《謎鴉》的動機是要訴說一個「關於宿命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剔除了傳奇的色彩,其實經常在你我的周圍上演。」在《朱雀》裡,葛亮為他「宿命的故事」找到了一個座標─南京。南京「做為」一種歷史,意味著千百年來一再重複的興衰故事:六朝的帝都,太平天國的天京,南唐在這裡風流過,南明在這裡腐朽過……。比起來,國共政權所鑄造的南京只能說是瞠乎其後。正因為曾經過太多滄海桑田,在南京,野心與悵惘、巧合與錯失層層積澱,早已經化為尋常百姓家的集體經驗了。
是在這一意義上,《朱雀》裡的種種因緣奇遇紛紛歸位,成為南京歷史輪迴的有機部分。葛亮對故事情節刻意求工,加倍坐實了在神祕的歷史律動前,個人意志的微不足道。故事裡的女性角色都有敢愛敢恨的特性,生死在所不惜。但與其說她們凸顯了什麼樣的主體意識,不如說她們的「身不由己」才是關鍵所在。她們是朱雀之城的女子,注定惹火上身,而我們記得神話裡的朱雀是火鳥,身覆火焰,終生不熄。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葛亮對青年雅可的塑造。雅可耽美敏銳,染有毒癮。葛亮有意將這個角色和蘇格蘭回來的許廷邁作對比,後者的純潔正照映了前者的頹廢。雅可我行我素,出沒有如遊魂,和程囡正是一對當代南京的慘綠男女。雅可的欲力雖然摧枯拉朽,終究氣體虛浮,他最後的死亡幾乎是順理成章。但對葛亮而言,惟其如此,雅可體現了這座城市一種虛無失落的悲劇性底蘊。
但宿命傳奇只是《朱雀》的一部分。葛亮同時反其道而行,深入南京日常生活的肌理。他明白南京在外人眼中所呈現的反差,《七聲》裡就寫道,南京雖號稱古都,但卻「好像是個大縣城」。「南京人過日子……大多時候,是很真實的……因為日子過得很砥實,對未來沒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被磚塊一層一層地疊起來」(〈洪才〉)。藉著許廷邁局外人的觀點,葛亮寫南京人「大蘿蔔」般的質樸,足球的狂熱,熙攘的喧譁。回看歷史,他強調筆下那些女性人物哪怕命運多舛,畢竟都是過日子的能手。妓女程雲和解放後洗盡鉛華,成為稱職的主婦和母親,程憶楚和老情人幽會的同時不忘生火造飯,甚至程囡經營她的古玩鋪和地下賭場也似乎就當作是家常營生。
第一章
格拉斯哥V.西市
他本無意於這一切了。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只因為有了她,這無窮盡的陌生才對他打開了一個缺口,施捨似的。
他是個有尊嚴的人,可站在這堂堂皇皇的孔廟跟前,還是有了受寵若驚的表情。那匾上寫著「天下文樞」。牌坊是新立的,灑金的字。字體雖然是莊重的,但還是輕和薄,像是那廟門前新生的鬍鬚。但就是這樣,他還是被鎮住了。
他茫茫然地聽說了夫子廟這個地方,當時他在英倫北部那個叫格拉斯哥的城市。是個地形散漫的城,卻養就了他中規中矩的性格。那裡的民風淳厚,舉世聞名的大方格裙子是個佐證。厚得發硬的呢子,穿在身上其實是有些纍贅的,似乎並沒有人想起去改良過。穿時要打上至少二十五道褶子,必須是單數的,這也是約定俗成,無人非議。然而外地的人們關心的卻是這裙子附麗的訊息,他不止一次被人問起他們蘇格蘭的男人穿這裙子時,裡面到底有沒有底褲。他就會臉紅,彷彿這習氣的形成都是他的罪過。在這城裏,他聽著風笛長大,這樂器的聲音尖利而粗糙,總讓人和思鄉病聯繫在一起。而他長著黑頭髮,眼睛也是黑的,他對這城市的感情就若隱若現。這裡面有些自知之明的成份,他明白,他並不真正屬於這裡。和那些金髮碧眼的孩子不同,他和這城市有著血脈的隔閡,他對它的親近過了,就有了矯揉造作的嫌疑。
