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的時代已然降臨,文學並不因此衰敗。
疫疾陰影壟罩下的書寫,反而飽含更多未來茁壯的可能。
疫病時代的文學並未止歇,反而在青年世代中迸發新的創作火花。本次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中脫穎而出的文壇新秀們,也紛紛表現對於文學書寫的技術與藝術/風格與人格的探索與渴求。
郝譽翔認為,創作者往往想引起共鳴,但盲目跟隨潮流可能違背本心,不隨外界影響而追求自身獨特性,則需要勇氣。關於風格,取決於個性之獨特,雖然重要,但寫作初期往往難以建立,需長時間對前輩的仿擬摹寫後才能摸索出個人風格。對自我誠實、發現自身的個性,或許才是形塑風格的根本之道。
盛浩偉提醒,寫作初心者往往過於在意讀者反饋,但如果順隨外界眼光,反而可能扼殺自身可能性。寫作的初心應是書寫的快樂本身,而非回應外界期待。風格會依照不同題材而有所差異。因此,風格往往是呈現的結果,而不是書寫的出發點。當關心的題材與關心的方式結合,自然形成的結果才是「風格」。
楊澤則肯定韻律與詩意之重要。當作者善於掌握韻律感,作品才能在緊密性的文字中形成張力,使讀者深入內心。文學不只是技術的經營,更是生命的積累。相較於技術,內涵或許更加關鍵。「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最可貴之處其實是內容與情感上的清新可喜,其次才是技術與風格的嘗試。楊澤更以紀德《地糧》之結語為例,鼓勵青年學子:「趕快丟掉書上路吧!」文學其實也在書本之外,應當多積累生活經驗。
小說決審:駱以軍、童偉格、林俊頴、袁瓊瓊、柯裕棻
散文決審:簡 媜、鍾怡雯、陳芳明、小 野、郝譽翔
新詩決審:楊 澤、陳義芝、唐 捐、白 靈、陳育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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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得獎作者與作品
短篇小說獎
首獎 〈種雞〉黃詩詠
二獎 〈黑暗中的聲音〉歐劭祺
三獎 〈海不在的島〉曾子薰
優勝獎 〈社交作為一門學問〉張庭梧
〈神農氏十七號〉郭育嘉
〈口紅〉李日鈞
〈侵蝕基準面〉朱奕丞
〈魚缸〉游俐榛
散文獎
首獎 〈痣〉黃喬柔
二獎 〈掌〉吳冠勳
三獎 〈城市角落〉林佩妤
優勝獎 〈蟻〉 丁一荃
〈蝸牛男子〉蔡庭綸
〈末班車〉賴玟臻
〈招魚〉謝寶鋒
〈麻油米糕〉李家恩
新詩獎
首獎 〈馬緯度無風帶〉古君亮
二獎 〈爸的臉在家裡〉林翊誠
三獎 〈雙人份廢墟旅行〉李若翎
優勝獎 〈在這裡了〉李柏欣
〈白蟻雨〉曾子薰
〈十七歲的旅行十八歲的紀念冊〉王儷蓉
〈肉販〉袁清鋆
〈紋白蝶〉張祐菁
序:願小舟航向世界
第十八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金榜
第十八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獎金榜
第十八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新詩獎金榜
