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跳躍,
成一種反覆交織的悠長線條,
他緩慢凝視時光流淌、
深度刻畫時間剪裁奧秘的深情之作
那我們自以為是的安全感多麼容易失落,
而我們以為計畫好的人生,又建立在多麼薄弱的冰層上……
雖然如此,
為了爭取自己的幸福,
只有義無反顧……
經歷一次婚姻與愛的創傷,在人生困局中的她,該如何重新緊握住第二次的幸福契機?
研究宋明理學的哲學博士,旅居台北完成寫作
德國文壇超級新星 施益堅完全一鳴驚人的初試啼聲之作,甫出版即震撼德國文壇,成為各書店裡讀者詢問度最高的作者之一。
他以德國城鎮真實存在的傳統風俗踏境節作為背景,對於人的生存狀態有洞澈人心的描繪!
踏境節總在七年間隔中到來,每逢此刻,全鎮數千人一連三日沿著小鎮浩浩蕩蕩的出發,邊境行走的不只是盛大歡度節慶,每七年的循環中,人與人重逢又分離,情愫飄忽來去,人們也看著時光的流逝,或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凱絲汀,離了婚,青春期叛逆的兒子、逐漸失智的母親……感到不被一切在乎的人生,處境退無可退。一個年紀相彷的男人懷德曼,單身、學術生涯不順,回鄉教書,畢生所追逐的事業理想卻瀕臨破滅……。
七年前,在上一次踏界時,兩人曾經相遇,而今踏境節再度來臨之際,整整三天的傳統節慶又將開始,而早已飄逝的幸福,剎那間,似乎又近在眼前。
我的人生僅就如此?作家施益堅藉由小說講述一段在稜線上行走的人生,掙扎在哀莫大於心死與情色激亢之間。小說中兩位主角分別來自柏林與科隆,為了追尋幸福,一路從德國海森鄉下轉戰大法蘭克福情色夜店。
《邊境行走》是德國作家施益堅讓讀者驚豔的當代小說,時間是作品穿梭人生長度的引線,人心的願望與期待年復一年被審視著,作者施益堅鋪陳場景手法細膩,運鏡一如電影般令人低迴……純熟懾人的大師筆調,佈局深刻老練、細膩!
※ 得獎紀錄
‧2009年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賀塔‧穆勒並列德國圖書獎(Deutscher Buchpreis)年度決選入圍作品
‧觀點文學獎(aspekte-Literaturpreis)最佳作者首作
‧SWR獎(Süd–Westdeutscher Rundfunk,西南德語廣播電台傑出名單獎)入圍作品
※ 作者訪談筆記/編輯室整理
請問小說中提到的踏境節是什麼,德國真的有踏境節嗎?
施:德國確實有踏境節,是古老流傳下來的傳統,小說中虛構的貝根山城每七年舉辦一次踏境節,這樣的節慶目前也在德國某些地方保留著。在我出生的德國家鄉Biedenkopf,因為這裡的人們特別重視這個傳統,堪稱為舉辦踏境節活動最大型的地方,城鎮的居民不僅以此歷史悠久的踏境節自豪,也全體參與這重要的盛大節慶。而許多人與人之間莫名的際遇,也可能悄悄在七年才一回的節慶中暗自上演著。
在這一連三天的節日裡,數以千計的人們一起走路,有山路有平地,坡度最陡的路段甚至有一些危險,需要放慢腳步。每天早晨六點半在廣場聚會開始走路,中午會休息兩小時,晚上的休息時間也會安排音樂、跳舞,就這樣連續走路三天,是一個五光十色的歡樂節慶。踏境行走的習俗在每七年一次的循環中到來,人們也看著時光的流逝,或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請問你是一位德國人,怎麼會選擇在台北生活,聽說你第一部得獎的長篇小說《邊境行走》就是在台北完成的?
