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頓顛沛的考驗,鍛鍊出波瀾壯闊的人生。
被嚴酷動盪生活相逼的人,才能體會隨遇而安的美好。
明白人事無常,所以有氣度呈現豪邁灑脫的性格。
大起大落的坎坷,成就一代文豪氣韻卓絕的詩與遠方。
史上文學全才的蘇軾,詩、詞、文、賦、書法和繪畫都自成風格,他的詼諧性格,甚至獨創品味的美食體悟,傳唱千百年一樣鮮明。
少年得志,文名滿天下,也以天下蒼生為念,風發的意氣卻換得了一生的委屈坎坷;該講就忍不住要講的招黑體質,使蘇東坡命中從來不缺小人……還好也不缺朋友。在憂患中年後種種身不由己之中,他用他獨特的眼睛看見平凡生活中的小幸運,依舊活得有滋有味,豁達的迎接命運。
殺不死他的,總使他的人生更飽滿。曲曲折折的考驗,碰撞出燦亮的人性之光,在至暗時刻,他依然友善而坦蕩。正因為這些對他刀劍相逼的苦難,使他行雲流水的各種書寫,成為文學中的千古傳唱。
熟諳中國古典文學與史學的吳淡如,以蘇東坡的經歷為切入點,以詩詞文章襯托重構蘇東坡的人生行旅,讓你了解蘇東坡的世界:雖然有那麼複雜的難、那麼巨大的冤,竟然可以在他從容面對及咀嚼之後,或期待或失落,或含笑或帶悲,呈現了既壯闊又細膩的獨特之美。
面臨多變的世界,若要問歷史中有誰的人生態度最值得學習,那肯定是蘇東坡了。
東坡之風,蒼蒼泱泱,山高水長。
委屈無人懂的,來學蘇東坡吧。被黑到對人性快絕望時,來看蘇東坡吧。
蘇東坡會是你很好的心理導師,
你會懂在那些無奈浮沉的風波中,一顆不隨波逐流的真心。
就因為人生苦短,做人就是要做自己。
── 吳淡如|本書作者
▍本書特色
★ 本書特別收錄多幅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國寶」等級文物的蘇東坡尺牘,包含〈蘇軾書前赤壁賦〉、〈致知縣朝奉尺牘〉(別名江上帖)等手跡以及尺牘背後相關的故事。
★ 大起大落的貶謫仕途如何催生出蘇東坡踏遍廣闊大地的豪放胸襟,看著作等身且獲得湖南大學嶽麓書院中國史博士學位的吳淡如,以深刻的學養以及自身 的生命體驗重新詮釋蘇式獨有的詩詞心境,對讀者予以另一種心靈指引。
▍好評推薦
年少得意的蘇軾,是怎麼成為這個顛沛流離的蘇東坡的?偵探式小說的戲劇性設置,讓全書得以用倒敘、插敘、補敘等等多種手段逸趣橫生地展開。這種抓住人物命運的主線、採用解謎式的戲劇化手法,讓蘇東坡在一瞬間就向我們呈現出個性鮮明的靈魂,是本書與其他蘇軾傳記的顯著差別。
──朱周斌|四川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教授
作者:吳淡如
興趣就是讀書還有寫書,台大法律系學士,有三個碩士學位,包括台大中國文學、商學、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商學碩士。寫這本書之前剛剛獲得湖南大學嶽麓書院歷史博士、目前也是瑞士中歐國際工商學院企管博士候選人。
寫過很多本書,並不想計算;寫了許多年,幾乎是一種和生命連結的愛好。當然,也沒有忘記好好生活;充滿好奇心,喜歡用不同的視角探討所有自己想研究的問題。
推薦序 政治漩渦中顛沛流離的命運──吳淡如筆下的蘇東坡及其時代∕朱周斌
自序 想要轉化心情,看看蘇東坡吧
東坡元年
群鴉圍攻
爛心情不如換一場呼呼大睡
來自蜀地的天才少年
屢考屢勝的偏鄉學子
蘇軾是個什麼樣的夫婿?
不如求去
是敵人還是朋友
西湖雖好莫吟詩
牆裡佳人笑
酒酣胸膽尚開張──密州的蝗蟲戰爭
會寫詩的工程師
一直被升官的大學士
還西湖一方清淨
幾番歸來風兼雨
蘇東坡到底得罪了誰?