短篇小說獎
首獎 〈種雞〉黃詩詠
二獎 〈黑暗中的聲音〉歐劭祺
三獎 〈海不在的島〉曾子薰
優勝獎 〈社交作為一門學問〉張庭梧
〈神農氏十七號〉郭育嘉
〈口紅〉李日鈞
〈侵蝕基準面〉朱奕丞
〈魚缸〉游俐榛
短篇小說獎決審紀要
散文獎
首獎 〈痣〉黃喬柔
二獎 〈掌〉吳冠勳
三獎 〈城市角落〉林佩妤
優勝獎 〈蟻〉 丁一荃
〈蝸牛男子〉蔡庭綸
〈末班車〉賴玟臻
〈招魚〉謝寶鋒
〈麻油米糕〉李家恩
散文獎決審紀要
新詩獎
首獎 〈馬緯度無風帶〉古君亮
二獎 〈爸的臉在家裡〉林翊誠
三獎 〈雙人份廢墟旅行〉李若翎
優勝獎〈在這裡了〉李柏欣
〈白蟻雨〉曾子薰
〈十七歲的旅行十八歲的紀念冊〉王儷蓉
〈肉販〉袁清鋆
〈紋白蝶〉張祐菁
新詩獎決審紀要
二○二一 高中生最愛十大好書
選手與裁判:文學在書本之外──吳佳鴻/記錄整理
附錄
作家巡迴校園講座
徵文辦法
二○二一第十八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徵文辦法
文學專刊:成年方程式
追憶似水年華(青春版)
特別收錄:文學大小事 部落格徵文
【文學大小事】「致我的十八歲」徵文辦法
文學大小事「致我的十八歲」──示範作
文學大小事「致我的十八歲」──駐站觀察/騷夏
文學大小事「致我的十八歲」──優勝作品十首
願小舟航向世界/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長 曾繁城
「十八歲是魔幻的刻度,處在成年和未成年的潮間帶,青春的浪難以捉摸。」詩人騷夏在擔任今年「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部落格徵文的駐站作家時,如此形容著人們在十八歲時的狀態。若把青春喻為海浪,那身體即是那乘載靈魂、記憶,及流轉思緒的小舟。舟在名為人生的汪洋中飄流著,那十八歲即是前方引領的船隻離去的時刻,在此之後,小舟將航出自己的方向。
今年青年學生文學獎的主題為「成年方程式」,直接呼應文學獎邁入第十八屆的意義。望向今日的文壇,屢見歷屆得獎者的身影,能夠再度看見他們透過文字與世界互動,令人感到欣慰,而他們的成長是有志從事文字創作的學子的典範。最難得的是,這群文壇新星能夠洄游擔任文學獎評審,與我們繼續攜手孕育文學的下一代,讓文學的命脈能夠傳承永續,意義重大。
本屆徵件共計逾七八一件文字作品參與,分別為小說一一○件、散文一二一件、新詩一四七件,網路徵文三九八件。短篇小說獎組首獎〈種雞〉,書寫形式大膽充滿創意,在眾多小說作品中脫穎而出;散文組首獎〈痣〉,呈現作者的敏銳感知與對社會細膩的觀察,亦是生命態度的展現;新詩首獎〈馬緯度無風帶〉,意象層次豐富,字句間節奏安排得宜。從徵件的作品中,每每能夠窺見現今高中生所關心的議題與自身解讀和獨特看法,著實對於青年朋友的創作能量無比的驚艷。
聯合報副刊自1951年創立至今七十年,是國內極為重要的文學交流園地,亦是喜愛文學的民眾在閱報時得以沉靜的心靈園地。作家和詩人在此留下珍貴的文字及歷史,偉大的心靈因聯合報副刊共同匯流,滋養著文壇每一個角落,台積電文教基金會非常榮幸能獲得聯合報副刊強力的支持與助力,在這十八年間順利舉辦「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讓青年學子的文思小舟乘著巨流之河,航向無遠弗屆的世界。
短篇小說獎 首獎
種雞
1.
