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真與有真

她假裝不認識我　

在新學年第一天的走廊上，能聞到灰塵封藏了一整個假期的味道，但是在同學們的喧鬧聲中，這種氣味悄無聲息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同學們嘰嘰喳喳的聲音簡直像數千隻麻雀群齊鳴一般，別說是灰塵，就連學校的屋頂都幾乎要被掀翻了。
開學典禮結束後，同學們從操場上湧進了教室，在大家的臉上已然找不到一年級宛如剛剛升起的太陽般天真爛漫的模樣。同學們制服的袖口略微破損，裙子屁股的部分也漸漸打磨得光滑，這些痕跡在在印證了大家已經升上了二年級。如今，大家儼然成了識途老馬，再也不會被學校的任何鬼故事和傳說嚇到，也不會為老師的警告和體罰所屈服。
這群孩子裡也包含了我——李有真和尹素羅。素羅和我在六年級與國中一年級是同班同學，接著升上了二年級也在同一個班級裡，身為彼此的姐妹淘，我們在兩個人獨處的時候都會叫對方「真真」、「尹尹」。
同學們的身體在一年間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校服都已經不太合身了，對於像我這樣的孩子而言，應該說制服就如同縮水了一樣，因為趕不上長高的速度，所以皮膚到處都長出了紋路，我之所以不把裙子的腰身折起來穿，純粹是為了遮住膝窩那堆長得跟蜘蛛網一樣的痕跡。
有時候，爸爸會露出燦爛的表情對我說：「我們家女兒就像棵楊樹一樣，長得可真高啊！」但是每次聽到這番話，媽媽就會咂嘴說：「只有個子高有什麼用？言行舉止離懂事還差得遠呢。」或許是因為自己兒子亨鎮的個頭比同年齡的孩子矮了一截，所以看到我長得高就倍感不順眼吧。亨鎮這小子總是動不動就嘲笑我，說我是「大個子」，每次聽到這句話，我也會不甘示弱地反擊說：「你這個小矮人，在我把你一口吞掉之前，你最好給我滾開。」
「真真，聽說我們班導出的作業超多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素羅已經透過簡訊從她的姊姊那裡打聽到了有關我們新班導的資訊，寶拉姊姊今年剛從我們學校畢業，正在參加高中的入學典禮。
在升上六年級前夕的寒假，我們家搬到了現在住的社區，雖然非常捨不得離開一直以來生活的社區，不過我也才十二歲，決定權並不在我。儘管中籤買到了新公寓，但是因為手頭缺錢，所以不得不以全租式先租給別人兩年。我苦苦哀求爸爸和媽媽等到小學畢業再搬家，但是他們徹底無視了我的請求，反倒還對我說，如果想在不需要轉學的情況下升上國中，現在就是搬家的最佳時機。
或許是留在前一間學校那五年的回憶使然，我對新學校沒辦法產生任何感情。當時有一個同學與我成為了朋友，那個人就是素羅，後來我們被安排到了同一所國中，更幸運的是，我們也繼續被分在了同一個班級裡。我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素羅則是三兄妹裡的老么。
素羅的哥哥今年上了大學，姊姊也升上了高中，所以她就像開了人生的上帝視角一樣。素羅的夢想是成為一位小說家，或許是因為讀了很多書，所以知道的事情自然也比我多，尤其是對於男性身體上的生理特徵，我敢肯定她比我們班上那些小混混們有更深入的了解。
在一年級時，我們曾經在工藝與家政課上學過青少年在青春期會發生的變化，當我們屏氣凝神地傾聽諸如夢遺之類關於第二性徵的說明時，素羅卻始終表現出一副忍不住打哈欠的樣子，表情好似她就是自己那養了三兄妹的媽媽，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總是把個子比自己矮的素羅當成姊姊一樣。在寒假期間，素羅的胸部和屁股都開始適度地膨脹，與只有個子高，身材卻癟得乾巴巴的我比起來，她看起來成熟多了。素羅一直在和寶拉姊姊傳簡訊，與十三歲的弟弟沒有任何共同語言的我，非常羨慕會為了衣服、包包和鞋子等事情吵吵鬧鬧的素羅家姐妹。
班導師走進來了，老師的名字跟我一樣沒有什麼個性，相貌也普普通通。依照班導的指示，我們站到走廊上按身高順序排成了一列，這是為了決定學號，每個班級的同學們也都紛紛蜂擁而出，走廊裡頓時因為喧鬧聲而變得亂哄哄的。此時走廊裡已經沒有灰塵的味道了，取而代之的是十五歲少女們散發出的清新而稚嫩的乳液香氣。
為了和素羅坐在一起，我不得不大幅彎下膝蓋，但是按照學號順序排座位只適用於老師記住全班同學的名字之前，至於往後座位要怎麼安排，就完全是老師的權限了，只能希望班導不要濫用權限，要求同學們按照成績高低來排座位。