最好的朋友、最壞的仇人
流離的序曲
去似朝雲無覓處
世事一場大夢
此心安處是吾鄉:一些東坡軼事
附錄一:那些年的恩恩怨怨起起伏伏:從哲宗孟皇后的視角談起
附錄二:蘇東坡年譜
想要轉化心情,看看蘇東坡吧
喜歡蘇東坡的人,都不是那種一板一眼、恪守成規、膠柱鼓瑟的人。
先說一個小故事。
蘇東坡與北宋史學家劉攽,是好朋友。
有一天蘇東坡對劉攽說,以前他與弟弟蘇轍在寒窗苦讀時,母親都會為他們兄弟倆準備一道叫做「三白飯」的美食:「吃過之後,就再也不信人間還有什麼佳餚,能比得上這三白飯。」
說得這麼誇張,引起了劉攽的好奇,他問蘇東坡,三白飯是什麼呀?
只見蘇東坡故作神祕,然後說:「三白啊就是一撮鹽,一碟生蘿蔔,一碗飯。」原來是鹹蘿蔔飯啦。鹽是白的,蘿蔔是白的,飯也是白的,所以稱之為三白飯。
這是蘇東坡信口謅出來戲弄劉攽的,自己不久也忘了。過了一段時日,蘇東坡收到劉攽的請帖,邀請他到劉府吃「皛飯」。蘇東坡欣然前往,想要看看劉攽請他吃什麼佳餚。
滿心期待的蘇東坡到劉府,只見桌上擺著一撮鹽、一碟生的白蘿蔔、一碗白飯。這下子,蘇東坡馬上明白,這回是被劉攽耍了。
蘇東坡吃個精光,並不說破,還對劉攽說:「為了報答你的款待,明天換我請你到寒舍吃個『毳飯』吧。」
劉攽知道蘇東坡一定會以牙還牙,但心裡實在好奇,第二天也依約來到蘇家。
一見劉貢父,蘇東坡便拉著貢父坐下,天南地北地開講了起來。到吃飯時間過了,還不見毳飯上桌。餓個半死的劉攽忍不住說:「吃飯時間都過了,你那毳飯到底煮好了沒?」
蘇東坡大笑,用他的四川話說:「老哥啊,鹽也毛(無),蘿蔔也毛(無),飯也毛(無),這就是三毛(無),毳飯啊。」四川話將「無」唸作「模」音,而「模」讀音又接近「毛」,所以這「毳」就是:無鹽、無生蘿蔔、無飯。
劉攽一聽,知道自己中招了,大笑開懷。
玩笑開完、詭計得逞後,蘇東坡讓家裡人端上好酒好菜,讓劉攽飽餐了一頓。
劉攽大蘇東坡十五歲,算是他的長輩,也是當朝的學術泰斗之一,但蘇東坡仍然是很敢開玩笑的。
這就是蘇東坡。
話說蘇東坡目前的傳世故事,多半出自於宋人筆記之中,是真是假,多數無從考究。(如果有關蘇東坡每個有趣故事都要經過考證才當真的話,那麼天下所有《蘇東坡傳》也就不用寫了。)為什麼有這麼多蘇東坡的傳說?因為這些流傳甚廣的故事有個核心主軸,就是他的幽默感。
在那個枯燥正統到有點無聊的士大夫世界,他的幽默感是難得的落花繽紛。
幽默感至少有兩個面向:一個是開得起玩笑,一個是想得開。
在居高位時候還開得起玩笑,在困頓時想得開,還能自嘲。
蘇東坡在幽默感上是古今學者表率。
有這樣的同事,你會覺得辛苦,還是覺得幸福?
他是個有趣的人,有儒家胸襟,又不墨守成規。只可惜,當朝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消受他的玩笑,他身邊的同事們,沒才華又沒雅量的人不少,使他的人生一直在被「黑」,被黑到差點沒命。
在最慘的時候,他還是挺有幽默感的。被貶到惠州時,吃到了鮮美的牡蠣,他寫了〈食蠔詩〉,還寫信給大兒子蘇過說:「你可別告訴別人牡蠣有多好吃,以免朝中士人夫都爭相到南方來搶食。」吃了荔枝,也留下了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你有看過被流放得那麼怡然自得,還如此「轉虧為贏」的人嗎?
