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樹

序

每一棵樹都長得不一樣，
芽苞的顏色、花的味道、果實的形狀、樹葉的數目、全都不同。
就像人一樣，眼睛的顏色、鼻子的高低、身高、牙齒的形狀，全都不同。
所以，畫素描的筆停不下來。
我甚至遇過讓人驚嘆的櫟樹、刺槐、白楊樹，
讓我想要當下變成樹，成為它們的夥伴。

所有的樹都把它們的根藏到地底，站在他們該站的位置。
──不，我遇見了一棵沒這麼做的樹。
那是一棵黑松，
在大地震和大海嘯之後，它在綿延幾十公里的海邊、
在之前的風景完全無法想像的荒地
讓我停下了腳步。
「妳可以畫我嗎……」
它隨著海水流到這裡，在無人踩踏的雜草下方，
大剌剌的露出根的內側，
一直等著我的出現？
海風夾帶著雪吹來，我一邊壓緊快要被吹走的素描簿
一邊畫它。
它的模樣，完全有別於我素描簿上所記錄過的那些樹。
這是我第一次畫下災區的風景──

一年後，雜誌社問我，
要不要以12次連載的方式創作小型的童話繪本？
（我今年201歲了）
如果是畫樹，說不定可行──

在近身接觸了樹、根、葉、樹枝、樹蔭、自樹縫灑下的陽光、
橡實、寄生樹、小鳥、狸、熊………之後，
12則小小的繪本誕生了。

從黑松開始，以黑松作為結尾的12則故事。
連載結束了，但我和樹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橫躺在亘理吉田濱的那棵樹，我每年都會去看它。

2014年　麥之秋　伊勢英子

◎自素描簿溢出了
12則記憶
以及跟樹木有關的
故事的種子
黑松（亘理吉田濱）
我是樹根。
松樹的根。
正確說，是根的內側。
我一向位在土的下方，
從來不讓人看到。

兩年前的3月11日──
我被連根拔起，
隨波逐流來到了這裡。
不遠處是吉田濱的大海，
它忘了它曾經將我、我的同伴、稻田、房子、人、車子、船、學校全都帶走，
鐵藍色的汪洋是否依舊，
現在，我僅僅是一株橫躺的樹木，
再也看不到那令人懷念的大海。

海邊彷彿有一座座的丘陵和小山，
那是由人們之前的生活用品所堆起來的。
有棉被山、電視山、桌椅山、
每座山都有名牌佇立在前，
就好像是集合住宅。
有塌塌米社區、輪胎社區、木材社區、冰箱社區、
……一整年都看不到人影的社區，
今天仍有載滿東西的卡車前來，
看來又要有新的社區了。
腳踏車、煙囪、電風扇、絨毛玩具……

遠方不曾見過這風景的人，
好像稱它們是「垃圾」。

我哪天也會去木材社區吧，
我盯著我的腳底說。

我發現在我腳底的前方，
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我嚇了一跳。

「我可以跟你要松球嗎？」
好奇怪的人啊！
我無法回答他。
一整年橫躺在地的我，
唯一能做的
就是用我的腳底努力為她擋風。

被海鹽浸泡過的我，
漸漸變得
又乾又枯。
又過了一年。
那人又來了。
這次她還帶了一個小孩。

「這棵樹，一直在這裡呢！
它動都不動，身上全是之前就有的松球。」
那人開始撿松球，
女孩爬到我的背上。

我那乾癟的樹枝在顫抖，
我卯足了力背著女孩。

「這棵樹真好看！
要是能把所有倒塌的樹全都聚集起來，
做一個可以任人攀爬的公園，不知該有多好。」
女孩微微笑著。
我好久沒聽到笑聲了。
我真想就這樣，讓孩子們的笑顏，
在我的背上、手上綻放。
櫻花（函館）
五月，雪融化了，
在我的上方
我的下方
發現了天空。
我把我的祕密
告訴了
熊。

我說，
我今天滿五歲。

爸爸
買了五支蠟筆給我。

雪的顏色、
土的顏色、
蒲公英和
風的顏色、
櫻花的顏色。

熊
也把牠的祕密
告訴了我。

牠說，
我也是在五年前的今天，
在這棵櫻花樹下
誕生的。

所以，
我的名字叫花子。
五月
在天空跳舞。
在我們倆的上方，
在我們倆的下方跳舞。

◎小鳥的樹（巴黎）
咕嚕─咕嚕─滴滴啵─噗
爺爺，那是什麼聲音？
「是山鳩的寶寶
在學叫。」
哇好像是樹發出的聲響。
這是山鳩的樹囉！
啾啾啾啾控控控
好像在啄樹木呢。
「啄木鳥把樹啄出一個洞以後，
會在裡面生蛋哦！」

啊，在那麼高的地方啄了一個洞。
這是啄木鳥的樹囉！

啾哩啾哩，唧─唧─
尾巴比身體還長的小鳥，
像音符一樣站在樹枝上。
這是長尾山雀的樹。

咦？那是什麼？你有看到像手帕的東西飛過嗎？
嘎嘎嘰喀吓喀吓
好嚇人的聲音。
「是鵲鳥。好美的身影啊！」

鵲鳥的樹。布榖鳥的樹。
貓頭鷹的樹。黑鶇的樹。
藍鵲的樹。伯勞的樹。

就這樣，我走遍森林，
記得了許多〝小鳥的樹〞。
現在，我只要聽到鳥叫聲，
就知道小鳥的名字，
可是，卻還不曉得樹的真正名稱。
有一天，在公園，
吱─嘻嘻嘻 吱─嘰嘰嘰嘰
不時傳來叩叩叩叩啄樹木的聲音。
我得意的
跟身旁的女孩說：
「妳聽，這是小啄木鳥的樹哦！」

你很白目耶，這是刺槐啦！
櫸樹（杉並區）
我　有時會把自己變小，
躲在家中我最喜歡的角落。
通常　都是在夜晚到天明的這段時間，
那地方在庭院和窗戶的交界處，
是一塊像要供小鳥停佇的細長板子。

長兩公尺　寬三十公分。
由一整塊櫸木做成的板子，
除了固定用的支架　就沒其他東西了。
這是為了放空而有的的工作桌。
是為了放空這個工作而有的的桌子。
在那兒，有著前一天不曾有過的東西
在等著我──

剛出生的夏天
剛從樹縫灑下來的陽光寶寶
雨滴的影子

木板上的紋路
是這棵樹走過的歲月痕跡。
線與線的中間是櫸木所度過的一年。
每一年都有著不一樣的　春夏秋冬。

就像氣壓分布圖那樣　明快
就像有著浮島的海上地圖那樣　載滿了故事，
人可以像這樣
將自己的每一年細說分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