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者 4:六合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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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名:Conqueror series 4: Empire of Silver
出版日期:2014-01-17
作者:康恩‧伊古爾登、周沛郁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400
開數:25開(高21×寬14.8cm)
EAN:9789570843194
系列:小說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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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堅不摧的蒙古鐵蹄隆隆逼近,
誰能挽救危亡在即的歐陸諸國?

當蒙古的無敵鐵騎遇上石牆與鐵甲騎士,
成吉思汗的英雄傳奇是否仍能延續不輟?

「征服者五部曲」是英國歷史小說家康恩‧伊古爾登的最新力作,雄踞書店暢銷排行榜,自2007年出版第一部後,已陸續譯為三十多國語文,並躋身各地歷史小說暢銷排行榜,並準備至中國取景改編為電影。
康恩‧伊古爾登繼重述羅馬帝國史的「帝王系列」後,親身走訪蒙古勘察,以細膩的筆法、跌宕起伏的情節,重現集天才戰將、軍事家、政治家於一身的成吉思汗的崛起歷程,為讀者以全新觀點重述這段八百年前,一個游牧民族如何締造震古鑠今曠世帝國的精彩故事。

在《征服者4:六合為家》裡,
成吉思汗在首次西征途中駕崩,遺命由三子窩闊台繼位,
他用征戰多年累積的財富,將和林建成最宏偉壯麗的城市。
但次子察合台心有不甘,雖有合撒兒、合赤溫與速不臺等老將坐鎮,
他仍虎視耽耽,誓言奪回理應屬於他的汗位……

汗位穩固之後,窩闊台汗派遣速不臺與哲別領軍,
帶領第三代各系長子拔都、拜答兒、貴由與蒙哥發動二次西征。
這支舉世最慓悍的鋼鐵勁旅橫掃歐亞大陸,
連克俄羅斯與中歐諸國,大軍直逼維也納城下……

眼見成吉思汗將國土連通東西兩大洋的夢想近在眼前,
信使卻在此時傳來驚天噩耗……

※ 國際書評與媒體推薦
在歷史小說領域中,康恩‧伊古爾登儼然已自成一家
──《每日鏡報》

伊古爾登為我們說了個精彩絕倫的故事……節奏扣人心弦,情節設定亦獨樹一格。
──《倫敦時報》

伊古爾登編織出一個關於男性情誼、弓與劍、戰爭與草原召喚的精彩故事。
──《每日快報》

宛如一部場面浩大的電影在我面前上演……在好萊塢改編這故事前,趕緊先讀為快吧。
──《每日快報》

貨號: 9789570843194 分類: , ,
作者:康恩‧伊古爾登

生於1971年,是英國著名歷史小說家,著有「帝王系列」(Emperor Series)與「征服者系列」(Conqueror Series)等多部歷史小說。2008年與弟弟哈爾合著的非文學暢銷書《男孩的冒險書》亦獲得廣大迴響,並已陸續推出一系列相關著作。
康恩的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愛爾蘭人,他於倫敦大學攻讀英文,後於聖葛列格天主教學校擔任英文系主任。2003年,他出版首部作品,即「帝王系列」第一部《羅馬之門》(The Gates of Rome)後便辭去教職專心寫作。
「征服者五部曲」是康恩截至目前最暢銷的作品,敘述的是蒙古帝國的興衰史。自2007年出版第一部後,已陸續譯為三十多國語文,並躋身各地歷史小說暢銷排行榜。目前已有英國製片公司相中這個故事,準備至中國取景改編為電影。繼羅馬帝國與蒙古帝國的故事後,他的最新作品是將於2013年底推出的「薔薇戰爭」(Wars of the Roses)系列第一部《Stormbird》。

作者:周沛郁

台大森林系碩士,愛在真實世界裡旅行,在幻想世界中遨遊,化身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梁。譯有《戰龍無畏》、《蝕刻之城》、《特洛伊二部曲:雷霆之盾》與《特洛伊 終曲:諸王殞落》等書。