苦雖苦,怨歸怨,但是他的「轉化」能力無人能及。他是一個最懂得「過去不用追究」、「今朝值得面對」的人,總是那麼坦然地看待沉沒成本。再怎麼倒楣,也不是不好好活的理由,什麼叫活在當下,他懂得。
再怎麼被黑,能跟蘇東坡比委屈的自古至今沒幾人。當然,我是指活著的;因被黑而作古的,那也就委屈無人解了。
所以我說:
委屈無人懂的,來學蘇東坡吧。
被黑到對人性快絕望時,來看蘇東坡吧。
想要真放下的,除了蘇東坡,歷史上大概也沒辦法給你其他偶像了。
現今世界看書的人已然不多,古人也都被遺留在塵封的墓碑裡,所以此序,以實用作為吸引力。
蘇東坡會是你很好的心理導師,雖然,這世界上沒有誰和誰的遭遇是一樣的。
本書從蘇東坡最慘的事情「之一」烏臺詩案寫起,非常白話,你會懂在那些無奈浮沉的風波中,一顆不隨波逐流的真心,一個具有幽默感的天才的故事,也是一個血肉扎實的人的傳奇。
政治漩渦中顛沛流離的命運──吳淡如筆下的蘇東坡及其時代
朱周斌|四川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教授
在林語堂之後,如何給蘇東坡作傳?大陸許多學者比如王水照、曾棗莊、朱剛等等,都曾做出過回答。每一次關於蘇東坡的書寫,無疑都為後來的書寫增添了困難。蘇東坡是一座難以企及的高峰,這座高峰不斷誘惑著我們去接近他,每一次的接近又讓他變得愈加豐富多彩。對於試圖再一次描繪蘇東坡的吳淡如來說,問題更為棘手:在短視頻的今天,在影像語言高度發達的今天,在蘇東坡可以對我們直接「開口說話」的今天,又該如何向年輕的一代談論被心靈雞湯化了的蘇東坡呢?
吳淡如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把她的書的第一章,對準了在黃州耕作的蘇東坡。是的,就是在這兒,蘇軾變成了蘇東坡。她稱那一年為「東坡元年」。在後世無數粉絲眼中,蘇軾─蘇東坡作為一個幾乎是不世出的才華橫溢的才子,給我們留下的是豪邁與豁達。但吳淡如想要描繪的卻是一個身處困頓和鬥爭、被流放然後又自覺地選擇遠離漩渦中心的蘇東坡;在她筆下,更多地指向的是作為悲劇人物的蘇東坡。千頭萬緒中,吳淡如緊緊抓住了蘇東坡這一悲劇主角。「烏臺詩案」不是蘇東坡人生悲劇的起點,也不是悲劇的高潮,但卻是蘇東坡悲劇人生中最為醒目的一章。吳淡如將舞臺第一幕放在了黃州,她給讀者拋出了一個謎題─年少得意的蘇軾,是怎麼成為這個顛沛流離的蘇東坡的?這種偵探式小說的戲劇性設置,讓全書得以用倒敘、插敘、補敘等等多種手段逸趣橫生地展開。這種抓住人物命運的主線、採用解謎式的戲劇化手法,讓蘇東坡在一瞬間就向我們呈現出個性鮮明的靈魂,是本書與其他蘇軾傳記的第一個顯著差別。
吳淡如並沒有陷入繁瑣的歷史考證和頂禮膜拜的心態中,而是採用了一種平視的敘述視角,深入到人物內在的心理世界中去。這使得歷史人物在吳淡如筆下具有了生動有趣的在場感,彷彿他們活在當下,活在我們的眼前。某種程度上,這是一本關於蘇東坡的心靈傳記。但同樣精彩的是,蘇東坡同代人的心靈也在本書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揭示。我相信讀者通過吳淡如那枝細膩深入的筆觸,將會重新認識蘇東坡的心靈世界,同時也將重新認識其他人,比如王安石和他的心靈世界。我們閱讀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對他們很容易產生隔膜,但吳淡如用她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深思熟慮的同情、同理之心,填補了這段漫長的距離,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歷史「現場感」般的心跳與激動。