簾棚邊緣翹起,像大扇芭蕉葉,炙光過去,落下深淺不一的黑暗。紅褐土壤上影子在動,暗示十步開外的距離,伴隨汗水滴落,輪廓漸漸熟悉,阿好抱著老闆的黑紋白土雞,模樣像故障。
我嚥下口水,赤著腳爪踩過大片乾草。遠處音箱的廣播聲緲緲傳來,我蹺掉晨練和早點。飢餓難耐,嘴猛啄土壤。
阿好拽住我的翅膀,說不要撞頭。他又說了好多,我記不住,啄了他的手。
他把我放開了,一時不穩,我踉蹌撞到土裡,腿像桿子折斷,舊傷復發。
阿好把上等的好東西放到我前面。
黑紋白土雞以前風光無限,受盡老闆寵愛,每日吃大西洋運來的有機玉米,滴燕窩混米糠,雞農們戲稱老闆娘。此時肚皮下垂,跤爪切掉換上花椰菜,番茄片遮著雞冠,像羞紅的洞房嬌娘,躺在盤裡,雪白羽毛沾些薑紅糖醋醬,可惜沒熟。阿好學木仔擺盤。
昏羅棚內暗光地面拉長,外邊雨絲落下,隱隱作涼,我看阿好一眼。
他剛剛說:「發了瘋病。」
我扭過頭,踹了黑雞,牠大概還沉浸在香甜的夢,被這一擊,羽毛顫巍巍地抖著。我直起身,努力拍動翅膀與繃緊屁股維持平衡,右爪左爪印在泛黃泥巴趨近食槽,自動閥啟動的青白燈管下,雞影們光怪陸離,油餅乾瘦巴巴躺著等待嚥食。
啄癖早被強制剪掉,我和一隻愛下蛋的母雞,分別在護沿的兩側,用剩三分之二的嘴喙激烈來回碰撞,搶奪同一片餅乾。我在母雞面前,狼嚼虎嚥地把最後一片吃下,母雞發出嘹喨尖叫,牠撲上我又吼又咬,我瘋跑了好久,然後被阿好伸出的長腿絆倒,我剛站起來,有手遮擋我的天空,我驚聲瞪視猛力拍土,灰塵被掀起,母雞被飛來的疫苗針刺倒趴地不起。
腳爪抽筋了,我用翅膀爬起來,窩住脖頸,頭冠邊褐紅的羽毛垂下,阿好按住我的身體,像石頭壓上。他的聲音很低,教我聽得難受。
「你別休息。有一批新貨來了。」
2.
幾年前,光拐彎,影子抹角。
我和阿好到雞場做小工,這裡雞農少,平時不交流,工作輪班制,扣除吃飯住宿,一天一百塊錢。黃老闆說要有愛心就好。老闆是阿好的第三個叔叔的朋友兼遠房親戚,他常常摸新出生小雞的頭,手輕輕摁一下,雞頭就掉了,給阿好當皮球,我每次都在旁邊看,他們拋球,有時候踢毽子。
阿好白天工作,晚上就坐在電風扇附近的椅子上,拿了書,我時常看不見他的臉。等四周都是黑色,我往煤爐加炭,聽雞鳴叫大小聲,調整溫度。四點多,窗外天空幽藍,清理水槽,水面我的平頭漸長,砍了又生。我把吊桶供料裝滿,彈簧秤盤放置到旁邊,破曉時,依序抱出雞仔或成熟的雞,測量體重,放回牢籠,凌晨的光拖延到身後的地板,拉長雞影的身高,幾次我差點睡著。有一次醒來,阿好在抽菸,我不喜歡菸的味道,他說尼古丁緩解焦慮,我不懂尼古丁是什麼,一圈圈灰煙飄散開,知識和書已經離我好遠。一包菸要七十多,好貴。
禮拜五早上八點,阿好拿鑰匙,打開箱子,高度是三四個阿好,我把飼養員平時坐的椅子移到他那裡,他每次都沒踩,攀到籠子頂,雙手解開鎖,幾隻小雞撒腿跑出來,有些跌到我懷裡,有些跌到暗無天日的乾草堆,窒息的睡美人不掙扎。
牠們是被篩選掉的。
阿好煮雞胸雞腿雞肉,統統挑掉骨頭去皮,滿盤只剩肉,白花花一片。
我工作完又累又餓,用筷子夾,覺得慢直接手扒,有些掉到盤外,被我塞滿嘴,嚥不下。阿好看著我的動作,眼神很難過,讓我懷疑在吃自己的肉。
養肉,吃肉,攢錢,一輩子。
3.
