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白石萌音的心情點滴

前言

二○二○年九月十日。在澀谷一棟透露出年代久遠的大樓一室中，我和責編S小姐第二次針對新書討論。S小姐每次都會送我很棒的伴手禮。上次是精緻的巧克力，這次是完熟麝香葡萄。我們就在大快朵頤美味葡萄之際，順利討論進度。兩人全神貫注之下，一回過神發現竟然已經談了兩個小時。提出了比當初設想得還豐富的點子，迅速定下了本書的方向，我想接下來就能捲起衣袖開始動筆。
「想不想試試寫點短篇隨筆？」當初對方提出邀約時，我在高興之餘更感到憂心，雙手還稍微顫抖。雖然我平常喜歡寫點東西，但從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書寫一本書。「妳只要忠實記下自己最原始的心情就行啦！」在編輯這句話的鼓勵下，我終於下定決心，踏入那個未知卻嚮往已久的領域。
第一次碰面討論時，我們倆帶了很多各自喜歡的書。十幾本在長桌子上一字排開的書籍，每一本都能讓人感受到紙張的溫暖，實在太美好，看著看著忍不住就露出微笑。「我可以看看嗎？」我拿起其中一本書，拆掉包在外層的書衣，用指尖觸摸著外露的封面。S小姐看著我笑道，「妳真的很愛書耶！」接著她又說：「會喜歡書本裝幀到這種程度的，就是真正的愛書人。」是的，我真的好愛書。在談論「閱讀」這項行為之前，我對「書本」這項物品就有道不盡的喜愛。我下定決心，「要盡情灌注這股熱愛！」
我接受編輯的建議，再一次正視自我，並且嘗試忠實記錄下來。無論粗劣也好、笨拙也罷，我仍試著以「愛書」這股最原始的心情採取直球對決、正面突破。不確定是否能突破那道障礙，希望一切順利。
希望各位能秉持輕鬆但盡可能溫暖寬容的心態，享受這本作品。

