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風華永遠說不盡,當代傳奇再創新峰
21世紀的上海文學由他們創造話題:薛舒《香鼻頭》、路內《少年巴比倫》、小白《租界》、走走《黃色評論家》、滕肖瀾《又見雷雨》
薛舒,上海七○後作家,多次入選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中國作家》文學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得主:誤解與更多誤解的錯綜延續,才是萬般人間世情的造主。
「香鼻頭」,就是接吻的意思,臉對臉,嘴對嘴,鼻子對鼻子,天旋地轉,嘴臉都擠成了一堆,分不清誰和誰了……
有人一直忙忙碌碌埋頭苦幹,有人一直閒閒悠悠看風景。更多的人只是指手畫腳嘰嘰喳喳,平靜的小巷上演著一段瘋魔般的愛戀,只等到強大之後便要突破重圍,大白天下。芸芸眾生閒言碎語是一座牢獄,卻不知到底囚禁了誰?
曾當過老師、擁有舞台歌唱經驗的薛舒,說自己是個「誤入歧途的寫作者」。
薛舒提到:
幸好有寫小說這件事情,讓我在虛構中重拾情致。至少,它讓我知道我是一個並沒有放棄生活的人,儘管只是虛構,儘管更多的是「雞飛狗跳」、「男盜女娼」。當然,除此以外,還有丁香弄裡白蘭花清逸的幽香,甘草橄欖濃郁到毀滅味覺的錯綜複雜,當然還有「香鼻頭」這樣浪漫憂傷的往事,「準備結婚吧」這樣的現實考驗,以及,人與人之間從不相互厭煩的關注、記得、較量,即便是結仇,亦是需要走心。
一旦紮進文字的海洋,薛舒便著魔似地探究人物命運與精神內心,揮灑成篇而欲罷不能。她挖掘從小在郊區長大的見聞素材,把這些誰也沒有留意的生活寫了下來,陸續創作百餘篇中短篇小說,但是內心世界還保持著很完整的天真情懷,她總是滿臉微笑,並清楚知道,寫作的力量真的是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薛舒對自己的「半路出家」毫無反悔,並充滿敬畏,文字能鋪成多長的路,就會走得多遠。
作者:薛舒
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小說發表於《收穫》、《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曾獲《中國作家》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等。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飛躍雲之南》、《婚紗照》、《隱聲街》;長篇小說《殘鎮》,《問鬼》;長篇非虛構《遠去的人》等,部分小說被譯成英文、波蘭文出版。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事情發生在製衣廠集體宿舍的職工正在進行集體睡眠的時候。等到集體睡眠的人們集體醒來的第二天早晨,殷小妹已經從正常的殷小妹變成了有毛病的殷小妹。據說,有毛病的殷小妹誰都不認得,只披頭散髮追著方裁縫喊:來啊!來香鼻頭,來香個鼻頭啊──