貨號: 9789570843194 分類: , ,

第一部
西元一二三○年
第一章
空氣中的大理石粉末飛揚,在傍晚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窩闊台驅馬騎過大街,耳目收盡周圍的情景和聲音,滿心澎湃。此起彼落的錘聲和高聲命令,給人一種急迫感。蒙古的萬戶軍集結在城外。他的將軍、人民被召集而來,見證兩年辛勞創造的成果──在荒野中建造一座城市,並讓鄂爾渾河順服屈從於他的意志。
窩闊台勒馬,看著一群工人裝載一輛貨車。工人在他的目光下緊張起來,利用繩子、滑輪,聚眾人之力,將一塊塊白色大理石挪到矮橇上,之後再把矮橇拖到工坊。窩闊台很喜歡那些乳白石塊上隱約的淡藍色紋路。生產石材的採石場歸他所有,在東邊數百里處,他前一年買下了上千個類似的採石場。
他顯然行事鋪張,毫不珍惜地揮霍金銀。他想著不禁莞爾。不知父親看到白色的城市從野地裏升起會作何感想。成吉思汗對人類建造的蟻丘向來不屑一顧,但這並不是敵人的古老石塊和擠擁街道。這是新都,而且屬於蒙古。
他繼承的國庫匯集了宋國和花剌子模的財富,傲視古今,但大汗從前不曾花用分毫。窩闊台僅靠著燕京的進貢,就能把所有房屋都包上白色大理石,甚至包上玉石也行。他在平原間為父親建了座紀念碑,也是他自己的汗庭。他建的宮殿有座塔,像潔白寶劍般矗立城市之上,讓所有人看到這國家已從區區氈帳與畜群壯大至此。
他的黃金吸引了百萬人前來工作。他們帶著一些牲畜和工具,跨越平原和沙漠而來,甚至遠從金人的土地或撒馬爾罕、不花剌和喀布爾這些城市前來。新城在錢幣之河上建起的傳言,吸引了高麗的石匠和木匠千里跋涉而來。保爾加人從他們的森林駕著大車隊,帶來稀有的黏土、木炭和和硬木。城裏滿是商人、建築師、陶工、食物販子、小偷和混混。農夫嗅到有利可圖,為了一串串錢幣駕著他們的馬車旅行數日來此。窩闊台給了他們土地裏挖出熔鑄的金銀,他們則給他城市為報。他覺得這樣的交易還不錯。目前他們是他城裏繽紛的群眾,說著上百種語言,烹煮上千種不同的香料與食物。有些人能獲准留下,但他建造這座城市,為的不是他們。
窩闊台看著手染成綠色的染工緊貼著牆,裹著紅頭巾的頭垂下致意。他的護衛在前面替他開道,讓成吉思汗之子即使在睡夢中,幾乎也能跟著騎行。他從父親的氈帳營地親手建造了這個地方,以石頭將這座城的構想成真。
他想到依然驚奇。他沒付錢讓女人跟著工人來,但她們仍跟著丈夫和父親來到此地。他曾懷疑該怎麼讓一座城市賴以維生的各種商業開始運作,不過商人已找上他的丞相,提議以馬匹或更多白銀租用房舍。這座城市不止是毫無生氣的房屋,現在已有了自己的生命力,而且遠遠超出他的掌握。
不過還沒完全脫離他的掌控。計畫生變,讓他的城市南邊出現了一區小巷弄。幫派開始在那裏出沒壯大,最後消息傳到窩闊台耳中。他下令拆除了八百棟建築,全區重新設計建造。絞刑的過程由他的護衛監督。
他經過時,路上安靜下來,工人和監工看到他,知道他手握所有人的黃金與生殺大權,都向他頷首致意。窩闊台深吸一口塵埃瀰漫的空氣,享受舌頭嚐到的空氣味道,彷彿吸進自己創造的事物。前方是他宮殿的高塔,塔頂貼的金箔錘鍛得比他的書記官用的紙更薄。彷彿陽光被他的城市捕捉保留,他看得心情為之一振。
街道在他面前延伸,逐漸開闊,連路邊的石溝也打磨光亮。那區域幾個月前就完成了,喧鬧的工人落到行列之後。窩闊台策馬快步前進,忍不住瞥向城牆。那座牆曾讓金國建築師和工人困擾萬分。即使只在鞍上坐得稍高,偶爾也看得到牆後的翠綠平原。他很清楚,燕京的城牆無法抵擋大火或圍城。他的城牆將是大汗的戰士,是把大金皇帝帶到他跟前、夷平西域國王諸城的蒙古部族。
窩闊台已經愛上自己一手創造的地方,從寬廣的中央校場,紅瓦屋頂、鋪石水溝、佛寺、基督教堂、清真寺和市集,到數千人的家園,這些地方大多空無一人,等待注入生命力。隨處可見藍布在草原風中飄揚,那是對所有人頭上長生天的禮讚。南方青翠的低丘和山麓向遠處延伸,空氣因沙塵而溫暖,窩闊台在和林感到滿心歡喜。
窩闊台將韁繩遞給僕人,邁步爬上宮殿階梯,這時夜幕已低垂為朦朧的幽暗。他進宮殿前,又回頭看了這座等待著誕生的城市一眼。他在夜風中聞到剛翻起的泥土味,工人煎煮食物的氣味蓋過了這味道。他的計畫中沒有牆後畜欄裏的群群牲畜,也沒有一個個街角販賣的呱噪雞隻。他想到西門興起的羊毛市場。他不該以為這座城還沒竣工,買賣就會在那等著。他在古老的經商路徑上選了地點,想讓那兒有生氣──於是所有街道、所有區域都還是一堆堆木材、磚瓦和石頭時,生命就開始泉湧而入。