有一天,父親對他展開了一張地圖,指著一塊紅色的疆土,說是他祖父的出生地。這國家讓他陌生,因為它的疆界蜿蜿蜒蜒,無規則而漫長的海岸線讓年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複雜的東西總是更文明,就像是大腦溝回多些的人總是更聰明。他父親指著海岸線邊上的一個小點,說,這是他們的家鄉,南京。
後來到他大學讀了一半,學校裡實行了與國外高校的學生交換計劃。他就填了地處南京的著名大學。倒不見得完全是尋根的需要,這大學的物理專業在國際上是有聲望的,和他的所學也相關。不過這也無法為他看似尋根的舉動找一個充份的藉口,或許和尋根互為藉口。在出發之前,他用功地做了準備的工作,學了一個學期的漢語,又翻看一些有關南京的資料。後來發現了一張英國人繪成的明朝地圖。那時的南京,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城,並不似中國以往的舊都,有體面莊嚴的方形外城,而是輪廓不規矩得很,卻又奇異地閎闊。這局面其實是一個皇帝迷信的結果。然而到了下一個朝代,外城被打破了,這界線有些地方殘了,有些更是不受拘束地溢了出來。後來他很得意自己的直覺,這城市號稱龍盤虎踞,其實骨子裡有些信馬由疆,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氣一脈相傳下來的。
他也預習了有關這個城市的文學,聽說了文言文的深奧可畏,他就找了白話文來讀,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姓朱的作家寫的一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後來又讀到了姓俞的作家寫的一篇,同題異筆,說的都是這條河流的好處。
到了南京的第一天,他就要去看這條河。然而竟一時忘記了河的名字,就對接待他的中國大學生說,他要去看這個城市最著名的River。叫小韓的大學生是個很熱心的人,帶著他就上了一輛巴士。下了車,他們站在了很大而陳舊的鐵架橋上。橋頭是一座漢白玉的雕像,好像是三個身份不同的人,擺出很革命的姿態。他往橋下張望,底下是有些泛黃的滔滔的水。他頓悟了,說NO,這是揚子江,我要去的是另一個河。小韓想了一下說,你是說秦淮河吧,那我們去夫子廟。
他這就聽說了夫子廟這個地方。
小韓路上對他說,這夫子廟是南京很著名的去處,為了紀念中國古代的聖人孔夫子。他就興奮起來,說他知道孔子,他知道的還有一個孟子,是孔夫子的兒子。小韓就對他好脾氣地一笑,說,這倒不是,我以後慢慢講給你聽。
他沒料到夫子廟是個極熱鬧的所在。他總以為紀念聖人的地方應該是肅穆的,就像莎士比亞的墓地和司哥特的故居。而這裡卻滿是香火氣。待站到秦淮河邊,撲面而來的是一股不新鮮的味道,把他嚇了一跳。這河以這種突如其來的方式讓他失望了,水不僅是渾,而且黑得發亮。他於是很坦白地說,這河是他有生以來看到的污染最嚴重的河流。小韓臉紅了,現出很慚愧的樣子,說政府在治理,會好的。他總覺得自己是個樂觀的人,他就很詩意地將這氣味理解為六朝脂粉腐朽和黏膩的餘韻。然而終究不是。這時候有船過來,載著圖新鮮的遊客。小韓問他想不想坐上在河裡走一遭。他探了一下頭,看那油漆得花團錦簇的船上,站著個敦實粗短的中年船工,那船工直起嗓子拉了一下生意,然後清了清喉嚨,「撲」地向河裡吐了一口。也並沒有看到意想中的歌娘,他就搖了搖頭。
小韓又帶他往前走了,他看到前面有了紅牆金瓦的建築,雖然顏色是舊了,但是在這嘈雜中卻有股肅然之氣。門樓上是一塊匾,上面書寫著很虯勁的漢字。這四個字倒認識三個,「天下文」,然而最後一個卻沒見過,他想這是很關鍵的一個字。他在心裡一筆一劃描摩著這個架構巍峨的生字,心裡有了被征服的感覺。
小韓說進去看看,就去買門票。他很奇怪這樣的地方竟要門票,覺得自己朝聖的心情被辜負了。
小韓兜了一圈又回來,很失落地說,售票處的人說裡面在修繕,竟不放遊客進去。他倒不以為意,反而心裡有些理解了:這廟雖然不是像迪士尼那樣是用錢堆起來的地方,卻總要經費來維護。這門票就算是變了相的香火,孔老夫子總該能受用的。