施:大學念哲學時就對東方的哲學好奇(在歐洲念的僅有西洋哲學),因此很希望除了西方哲學還能了解多一些東亞哲學,後來申請獎學金到中國南京大學念了一年的期間,當時就曾短暫來過台灣一週!台灣輕鬆自由的氣氛讓我感到很自在,因此一九九七年就選在台北師範大學學中文,後來再回德國完成學業並去日本念博士,研究跨文化比較哲學方面,2004年取得博士學位。
2005年已經是我第三次來台,做博士後研究的關係,我僅能利用週末與平日的晚上,開始撰寫這部小說,也許人在異鄉、有一些距離感,在另一個他方更能將原本熟悉的家鄉事物表達出來。從2005至2008年,持續努力三年的創作時間,終於完成這部《邊境行走》。
雖然這部小說中描寫節慶的細節是真實的,但仍是一部完全虛構、非自傳的小說。
聽說《邊境行走》甫一出版即在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上大放異彩,請問讀者是否有提出讓你印象深刻的回應?
施:讀者經常會問我,為什麼你能將小說中女性角色寫的如此細膩,甚至覺得不可思議,這竟然是一個男性作家寫的作品!或許小說家的本事就是洞察人心,因為同樣地女性小說家一樣也可能透察男性心理啊。不過我這樣的回答讀者似乎仍不滿意,直到某一次我開玩笑的說,可能因為自己的兄弟姊妹中正好有姊姊與妹妹吧,讀者這才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緩慢及其所創造的/吳明益
就在不久以前,我都還覺得母親談到時間時格外誇張。每次聽她撥電話給一個老鄰居,兩個人在電話裡動不動就說「三十年以前……」。那個數字在她們的對話裡如此廉價,如此輕易,彷彿三十年僅是瞬息,彷彿昨日。僅僅就在十年以前,我有時還會跟朋友說,想當年我們大學的時候……十年前大學時代才過多久?不過七年而已。但正如你所讀到的,此刻我用了「十年」來作為敘事的標記。僅僅就在十年以前。
時間就像金錢,隨著數字增高計數的單位也將隨之提高,童年時覺得五塊錢跟十顆彈珠是不得了的財產,而今我們感嘆的可能是一個月動輒上萬的房貸。而只要你的生命沒有中止,年齡永遠都在增加,就像沒有人理會的債務。
當我第一次讀完《邊境行走》時,不禁想到,若要敘述我的記憶,可以化約成幾次的「踏境節」?
踏境節是貝根城的傳統節慶,每七年舉行一次,每次三日。在踏境節期間,全城民眾都以歡慶的心情來參與遊行,踏行邊境。抓住這個關鍵語,我們不難覺察,「踏境節」就像一只沙漏、一個量杯、一條捲尺,它成為小說裡兩個最重要的主人公凱絲汀與懷德曼記憶無限偶然、離合、機緣與試探的時間度量。抓住這個指標,作者施益堅(Stephan Thome)把幾次踏境節重構時序,便形成《邊境行走》的敘事節奏。
這樣的寫法乍聽之下簡單,但真正處理起來就會知道,龐雜的記憶和敘事,如何在不刻意標識年代的情況下,僅以「那一年的踏境節」就得以讓讀者循線入戲,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以為作者最主要的手法就是「以緩慢代替匆促的敘事」。初讀「第一部 青石」的時候,我一度覺得敘事未免太過緩慢了,從凱絲汀與鄰居普萊斯太太在超市的邂逅,到兩人共乘回家,凱絲汀送普萊斯太太一束花園裡的丁香,這段其實也可以用三句話解決的敘事,就耗去整整十頁。但細心的讀者當會發現,這個段落的細節纖毫畢現,暗埋線索,直到四百頁以後才漸次彰顯它的力量。這讓人不得不佩服這位甫出手就入圍德國圖書獎的小說家,在布局上的沉穩內斂、定謀遠慮。
然而弔詭的是,要以每次舉辦三天的踏境節,處理忽忽而過的七載,再怎麼「緩慢」也都是一種「時間的剪/簡裁」,於是,如何讓讀者「凝視」這三天,甚而能主動將被拆解的每七年的三天重構,達成彷如「踏境」般的逡巡,其實同時考驗著讀者和作者。
而在數個踏境節來去的時空當中,讀者漸漸發現,二十幾年的光陰,小說裡每一個人物所各自面對的艱難人生,竟就在五百頁的翻閱中忽忽而逝。我發現,這是因為全書精采的情景描寫與對話吸引了我,而作者刻意放慢節奏,不憚繁瑣的敘事,其實並不「緩慢」。反而是像暗示了書中主人翁彷如你我,看似平凡,卻難以被一語說盡的生命悲歡。於是最終,「踏境節」又轉化為一種提醒,一句警告,一個頓號。讓讀者闔上書本之時回顧過去──我們究竟忽略、錯過了自己多少生活的細節?