他望向下沉的日頭,微笑看著城市周圍平原上的炊火。他的族人正在那兒等著,等待他去。他的軍隊會大啖夏草養胖的肥羊。他想起自己空空的肚子,舔舔嘴唇,穿過媲美大金城裏任何建築的一座石造大門。進門後,他在充滿回音的走廊駐足欣賞最奢華的佈置。一株純銀假樹優雅地向拱狀屋頂伸展,屋頂中央像牧人的氈帳般朝天開了一個口。撒馬爾罕的銀匠幾乎花了一年鑄造雕磨,但成果恰如他意。進入他宮殿的人都將看到這株銀樹,其所代表的財富將令人拜服。有些人會視之為白銀家族,即統一建國的蒙古部族象徵。更有頭腦的人,會明白蒙古毫不吝惜白銀,甚至忍心將銀鑄為飾物。窩闊台的手順著樹幹滑下,指尖感覺著金屬的冰冷。枝幹模仿活生生的樹木開展延伸,在月光下像白樺般閃閃生輝。窩闊台兀自點點頭。他伸伸背脊,這時奴隸和僕人點上四周的燈火,燈火投下黑影,室外的夜空似乎突然暗了下來。
他聽見匆忙的腳步聲,看到男僕巴剌斯阿古兒走來。男人表情急切,腋下夾著一捆紙,窩闊台看了皺眉。
「巴剌斯,等我吃過再說。我今天已經累壞了。」
「是,大人,不過您有來客。是您叔父。要請他等您方便嗎?」
窩闊台正要解開刀帶,聽了停下動作。他的三位叔父都奉他之令來到和林周圍的平原,他們帶來的萬戶軍聚結為龐大的營地。他沒准他們進城,不知是誰違背了命令。他懷疑是合撒兒。合撒兒一向視命令和律法為約束其他人的工具,自己則絲毫不放在眼裏。
「來的是誰,巴剌斯?」窩闊台靜靜地問。
「主人,是帖木格大人。我派了僕人接待他,不過他已經等很久了。」
巴剌斯阿古兒比出太陽劃過穹蒼的手勢,窩闊台惱得抿嘴。他父親的弟弟對款待細節敏感得很。光是在窩闊台無法恭迎的時候到達,就已讓窩闊台未盡待客之道。窩闊台覺得他是故意的。帖木格這種人太精明,即使微不足道的優勢也會善加利用。話說回來,他頒布的命令是要將領和宗王待在平原上。
窩闊台嘆了口氣。這兩年,他讓和林準備好成為帝國的寶石。他一向敵眾友寡,但設法與各方勢力保持距離。他很清楚這種情況不會永遠不變。
他振作起來,跟著巴剌斯阿古兒走向最奢華的覲見主廳。
「巴剌斯,馬上送酒來。還有吃的──簡單點,跟戰士在平原上吃的東西一樣就行。」
「遵命,大人。」他的僕人答得心不在焉,心思都放在隨後的會面上。
兩人走過寂靜的走廊,躂躂腳步聲與回音顯得響亮。平時賞心悅目的風景畫,窩闊台這時看也沒看一眼。他和巴剌斯阿古兒走過伊斯蘭畫師的傑作下方,快走到盡頭,窩闊台才抬頭看向炫麗的色彩,成吉思汗在獾兒嘴隘口領兵衝鋒的場景令他微笑。這幅畫花了畫師一年時間,所費不貲,但窩闊台看後多賞了一倍的錢。他父親在這些牆上,和他記憶裏一樣栩栩如生。據他所知,蒙古部族之中沒有繪畫,這樣的東西至今仍讓他屏息敬畏。不過,有帖木格等著,窩闊台大步走進覲見廳前,無暇向父親的影像頷首致意。
歲月對父親的弟弟並不仁慈。帖木格曾經肥得像筵席上的小牛,之後卻迅速消瘦,頸部皮膚鬆垂,外表比實際年齡老得多。窩闊台冷冷看著叔父從鋪著絲綢的椅子起身相迎。這人象徵他置身事外的時間到此為止,要向這樣的人畢恭畢敬並不容易。窩闊台不會心懷妄想。這國家正迫不及待等著他,而帖木格不過是來突破他防禦的先鋒。
「窩闊台,你看起來不錯。」帖木格說。
帖木格像要擁抱姪子似地走向前,窩闊台忍住一股突發的怒意。他轉身對著巴剌斯,任叔父自討沒趣地垂下手。
「巴剌斯,去弄酒和吃的。別像綿羊一樣呆呆杵著。」
「是,大人。」巴剌斯阿古兒隨即鞠躬答道。「我派書記官來記錄會面。」
他轉身跑走,兩人聽見奴隸的草鞋躂躂遠去的聲響。帖木格斯文地皺起眉頭。
「窩闊台,這不是正式參見,用不著書記記錄。」
「那您是以叔父的身分前來?不是因為各部選中您來見我?不是因為我的學者叔父是各派願意託以重任,和我相談的人?」
帖木格被他說中,臉紅了起來。帖木格原先猜測窩闊台和他一樣,在大營中安插了不少眼線。這是蒙古向大金學來的。他試圖判斷姪子的喜怒,但著實不易。窩闊台連鹽茶都沒請他喝。帖木格口乾舌燥地嚥下口水,努力解讀這年輕人心中的非難與怒意。
「窩闊台,你很清楚軍隊裏談的都是這種事。」帖木格深吸口氣,鎮定下來。他在窩闊台淡黃色的目光下,忍不住覺得自己正在向成吉思汗的某個影子報告。他的姪子不如大汗魁梧,卻有種令他不安的冷酷。他額前冒出汗珠。
帖木格開口:「這兩年,你沒有盡責治理你父親的帝國。」
窩闊台打斷了他:「您真覺得我沒盡責?」
帖木格盯著他說:「不然我該如何作想?你把家族和萬戶丟在野地,他們在放羊,你卻建了一座城市。兩年吶,窩闊台!」他壓低聲音,幾乎以耳語說話。「有人說,你死了父親後,悲痛得腦袋都壞了。」