■〈完成版〉　
對於我這種成天緊張兮兮又神經質的人而言，走入這一行根本像接受一連串震撼教育。每天有好幾次忍不住想，又因為心情緊張少活了幾歲。其中，對心臟造成大負擔的就是看到「完成版」時。
完成版，指的是經過編輯、修剪之後，進入完成階段的影音作品。在業界，我們多半用這個詞彙來稱呼電視連續劇的完整影片，通常會在播映之前收到。因此，一旦接近正式播映日，我就開始預測，老想著搞不好就是今天，完成版影片差不多該送來了吧？就快收到那個用粗體字寫著「上白石小姐收」的小小信封了。
可惜的是，我的直覺多半都失靈。每次提心吊膽想著「一定是今天！」結果大概是隔天或再隔一天。唉，這就是人生吧。
對了，演員面對完成版影片通常分成兩類，一種會看，一種收到後也不看。我屬於會看的，原因是我已經事先做好心理準備，希望在作品問世之前能先確認過，以便調整好自己的節奏。
好啦，只要收到影片，我就坐立不安。無論當天拍攝工作到多晚結束，或是隔天得多早起床，總之一旦收到這玩意兒，我就沒辦法擱著不管。一回到家，匆匆洗手、漱口之後，連衣服都等不及換下就直衝客廳。打開電視以及DVD播放器的電源，放進光碟。等待讀取的過程中，迅速換好居家服，就定位並且深呼吸。按下播放鍵之後，接下來就是一個人專屬的反省大會。
老實告訴大家，其實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完全搞不懂。雖然這些年來有幸接觸這麼多作品，卻從來沒能單純以旁觀的心態來看。別說自己出現的場景，就連看到其他人的演出時，每次仍不免為我個人的笨拙演技感到沮喪，深切反省。同時，看著畫面也不禁感受到導演以及其他劇組人員的莫大助力，真的非常感謝。哎呀我好糟糕，哇太感謝大家了。就在這兩股情緒間來回擺盪。
最麻煩的是即使看過完成版影片，也不代表能夠放心迎接正式播出，反倒還比看之前更害怕了。雖然宣傳時面帶微笑說著，「今晚播出，請按時收看！」內心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朗讀〉
今天我去錄製國語教科書的朗讀CD。去年是小學課本，今年錄的則是中學課本。對於曾經合作的單位再度向我提出邀約，真的很開心。何況朗讀課文這樣的工作內容，對身為「教師之女」的我而言，實在無比幸運。
這次更榮幸的是，我負責朗讀的內容竟然是唸中學一年級時最喜歡的課文──谷川俊太郎的〈早晨的接力〉。就在我一唸出聲之後，當年的記憶不斷湧現。有甜美，也有辛酸。哇！沒想到中學時的回憶竟然如此撩動人心。
還記得那時候，我一心一意試圖保持低調，滿腦子想的都是「拜託，每個人都別看我！」
唸小學時，我在墨西哥住過三年，當時全身散發出「大家看過來！」的拉丁魂，回國之後在六年二班的教室裡，依然故我，顯得特別突出。即使級任老師很欣賞這一點，還告訴我，「上白石，妳就這樣保持下去吧！」對我而言也起不了作用，後來我馬上變回日本人。等到要上中學時，我大概是全班最拘謹、最低調的人。
對當時的我而言，最鬱悶的就是國語課時的朗讀。因為，我太喜歡朗讀了！
因為喜歡，好想盡情朗讀，可是又不想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於是，我選擇和其他人一樣，迅速且低聲讀過去。天曉得在心裡根本對這樣的自己厭惡極了！那時候真的好窩囊！
全班大概只有兩名同學會口齒清晰唸出聲音，我卻無法和他們一樣落落大方，反倒拚了命想混入多數人之中。
回想起來，教室真是個「恥力聚集地」。在正值青春期的一群人之中，說出自己真正的喜好需要極大的勇氣。尤其像我這種膽小鬼。
想想那時候無論面對什麼事都好辛苦啊。真想輕撫著當年那個自己的背，然後告訴她，等妳長大之後會因為工作關係有很多朗讀的機會唷！

■〈交流〉
直到最近，才知道有個朋友和我住得很近。我們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學，雖然從來沒同班過，感情卻莫名地好。
因緣際會，本來提議「不如來通信吧！」就在彼此交換地址時忍不住大笑，「欸！等一下！我們直接碰面比較快啦。」這才發現住得好近。
從那次之後，我們不時會約了散散步，或是互相分送一些家裡多的東西。
今天也是，對方突然捎來訊息問我：「要不要吃文旦？」然後約好十分鐘後在附近的公園碰面。正當我把幾顆當作回禮的橘子塞進紙袋時，手機又傳來對方的訊息：「我們這樣好像『動物森友會』哦（笑）」
哇！真的耶！上次是蘋果換柿子，今天是橘子換文旦。我趕緊帶著水果出門，交換之後散步閒聊一會兒便道別。這不就是心目中理想的悠閒生活嗎！就算沒到森林裡，但是在東京竟然能和鄰居有如此溫馨親切的交流，真是美好。
希望有一天能端著整鍋馬鈴薯燉肉之類的料理去跟對方交換，然後約好下次她要還我一整鍋的豬肉味噌湯。
目送著她把橘子放進自行車前方的置物籃，瀟灑離去的身影，我的臉上忍不住泛起微笑。看來，又多了一個短期內不會搬家的理由。