「香鼻頭」,就是接吻的意思,本地人這麼說,是從一部叫《追捕》的日本電影裡學來的。那年月,只要有一部電影上映,全城人都要跑去電影院看一遍,也有看兩遍、三遍的。看過《追捕》的人都說,小日本的電影好看,最好看的要數杜秋和真由美在山洞裡香鼻頭……看了兩遍、三遍的人,對那個關鍵的細節簡直倒背如流:杜秋和真由美被一路追殺,逃到深山裡,真由美對杜秋說:我喜歡你!然後,兩人就抱在一起了,臉對臉,嘴對嘴,鼻子對鼻子,天旋地轉……電影裡的男人和女人,嘴臉都擠成了一堆,分不清誰和誰了,觀眾能看見的,就是兩個高聳的鼻子糾結在一起。看完電影,人們都長了見識,都知道了,男人和女人要好,除了上床睏覺,還有一件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就是「香鼻頭」。「香鼻頭」的說法,自此流傳而開,直到如今。
話說那天早晨,殷小妹在製衣廠集體宿舍裡追著方裁縫喊:「來啊,來香鼻頭啊」。她的身後,跟著一大群剛起床,手裡還捏著牙刷、嘴角邊糊著牙膏沫的看熱鬧的工人。殷小妹就像一顆正在殞落的彗星,拖著一蓬掃帚似的彗尾,追著方裁縫一路劃去。方裁縫逃到哪裡,彗星就追向哪裡,彗尾也跟著滑向哪裡。方裁縫逃到走廊、樓梯、廁所、儲物間,把一棟五層宿舍樓的每個角落都逃遍了,最後,他逃到樓頂上的平臺,再沒地方可逃了。方裁縫探頭看了看樓下遙遠的地面,耳畔是樓洞裡正湧上來的陣陣腳步聲,以及那個因為癲狂而顫抖不已的呼喊聲:來啊──來香鼻頭啊──
方裁縫像一隻掉進陷阱的麋鹿,哀傷而又無奈地喘了一口粗氣,閉上了眼睛……
方裁縫沒有從五樓跳下去,拖著大尾巴追上來的彗星一踏上頂樓平臺,方裁縫就睜開了眼睛。方裁縫對著樓洞口說了一句話:好吧,我帶你回家,你跟我回家吧。說完,嘴角一咧,咧出一個聽天由命的慘笑。
方裁縫把殷小妹帶回了家,殷小妹做了方裁縫的女人。然而此事終究蹊蹺,製衣廠那麼多男人,殷小妹不追張三,不追李四,為啥只追方裁縫?方裁縫又為啥肯做冤大頭,帶殷小妹回家?要知道,殷小妹發病,是在半夜或者淩晨時分……人們由此推斷,殷小妹的毛病,是被方裁縫嚇出來的。方裁縫通過「英雄嚇美」的方式,贏取了製衣廠美人殷小妹,雖然不是「英雄救美」,但殊途同歸,結局都是美人以身相許。有毛病的美人,依然是美人,只是有些美中不足。
然而,不管是「英雄救美」,還是「英雄嚇美」,西市街人都有他們統一的說法,都叫「調戲婦女」。人們不敢相信,方裁縫這樣一個「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老實人,竟還會「調戲婦女」?當然,事情的真相,還有待於繼續探索和挖掘,西市街上的人們有信心,也有毅力去挑戰這項偉大的「發現」。
方裁縫在西市街人的眼皮底下靜悄悄地結了婚。結了婚的方裁縫,卻愈發地遭到街坊鄰舍的同情以及鄙視。同情,是因為方裁縫討了一個有毛病的女人。鄙視,是因為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叫他調戲婦女了?那叫咎由自取。可西市街人又都是好面子的,對方裁縫的鄙視,自是不太會流於言表,見了面依然是「方裁縫」「方裁縫」地喊。方裁縫的縫紉活,那是真的地道,他手裡做出來的衣服,最省布料,最合身,不多一寸、不少一分,針腳細密嚴實,穿上十年,洗過千百回,都不會脫一個線頭。方裁縫收費還公平,裁衣十元,裁褲子八元,連裁帶做優惠,一套二十元。西市街上的人們要做衣服,必選方家裁縫店,可見,方裁縫「調戲婦女」的劣跡並不能證明他不是一個好裁縫,這叫瑕不掩瑜。
一個是瑕不掩瑜,一個是美中不足,倒也般配。
西市街上的人們全數知道了,殷小妹得過「癡病」,據說,這種病,只要嫁了男人就會好。殷小妹嫁給方裁縫後,的確再沒有發過病,令人興奮的是,她還給方裁縫生了一個兒子,肥頭大耳的,不像瘦津津的方裁縫,像足了實敦敦的殷小妹。可殷小妹並不是天生敦實,當初她還是制衣廠一大美人,只不過得了病,吃了一段時間藥,嫁到西市街上時,就是一個肥壯敦實的女人了。照這麼說,殷小妹的兒子到底長得像誰,就有些說不清了。