素羅是三十一號，我是三十二號，二年六班三十二號，縮寫成「二六三二」，就是我這一年的代號。我們重新走進了教室，按照號碼順序坐在位子上。當然其他同學也像素羅和我一樣，把重點放在了友情而不是身高上，所以座位與最初相比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動。
老師一邊著手確認號碼和名字，一邊紀錄在文件上，就這樣，我們的點名簿完成了。同學們只有在點到自己的時候才會回過神來報上自己的名字，點完名後又馬上開始忙著吵鬧，有的同學甚至因為太專心聊天，所以自己的號碼被老師點了好幾次都渾然不知。我和素羅的號碼比較靠後，於是我們就放心地聊起了天來。儘管我們在放假期間三不五時就會互相去對方的家串門子，分開的時候也開著通訊視窗，時時刻刻都在細心呵護著彼此的友誼，但是依然有說不完的話。
「三十二號！」
在素羅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後，接著就輪到我了，第一次與班導四目相交，我盡可能地帶著一副恭敬和純真的表情報上了名字，但是老師沒有看我的表情，而是轉頭翻看了一下文件。
「李有真？前面好像點過了……。」
這的確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自從我開始上學，一腳踏入學校這個社會之後，已經遇到過好幾個有真了。根據爸媽的說法，為了跟上全球化時代的潮流，他們想要幫我取一個人在國外也不會感到尷尬的名字，所以才絞盡腦汁取了這個名字，我對於爸媽這樣的心態沒有任何意見，問題在於並不是只有我家父母有這種想法，所以名叫有真的人隨處可見。
我沒有打算迎合父母為我取這個名字的期望，在國際上昂首闊步，畢竟我根本捨不得離開我家東赫哥哥所在的這片土地，從這個角度來看，我這個一生肯定只會在國內使用的名字顯然就是失敗的作品，如今這個後果就擺在眼前。
「李有真！」
老師歪了歪頭，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結果最前排有一個和我同時回話的同學轉過頭來看了看我。雖然有真這個名字很常見，不過連姓氏都一樣的同班同學，我倒是頭一次遇到。然而，在和這個同學又大又圓的眼睛對視的瞬間，我的心頭湧上了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們一定有見過面，是在哪裡來著，啊，是在哪裡呢？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道亮光，對了，還有一個叫李有真的！是上過同一間幼稚園的同學，她的眼睛又大又圓，身材又瘦又小，看起來像個洋娃娃一樣，那個同學被叫做小有真，而我則被叫做大有真，另外一個李有真肯定就是那個小有真。但是此時，那個同學卻面無表情地把頭轉了過去。
我對於這場意料之外的邂逅感到無比驚訝，所以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後腦勺，我記得自己曾經問過媽媽「為什麼我的眼睛不像小有真的眼睛那麼大」，這份記憶還恍如昨日般歷歷在目。
「連姓氏都一樣啊，那麽該怎麼區分才好呢？要叫李有真A跟B嗎？還是要加個編號呢？」
老師話音剛落，同學們就哈哈大笑了起來，雖然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但是小有真好像沒有認出我。也對，她大概是記不得了，畢竟我也變得更漂亮了一點，我最近從身邊的人那裡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妳變得好漂亮」，難道不是嗎？我如此安撫著自己那份自尊心差點受傷的情緒。
「就叫小有真、大有真吧！」
這句話是我說的，也是在試探她「難道這樣都想不起來嗎」，小有真再次回過頭來看我，我對她笑了笑，但是小有真依然面無表情，逕自把頭轉了過去。
「也對，這樣子比較好，妳也覺得叫小有真不錯吧？」
老師向小有真如此問道，她似乎也用表情表示了同意，於是區分兩個有真的方法就這麼決定了。
「尹尹，小有真之前跟我上過同一間幼稚園。」
我連忙對素羅這麼說，這在我們之間就足以成為一大話題了。
「真的嗎？看來人家說世界很小是真的啊！妳明明都搬家了，怎麼還遇得到幼稚園同學？」
「就是說啊，當時也是我叫大有真，她叫小有真。」
「妳們關係好嗎？」
素羅的目光透露出警戒的神色，從那個眼神可以看出來，她是想要守護我們的友情，對我來說，這是重新見證我們友誼的時刻。
「也還好，她以前是公主型的，不是有些女生會穿鑲著珠子的連衣裙和帶蕾絲的襪子上學嗎？她以前就是那種類型。」
但是當時我們綠綠班的男生大家都想和小有真結婚，還記得有一次去遠足的時候，我心儀的尚敏哭哭啼啼地說要和小有真牽著手一起走。雖然是小時候的事情，但是現在想起來，內心還是像在傷口上灑了鹽似地隱隱作痛，因為這就是我單戀旅途的起點。