兩個人沿著河畔走著,說些閒話,說著說著也就沉默了。走到了一座石拱橋跟前,遠遠的一隊人,紅帽皂靴,穿著長袍一路吹吹打打地走過來,還有一頂轎子,在四個男人肩上顫悠悠地一上一下。這是極有中國特色的男女嫁娶的一幕,他看得愣了神,並不知道這隊人只是當地一個酒廠的活廣告。
待這隊人鑼鼓喧天地走遠了,他也看夠了。他看夠了,回過頭來,小韓卻不見了。他四周張望了一下還是看不見,就跑到了剛纔那座橋上,引了頸子望。他身形高大,動作又很誇張,這樣望來望去,就好像一隻神態焦灼的鵝了。
小韓是個沒什麼特色的人,穿了一件灰撲撲的夾克衫。他這麼東張西望,一時覺得這密麻麻的人群裡,到處都是小韓,然而又都不是。
他失望得很,心裡又自嘲,想不到才剛剛第一天,自己就演了齣迷失南京的活劇。這時,突然他想起小韓其實給過他一張名片,上面有個手機號碼。他心裡得了救星似的,急急地下了橋來。
可是他並不知道哪裡能找到可打的電話。路上散落著電話亭,然而他身上卻並沒有一張電話卡。他就循著沿街的商鋪一路走過去,看見鋪頭裡的小老闆就比劃著,用小指和大拇指作個打電話的姿勢,然後衝著人家揚揚手裡的十塊錢。然而對方似乎不很明白他的意思,總是迅速地搖搖頭。他就這樣走到了一堵牆跟前。這牆上覆著青瓦,原本是古意十足的,卻似乎剛剛修整過,刷得雪白粉嫩。牆上有一道拱門,門上寫著兩個字――西市,這兩個字他都認識,他想「市」大約就是城的意思,這門裡面,該就是一座城了。
他不自主似的走進去,跟著有些驚異了。外面是熙熙攘攘的,這裡面卻是十分的空和冷,似乎起了清寒之氣。地上的路是大而厚的石板鋪成,他踩上去,覺得腳底有涼意襲上來。兩邊的房都是黛瓦粉牆,黑漆的門。門上淺淺地鐫著浮雕,他看不清那圖案,就覺得深奧。窗子也是鏤空的。很闊大的簷從房梁上延展出來,一星半點的陽光要鑽進門窗裡去也變得艱難。往前走了幾步,他看到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口,又彎下腰去,拿著個掃帚疙瘩洗刷自家的門檻。這動作在他眼裡也是施施然的。他獨自矗立在大片的陰影中,看著眼前的風光,以為自己誤打誤撞走進了守舊人家的大宅門。總覺得這裡,該有個光艷的戲子唱起了幽怨的戲。然後年華也在這咿咿呀呀的腔調裡,身不由己地老過去。這就是他想像的古老文明了,並不是因為無知,更多是因為天真。其實這古老裡,是處處透著假,他卻是看不出來。
他正冥想著,卻聽見似乎有人喚他。回過頭去,看到剛纔那個中年女人在和他說話。她說得很快,語調鏗鏘,和這氛圍並不諧和。他並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就指著她身側的門。他走進去,才恍然。原來裡面的陳設也是商鋪,但是賣的東西卻不同,有些字畫和瓷器,還有形狀怪異的古玩。他左看右看,只覺得這些東西珍奇,和自己卻無太大干係。那女人就把手伸進玻璃櫥,拿出一根透綠的鏈子在他眼前晃。他並不感興趣,轉身走出門去。
後記
我們的城池
今年夏天,我走進了長江路上叫做「1912」的地方。這地方,有著相當樸素的面目。外觀上,是一個青灰與磚紅色相間的建築群落。低層的樓房,多是煙色的牆,勾勒了泥白的磚縫,再沒有多餘的修飾,十分平實整飭。然而,在它的西面,毗鄰著總統府,又與中央飯店遙遙相對。會讓人不自覺地揣測它的淵源與來歷。這裡,其實是南京新興的城市地標,也是漸成規模的消費社區。「昔日總統府邸,今朝城市客廳」,商業口號不免降尊紆貴,內裡卻是親和懇切的姿態。民國風味的新舊建築,錯落在你面前,進駐了「瀚德遜河」、「星巴克」與「粵鴻和」。
1912,是民國元年,也曾是這城市鼎盛過的時日。境遷至今,四個鮮亮奪目的阿拉伯數字,坐落在叫做「博愛」的廣場上,成為時尚的標記。通明的燈火裡頭,仍有寂寥默然的矗立。或許這矗立本身已經意興闌珊,卻是言簡意賅的附會。這附會的名義,是「歷史」二字。