窩闊台兀自淒涼地笑了。提起父親,就像揭起傷疤。他對那些謠言瞭若指掌。有些是他自己為了分散敵人注意而散布的。但他是成吉思汗親選的繼承人,是大蒙古國的第一任大汗。當初戰士幾乎群起反抗,窩闊台相信營地裏的流言用不著畏懼。但他的親戚卻是另一回事。
門開了,巴剌斯阿古兒和一打金人僕役走進來。他們在兩人身旁打轉,在他們面前鋪上潔白的布,擱下黃銅杯和食物。窩闊台示意叔父盤腿坐到石磚地上,他興味盎然地看著老人家坐下時膝蓋嘎吱,眉頭一皺。巴剌斯阿古兒遣走僕人,然後替帖木格倒茶,帖木格右手接過茶碗,鬆了口氣,開始像在平原上任何氈帳裏一樣鄭重地啜飲茶水。窩闊台心急地看著紅酒汩汩倒進自己的杯裏。巴剌斯阿古兒還沒走開,他就一飲而盡,又伸出杯子。
窩闊台看著叔父的目光掃向巴剌斯阿古兒召來的書記。那人畢敬畢敬站在牆邊。他知道帖木格非常清楚寫下的字有什麼力量,收集成吉思汗和建國故事的人正是他。窩闊台收藏了前幾卷之一,小心謄寫,用耐磨的山羊皮裹起,稱得上他最珍貴的收藏。不過,人總有不希望留下紀錄的時候。
「巴剌斯,我們要私下談。」窩闊台說:「酒瓶留下,把書記官帶走。」他的男僕訓練有素,對他的命令毫不遲疑,不一會兒,叔姪兩人又獨處了。窩闊台喝乾杯裏的酒,打了個嗝。
「叔父,您今晚來所為何事?再過一個月,您就能帶著數千族人,大搖大擺進入和林,參與讓人傳頌多年的飲宴慶典。」
帖木格端詳著面前的年輕人。不見風霜的臉顯得疲憊而嚴峻。窩闊台建造這座城,為自己選了不尋常的擔子。帖木格知道,和林在全營幾乎所有人眼中幾乎都不值一個銅子兒。對於熟識成吉思汗的蒙古將領而言,那只是白色大理石和金人設計的龐然奇景。帖木格真希望能讓年輕人知道他有多喜歡這座都城,但不希望聽起來像拍馬屁。他的確喜歡。這正是他曾經夢想建造的城市,擁有寬闊的街道、庭院,甚至有藏書閣,藏書閣裏有數千座乾淨的櫟木書架,空著等待有朝一日將承載的寶藏。
「窩闊台,你很聰明。」帖木格說:「你父親沒選你其他哥哥而選了你,這不是偶然。」窩闊台猛然抬眼,帖木格對他點點頭。「我有時懷疑你像速不臺將軍一樣老謀深算。這兩年,蒙古沒有領袖,沒有前進的方向,卻也沒有內鬨,宗王之間沒有爭鬥。」
「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我的宿衛、書記官和眼線就在他們身邊。」窩闊台若無其事地答道。「總是有一身紅黑的人監視他們有無謀反之意。」
帖木格嗤之以鼻。「讓他們怯步的是困惑,而不是恐懼。他們看不出你有何打算,只好按兵不動。你是你父親的繼承人,但你還沒召集他們起誓效忠。誰也不懂是怎麼回事,所以只好靜觀其變。他們還在等著看你下一步會怎麼走。」
帖木格發現窩闊台嘴角抽動,彷彿想笑。他真想知道姪子的想法,但他們是下一代,誰知道他們怎麼想。
「窩闊台,你在平原上建了你的城市。大軍奉你之命集結,來到這裏之後,許多人才首次目睹這輝煌的地方。你以為他們會只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就心甘情願屈膝效忠嗎?窩闊台,他還有其他兒子活得好好的。你想過他們的事嗎?」
窩闊台對叔父笑了,對他似乎試圖看透他的祕密感到驚歎。不過不論他怎麼仔細窺探,有個祕密絕對無從得知。窩闊台感到酒的光暈在體內擴散,彷彿輕撫般減輕了他的痛苦。
「叔父,如果我真打算贏來兩年和平,建座都城,那我確實辦到了,不是嗎?或許我要的不過如此。」
帖木格攤開雙手。「你不信任我。」他的聲音帶著真誠的悲傷。
窩闊台笑出聲。「我向您保證,我對您就像對其他人一樣信任。」
「答得聰明。」帖木格冷冷地說。
「您是聰明人,這樣的答案正合適。」窩闊台回道。他的態度認真起來,身子前傾。他的叔父微微向後靠。
「等到新月。」窩闊台繼續說:「我會讓蒙古所有將領和宗王宣誓效忠我為汗。叔父,我用不著解釋我的所作所為。他們會向我屈膝。不是因為我是汗父的兒子,而是因為我是汗父所選的繼承人,也是這國家的領袖。」
他閉上嘴,像是還想說些什麼,帖木格看著他像拉上窗板般封閉了情緒。這個兒子早早就學會了一臉冷漠。
窩闊台又說:「叔父,您還沒說您今晚來的目的。」
帖木格嘆了口氣,知道時機已過。
「窩闊台,我要確定你明白此中危險。」
「您別嚇我。」窩闊台微笑著說。
帖木格紅了臉。「這不是威脅。」
「那麼,這可怕的危險伺伏何處,在我的城裏嗎?」
「我專程來幫你,見識你建造的這個東西,你卻揶揄我。」