「總而言之就是個超級討厭鬼吧？妳們後來沒有上同一間小學嗎？」
素羅如此問道。
「因為小有真出了一些事情……」
我不知道那應該算是一件事情，還是一場事件，因為那件事情被刊登在報紙上，也成了新聞，我們甚至還被叫到了警察局。我沒有繼續說下去。
「事情？什麼事情呀？」
素羅的眼睛如同夜光棒一般閃閃發光。我與素羅之間是沒有秘密的，因為我們兩個人都相信，對於彼此了解的程度就和友情的濃度成正比，但即使有友誼的加持，我也不打算把那件事情從記憶裡翻出來，對我來說，那件事情就像膝蓋上的傷疤一樣，明明受傷了，卻已經不記得是在何時何地受傷的。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反正後來小有真幼稚園讀一讀就搬家了，在那之後就沒有再遇過了。」
在事件的漩渦中，最先脫身的就是小有真。她跟幼稚園時長得差不多，沒有多大的變化，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現在我們又坐在同一間教室裡，這實在是太神奇了。此時素羅欲言又止，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因為班導已經完成了到四十號為止所有的確認工作，正在用教鞭敲打著講桌。
「二年級就像是三個兄弟姊妹當中的老二，老大呢，因為是最大的孩子，所以往往會受到家人的關注與期待，老么呢，因為是最小的孩子，所以會獲得家人的寵愛，但是老二夾在上下兩者之間，父母的愛與關注也得要靠自己去爭取。」
「老師您怎麼會這麼了解呢？」
有人插嘴問了這麼一句，老師笑著說道：
「因為我就是家裡的老二。」
聽到這句話，全班同學再次被逗得哈哈大笑。然而，老二往往也不能理解老大的痛苦，媽媽會藉由愛的名義，拿著放大鏡干預老大的一舉一動，要忍受這點可是老二所無法體會的。
「我家姊姊也一天到晚嘟囔着同樣的話。」
素羅笑著對我這麼說。老二們大概真的不知道，自己擁有自由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
「一年級由於是新生，所以通常會備受寵愛，而身為考生的三年級因為要準備升學考試，所以往往會獲得禮遇，相較之下，二年級就幾乎得不到什麼關注和禮遇。但是二年級對於各位將來的人生來說，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因為你度過二年級的方式，將會直接決定你五年後的未來。」
五年後，指的就是大學入學季，每次聽到大人說的這些話，就會覺得我們好像是為了上大學才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一樣，要是不讀大學，或者考不上父母期望的學校，就成了沒能發揮自身價值的人。原本還期待這次的班導可能會有所不同，但果然還是和其他大人沒什麼兩樣。
選出臨時班長以後，老師幫我們分配了打掃區域。一跟老師敬禮完，我就走到小有真身邊，畢竟先認出對方的人是我，所以我應該要主動跟她裝熟才對，我相信只要講出幼稚園的名字，她肯定就會認出我了。
「小有真！」
第一個叫她小有真的人，竟然是身為大有真的我，同學們紛紛笑成了一團。小有真抬起頭，用一種不耐煩的表情盯著我看。
「喂，妳不認得我了嗎？」
此時，同學們開始津津有味地觀看兩個有真的第一次對話，而小有真依然露出一副「這個人到底是誰啊？」的表情。
「妳以前沒有上過幼苗幼稚園嗎？」
小有真的表情絲毫沒有任何變化，到了這個地步，就連身為大有真的我都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力了。
「看來她好像不是。」
素羅拉了拉我的衣角這麼說，我不甘心，於是聲音也開始帶有攻擊性。
「喂，妳家以前不是住在蓮池洞嗎？」
小有真的表情像是在聽外語似的。對了，我又想起來了，有一次我還去過她家，被邀請去參加她的生日派對。
「妳辦生日派對時我也有去過，我當時還送妳美美魔法棒當禮物，妳不記得了嗎？」
當時最受歡迎的漫畫電影主角隨身攜帶的魔法棒，是每個女生都渴望擁有的玩具。我纏著媽媽幫我買了一根，後來姑姑又幫我買了一根，當時正好碰上小有真的生日，所以媽媽就幫我把其中一根包裝得像新買的魔法棒一樣，要我拿去送給小有真。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小有真的媽媽把我帶到臥室裡，問了我那件事情。即便如此，小有真的表情看起來還是完全沒有認出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