歷史是紛繁複雜的。然而借用戲劇結構,吳淡如刪繁就簡,同時又重點突出,重繪了一條立體的人物鏈環,由此得以從多元的維度,追蹤蘇東坡的命運與際遇。所以在許多章節中,蘇東坡反而暫時退居一旁,對他的命運造成重大影響的那些人物則成為局部的中心人物。這種安排既是戲劇結構的要求,同時也源於蘇東坡命運的內在邏輯。在吳淡如筆下,對蘇東坡命運影響至關重要的人物漸次登場:父親、母親、弟弟、妻妾、兒女、政敵、恩師、朋友、最好的朋友成了最壞的敵人……這一幕幕生動的戲劇人物,讓我們好好享受了一把「歷史—小說—戲劇」同時在眼前播放的故事大餐。
在這一系列的人物故事中,最為動人的是書中對女性以及蘇東坡親人命運的關注與揭示。吳淡如用了一些獨立的章節,談論了與蘇東坡有關的女性的形象和命運。她們的形象與命運既是蘇東坡的形象與命運的側影和倒影,同時,這更是對她們自身命運悲劇的深深同情與控訴。吳淡如自己作為一個當代經歷豐富多彩的成功女性,對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位置與遭遇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深刻體驗與觀察。正是這種作為一個女性的自我認知與切膚感受,使得她情不自禁將蘇東坡的母親、妻妾乃至於兒女作為重點敘述的對象。由於蘇東坡、也是為了蘇東坡,蘇東坡身邊的女性和親人,幾乎沒有一個獲得命運之神的照拂與垂青。雖然蘇東坡也在竭盡全力地愛著她們,但她們仍然為她們的這位男性親人付出了她們的所有,乃至於生命。她們的悲劇命運又何嘗不是蘇東坡的命運!而悲劇中的悲劇在於,蘇東坡的悲劇又決定了她們只要是他的親人,就注定了要過完她們悲劇的一生!
此種悲劇的根源來自於哪裡?這正是吳淡如這本蘇東坡傳記所要探尋的隱祕的終點。吳淡如一直在談論「小人」的存在,但同時她又不斷地突破「小人」這一視點。更重要的是,吳淡如不斷地質疑和反思今人所津津樂道的北宋「仁政」時代。她尖銳地指出:北宋並非不屠殺士大夫,而僅僅是不以「文字獄」的藉口進行屠殺而已。這一下子就揭穿了封建社會統治者帝王的虛偽。她努力告訴我們:蘇東坡命運的沉浮,實質在於北宋黨爭政治貫穿了蘇東坡的一生。本書最富魅力的地方正在於超越了就蘇東坡談論蘇東坡、就個人關係談個人命運,向我們描繪出了北宋時期以太后和皇帝所代表的保守與革新兩種政治面貌與力量的此起彼伏,尤其是二者的分化與組合。每一次分化與組合都是殘酷的權力機器的重啟與絞殺,抽象的陣營最終還原為一個個鬥爭與被鬥爭的血肉之軀,個人作為君權的犧牲品,一個個被獻祭在令人不寒而慄的歷史舞臺上。呂惠卿、章惇、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王安石的兒子王雱……當然還有蘇軾自己和他的弟弟、妻兒……甚至連貴為皇后的孟皇后,也是以一種類似於荒誕的方式,才得以獲得了一個安穩的人生。順便說一句,也許她是兩宋之交命運最好的皇族。悲劇嗎?悲劇。諷刺嗎?諷刺。