「很壯觀,不是嗎?」窩闊台說。
「的確不可思議。」帖木格坦率得毫不隱瞞,令窩闊台若有所思地看著叔父。
「其實呢,」窩闊台說:「我考慮請人監管這裏的藏書閣,從世界各地蒐集書卷,直到世界各地的學者都知道和林的名號。只怕這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帖木格躊躇了一下。這主意令他內心澎湃,但他心存懷疑。
「你還在取笑我嗎?」他輕聲說。
窩闊台聳聳肩。「要您像老綿羊一樣喋喋不休地警告,我才會取笑您。您要叫我小心食物被人下毒嗎?」他又耍起脾氣,看到帖木格變了臉,不禁莞爾。
「我是認真提議。族裏任何人都能養綿羊、山羊。但我想只有您能培養學者。您會讓和林聲名遠播。我希望和林的名字傳遍整片大陸。」
「窩闊台,如果你這麼重視我的才智,就聽我這次吧。」帖木格說。
窩闊台吁了聲。「叔父,您就直說吧。」
「兩年來,世界一直等著你。誰也不敢動一兵一卒,免得被你殺雞儆猴。連金國和宋國都無聲無息,像聞到老虎靠近的鹿一樣。但這種情況不可能長久。你召集了蒙古大軍,一個月後,只要你還活著,就會成為大汗。」
「只要我還活著?」窩闊台問。
「窩闊台,你的宿衛在哪?你把他們召回來,不再有人感覺到他們睜著懷疑的眼睛騎過營地。你以為要活到那時候有那麼簡單嗎?如果你今晚從屋頂上跌下來,在這些石頭上跌破頭,你想新月時當上大汗的會是誰?」
「若沒留我兒子貴由活命,最有資格的就屬我兄長察合台。」窩闊台若無其事地說:「拖雷也是我父親的血脈,他的兒子蒙哥、忽必烈、阿里不哥和旭烈兀個個成長茁壯。他們遲早都有資格當上大汗。」他興味盎然地笑了,帖木格猜不出他想到什麼。「看來成吉思汗的種很強。我們都有兒子,但大家仍然都仰賴速不臺。我父親這位無戰不勝的將軍跟在誰麾下,誰就掌握了大軍,不是嗎?少了他,就會爆發內鬨。握有權勢的就這些人了吧?還有我祖母。她沒了牙,眼睛不管用,但硬起來還是氣勢逼人。」
帖木格注視著他。
「希望你話雖莽撞,行事卻不同。窩闊台,至少把貼身護衛人數加倍吧。」
窩闊台點點頭。其實他華美的牆裏藏著警覺監視的手下,兩把弩弓正瞄準帖木格的胸膛。窩闊台只要打個手勢,他的叔父就會一命嗚呼。
「您說的我都知道。我會考慮考慮。或許新月過去之前,您還是先別接下我藏書閣和大學的職位。如果我沒活過那天,繼任之人恐怕不會對和林這麼有興趣。」
他看著帖木格聽進了他的話,於是知道至少有個手中有權的人會盡力保住他的命。誰都能收買,但未必要用黃錢。
「叔父,我要歇了。」窩闊台說:「每天不停計劃,不停工作。」他站起身時頓了一下,接著繼續說:「我只能這麼說:過去這些年,我沒聾也沒瞎。我父親的王國一時沒繼續征戰,這又如何?大蒙古國飽飲牛乳和鮮血,養精蓄銳,準備向這世界出征。而我建造了我的都城。叔父,別為我擔心。將領和忠誠的事,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他仗著身體健壯自己起身,叔父則接受他的攙扶,膝蓋劈啪作響,表情微微陣抽搐。
「窩闊台,你父親想必以你為榮。」
出乎帖木格意料,窩闊台笑了。
「未必吧。我收養了朮赤庶出的兒子,封他為宗王,讓他當上千戶長。我會繼續培養拔都以紀念我兄長。為此,成吉思汗永遠不會原諒我。」他想著,微微一笑。「他也不會喜歡我的和林,這我可以肯定。」
他喚巴剌斯阿古兒來領帖木格離開黑暗的城市,回到大營。營裏瀰漫著讓人透不過氣的陰謀與猜忌氣息。
窩闊台拿起酒壺酒杯,一邊斟酒,一邊走向石造陽臺,望向月光下的街道。他閉眼站在那兒,任微風襲來冷卻他的肌膚。胸中心臟發疼,疼痛蔓延,他不由得抓住手臂。脈搏以驚人速度陣陣鼓動,他感到自己汗流浹背,脈搏狂跳了一陣,令他暈眩。他盲目地伸手抓住石欄,緩緩吐納,片刻後無力感才消失,心跳漸慢下來。他腦袋裏的一股壓力舒緩了,眼前的閃光減弱為亮點與其他人看不到的陰影。他一臉愁容,仰望冰冷的星空。在他腳下,石塊中又鑿出一個房間。有時疼痛劇烈,令他顫抖虛弱,他根本沒料到自己能達成目標;但他終究成功了。他的陵墓竣工,而他還活著。他一杯杯將酒壺喝盡,直到恍惚。
「我還有多少時間?」他醉醺醺地自言自語。「幾天,還是幾年?」他想像著自己在和父親的鬼魂說話,邊說邊揮舞酒杯,灑了點酒出來。
「父親,我很平靜。想到我的時辰快到了,還是很平靜。我何必在乎您的將領和他們……微不足道的爭鬥?我的城市興起,全蒙古都聚來此地,而我依然活著。這下我該怎麼做?」
他在黑暗中側耳等待回答,但什麼也沒聽到。