當讀到普萊斯太太說:「我們不再是二十啷噹歲,不再是美好的生活還在眼前。我們也還沒有七十歲,並不是生活已經過去了。我們是四十幾歲,生活正在經過我們。」她因此邀請凱絲汀到性愛夜店做一次性冒險。等到凱絲汀答應了,她在路上卻又因敏感而誤以為凱絲汀看輕她,痛陳「如果萊茵街上開了一家店可以修改生命,通知我一聲!」時,我不禁為施益堅作為一個小說家的才能深深折服。只有真正的小說家,才能創造出讓讀者覺得,自己一直想說,卻始終未能準確地說出來的那些話。我們的生活看似千般萬種,其實回顧時的喟嘆,往往如斯相似。
德國偉大的小說家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曾用「剝洋蔥」這樣的意象來形容回憶:「洋蔥皮層層疊疊,剝掉又重生;如果用切的,洋蔥會讓你流眼淚,只有剝掉它,洋蔥才會吐真言。」在閱讀《邊境行走》時,我有時會想,這段話用在這部以細節見長的小說,或許也甚為得當。快刀一切固然快意,但慢慢地剝洋蔥皮,讓那些我們曾經在過日子的過程中,被忽略的細節,一一被喚回,重新昭示那些緩慢及其所創造的事,不才是造就我們人生的重要肌理嗎?
有時我會想,如果不是藉著寫作,那些曾經影響我們生命決定的物事,必然隨著時間的磨損,終於失去細節。當我母親說,「三十年前我們如何如何」的時候,或許裡頭最令人感傷的是,當我們老去回憶一生經歷的一切時,「留下一小部分,跳過絕大部分」,已經是不得不然的回憶方式。
這或許就是像《邊境行走》這樣一本充滿細節的小說,對讀者最大的啟示:緩慢地回憶那關鍵的幾日,終究會理解,我們平凡的人生,究竟創造了什麼樣的平凡,對自己卻意義非凡的記憶。
這也使我想起,小說裡寫到凱絲汀的兒子丹尼爾在九歲參加踏境節時,一心想當「競走者」的情形,這孩子總是一馬當先,並頻頻回頭抱怨母親:「怎麼這麼慢!」而小說末尾倒敘回凱絲汀年輕時(當時當然還沒有丹尼爾)參與踏境節,第一次聽到同學介紹踏境節的歷史時,問說:「為什麼七年才一次呢?」
這名也不明就理的年輕同學考慮許久,給了一個無關民俗歷史的答案:
「需要的時間就是這麼長吧。」或許,創作或閱讀一部像《邊境行走》這般的動人小說,亦復如是。
(吳明益,知名作家,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所副教授、國立中興大學人社中心研究員,著有《本日公休》、《迷蝶誌》、《虎爺》、《蝶道》、《睡眠的航線》、《家離水邊那麼近》等。)
第一部 青石……
1.
