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進

▋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進
男人看到老人背對入口坐在那望著窗外，遲疑了片刻。為了不驚嚇老人，他正考慮要不要出聲時，老人轉過頭瞄了他一眼。男人下意識點點頭打了聲招呼。老人微微一笑，視線又轉回玻璃窗。她是不希望有人打擾嗎？就在男人不知所措的時候，老人先開口：
「不好意思，我只有柳橙汁，體檢裝置建議我停止攝取咖啡因了。」
男人眨了一下眼睛，只見老人把手中的柳橙汁袋舉起。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抱歉，體檢裝置也建議我攝取低糖飲食。」
男人面帶微笑拒絕老人的好意。老人聳了肩膀說：
「我的私人太空船裡也有無糖果汁，不過味道有點難形容。」
雖然老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給人的第一印象卻略顯慌張。她還有私人太空船？男人皺著眉頭，看往她手指的方向，要想從外部進入候車室必須經過她指的那條通路，只見通路的盡頭亮著顯示太空船處於對接狀態的綠燈。看來剛才看到那艘簡陋的太空船就是她的。說是太空船，但它的體積也未免太小了，而且看上去似乎只能往返於地球與這顆衛星的軌道。與其說是太空船，倒不如說更像接駁小艇。
男人陷入沉思時，老人又把視線轉向了玻璃窗。咕嚕嚕，吸乾柳橙汁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老人搖了搖手中喝光的果汁袋，然後把空袋子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老人坐在窗戶旁邊，她的身後是一排四人座的長椅，金屬的扶手把鬆軟的皮製長椅分隔出四個座位。男人環視四周，這個地方充分再現古老車站的候車室。他曾見過一張很久以前的小火車站的照片，於是心想如果是去過的人，一定能在這裡找尋到某種復古的感覺。
男人轉過頭，又看到了什麼東西，只見牆上用通用的文字寫著「為太空旅行者提供的營運時間表」，但下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已經模糊不清了。從三、四個商標可以看出，這是一處多家公司共用的太空站，大廳的角落處設有接待櫃檯，窗口透明的玻璃內側還站著一個機器人。令人驚訝的是，那個機器人還在運作，頭部的顯示幕閃著光，反覆播放著通知。
候車室一側的牆壁從地面到天花板都是透明的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人工衛星正在以各自的速度沿著軌道運轉，還可以看到如同背景一樣的又圓又藍的地球。男人默默地走到望著地球的老人身旁坐下來，老人似乎毫無察覺。男人不敢輕易開口，因為他擔心直接進入正題會讓嘗試對話失敗。他想起了前輩給的建議，嘗試對話要從聆聽對方的故事開始，於是開口問道：
「請問，您⋯⋯」
「叫我安娜。」
「啊，好的，安娜您打算去哪裡？」
老人的視線固定在窗外，回答道：
「斯倫伯尼亞行星系。」
「那裡應該很遠吧。」
「所以我才來到這裡。」
老人從懷裡取出一張舊車票。雖然車票的邊角褶皺但保管得很好，看來還算平整。
老人把車票遞到男人面前，只見上面標著可以選擇隨時出發的時間和目的地。斯倫伯尼亞行星系，第三行星。
「聽說遠航的太空船都會從這裡出發。當然，短程運行的太空船似乎更多。這裡成了像我這樣的人唯一的希望。」
「看來這裡還有飛往斯倫伯尼亞的太空船啊。」
男人以爽朗的語氣附和道。安娜眯起眼睛，皺著鼻樑問道：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看起來不像乘客，是員工嗎？」