第二章
拖雷倚躺著,心不在焉地輕撫妻子潮溼的頭髮,看著他的四個兒子在鄂爾渾河裏潑水喧鬧。他們躺在溫暖的陽光下,但附近有護衛,沒辦法完全自在。想到這兒,拖雷不禁皺眉。他在營地裏不得安寧,所有人都想知道他支持的是察合台、窩闊台還是其他將領──或者其實可能告發任何人。有時他真希望兩個哥哥可以在哪裏私下解決,那樣的話,這樣的日子裏,他就能好好享受生命,有美女在抱,四個兒子求他准他們游過瀑布。他之前禁止過,但看到忽必烈又向蒙哥挑戰,兩人悄悄靠向岸邊。河岸上,有條牧羊小徑通往隆隆奔騰的河流源頭。拖雷半閉著眼觀望,看著兩個大孩子心虛地瞥向父母,希望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下睡著了。阿里不哥和旭烈兀當然也加入了,他們瘦巴巴的小身軀興奮地幾乎在顫抖。
「瞧見他們了嗎?」唆魯禾帖尼喃喃說。
拖雷笑了。「我真想讓他們試試。他們倆游起水像水獺一樣。」
對生長在乾草原上的部族而言,游泳還是新技巧。他們還不會說話就會騎馬,河流之於他們,是牲畜的生命泉源,被洪水吞噬時則是險阻。不久前,河水才成為族裏孩子歡樂的泉源。
「說得輕鬆,他們背上曬脫皮的時候,不是找你安慰。」唆魯禾帖尼說著,放鬆靠到他身上。「跌斷骨頭的時候也是。」
不過蒙哥赤裸的身子閃著水光突然衝向小徑時,她沒說話。忽必烈倏然看了雙親最後一眼,但兩人都沒動靜;眨眼間他也衝過去。大男孩不見蹤影後,拖雷和唆魯禾帖尼雙雙坐起。他們興味十足地對望一眼,這時阿里不哥和旭烈兀正伸長脖子望著水流飛落的瀑布頂。
「蒙哥和忽必烈兩個,真不知道誰比較糟。」唆魯禾帖尼說著拔下一節草莖,嚼著草尾。結果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忽必烈」,拖雷笑了出來。
「蒙哥讓我想起父親。」拖雷有點感傷地說:「天不怕、地不怕。」
唆魯禾帖尼輕輕哼了一聲。「別忘了,你父親要從兩個人之中選人領導千騎時說了什麼。」
「女人,我在場。」拖雷的思維飄到她說的那時。「他說兀蘇台無所畏懼,不餓也不渴,所以不適合領導。」
「你父親很有智慧。拖雷,男人要有一點恐懼,才能擁有克服之後的驕傲。」
一聲狂吼傳來,他們一同抬起頭,看著蒙哥爬到了瀑布上,興奮地尖叫,然後粗魯地一躍,墜入瀑布底的水潭。瀑布不過十尺,不過看在十一歲的男孩眼裏,應該很驚險。拖雷看到大兒子浮出水面,這才放心地笑了。蒙哥嗆著水喘氣,牙齒襯著曬黑的皮膚顯得雪白。阿里不哥和旭烈兀放聲歡呼,揚聲再次抬頭看忽必烈。
他七手八腳地倒退到瀑布上,爬得太快了,失手脫離瀑布而跌落,身子平平摔進水裏,傳來清晰的嘩啦聲,拖雷聽得皺眉。他看著其他孩子找他,伸手指著、彼此呼喚,唆魯禾帖尼感覺到丈夫手臂緊繃,準備跳起來,但這時忽必烈浮出水面大吼。他一側身子通紅,爬上岸時一跛一跛,但他們看得出他在興奮喘息。
「我得把他們揍得懂事點。」拖雷說。
他的妻子聳聳肩。「我讓他們穿上衣服後,就給你送過去。」
他點點頭,不大意識到自己其實還要妻子允許才能懲罰孩子。他走開時,唆魯禾帖尼看著他微笑。她心想,他是個好人。或許不是兄弟之中最強壯的,也不是心腸最硬的,但以其他方面來看,絕對是成吉思汗最好的兒子。
她爬起來,收拾兒子散落在周圍灌木上的衣物,記起這輩子唯一讓她害怕的那個男人。成吉思汗曾經視她為女人,而不只是某個兒子的媳婦。她很珍惜那段記憶。在幾千里外另一片土地的湖岸上,她看過大汗因她的青春與美貌雙眼一亮。那時她敬畏驚懼地向他微笑。
「他還真是條好漢子。」她喃喃自語,搖頭淡淡一笑。

