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城──第二故鄉寫作

【主編序】他鄉亦故鄉

這是一本海外女作家描寫第二故鄉的文集，書名「我在我城」，內容有「我城」的外在景觀描寫，也有作者在「我城」的人生步履和內在心路，從兩個面向呈現「日久他鄉成故鄉」的過程。
女作家們居住世界各地，有兩岸到北美、歐洲、紐澳、中東的留學生和移民，也有世居東南亞的僑民。世界是她們的畫布，自然景觀與人文風情是顏料，以華人的心和眼，描繪在他鄉落地生根的歷程。本書因而有了豐富的層次，遼闊的視野，展現海外華文文學跨界的風貌。
華人安土重遷，不輕易離開家鄉，但由於種種因素，如戰亂、天災、人禍、工作、家庭，等等，不得不遠走他鄉。鄭愁予的詩句，「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道出了對他鄉的浪漫憧憬，然而真正移民他鄉後，方能體會鄉愁的滋味是何等的刻骨銘心。
二十世紀中期，國共裂變後，不少華人到世界各地安身，甫經家國巨變，關山阻隔，心中滿懷沉鬱的思鄉之情。五十年代起，臺灣興起留學潮，留學生抵達異鄉後，文化的震驚，異鄉的孤絕，生存的艱辛，產生深濃的鄉愁，漂泊和疏離感，因而出現了留學生文學。長達數十年之久，海外華文文學以家國情懷、流離人生、時代回憶、生存處境為主題，充滿了憂患意識。
全球化時代來臨後，跨越國界成為常態，旅遊、探親、在原鄉和他鄉兩地居住。關山不再阻隔，近鄉不再情怯。華人眾多的城市，物質生活不比國內遜色，華人社團蓬勃發展，提供了社交網絡。加上電郵、視訊、社交媒體的普遍，天涯若比鄰。在這裡，你有故舊和新知，生活記憶，感到熟悉親切，安全穩妥，有家的感覺，這裡成了第二故鄉。
古人說，「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第二故鄉的觀念古已有之。它可能是你居住最久的他鄉，人生發生重大轉折，最難忘的城市。你在這裡安身立命，認識城市今昔，目睹城市變遷。從旁觀到參與，改變到成長，漸漸融入當地。海外華文創作，不再沉重，有了更開放多元，追尋自己風格的揮灑空間。

城市書寫
本書的城市書寫不同於一般的旅行文學。作者身在其中，從當地居民的角度和視野，深入描寫當地的自然景觀、人文風情和歷史變遷。更有觀光客不易見到的特殊景觀，風土人情，親身體驗，與當地人的互動，富於臨場感，賦予城市以鮮活的生命。
〈我的荷蘭聖安哈塔村〉村中唯一的中國人家，窗外是河流、遠山、牧場、乳牛吃草，綿羊遊走的田園風光。老師帶學生來家中觀賞作者栽培的牡丹、臘梅，她到葡萄園買酒，鄰家買有機食品，參加每月一次的古典音樂會，鄰里和睦相處，我們看到一個小小的歐洲桃源村。〈萬株婀娜送風暖〉椰林晚照，椰樹矗立，椰風陣陣，菲島風情並不陌生，但在當地居住，方知椰子深入日常生活，椰殼可磨地板，當糖果盆，碎椰殼保土壤濕潤，椰子纖維編織地蓆，椰子油保健，椰汁解渴，椰奶入菜餚，椰子之用大矣。
也有因緣巧合的奇妙經驗。〈小城與我〉作者來自中國，住在一個名為「中國人」的美國小城，鄰居樸實善良，地廣人稀，環境清幽。她在後院種植果樹，養雞狗，辛勤耕耘如農婦。異鄉的新奇體驗和文化衝擊，成為她寫作的素材，出版了第一本書。〈我最難忘的紐約下城〉初至紐約，作者在女權運動者創辦的馬格麗特沙耶研究所做事，因緣巧合，曾替參議員尤金麥卡錫照顧小孩，竟有機會和美國歷史人物羅伯甘迺迪講到電話。〈我與高廬羅馬古城里昂的情緣〉作者在法國留學，課餘打工，曾與外國學生南下打工採葡萄，每天雖然腰酸背痛，但可享用莊主的佳餚美酒，夜晚大夥兒談天說笑，是人生中難忘的經驗。