從審美感受而言,這是一本輕鬆甚至讓人愉快的書,不時流露出幽默輕鬆和溫暖的筆調。但必須強調,這些筆調背後的底色─歷史的悲劇和人生的身不由己─始終深深地浸染著全書。吳淡如為我們書寫出了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蘇東坡。這個蘇東坡對我們來說也許有一點陌生,或者說,我們在情感上不太願意去凝視和觀看那個淒苦與掙扎中的蘇東坡。但吳淡如試圖讓我們明白:這就是人生的本質,這就是在歷史中不斷前行又不斷掙扎的無數人的命運。只有如此這般去體察苦難和顛沛流離中的蘇東坡,我們才能真正去理解豁達和幹練而不得施展的蘇東坡:一個文學家蘇東坡的背後,是一個整整一生都被抑制的政治家蘇軾。當我們理解了這一點,也許我們會更好地去理解歷史、文學與政治。這是蘇東坡的一生帶給我們的領悟與啟示。準確地說,這是吳淡如那枝情動思深的筆下的蘇東坡,帶給我們的領悟與啟示。
東坡元年
人都是在困頓中看見拐點的。
蘇軾也是。
他在四十六歲的時候,在黃州,一種他之前沒有想像過的生活中,他才自號東坡居士。這個東坡,是扎扎實實的血汗之坡,他在那片向陽坡地上種糧食、種果樹;因為不得已,因為窮,也因為無事可做。
那是從少年開始被稱為文豪、順利仕進之後,從未想像過的生活。原以為這手是用來拿筆的,沒料到現在得天天拿起鋤頭。
此時他半是農夫、半是文人,半是官、半是罪人。說是官其實沒事管,說是罪人,讀過他詩的天下人和他自己,都不認為他有罪。
這是他人生的分水嶺。不是很久之前仍然冠蓋滿京華逸興遄飛、想說什麼就寫什麼,但也在不久之前曾被死亡殷切問候,差點含冤而死;僥倖逃生之後,才覺得能夠過著像陶淵明一樣的日子也不錯。此時沒想到,又在不是那麼久的將來,還能回京;然後,也還有更荒涼的命運在等他。
蘇軾的個性,注定要與窮神共處。因為他徹底不在乎。在黃州之前,他出任過不少地方長官,做了不少事,有多少、花多少,是他的理財方式。
但他的貧窮感是在被貶到黃州之後真切浮現的。他說:若問我貧天所賦,不因遷謫始囊空。本來就是個不在乎有沒有積蓄的人,一被貶謫,保住了命,馬上面臨到零俸祿的生活,手上的餘錢只能支撐些時日,還有一大家子要餵飽。多數的家人沒有到貶謫地同住,暫時與他弟弟蘇轍同住;然而與他同來的家人,還是要靠他提供溫飽。
該怎麼謀生呢?這時候,一個窮朋友來找他,幫了大忙。這個朋友叫作馬夢得,年輕時在太學裡當個訓導行政的小官,當過蘇軾的幕僚,和他結為好友。有人傳說:某一天,蘇軾在他家的書房牆上題了一首詩,他愈看愈感慨,就辭了官浪跡江湖去了。聽說蘇軾被貶到黃州來,他不遠千里來尋他,也為大文豪帶來一線生機,向地方政府申請到五十多畝的廢棄坡地,蘇軾當了自耕農。
蘇軾開始籌劃開墾。低溼的地方,種稻;較為平坦的地上種棗子和桑樹、栗樹;視野最好的地方蓋個屋子……此地多半是坡地,坡地雖然可以使用,但這個夏天缺乏雨水,就算開墾了坡地,水源也成問題。還好他在將荒地上雜草燒掉時,竟然發現一口藏在荒煙蔓草中的井。這口井的出現讓他興奮不已。然後,老天爺也來幫他,久旱又逢甘霖,從山坡上流下的雨水,又讓他發現自己的土地上有小小湧泉。那坡地就來種茶、種橘子吧?不遠處有個池塘,水塘邊可以種些水芹菜;為了要消滅那些雜草,還可以養牛、養羊、養鹿……他一邊揮汗如雨的耕作,一邊已經想到了不久之後的快樂收穫。或者可以來個「水芹芽燴斑鳩」?