有一天深夜萬籟俱寂,我貓腰打開地窗,往下滾到一片明亮喧譁的庫室,很多聲音,在一起,沖到耳朵裡,腦血管激烈流動,刀叉像銀河,摻假星光,黑紋土雞噠噠踩地朝我走來。
牠渾厚的嗓音:「年輕人,你為何哭泣?」
我以為見到地獄。
諸多雞屎,黑土,硫黃燈,雞屍滿地,讓我分不清地面,草堆,本來的顏色。
黃老闆和鯉老闆邊用餐邊商議最近的金融風暴和食安問題。面前一台彩屏電視,播放健康節目。
鯉老闆低學歷中智商,家裡建高架橋,因為愛雞,他辭職。據傳他極惡鬥雞,好食雞腿部細肉。
正逢:每天最多吃兩三顆雞蛋,美國研究愛爾蘭老人一天二十五顆蛋……
黃老闆活躍堪比計算機:「台灣有兩千多萬人,如若一天吃一顆蛋,一顆蛋姑且算十塊,若是活胎蛋七十多塊,產值高達十四億多…… 」
鯉老闆亦承上啟下:「如果蓋一間封閉的兩千多坪雞場在雲林,經費約一千多萬,每隻母雞配五六隻公雞,下藥,一天二十四小時,九淺一深,中場休息兩小時。」
此時黃老闆掐指一算:「不考慮身體素質的前提,一天可產下七八顆蛋。」
談判不到半小時,兩個集團圓滿合作簽下合同,律師員工們紛紛鼓掌。
正要結束,兩位老闆相視一笑,異口卻說了相同的話:「種雞,發大財!」這不僅僅是巧合。
黃老闆有點意外,自己和鯉老闆是同鄉。
他們相談甚歡,從高雄的少年,講到黃昏夕陽產業,曾經撈魚的輝煌。話題已不局限於雞農生意。
電光石火間,黑紋土雞提起我加入他們,我心裡暗喜,來前我特意說這不符合禮節。鯉主人把牠從小養大,牠早恃寵而驕,嘴喙朝天。
兩個老闆看到我,我不禁顫抖,想像他們對自己的第一印象,大概是陽光金的毛髮,翅膀如鷹,層層骨節下吹彈可破的雪肌膚,一站那兒,便聯想到饞人的嫩豆腐。
老闆們看了我一眼,繼續進行他們的錢途:「路遙知馬力。」鯉老闆以長輩身分勉勵了一番,年齡矮他三歲的黃老闆。
我一開始不懂他們為何不持續關注我,不吃我嗎。略思幾番才曉得,他們這是想聲東擊西。畢竟像我這般珍禽異獸,身軀雖矮,但來歷不明,也無從知曉是否患有傳染病、祖先十八輩史,得先裝不在意,屆時再好生招待,摸清底細。
暗罵聲好手段。
史記項羽曰:「先發制人,後則為人所制。」我既是想當老闆亦是不忍心同族受難,在大難臨頭時,顧全大局。
一股熱血上頭,我昂首跨前,說:「母雞下蛋不需要公雞。」
黑紋說:「你步伐委實過分大。」
老闆們笑得熱火朝天,周圍老吵了。我諄諄教誨道:「其實我們這種,不用交配,就有蛋,只是不能孵出雞。」
黃老闆笑容可掬地敲了敲我的頭說:「少年人忘記吃藥,別叔叔這邊見笑話。」
4.
夢醒時,些微的光映在竹蓆上。木門外,荒煙蔓草,龐大的月在黑夜漂浮。
偏路草生雜亂,石粒摩擦腳縫。打開倉門,一窩窩初生小嬌客,豔黃毛團騷動,塞滿鐵籠,未破殼的活胎蛋剩不多,我離得近,拿出塑膠袋,幽暗光下像一層薄霧般虛幻。仰頭看,牠們太多,堆疊得比我高許多。
大概以後生出的,也會更多更好。
我把偷來的五顆雞蛋放到保溫箱,替每顆蛋取了名字。我要蓋大雞場,每隻雞規律上崗,剪喙,灌食,下蛋,賣掉。不管年頭,老闆還是老闆。
過了兩個月,蛋沒孵出來。阿好整理舊書,昨天屋頂漏水。我去阿好房間,找了很多養殖相關的書,翻開,黑字好擠,一排有許多個,快要把這麼薄的紙擠破,我看不懂字,不生性,上學導師老是罰寫課文,還只零星認得幾個,繼續看下去。
油墨扭捏地爬,好擠。
擠不出蛋。
5.