雖然一切的一切,她想,這個花園還是像夢境一樣美麗。旭日從東邊玫瑰叢長成的籬笆間隙中穿射進來,金色的光線平躺在盛開的花圃上,樺樹與栗樹已被收進陽光的疆土之中。鳥兒吱啾,春蟲呢喃,溢滿早晨似陰影清涼又寂靜的空氣裡。主幹道上忙碌的車囂、鎮裡孩子們上學途中興奮的喧嘩,以及其他所有的聲響,都成了遠方的無關緊要。白色露珠織成的網,撒在嫩綠的草地上,在陽光的照拂下,一顆顆從草叢上消失,似乎在與光影抓著迷藏。蝴蝶飛舞,圍繞追逐著一株栽在藍色陶皿中的丁香。
凱絲汀穿著浴袍站在露台上,手揉著太陽穴。一輛車從五月樹廣場順著鹿坡上行,經過她家,在前面左轉,往山谷的方向駛去。車子在幾乎不加油的狀況下前進,開車的人著實替社區的安寧設想。車子過去後,空寂與鳥語又清晰可聞,似乎剛才只是在樹和離笆後躲藏了起來。
她身後,房子裡,水聲響起。
吃完早餐、喝了咖啡,她幾乎要覺得舒服了,覺得可以面對這一天了,雖然她又度過一個難眠的夜,而且必須等到下午打理花園時,現在已經開始的頭痛才可能會好點。她的頭痛,是頭皮下緊緊挨著腦殼的擠壓。不吃安眠藥的話,凌晨四點,又是一天開始的蒼白曙光中,她便會醒來。但是現在已經九點。凱絲汀向前走一步,去感覺地磚上已經被太陽曬暖的熱。每年春天的某個時候,她會覺得,夏天的降臨是一個大大的承諾,夏天會從天邊翠綠的山背上迎著她輕騎而來。雖然她的心底知道,是這些美麗的風景迷醉了她,讓她無法抗拒的相信,這個夏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為什麼不呢?安妮會說。總好過自怨自艾,無論如何。
不是自憐,就是自我欺騙?
你還是聽我的勸,從這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鄉下搬走吧。
凱絲汀揉著太陽穴的手放了下來,頭搖一搖。也許是鄉下地方苦寒又過度漫長的冬天,讓她如此輕易就對夏天抱懷希望。今年的雪一直下到三月。而她的脊梁上現在還能感覺到那股濕冷從地磚和牆角往上爬升,散發著舊報般濃釅的潮味。她無法離開,因為,第一、她不知道能去哪裡,第二、為了丹尼爾,第三、為了母親,第四…
她的眼光掠過花園,停留在那一大片籬笆上。一星期前,麥利西家找人來修剪他們那一邊的籬笆。一點也不肯放鬆,麥利西太太非常好心的來問「鄰居太太」,要不要讓從殘障工坊來的快樂幫手也幫他們這一邊修剪修剪?「鄰居太太」 – 做了七年的鄰居,她還不清楚隔壁一家姓什麼叫什麼,好像門上沒有掛名牌一樣。問她修剪籬笆的事時,麥利西太太不是明明就站在門邊寫著名字的門牌前面嗎?把責備的表情當成其實是為你好的意思來用,似乎是上了年紀的女人特有的習慣,這一點凱絲汀還需要學習。(對了,第四、關安妮什麼事呢?)她禮貌的婉謝,把兒子搬出來當藉口,十六歲的男孩應該有力氣修剪籬笆吧!你命真好!麥西利太太 – 怏怏不樂的表情、不合時宜的捲髮、太濃的香水味 – 拄著拐杖走了,沒有進一步的解釋,她覺得她的鄰居命好在哪裡。她自己的兒子小麥利西官場得意,遠征威斯巴登,不能說不好命吧。因此,凱絲汀望著她的背影,無法決定麥利西太太的話裡有多少真實性,還是完全只是諷刺。