蘇軾把這個山坡命名為東坡。東坡兩字,取自白居易的詩。蘇東坡向來喜歡白居易,白居易曾在東坡種花,也曾經寫過〈步東坡〉一詩:「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有了此號,此年就是蘇東坡元年了。
照理說,一個人遭此噩運,應該是早埋怨、晚嗟嘆的,然而他卻像一個重新出生的人,似乎愛上了這種自耕自食的生活。只有午夜夢迴時,還有一些對無常人生的感慨。感慨偏向自嘲,自嘲中也有一種豁達;他笑自己謀生拙,「團團如磨驢」,就算是「夢斷酒醒山雨絕」,也還有「笑看飢鼠上燈檠」的小小瀟灑。
這時,他和十多年後想要他命的章惇,還算是好朋友。他還曾回信給千里之外的章惇,說自己的一頭牛,差點病死了;請獸醫來,也看不出是發生了什麼問題,還好自己的妻子王潤之也出身自農家,知道這是一種叫做豆斑瘡的病,只要拿一種叫做青蒿粥餵牠就好了。治好了一頭牛,他以妻子為榮,開心叫好。房子落成了,好歹可以安居;雖然沒有俸祿,還可以靠自己的勞力把全家餵飽。一個被下放、不知道何時又有人來找麻煩的知識分子,讚美起黃州價廉物美的生活來了。他說這裡山水佳絕,酒也釀得好,盛產橘子、柿子,芋頭好大一個,和他的故鄉一樣。跟北方一樣有羊肉吃,豬肉、牛肉、鹿肉價格便宜如土,魚蟹根本就是不要錢的……只要你能夠在烹飪上發揮一點創意,那麼此地還真的無可挑剔。
長江中魚肉鮮美,山坡上有好筍叢生,東坡在這裡做出了好吃的魚羹。新鮮江魚,微鹽,加上切碎的菘菜心、各種野菜一起煮,和著蔥白一起烹個半熟,再放入薑、白蘿蔔汁與酒,再以橘皮切絲調味,這是東坡引以為傲的魚羹。再來就是後來聞名於世的東坡肉了。當時羊肉為上品,豬肉被嫌腥。但此處豬肉賤如泥,不好好吃它就對不起沒啥錢的自己,他也研發了一道東坡肉。〈豬肉頌〉是這麼歡欣鼓舞的歌詠著:
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隨著這首詩,一幅活生生的農家樂呈現眼前。說他悲極生樂也好,說他自得其樂也行。虧得此處附近的縣令都待他不薄,知道文豪愛酒,常常會遣人拿好酒來送他。邊吃肉、邊喝酒,何等美事。
東坡還覺喝不夠,自己從道士那裡搞了一個祕方。養了蜜蜂取蜜來發酵白酒,還作了一首〈蜜酒歌〉。不過,雖然他很欣賞自己的新創酒,但眾人都覺得過甜,而且蜜酒放久了再喝,還會拉肚子,所以也就只做過那麼唯一一次。
不說生活清苦,他看的都是正面之處。在不得已中,還用一種「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來做點什麼好事」的態度來面對人生。一個文人的歷史悲劇,也可以被他漸漸活成平淡的生活喜劇。
黃州還有不少古道熱腸的朋友,也有一些是因為政治立場不同被排擠來此偏鄉的官員。東坡胸中沒有什麼階級,四海皆兄弟,一起吃肉喝酒,煮茶作詩,還比在京城痛快。帶罪貶謫的官員,要受地方長官監管,他偏又幸運遇到一個同是進士出身的知州徐大受,把他當兄弟看待,逢年過節,就會邀請他在黃州名勝地共度,席間還有歌姬歌舞助興。這也是蘇東坡寫詞寫得最多的時期。醇酒美人在眼前,他稱自己「老大逢歡,昏眼猶能仔細看」。才二十出頭的名畫家米芾也慕名來此地拜訪他,與他談詩論畫;他在耕作之餘還能有空寫書,《論語說》和《易傳》都是此時的作品。
倒楣點是他的人生拐點。如果不以官位論成就,此時的他,雖然面對渺茫未來,人生卻得了閒,可以做學問,可以交朋友,可以更有想像力,天地就變寬了。