合撒兒站在車輿的木基座上,靠著汗帳的白毛氈。這座氈帳是其他人家的兩倍寬,一半高,成吉思汗都在這裏和將領會面。這龐然大物太過沉重,需要六匹公牛才拉得動,而窩闊台一直沒占住這裏。大汗死後,這座氈帳空了幾個月,合撒兒才據為己有。沒人敢有異議。
合撒兒聞到合赤溫拿來作午餐的煎旱獺肉香。
「我們在外面吃吧。今天天氣大好,不該坐在昏暗的地方。」他說。
除了蒸氣騰騰的盤子,合赤溫還拿了鼓鼓一袋馬奶酒,他把酒袋丟給哥哥。
「其他人呢?」他說著把盤子放到木板邊,坐上去,兩腿晃呀晃的。
合撒兒聳聳肩。「哲別說他會過來。我傳話給者勒蔑和速不臺了。他們要嘛就來,不來就拉倒。隨便他們。」
合赤溫氣地吁口氣。他應該自己傳話的,這才能確保他哥哥不會忘了傳話內容,或是用錯字眼。如果有人把手伸進熱氣騰騰的殘羮裏,斥責他也毫無意義。合撒兒總是老樣子,有時讓人既懊惱又欣慰。
「他快建完他那座城了。」合撒兒嚼著肉說:「看起來真怪,牆那麼矮。我都能騎馬跨過去了。」
「我想,他的用意就在這裏。」合赤溫說。他從另一個鍋裏拿了一袋餅,在餅裏包進肉,揮散蒸氣。合撒兒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合赤溫嘆了口氣。
「哥哥,我們就是城牆。他要人民看到,他用不著像金人一樣躲在石頭後面。這樣懂了嗎?我們軍隊的萬戶部眾就是城牆。」
「聰明。」合撒兒邊嚼邊說:「但你等著瞧好了,他遲早會蓋像樣的牆。再一、兩年,他就要加石頭上去。會建成一座讓人敬畏的城市。」
合赤溫注視著哥哥,納悶他是不是有了點真正的智慧。合撒兒注意到他突然對自己起了興趣,咧嘴一笑。
「你也看過吧。有黃金的人天天怕別人會搶走黃金,所以會建牆圍起來。之後大家就都知道那兒有黃金,就去搶了。弟弟,事情就是這樣。傻子和黃金,分不開的。」
「我永遠不懂你是太天真還是太有智慧。」合赤溫說著又拿肉塞進一塊餅裏吃起來。
合撒兒嘴裏塞滿食物,想說「有智慧」,結果噎著了,合赤溫不得不拍拍他的背。他們倆是很久的朋友了。
合撒兒揩去眼裏的淚,深吸口氣,灌了口胖酒袋裏的馬奶酒。
「我想,新月的時候,他會需要高牆。」
合赤溫不自覺轉頭張望,看有沒有人聽到他們說話。他們四周是空盪盪的草原,附近只有他們的兩匹矮種馬在吃草。馬的後方,戰士正在太陽下忙碌,為窩闊台答應舉辦的盛大競賽做準備。摔角和射箭競賽的獎品是灰馬和盔甲,甚至賽跑跑過草原的人也有獎賞。他們放眼望去,處處可見人們成群練習,但他們附近無人徘徊。合赤溫放鬆下來。
「聽到什麼聲音嗎?」
「沒有,不過要是覺得發誓效忠的儀式會順利,那就太愚蠢了。窩闊台並不愚蠢,也不是懦夫。我發狂的時候,他對抗過我……」他的目光一時變得疏遠冷漠。「……就是成吉思汗駕崩之後。」他又灌了口烈酒。「當時如果他立刻要人效忠,部族中不會有人敢吭一聲。但這下子可就未必。」
合赤溫憂心地點點頭。
「這下子察合台的勢力大了,半個蒙古都在納悶他為什麼不當大汗。」
「會流血的,弟弟。橫豎會流血。」合撒兒回道。「只希望窩闊台知道什麼時候該寬宏大量,什麼時候該拚個死活。」
「他還有我們。」合赤溫說:「所以我才要在這裏見面,討論讓他順利登上汗位的計畫。」
「他沒把我召去他的白城,請教我的意見。合赤溫,他問過你嗎?我們不確定我們在他心目中有沒有比其他人值得信任。而且憑什麼要他信任我們?你要的話,也能當大汗。成吉思汗的孩子還小的時候,你也曾是他的繼承人。」合撒兒注意到這話讓弟弟不快。營裏到處是這樣的談話,兩人都厭倦了,但合撒兒只聳聳肩。
「與其讓察合台稱汗,不如讓你稱汗。你看過他在外面和伴當奔跑的樣子嗎?真是年輕,精力又旺盛。」
合撒兒靠向馬車邊,刻意朝地上啐了一口。合赤溫不覺莞爾。
「嫉妒嗎,哥哥?」
「我可不嫉妒他,不過有時的確懷念年輕的時候。現在身上總有地方在痛。舊傷、老膝蓋,還有你沒能阻止我讓自己肩上挨一矛的那次──什麼都在痛。」
「只挨一矛已經不錯了。」合赤溫說。
合撒兒鼻子一哼。
哲別和速不臺走近時,他們回過頭。成吉思汗的這兩位將領都正值壯年,合赤溫和合撒兒看見兩人充滿自信地走過夏天的草原,交換了心領神會的挖苦眼神。
兩人爬上老汗氈帳的階梯時,合撒兒也不打招呼,只說:「壺裏有茶,碗裏有肉。我們正在討論怎麼讓窩闊台活到能掌九尾大纛。」
部族統一的象徵還在他頭上飄揚,做成大纛的馬尾曾經集各部顏色之大全,最後成吉思汗將之漂白,融為一體。誰也不敢摘掉這權力的象徵,也不敢質疑合撒兒使用這馬車的權力。
速不臺在木頭邊挪到舒服的位置,晃著兩腿,埋頭吃餅和肉。他很清楚合赤溫和合撒兒等著聽他說話。他不喜歡這樣的關注,於是故意吃得慢條斯理,喝馬奶酒清喉嚨。
哲別在沉默中靠向毛氈壁,望向遠方那座城,城市已在暖空氣中化成一抹霧靄。他總覺得窩闊台宮殿的金頂好像望出那座城的一隻黃眼。
「有人私下找我。」哲別說。速不臺停下咀嚼,合撒兒正要喝酒,聽了也放下酒袋。哲別聳肩說:「我們知道我們之中遲早有人會被找上。不過那人我不認得,看不出階級。」
「是察合台派去的嗎?」合赤溫說。
哲別點點頭。「還會有誰?不過沒人提起名字。他們不信任我。只是粗淺的試探,看我會跳向哪邊。」
速不臺皺皺臉。「結果你在所有部族眼前跳向這裏來了。他們現在絕對在監視你。」
「那又怎樣?」哲別揚起下巴。「我忠於成吉思汗,我有要求別人以我的本名只兒豁阿歹叫我嗎?我背負著成吉思汗賜給我的名字,我效忠他任命的繼承人。我何必在乎誰看到我和他的將領說話?」
速不臺嘆了一聲,把最後一口食物放到一旁。「我們都知道誰最可能阻礙效忠儀式。我們不曉得他們會怎麼干預,也不知多少人站在他們那邊。哲別,如果你私下找我,我會叫你假意同意他們說的所有事,藉此得知他們的計畫。」
「速不臺,誰想偷偷摸摸得來?」合撒兒輕蔑地說。他等著弟弟附和,沒想到合赤溫搖搖頭。
「哥哥,速不臺說得對。並不是讓大家看到我們支持窩闊台,所有有理智的人就會跟隨我們。我也希望是這樣。成吉思汗之前,從來沒有人成為全蒙古的大汗,所以沒有律法規定如何傳位。」
「律法是大汗制定的。」合撒兒答道。「他要我們宣誓效忠窩闊台的時候,我可沒看到誰有異議。連察合台都下跪接旨。」
「因為他不跪倒,就只有死路一條。」速不臺說。「這下子成吉思汗不在了,察合台身邊的人都在跟他咬耳朵,說他沒成為繼承人,唯一的原因是他和朮赤起爭執,但朮赤也死了。」
他想起濺在雪上的鮮血,頓了一下。他臉上毫無表情,他們讀不出他的心思。
「沒有先例可循。」速不臺疲累地說下去。「沒錯,成吉思汗是選了他的繼承人,但他因為生朮赤的氣,腦袋被曚蔽了。沒幾年前,察合台還是他最偏愛的兒子。現在全蒙古說的都是這回事。有時我覺得察合台其實可以公開強調他繼承的權力,登基為汗。即使他拿著刀走到窩闊台面前,大軍也會有一半的兵馬不會阻止他。」