久居我城，目睹當地數十年的變遷。〈溫莎憶舊〉初至當地，家住中國農場附近，目睹主人兩代的變遷，農場演變為現代化商業大樓群。四十年間一個火車站小鎮成為新澤西州最美好的城市之一。華人募款支持為華人謀福利的候選人，見證了落地生根的努力。〈戀戀老屋〉矽谷旁歐洲風味的小城，靜謐淳樸。鄰里和睦，路上巧遇老師，親切談孩子，市長經過，會呼叫孩子的名字。三十年後，因地近谷歌、臉書等高科技公司，成為外來買家必爭之地。
有些作品富於巧思，或以虛實相間的手法，穿梭於知識、記憶、時空之間，產生懸疑氛圍，或以拼貼手法，城市特色與內心風景相互觀照，體現人生感悟。
小說〈新阿姆斯特丹〉，藉著三個神秘禮物，故事在阿姆斯特丹和紐約兩城間展開。林布蘭特住過的小旅館，荷蘭四星級旅館和紐約新開張的旅館，有著奇妙的關聯，揉合藝術知識和人生體驗，剪裁收放而成。〈沙盤的故事〉，作者的住宅和沙盤遊戲間似有某種神秘的牽連。沙盤是模型，屋子是實景，時空交錯的手法，產生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的懸疑，耐人尋味。
〈灣區拾遺〉以拼貼手法捕捉城市風貌，新舊咖啡館、牛仔節、法式舒芙蕾，展現灣區開放、自由、隨性的風格，不論貧或富，激進或保守，傳統或新潮，都能並存。〈花開蝶自來〉作者隨丈夫工作遷居，提早離開職場，心情低落，後來拾筆寫作，找回生活重心。從當地古印地安人，名畫家歐姬芙，名舞蹈家蘿絲的人生得到啟示，穎悟「花若盛開，蝴蝶自來」的生命真諦。
多篇作品描寫同一座城市，風景、生活、歷史、變遷，多元而不重疊，交織成一個三度空間的拼圖，增加我們對此城市的認識。
譬如北加州灣區，方圓百哩，有舊金山、聖荷西、奧克蘭，名校所在的帕洛奧圖、柏克萊，南灣和東灣特色小城。名勝佳景多，海洋、山脈、葡萄園、酒莊、登山步道、博物館，氣候溫和，適宜出遊，皆在一、二小時車程內。矽谷高科技園區吸引一流人才來此逐夢圓夢，亞洲超市餐館林立，生活便利。當地人文薈萃，華人教育程度高，愛好人文藝術者眾，社團活動蓬勃。在作者們的生花妙筆下，精采紛呈。
也有人逐城而居，每座城市代表人生不同階段。〈緣深，情也深〉和〈日久他鄉即故鄉〉作者經驗相似，先後居住四座城市。最初先生苦讀，太太伴讀，完成學業後，逐工作而居。幾度搬遷，買房賣房，孩子出生成長，入學轉學，不免有此生如寄之感。先生為事業奮鬥，太太以家為重，空檔修課，準備轉行就業。夫妻在海外胼手起家，相依為命，同甘共苦，令人動容。
全球化的浪潮也襲捲了故鄉，故鄉與他鄉的差異在縮減，分界在模糊。〈半生雪梨人〉作者回鄉，街名還在，但建築、街道都不同了，改頭換面如此迅速，幾十年的記憶難以追尋，感嘆故鄉成了他鄉。

安身立命心路
在他鄉安身立命，是一個從摸索、掙扎到妥協的漫長過程。
〈他鄉與故鄉〉每次回鄉與返美，進出海關，作者都有究竟是離鄉，抑或回家的恍惚。原鄉和他鄉在兩端猶疑、推拒、抗衡，漸漸轉變，因而體會到，只要落腳的地方夠久，他鄉最終成了家鄉。