聽到安娜這樣問，男人打了個冷顫。
「這麼講有點難為情。其實，我是第一次來這個站點。」
「身為員工怎麼會第一次來呢？」
「我只是個約聘工。光是地球軌道上就有數不清的人造衛星，但公司懶得一一管理，所以都推給了衛星管理企業。我們要跑很多不同的軌道，所以很難掌握確切的情況。雖然我今天在這裡，但可能下個禮拜就到別的地方。啊，到時候您也應該離開這裡了吧？」
男人回答的時候，兩顆大型的人造衛星從他們旁邊一閃而過。
「太空站真是越來越多了。」
「是啊，進入宇宙拓荒時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地球仍舊非常擁擠。」
男人觀察老人的眼色，但老人沒有任何回應。
他原本是想誘導老人說些話，結果反倒自己一直在講話。男人又瞄了一眼靜靜望向窗外的老人，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包包裡，但隨後又恍然大悟般立刻收回了手。他希望老人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舉動，因為像這樣突然掏出終端機，只會引起老人的反感。
「去斯倫伯尼亞的太空船什麼時候出發呢？」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我也不清楚。我的工作只是負責檢查基礎設備而已。」
男人指了指櫃檯窗口的機器人。大廳乾乾淨淨的，看來它的自動清潔功能運作正常。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是來修理它的呢。」
老人指了指什麼。男人又嚇了一跳，怎麼剛才沒看見呢？原來玻璃窗前還有一具機器人。它和櫃檯窗口的機器人相似，但頭部的顯示幕卻閃爍不定，嘴巴張闔得十分緩慢，沒有半點聲音，彷彿就要奄奄一息。
「啊，原來這裡還有一具機器人。當然要修理了。」
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把帶來的包包放在稍遠的椅子上，然後朝斜靠玻璃窗的機器人走過去。事實上，除了給家用型機器人更換電池，他對修理機器人一竅不通，但眼下也只能硬著頭皮試試了。機器人背後的充電線冗長得在圓形的大廳繞了一圈，一直拖到了玻璃窗另一側的配線箱。
「不好修啊。」
男人滿頭大汗。他很想讓機器人暫時清醒過來，但這跟家用型機器人的內部配線不同。他不確定安娜是否正看著自己，一邊拆下零件，一邊問道：
「您去斯倫伯尼亞有什麼事嗎？」
「我丈夫和兒子住在第三行星。」
「你們分隔得這麼遠啊。」
斯倫伯尼亞行星系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男人之前背過主要行星系和行星的特性，但現在幾乎都忘了。安娜開口說道：
「第三行星是一個資源豐富，居住環境舒適的星球。人類最初開發是為了獲取稀有資源，但後來發現環境宜人，所以很多人移居過去。我丈夫和兒子也想到與地球不同的地方生活，於是加入了移居的隊伍。」
「啊⋯⋯那裡是利克達特的產地吧？」
男人聽到稀有資源，這才回想起來。如今，這種名為利克達特的礦物已經不常使用了。
「原來你知道啊。過去有段時間曾經可以利用這種礦物製造軌道電梯，鬧得沸沸揚揚。載人太空船首次前往斯倫伯尼亞的時候，相關的報導鋪天蓋地，可現在我們還不是在使用老式的太空船。真是受夠了每次肺部遭受擠壓的感覺。」
安娜看了一眼窗外的太空船。男人不知道軌道電梯是哪個時期的事。既然不知道，那最好儘快轉移話題。
「很多新技術不都是這樣？話說回來，您當時為什麼沒跟家人一起去呢？」
「你的問題還真多。」
男人暫時停下轉動螺絲起子的手。
「別緊張，年輕人的特徵不正是好奇心強嘛。」