這間雞場,把牠們和我關在一起。
木仔這幾天新來,做我的工作,一樁生意,貪的不只是蠅頭小利。我常常沒事,看著雞棚內枯死掉的草堆、上面的雞屎發呆。
「其實也看不出顏色,剛剛死還是昨天死。」
阿好說:「你怎麼突然說這些?」他蹲下來,把零食遞給我。
我半張著嘴,又閉上。想到木仔在我旁邊吃雞肉,會配菜,加七彩繽紛的東西,像毒蘑菇,阿好每天吃,會不會中毒。木仔給我夾菜。阿好把菜夾掉,說不要嚇到我。我怎麼會嚇到,阿好是想吃毒蘑菇。木仔又摸我,說給我買藥,藥也是彩色。阿好把我抱起來,離他很遠。後來晚上我溜出去,看到木仔顧雞還偷吃。
雞屎好髒,我不想在髒東西面前跟阿好說這些,所以不管阿好講三小,我都無聊,低頭把阿好手上的東西吃了,味道苦,跟平常差很多。
沉沉的腳爪麻了,我撲騰了一下翅膀,風擋不住,空隙,摔跤呈兩爪朝天狀。
阿好說:「你走慢一點。」
他把我兩隻腳倒拎起來,搖晃中,長繭的手混光打到我的身體,用牙齒咬翅膀尾端,我掙扎,頭點了又抬到脖頸骨上,周而復始,我的嘴喙是剪刀,剪得他眼尾生疼。
阿好鬆開手,我張開翅膀,揮得發了聲響,碰到地板時,全身麻了,趴。
阿好說:「老爸讓我回去做電腦。」
風扇在夏天運轉轟鳴,一直炸耳朵。有一瞬間,似乎鐵絲緩慢擦過身上雞皮疙瘩,心裡也一下全麻了。
6.
我討厭吃藥,阿好也聽我的,說藥只有鎮定功能。沒想到阿好騙人,把藥混到零食,我吃了無法動,好難受。
阿好想把我丟到白色的建築,裡面的鬼披著人皮,常常賣死貴的東西,一顆藥是三年五年十年的薪水,好多類別,永遠買不完,方圓十里也沒有同類。阿好身邊有白袍漂亮女鬼,鬼胡亂看我一陣,末了說是心理問題,鬼還推銷藥,彎了唇說成功率高。跟成不成功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去做生意。我叫女鬼跟我一起吃,結果阿好配水吃下,又給我一顆。我才不吃,可是阿好說吃完就回去。
7.
我哄母雞一起蹺掉健康晚操,坐在外邊的叢草堆上,屁股很癢。
「不是,盤腿是這樣做的。」
母雞愣,隨後怒了,站立的跤爪交疊更緊,大聲狡辯:「我把腿交叉啦。」
我昂首說:「哼,你別想去外面玩了,連這個都不會。」
突然一片黑暗傾倒。
「你今天下了幾顆蛋?」阿好的聲音,他撐傘,靠近我。
母雞低下頭,縮起脖子。
看到草皮上一雙鞋,我立馬轉圈圈,發覺母雞翅膀顫抖。
我扭過頭說:「對,怎麼沒下蛋就跑出來了,該交的交上來。」
母雞抖得更厲害了,砰地屁股坐到草地。
我撇撇嘴說:「今天就先放過你,下次要啊。」
我抬頭,看阿好,發現他好高。烏雲越來越重,下起毛蟲雨,打在傘上。
阿好盯著我說:「你下蛋了嗎?」
臉刷一下紅,我粗聲粗氣地說:「沒有嗯,身子不太舒服。」
阿好說:「翻過來,我檢查。」
我退了幾步,發現雨傘還在頭上。色厲內荏地對趴在一旁裝睡的母雞說:「老闆他親戚想看另一邊,還不快翻。」爪子拍了拍母雞的頭。
母雞的頭往土裡鑽,翹起。我意識到,趕緊閉上眼睛。
阿好說:「你看看自己。」
一雙漆黑的手,帶著涼意,把我翻了過來。
我想起還是人的時候,抱著那隻母雞準備量體重,他猛拍翅膀,急欲掙脫。老闆和阿好摁雞的景象,屋頂漏水,蛋永遠孵不出來,我叫阿好教我寫國字,手一下沒控制好力道,我低下頭,液體沾到黑褲上黏糊糊,像鬼往上爬,看不出來。我去沖冷水,怕他發現,水流過身體也變髒了。後來,連一顆蛋都沒有下。
8.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雞棚內的水泥地,鐵門旁的階梯式電塔架吊著一台音箱喇叭,直行二十八隻,橫列六十九隻,張牙舞爪,伸腿骨,摩擦翅膀兒,伸展雞肉。
操。