有人越洋遷徙，二度拔根。〈停佇，在花園島國〉從美國移居新加坡多年，面對當地人不時的詢問「你是哪裡人」，感到自己是永遠的外鄉人。最初有調適的掙扎，後來決定面對現實，當初既然是為孩子的中文教育而來，心態從忍受切換為珍惜，開始認識並享受當地。〈我的兩座命運之城〉作者嫁給丹麥人，卻不喜歡丹麥，遷移他城，依然如故。她心念一轉，以當地為家，學好丹麥文後，如同重新聚焦，欣賞當地的優點，生活和社交融入當地，同時回歸中文寫作。
漂泊感普遍存在，只要心念一轉，正面看待，便成為安頓身心，融入他鄉的起點。
海外行旅中，我們仍須面臨何處是終站的決定。有人當候鳥，在原鄉和他鄉間來回，〈繾綣雙城〉作者為了兒女教育，到異鄉打拼。空巢後，兩邊來回，兩地都割捨不下。雖然享受和感恩第二故鄉，但原鄉更讓人篤定安心。只好幽自己一默，「再去克隆一個自已，分住在兩個城市裏。」
落地生根可能好幾代都無法完成，有時和僑居地特殊的政治、宗教、制度、環境等因素有關，〈何處是兒家〉作者在新加坡出生，有新加坡國籍，在砂勞越成長，因是華校生，大學學位不被承認，只好遠赴英倫求學，獲得學位後，回到丈夫的家鄉汶萊定居。居住大半生，仍非汶萊公民。一家四口國籍不同，不知該效忠哪個國家。
移民需要重新定義故鄉，形成可以接受的身分認同，以安頓身心。多篇文章以「此身安處即故鄉」，「日久他鄉即故鄉」，「他鄉是故鄉」為題，書中不時看到類似的句子：
——中華文化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是我們的文化故鄉，緊守家園，擁抱故鄉，不管立足在地球的哪一方，我們都不會失落。
——不論身在何處，只要有心愛的人、事物、記憶，便是心底永恆的故鄉。
——「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為羈旅生涯寫下慰藉的溫暖註腳。
——漸漸認命紮根，不再用家鄉來對照異鄉。學會欣賞並融入當地，我心歸處是吾家。
歸納起來，海外華人身在他鄉，心存故國。一方面學好當地語言，生活在地化，欣賞並融入當地，另一方面以中華文化為精神故鄉，此身安處即故鄉。
我們擁有多重文化身分，原鄉和他鄉的生活體驗，成為第二故鄉寫作的優勢。〈在書寫中還鄉〉中，國家文藝獎得主施叔青說，異鄉開闊了寫作視野，擴大了創作版圖，我們能更宏觀的看待世界。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使心態更為自由。應擅用雙重視角提升自己，重視作品的思想性。小說家章緣在〈春日在天涯〉中分享第二故鄉寫作心得，海外作家擁有自由出入多重文化的能力，多元視角的觀照，距離讓我們能看清全貌。最好的寫作地是作家當下的所在地。
通過這本文選，我們分享在他鄉的生活與寫作，並於2018年11月，從世界各地到臺灣參加雙年會，藉著「全球華文作家論壇」的平台，與臺灣學界、文壇、出版界交流對話，替海外華文文學發聲。感謝國立師範大學全球華文寫作中心胡衍南主任和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須文蔚系主任及劉秀美教授的共同籌劃，讓我們的願望成真。
感謝客家基金會的大力支持，一如往年，慷慨贊助出版這本會員文集。
起初徵稿時，擬以「書寫我城」為題，邀請會員描寫第二故鄉，身在其中的人生行旅及見聞感思。謝謝韓秀的建議，改為「我在我城」，更精準地點明了題旨。
謝謝九十位會員惠賜大作，秘書長周典樂和副秘書長陳玉琳與我合作編輯校對，才有這本二十七萬言的文選問世。