「另一半會把他碎屍萬段。」合撒兒說:「轉眼間就會爆發讓蒙古四分五裂的內戰。成吉思汗一手打造的一切、我們所有的力量,都會浪費在內鬨上。那樣的話,金人,甚至阿拉伯人起而造亂的日子,還會久嗎?如果這事成真,我寧可今天就看著九尾大纛落入察合台手中。」
他們正要反駁,速不臺伸手制止。「這不是造反之言,別多作猜想。難道我的理智完全覺得成吉思汗錯了的時候,沒有讓大家明白我還是跟隨成吉思汗嗎?我不會違背他的遺志。我發誓會讓窩闊台當上大汗。」
速不臺又想起那個相信他所保證的安全的年輕人。速不臺知道自己曾經一言九鼎,如今他的話卻毫無價值。這是過去的傷痛,有時卻仍像剛受傷一樣淌血。
「你害我擔心了。」合撒兒說。
速不臺沒笑。他比這對兄弟年輕,但他們耐心地等他開口。他是大將軍,無論在什麼地方計畫攻勢,不知怎麼總能克敵制勝。有了速不臺,他們知道窩闊台就有機會。合赤溫想到這兒,皺起眉頭。
「速不臺,你自己也要小心。你太重要了,蒙古不能失去你。」
速不臺嘆道:「坐在大汗的氈帳外聽到這些話,真令人感慨。好,我會留意。我在我們都畏忌的那一位眼裏是個絆腳石。你們也要確認護衛都是能託負性命的人,即使受到賄賂或威脅,也一定向你稟報。如果有人的妻小失蹤了,你睡覺時還信任他會保護你嗎?」
「這想法太黑暗了。」哲別皺著鼻子說:「你真覺得我們到了那地步?這樣的日子裏,我不相信所有陰影裏都藏著刀。」
「如果窩闊台成了大汗,」速不臺繼續說:「他可能會殺了察合台,或是不殺他,就這麼英明或昏庸地統治四十年。哲別,察合台不可能等下去。他會安排讓窩闊台喪命,可能製造意外,也可能動武搶奪。我不覺得他會無所事事任別人決定他的人生和野心。他不是這樣的人。」
說出這樣殘酷的話,似乎連太陽的光輝也暗淡了些。
「者勒蔑呢?」哲別問。「他跟我說他會來。」
速不臺揉揉頸後,筋骨劈啪作響。他已好幾十天睡不好覺,不過他不會跟這些人說。
「者勒蔑忠心耿耿。別擔心他。」他喃喃說道。有些人聽了皺眉。
「對成吉思汗的哪個兒子忠心耿耿?」哲別說:「這事沒有一定的路子,如果我們不找出該走哪條路,蒙古會四分五裂。」
「那就殺了察合台。」合撒兒說。其他人愣住了,他朝他們笑笑。「我年紀大了,管不了我的嘴。」他說著聳肩。「為什麼要讓他為所欲為?為什麼我得把貼身護衛查過一遍,提防有人讓他們倒戈?我們大可今天就把這事了結,除掉戰爭的威脅,讓窩闊台在新月時當上大汗。」他看他們一臉無動於衷,又啐了一口。「別奢望你們不贊同我就會低頭。如果你們寧可整個月提防暗算,暗地擬些妙計,那是你們的選擇。我大可單刀直入,一了百了。如果成吉思汗現在就在我們之中,你們覺得他會怎麼說?他會走進去割了察合台的喉嚨。」
「或許吧。」速不臺承認。他比誰都清楚大汗手下多不留情。「如果察合台不是聰明人,我會同意你說的。如果是奇襲,那的確可能成功。我想叫你試試,但你去只是送死。聽我說──察合台已經準備了提防這招。只要有帶武器的人群接近他的萬戶部眾,就會對上出鞘的武器和準備廝殺的戰士。他天天在計畫取人性命,自己當然也會擔心。」
「以我們手下的人馬,我們逮得住他。」合撒兒雖這麼說,但沒那麼自信滿滿了。
「或許吧。即使他的萬戶應戰,我們還是抓得了他,不過我想事情已經不只這樣。不論窩闊台在玩什麼把戲,他都給了他兄長兩年時間暗中耳語、提出承諾。少了大汗庇護,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管理周遭的土地,好像我們是唯一的權威似的。而我發現我樂在其中。你們不也有同樣的感覺嗎?」速不臺說著環視其他人,搖搖頭。「蒙古正在分裂,散成一個個萬戶,他們之間少了血脈的連結,只剩領導他們的將領能夠維繫。聽好了,我們不會對察合台下手。我的目標是扼止內戰,而不是成為引燃內戰的火花。」
速不臺說話時,合撒兒熱切的表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那我們又回到原點,要保住窩闊台的命了。」他說。
「不只這樣。」速不臺答道。「我們得回頭盡量讓蒙古不受影響,讓他成為大汗之後,還有些東西可以統治。合撒兒,但願你別寄望我一天就想出辦法。我們可以得到一時的勝利,讓窩闊台拿起九尾大纛,然後眼睜睜看著察合台帶走半數軍隊和半個國家。在那之後,兩個大汗和他們家族在戰場上相見的日子還會久嗎?」
「速不臺,你解釋得很清楚。」合赤溫說:「但我們不能空等慘劇發生。」
「沒錯。」速不臺說:「很好,我就知道能信任你。者勒蔑沒來,是因為他正在和效忠察合台的兩個將領會面。等我和他交換情報,我會更了解狀況。但我不能再和他碰面了──然後合撒兒,沒錯,這是你瞧不起的那種密謀。但賭注太大,我們不能走錯一步。」
「這麼說或許沒錯。」合撒兒若有所思地說。
速不臺銳利的目光瞥了合撒兒一眼。「合撒兒,我也需要你的承諾。」
「承諾什麼?」
「承諾你不會私自行動。察合台的確日日奔走,但他不會離手下的戰士太遠。如果你安排弓箭手埋伏攻擊,是有點勝算,然而一旦失敗,就會毀了你亡兄全部的心血,毀了犧牲所有你愛的人換來的一切。合撒兒,一旦失敗,全蒙古都會陷入戰火。」
合撒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將軍,感覺自己似乎被看透了。他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但誰都看得出他臉上愧疚的神情。他還來不及回答,速不臺又說話了。
「合撒兒,快保證。我們的目標相同,但我不曉得你會怎麼行動,就沒辦法配合你擬出計策。」
「我保證。」合撒兒不快地說。
速不臺點點頭,彷彿這只是討論時遇到的小問題。
「有什麼新消息,我會通知你們。營裏的奸細多如牛毛,我們不能常見面,只能派可靠的信差。從今天起,別寫下任何事,也別再用察合台這名字。非得提起他的話,就說『斷矛』吧。我們絕對可以想到解決的辦法。」
速不臺俐落爬起身,感謝合撒兒的招待。
「我要查明他們為了得到者勒蔑的支持,答應給了他什麼好處。」他點頭致意,然後翩翩走下階梯,合撒兒和合赤溫光看著他就覺得自己老了。
合赤溫目送將軍邁步走開,低聲說:「如果想當大汗的是他,事情會更棘手。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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