一隻從上禮拜開始做運動時愛搶拍回喊三四的母雞轉頭對我說:「嘿!聽說,外面都是人。」
我不知道怎麼回就笑,發出咯咯聲。
母雞大汗淋漓,竟還有閒工夫叫:「唉呀!這裡有什麼是真的呢?陽光是假的,人造!玉米是假的,基改!」
我換了聲音,嘰嘰喳喳。
母雞伏地挺身,可惜肚子胖拖及地,腳太細。摔倒了,還想聊天。牠一拍腦袋,一蹬腿:「天啊!該不會雞也是假的?」
我故意說:「鄉巴雞異想天開。」
母雞瞪圓眼,肚子脹大,生氣。
我們互瞪。
一二,之後艱難的三。音箱被某個人類按下發出一聲喀,暫停。
全雞僵硬。
阿好說:「休息一下。最後一行最左邊最靠近鄉巴雞的過來一下。」
我挪開爪子,飛奔朝那個人類。阿好把我拖往鐵門前,又按了音箱,漏出大大聲的四,全雞繼續剛才的動作。
阿好在門前停下腳步,他說:「七月颱風,雞棚可能停電。」
我托著最近漸胖的腮幫子,歪頭看了一會緊閉的鐵門,撬不掉,生鏽了紅又臭臭。決定跟阿好一起出去。
阿好說:「那你以後……」他話還沒說完,突然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
鑰匙不見了。
他又摸了摸口袋,我建議他連內褲也要檢查。他試探性推了門,絲毫未動。他用身體撞鐵門,我被噪音嚇到。
咚咚咚咚 ,一二三四。
他的身體頻率好像做操,於是我發出三四一二搶拍開始撞門。不小心撞到阿好,他就暈倒了。
我對之前跟我搭訕的那隻母雞描述了整件事。任我怎麼說,牠只偏頭咯咯笑。
停電的時候,音箱還在叫,一片漆黑,其他聲音也是黑色,我聽不懂,除了音箱,外頭暴雨淅瀝。我擋在阿好前面,一二三四,其他雞踩我,拳打腳踢。
阿好身體動了動,我無法呼吸,他聲音好模糊,為了讓他知道我還活著,我對他喊:「一二。」他很久之後說:「三四。」像斷斷續續的音訊。
熬得久,燈光咋咋地回來,一片狼藉,很多雞被踩死了。我的右腳爪斷裂,頭還在。
門仍然沒開。
阿好盯著我,像盯著死去的昨日。
幾隻雞圍過來,母雞叫我抽鬼牌,爪緊握三張卡片,背後印章油紅梅花,有股廉價塑膠味,周圍發出起鬨,抽到鬼牌的晚上要玩大地主,把自己下的蛋大放送。阿好專注用爪摸過一顆顆石頭。
「你手上每張都是鬼牌。」
「哪有,你們得先抽抽看。」
「我看到了。」
「你們得抽才公平,大家都抽了。」
母雞好整以暇地一屁股坐著,其他雞環繞在側。剪了喙,地位財富鬥爭還在。母雞控訴:「老闆一天要我七次。」我撲上去,母雞反應大滾到一邊,阿好拿石頭砸牠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沒掙扎就死了,血慢慢流出,其他雞早散了。我摸了摸地上的牌。
我一跛一跛地走,一半的翅膀握著自己斷掉的右爪,不到一步就摔,走路像登天好難。阿好抱起我,往雞群生蛋的方向走,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光矇矓地照到阿好臉上,穿透他的眼珠,塌陷的鼻梁,斷掉的嘴喙切口呈嫩紅色,似新生的色澤,跤爪踩地,翅膀貼住我,身體鵝黃毛茸茸。
雞還在哼哼輕輕叫。阿好喃喃地說走了,我開始哼哼輕輕笑。
緩緩地擠進雞群裡,呼吸時和他的聲音、他的臉孔一起埋沒,在這樣的雞蛋工廠。
不見天光,四處張望。
9.
我今天到水槽喝水時,想起阿好說有一批新貨來了。
水讓我喝醉了,就像從前在黑暗中聽他的聲音,不懂裝懂。
阿好跟我說走了。
我繼續不知晨昏地呼呼大睡,反正阿好明天會叫我起床做早操。
最近被新來的許多公雞壓醒,呼吸艱難,一下又一下,交配期到了。外面落了雨,滴滴答答,音箱好像壞掉了,不再發出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