許久前,在一篇關於南京的文章裡,我曾經這樣寫過:
這個城市,從來不缺歷史,有的是濕漉漉的磚石碑刻供你憑弔。十朝風雨,這該是個沉重的地方,有繁盛的細節需要承載。然而她與生俱來的脾性,總有些漫不經心。你看得到的是一個剪影,閑閑地背轉身去,踱出你的視線。你再見到她時在落暮時分,「烏衣巷口夕陽斜」,溫暖而蕭瑟。《儒林外史》裡頭,寫了兩個平民,收拾了活計,「就到永寧泉茶社吃一壺水,然後回到雨花台來看落日。」
如今,回頭再看這段文字,卻令自己汗顏。這文字言語間雖則誠實,卻不太能禁得起推敲,是多少帶著浪漫主義色彩的浮光掠影。事實上,「歷史」於這城市間唇齒一樣的關聯,並非如此溫情脈脈。在規整的時代長卷之下,隱埋著許多斷裂與縫隙,或明或暗,若即若離。
當年,諸葛亮鏗然一句,「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宅也。」言猶在耳,李商隱便在〈詠史〉裡唱起了對台戲:「三百年間同曉夢,鍾山何處有龍盤?」一語問到了傷處,因為關乎的便是這斷裂。三百年的蹉跎歲月,歷史自是繁盛。然而,孫吳至陳,時局變動之快,興衰之頻,卻令人扼腕。
說到底,這是座被數次忽略又重被提起的城市。歷史走到這裡不願繞行,總是有些猶豫和不捨,於是停下腳步。世轉時移,還未站穩腳跟,卻又被一起事件,甚至一個人拉扯出去了。關於這其中的更迭,有許多傳說,最盛的自然事關風水。崢嶸的王氣,是招人妒的。楚威王在幕府山下埋了一雙金人,秦始皇開挖秦淮、掘山斷隴,都是為打擊這「氣」而來。政治肥皂劇甫一落幕,這氣便也「黯然收」了。「玉樹歌殘王氣終」,你所看到的沉澱,其實也都是一些光影的片段,因為薄和短促。只是這光影累積起來,也竟就豐厚得很。
想一想,南京與歷史間的相濡以沫,其實有些不由衷。就因為這不由衷,倒讓這城市沒了「較真」的興致,無可無不可,成就了豁朗的性情。所以,你細細地看,會發覺這城市的氣質,並非一脈相承,內裡是頗無規矩的。擔了數代舊都的聲名,這城市自然風雲際會,時日荏苒,卻是不拘一格。往遠裡說,是王謝烏衣斜陽裡,更是盛產六朝士人的風雅處,民國以降,幾十載過去,在喧騰的紅色年代竟也誕生了作派洶湧的「好派」與「屁派」,豪獷迫人起來。其中的矛盾與落差,看似荒誕,卻大致標示了這城市的氣性。
給這氣性的下一則定義,並非易事。但用一個詞來概括,卻也可算是恰如其分。這個詞,就是「蘿蔔」。一方水土一方人。這詞原來是外地人用來褒貶南京人的。蘿蔔做為果蔬,固然不是南京的特產。然而對蘿蔔產生地方認同感的,卻唯有南京人。龔乃保《冶城蔬譜》云:「蘿蔔」吾鄉產者,皮色鮮紅。冬初,碩大堅實,一顆重七八兩,質粉而味甜,遠勝薯蕷。窖至來春,磕碎拌以糖醋,秋梨無其爽脆也。這則描述的關鍵字,在於「大」與「實」兩個字。外地人便引申出來,形容南京人的「木訥,無城府和缺世故」。南京人自己倒不以為意,將之理解為「敦重質厚」。這是不錯的心態。的確,南京人是不大會投機的,說好聽些,是以不變應萬變。南京人對於時局的態度,多半是順勢而為。大勢所趨或是大勢已去,並非他們考慮的範疇。因為沒什麼心眼兒和計算,與世少爭,所以又漸漸有了沖淡平和的作風。「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由是觀,「蘿蔔」又是葷素鹹宜的意思,說的是人,也是說這城市的開放與包容。有關於此,前輩作家葉兆言,曾引過一則掌故,說的是抗戰後南京徵選市花,名流們各執己見,梅花海棠莫衷一是。終於有人急了,打岔說代表南京的不是什麼花,而是大蘿蔔。這段子引得令人擊節,忍俊不止處,卻也發人省思。
以上種種,於這城市性情中的豐饒,其實不及其一。做為一個生長於斯的人,若非為要寫這部小說,也不太會著意地深入了解與體會。這大概也是一種帶著「蘿蔔氣」的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