男人不擅長誘導別人講話，他始終擔心自己會惹老人不高興。但有別於他的擔心，安娜並沒有在意，反倒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你知道深凍結技術嗎？」
「嗯，當然知道。」
男人如實回答道。
「那不是冷凍睡眠技術中的一種嗎？」
深凍結技術為人體冷凍睡眠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但目前冷凍睡眠技術並沒有得到普及應用，只有醫療領域使用過幾次。
「沒錯，準確來說冷凍睡眠技術使用的是貝塔防凍劑和奈米機器人。我早前做過深凍結技術的研究，說該研究的核心技術是我開發出來的也不為過。當然，通常大家只記得技術，很少有人會知道學者的名字。在當時，我可是頗有影響力的研究員，那項技術可是我人生中為數不多的自豪成果。」
男人看著安娜並點了點頭，但眼前這位憔悴的老人很難教人相信她曾經是一位知名學者。
「宇宙拓荒時代的序幕就此拉開，隨著曲速引擎步入商業化，許多行星的開拓取得了成功，聯邦政府也進入了擴展宇宙時期。當時大家都夢想著移居到其他的星球開始新的生活，我的丈夫和兒子也不例外。」
男人對廣泛應用曲速引擎時期的事略知一二。當人類成功登陸月球和火星，並向太陽系以外的地方成功發送無人探測船以後，曲速引擎成了真正意義上宇宙拓荒的重大契機。
即使太空船尚無法達到光速，但利用曲速引擎在移動中的太空船周圍製造出曲速氣泡，便可以使太空船以比光速更快的速度抵達另一個銀河系。接下來，宇宙的開拓便從距離地球較近的恆星系中資源豐富，或與地球環境相似的行星展開了。
「深凍結是人類宇宙拓荒步入下一個階段所需的必要性技術，因為不管如何利用曲速引擎縮減星際之間的距離，太空船從地球出發，抵達另一顆恆星仍需要很長的時間。雖然抵達近距離的恆星系只需數光年，但那裡並沒有多少對人類有用的行星。要想抵達稍遠的地方，則需要數百到數萬光年，即使利用曲速引擎，也需要幾年的時間。
堅持飛行幾年也並非不可能，只不過窗外是宇宙一望無際的黑暗，外加太空船裡也沒有什麼娛樂設施，多少人能在這種環境下清醒地抵達目的地呢？再說醒著的人需要吃飯、上廁所，因此需要運送大量的物資。出於這些考量，所以才需要先進的人體冷凍睡眠技術。這樣一來，就可以讓更多的人在睡夢中前往宇宙的各個地方了。」
「那您負責其中哪些研究呢？就算是冷凍睡眠，也會細分很多內容吧⋯⋯」
男人下意識地察覺到自己對安娜的故事產生興趣。安娜笑了笑。
「看來你也多少聽說過這件事。冷凍睡眠分為三個階段， 首先要以零下一百九十六度低溫速凍人體，然後在同樣溫度下維持數年的穩定狀態，最後在確保人體不受損傷的情況下解凍人體。當時，人們覺得冷凍睡眠是一種不完善且不安全的技術，因為三個階段都有可能導致人體永久性受損。其中最教人頭疼的問題是，用什麼來取代人的體液。冷凍睡眠過程中出現的人體損傷大多與體液的特性有關，人體中所占比例最多的水在結冰時體積會膨脹，細胞和組織會因此受到損傷。而融化時，體積發生變化的話，也會破壞身體的各種組織，所以必須解決這些問題。」
男人點了點頭。
「我研究的是一種稱之為『Anti-Freezer』的有機物質混合溶液。這是一種可以取代血液和體液的防凍液，但必須先去除其中對人體有害的毒性，再使其符合凍結和解凍的條件，而且還要找出適當的調配比來活化奈米機器人和人工酵素。研製這種防凍劑是為了在解凍過程中減少細胞的損傷，所以必須考慮周全。雖然研發維持低溫狀態或用其他液體化合物取代體液的技術相對較快，但冷凍睡眠技術的最終難關始終是要找到對人體無害的防凍劑。當時使用的防凍劑並不能徹底預防細胞損傷，所以每個人一生僅限使用兩次冷凍睡眠技術。」
「原來如此。那最後開發成功了嗎？」
「你覺得呢？」
面對安娜的反問，男人放下修理機器人的工具，眨了眨眼。安娜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