■〈剪斷〉
我剪了頭髮。爽快剪掉十公分，好輕盈～拿小梳子梳頭，比起早上更快就梳到髮尾，這感覺真新鮮，讓我忍不住一直摸著自己的頭。
由於我通常要配合飾演的角色來改變髮型，很少有機會能有自己想要的髮型。多半是想剪得要命的時候不能剪，想留的時候又必須剪短。雖然偶爾覺得有點悶，但一想到「為了工作剪頭髮」聽起來又感覺好帥氣。
於是，這次也是為了二○二一年一月開始的電視劇而改變髮型。這部戲是原創劇本，和有原著時不太一樣，可以和導演討論之後自由想像，加以發揮。因為這次飾演的角色最大的特色就是「平凡普通」，因此做了中長度鮑伯頭的設計，外加瀏海，然後染成一般最常見的褐色。
每次要準備新戲之前，都會讓我緊張上好一陣子，甚至想逃出國。不過，只要在開拍前一剪了頭髮，我就有「已經逃不掉」的心理準備。坐上椅子，似乎想讓剪刀斬斷我心裡的一切迷惘與不安。對我來說，這也是個下定決心的儀式。
此刻是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傍晚六點。再過十二個小時，新戲的資訊就會公諸於世。胃已經開始隱隱作痛，理論上明天該早起，但感覺今晚是睡不著了。這個過程無論經過多少次別說無法適應，我甚至覺得隨著經驗累積愈來愈緊張。話說回來，對這股幸福的揪心，我真的滿懷感激。
好啦，頭髮也剪了，接下來就狠下心正面對決吧！

■〈前往〉　
在投入一部作品之前，我喜歡造訪故事舞台的土地或是作為藍本的地點。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萬一沒能如願時就會感到心神不寧。在我接下音樂劇《Knight’s Tale－騎士物語－》後也嘗試想到希臘走一趟，但終究沒能成行。當時我真的好不甘心哪。
尤其當我依循著真實人物的足跡時，會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動。在接下舞台劇《組曲虐殺》後，我走訪小樽時就有深刻的體會。我飾演的田口瀧子女士（本名田口瀧），她與小說作家小林多喜二彼此深深相愛。即使在時代的洪流衝擊下，兩人的感情遭到撕裂拉扯，背負著哀傷的命運，田口女士依舊堅強活下去，也是一位讓我深受感動的女性。
我在前往小樽之前研究了一下，找到一處神社，據說是兩人固定約會的地點，於是決定到那裡看看。
整個人彷彿在蒸籠裡的酷暑下，我走在小樽的主要幹道──境町通上。很巧的是，當天正好是風鈴祭和阿卡貝拉音樂節同時舉辦的日子，街上到處都是年輕人和情侶。在人群之中，我獨自默默前進，看到右前方的小巷弄。就是這裡！右轉走入空無一人的小徑。前往旅遊書上沒有列出的地點，這股特殊魅力真是令人難以抗拒。
沿著長長的石坡而上，小徑愈走愈窄。想當初，他們兩位大概也是並著肩，像我現在這樣邊走邊氣喘吁吁吧。大概經過五分鐘，出現了階梯，拾級而上就看到前方的神社。四下無人，連蟬鳴似乎都降低了音量。來到這處涼爽且神聖的場所，先前的燠熱與喧鬧彷彿夢一般。過去，他們兩位就在這裡。
我在參拜正殿前合掌了好一會兒。臉頰感受著清風拂過，在心中默禱，我會好好演出這個角色。
神社位於一座小小丘陵上，從正殿側邊能夠遠眺小樽海景，一覽無遺。我靠在柵欄邊，細細欣賞著這片景致。往昔多喜二老師與田口女士遠望的這片景致。目光所及實在太美，讓我忍不住想拍下來。沒想到拿出相機才發現因為高溫的關係而故障。那麼，我只好把一切烙印在腦海中，所幸如此，到現在還能隨時回想起歷歷在目。
日後，無論在舞台劇排練時或公演中，好幾次我都憶起那趟旅程。土與水的觸感、清風拂過的膚觸。自己的雙腳真正踏上那塊土地的感受，都化作真切的記憶，成為內心的強大支柱。
這類行程我通常獨自前往，卻一點都不孤單。因為飾演的角色會為我一路導覽。接下來，又會有哪個角色帶領我到什麼樣的地方呢？看似隻身上路的雙人旅程，今後也將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