生了兒子的殷小妹依然喜歡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橋,只不過,如今她有兒子陪著一起看橋。那些從橋頭升起的一顆顆黑的、白的、黑白夾花的腦袋移過來,移到殷小妹跟前,都會停下來逗一逗她懷裡的嬰兒:「方弟弟,來,笑一笑!」或者把臉湊到殷小妹豐碩的胸懷間:「方弟弟,來啊,來香鼻頭……「方弟弟」就這麼被叫開了,一段時間後,殷小妹也把兒子叫方弟弟了。
「方弟弟,吃奶奶了!」殷小妹坐在家門口的竹椅上,把豎著的方弟弟往腿上一橫,撩開衣襟,晃裡晃蕩地露出一頭肥豬似的豪乳,一把端起來,黑紫的乳頭對準方弟弟嘴裡一塞,頓時,充沛的乳汁從方弟弟喉嚨裡下嚥的「汩汩」聲,都被路人聽見了。那時刻,只要有人經過,都可以毫無障礙地觀瞻殷小妹哺乳的現場直播。男人們想看,又不好看得太直接,躲閃著目光,瞄上一眼,忍不住再瞄一眼,就要被旁邊的女人罵了,敢看第三眼的,只有季先生。季先生看三眼,女人們不會罵,季先生這個人,比較特殊。至於女人,當然是可以站定在殷小妹跟前,用她們犀利的目光直視整個餵奶過程的,還要「嘖嘖嘖」地讚歎:小妹奶水真好呀!方弟弟胃口真大呀!沈家姆媽最有經驗,她一手拎著菜籃子,另一隻剛在菜場裡挑完落腳菜的黃皮老手伸過來,握住殷小妹胸前那頭被方弟弟叼住的豪大的乳,捏一捏,再捏一捏,「啊呀、啊呀」地叫起來:啊呀,這麼硬,當心生「奶結」呀!你要動動身體,不能總坐在椅子上,啊呀,化膿就不好了……
十個月後,方弟弟斷奶了,西市街上的人們就少了一樣可看的熱鬧。季先生從北頭的棉花店一路溜達到南頭的橋下,腳步停在殷小妹家門口:小妹,方弟弟吃奶瓶了?人工餵養可不比母乳餵養好啊!季先生不無遺憾地說。雖然現在他可以直視方弟弟和方弟弟嘴裡的奶瓶,甚至還可以把他那張並不顯老的老臉湊到方弟弟叼著奶瓶的胖臉上蹭一蹭,嘴裡叨叨:方弟弟,香香……但畢竟,奶瓶而已,不稀奇了。稀奇的是,季先生從不說「香鼻頭」,他只說「香香」,自然,他湊上去香的,還是方弟弟的鼻頭。
有了方弟弟,殷小妹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方弟弟就長到了念書的歲數,進了離家最近的城西小學,過石拱橋,往西走一百米就到了。殷小妹接送了幾次,有一個週末,放學時間還沒到,殷小妹正坐在椅子上看橋,看著看著,就看見一顆圓胖的黑腦袋從橋上升起來,然後是一雙肥厚的肉肩膀,再然後,是前襟一高一低的白襯衣,接著,兩條沾了一塊灰一塊泥的褲腿交錯上升,再接著,一雙看不出顏色的髒球鞋露出橋面。那不是方弟弟嗎?殷小妹「噌」一下從椅子裡跳起來:方弟弟——方弟弟——姆媽在這裡——
那些日子,方家裁縫店卻漸漸凋敝下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都愛去服裝店買現成衣服穿,很少有人拿塊布料跑到裁縫店裡去做,費時間不說,樣子又總是不夠時髦。方裁縫呢,又是個太過認真的人,技術雖過硬,卻固執,早年師傅教的那一套,他兢兢業業沿用至今,擅長做古老、經典的款式,便不願意輕易嘗試市面上流行的新款。久而久之,年輕人就不再去他店裡做衣服,方裁縫就淪為了一個專門給老年人做衣服的裁縫。可是,老年人大多不捨得花錢做新衣服,方裁縫做的衣服品質又那麼好,衣服還沒穿壞,那老人就升了天,這種事還真遇到過幾次。這麼一來,裁縫店就入不敷出了,方裁縫就決定關門打烊,找一份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