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副會長暨雙年會執行長姚嘉為
2018年春 於德州休士頓

鄰居
莎麗是我鄰居，是搬進這條街的最後一戶。房子是新房，後院特別長，房型跟著瘦，窗臉兒刷了黑框兒，看去比例失調還患了輕度憂鬱症。看房的人一批批來，又一批批去。因長期無人居住，那院子裡生滿齊膝高的雜草，沒有圍牆，最先受益的自然是我家後院。不到兩年，我的後院已經萬紫千紅，什麼都不缺，就缺綠油油的草。
謝天謝地！我跟先生說，隔壁總算賣掉了，咱們和雜草鬥爭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我準備了一張賀卡，塞了一隻大紅色工藝中國結，送了過去。麗莎一臉喜氣，她說，哎呀，你是我唯一的鄰居呢，另外一邊是堵牆。說完她哈哈大笑起來，渾身抖動，沒肉的我怎麼都抖不出那種碧波蕩漾的高級效果。
笑是莎麗說話的基本組成部分，別人的話如果是平鋪直敘的水泥馬路，她的話就是跌宕起伏的過山車軌，即便最乾燥的句子，她都能說出跨越八個音節的高低音符來，春雨一樣打濕你的心情。
我心潮澎湃地回到家，告訴先生，咱這新鄰居真是個活寶，她和丈夫是網戀呢！對，就是鬍子拉碴，邋裡邋遢，其貌不揚的那位，婚戀網上認識幾個月就結婚了，都是大齡，緣分啊！她丈夫叫斯蒂文，是N公司的，公司上市發了財，這房子一次付清，沒房貸！嘖嘖！
莎麗是動物醫院的護士，對動物的熱愛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她說當初選擇這個職業，就是想不出別的更合適的職業可以每天和動物近距離接觸，不僅接觸活蹦亂跳的，還能照顧病患纏身的。可惜她有學習障礙，做獸醫不成，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做護士了。
你如果想給她家起個別名，「動物園」就特別合適。她家有貓三隻，狗兩隻，魚五十餘條，荷蘭豬一隻。還有一匹馬，因為體型超標，無法成為家庭成員，花錢養在牧場裡，莎麗一周兩次前往看望，騎牠。有一次說起她的馬：哎！牠是我十八歲時買的，便宜，現在都二十七歲了，壽命快到了。她說完突然轉身，怕是不願讓我看到她目光中的秋水氾濫。其實，我見她的秋水和見她的春雨一樣習以為常。
那次她從D市的種畜商手裡預訂了一隻純種狗，領回來才發現是病狗，小狗的半邊臉有神經麻痹症，一隻眼睛只能半睜半閉，一隻耳朵也永遠立不起來。按規矩，這狗可以送回去換個健康的回來，兩口子卻毅然決然地把狗留下了。
如果把狗送回去，誰會願意養呢？說不定，很快就被……She is only a baby! 那個 “ba” 是拉長聲音說出來的，說完，秋水就毫無顧忌地順流而下。後來每次聊到病狗洛克，她的秋水就會屢屢氾濫。不到一年，他們就花了幾千塊給洛克治病，每天餵藥餵飯，比伺候殘疾嬰兒還要細緻用心。
莎麗剛搬來時，帶來一隻狗，名叫梅拉卡姆。她渾身油亮，黑白相間，散步時風度翩翩，冬天穿著小紅靴子，雨天穿著碎花雨衣。那狗走在街上，比花朵還要芳香美麗。有年聖誕，莎麗送了我一本掛曆，是梅拉卡姆的寫真照片，掛曆是北美狗模大賽為獲獎狗免費製作的，梅拉卡姆得了第二名，光參賽的費用加機票就要三千塊。哇塞，我跟先生說，看看，人家帶狗狗出去表演，又請教練又做美容，投資趕上咱去墨西哥度一次假了。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