做點好事,是蘇東坡面對生活的態度。一個自顧不暇的戴罪官員,救不了自己性命,卻不忘救命。過去他在密州當長官時,發現當地只要遇到荒年,養不起孩子,路上常出現棄嬰。當年他曾下令,生子者每個月官方發米六斗。一年之後,和本來想拋棄的嬰兒有了感情,孩子也就得以在本家存活,不會再被拋棄。在黃州,他也建議知州以法令禁止殺嬰,請本地富有人家,每戶每年定期捐獻,只為使貧家有錢撫養自己的骨肉。手頭沒錢的他,也認真的捐獻,要人家好好養自己的孩子。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自己這麼說。這三地,都是他與命運角力、備受政敵誣陷的人生低潮之地。這是自嘲,也是自評。在困頓的日子,心情未必盡好,在職涯路上最是荒涼,但對於人生而言,感受的確豐富。
黃州,是東坡元年,是他暗夜行路的第一程。他還是有滋有味的活著。心裡最大的愧疚,是自己連累了一家子,也連累了他所有交往的朋友。
朋友不怪他,他還是不免自責。此時他寫的詞,仍為眾人傳頌。某個秋天的夜裡,蘇東坡和朋友們在江上飲酒,江風吹得他酒醒了,回家卻不得其門而入,他寫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寫的是感嘆,說的是人生看開了就好。這是我最喜歡的東坡詞之一。〈臨江仙〉一詞,傳說曾鬧出一個「蘇東坡逃亡」的鬧劇。此詞傳到太守徐大受時,太守緊張了,因為看守蘇東坡畢竟是他的職責,人逃了會被朝廷問罪。太守立刻前往東坡家,發現他還在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大笑而去。
這段時間,蘇東坡的病痛不少。有時咳嗽,有時得瘡(描述起來像是俗稱「皮蛇」那樣的病狀),又有眼疾……他習於把樂處和慘況都寫成詩文,不時寄與友人。當然,有些又成為他後來的罪狀。在偏鄉的他仍然受到關注,所以引來不少謠言:除了有人傳說他逃了,也有人傳說他死了。傳說當時討厭他、降罪於他的宋神宗也聽聞了他的死訊,信以為真,飯吃到了一半,感嘆此人之才難得,就不吃了。
此事若為真,神宗未免有些貓哭耗子。這些描述都出於後世文人的筆記,不過是後世文人心中的同聲惋惜,想要讓皇帝有反省一下的能力。他的真朋友聽聞他因病過世的謠言,是真關心,派人到他家去看,看他好好活著才安心。蘇東坡知道朋友派人來看他死了沒有,自己也莞爾一笑;他回信給朋友說,他「平生所得毀譽,殆皆此類也」。一切都是文字惹禍,成也文字,敗也文字,因文字而為人稱道,因文字而成謠言,因文字而獲罪。
如果沒有黃州,就沒有〈赤壁賦〉,也沒有傳頌近千年的〈念奴嬌〉一詞。
閒來無事,蘇東坡常和當時陪著他貶謫的大兒子蘇邁一起到他們發現的「祕境」遊玩。那是一片赤色的崖壁,其下有滔滔江水,灘上有五色石子。據不少學者考證,這引發他思古幽情的赤壁,是三國赤壁的可能性低微。這只是蘇東坡心中的文學赤壁,並非真正的古戰場,他自己也知道不是。然而因為他的詞與文,此赤壁在文學中卻有極濃的赤壁分量。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每來此赤壁,蘇東坡必吟詩作賦。東坡的詩詞,結論與上一闕〈臨江仙〉相似,尾鋒一轉,其實都有著同一個「蘇東坡」味道:你計較些什麼呢?不就是個宇宙微塵,一場夢啊。得與失,你看開一點……你喜你悲,對於這江上明月與江浪滔滔,都沒有什麼不同。雖然是這麼說著,然而我還在這裡奮力過一生,如同那些歷史人物一樣,畢竟盡其在我過,把典型樹立過。
有人說那個味道,叫作豁達。
這個赤壁,非常蘇東坡,也專屬蘇東坡了。
深知人生過了一半以上,飽嘗壓迫的蘇東坡明白,時間才是最大的壓迫者。舉目所見的美景,是造物者之無盡藏,而人生短暫,人到中年,盡處已然不遠,挫折如月盈月缺,何必執著於失落。在黃州三年,東坡雖然困乏,吃肉、烹魚、喝酒,還是坦然享受不幸中之幸。
窘迫之處,哀哭不難,依舊能歡笑才難。日後東坡的人生仍有他想不到的大起大落,人格難改,但態度是可以訓練的。所謂豁達,究竟也是磨難調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