透過籬笆,她可以看見鄰居在花園裡隱約的身影。不久前貝根城報上才刊登了一張照片,克勞斯麥利西提著海森省最高首長的公事包,一臉忠僕的嚴肅,而首長就走在他身邊,帶著他一貫的、已經成為公式的表情。小麥利西還保留著跟父親相同、像刷子一樣的髮型,在黑白照片上,一看就知道是血親。老麥利西最喜歡的口頭禪之一是乾淨俐落,不論說的是髮型、籬笆還是政治家。丹尼爾學他學得唯妙唯肖,臉上肌肉如何牽動,如何做出古典希臘哲學家的樣子。好像柏拉圖那時就已經知道:最重要的,是要乾淨俐落。
屋子裡,浴室的門開了。她腦海裡正在想像的丹尼爾馬上無影無蹤。健康鞋發出的吱嘎聲消失了一會兒,馬上就又響起。凱絲汀感覺到她背部的肌肉正一吋一吋僵硬起來,好像扭傷了。她的母親踩在木頭地板上的步子極慢。手杖夾在腋下,這樣走路時手杖的尖端可以抵著牆壁,因為她的雙手還要用來捧著漱洗用具。不管別人如何勸她,牙刷、漱口杯等她一定要擺在床頭櫃上,不然會被「人」偷走。桌上擺著早餐餐具,凱絲汀在腦海裡看見麗織維納的手杖沿著桌緣將咖啡壺推落,隨著腦中畫面咖啡杯無聲的跌落,她的肌肉愈來愈緊繃。接著腳步聲停止,露台上冷空氣也凝結了,凱絲汀感到一道眼光碰上她的背 – 不,推著她的背,用老人那種孩子似的柔弱無助撫觸著她。其實,她忽然想起來,籬笆上的樹叢尚未長高,她怎麼叫機敏的兒子去修剪?
「我藥吃過了嗎?」
鳥叫聲佈滿她的花園。早晨的空氣中,樹葉動也不動地垂掛著。真是恭喜啊,妳母親來了,凱絲汀!她想,然後閉上眼睛。
「已經吃過了,媽媽。妳一吃完早餐,藥就吃了。」
「真的?」
「真的。」
「昨天晚上家裡又有人闖進來。」
「沒有,沒有人進來過。」
「他們在廚房,我明明聽見。」
我聽見的是 妳 在廚房,凌晨兩點半,凱絲汀心想。猛地,陽光重重地蓋上她的眼簾,造成一抹不成形的紅色印象,既不近又不遠,也不似所有既定成像,就只是顏色,在她眼前游蕩,溫暖著她。很舒服。
「清晨是十二度。」每天她的母親總要多次查看窗台上的溫度計,彼德曼醫生說,對天氣常常有超乎尋常的興趣,是老年癡呆症患者的特殊癥狀。他無法解釋為何如此,除了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年紀。
「十二度喲」,她母親反覆的說。「太不正常了。」
「現在比十二度高了。」
「啊?」
「現在比十二度要 — 熱 —。」
「很快就正常了,對吧!」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她母親說。這段沉默中,凱絲汀凝神聽著自己的聲音。大聲說出每一個音節其實是很累的。因為這樣說話,她眼睛周遭皺紋增多,太陽穴像要爆炸,她無法再閉著眼睛對著斜坡說話,假裝不把母親當一回事。慢慢的她轉過頭來。
穿著日常藍色連身圍裙,麗織維納站在敞開的門前,拐杖夾在腋下,下手臂斜斜的彎著,一隻手搭在門框上,另一隻端著一只杯子。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還跟漢斯住在一起,每年這個月十五號都打電話到貝根城來。然而今天早晨,她一點兒知道今天是女兒生日的跡象都沒有,凱絲汀在吃早餐的時候,已經放棄要提醒她。
「妳杯子裡還有水,小心一點。」她說,盡量控制自己不要提高聲調。
「你說什麼?」
「水滴出來了,你看!」
她母親在動作的時候,擺動的樣子有一點像企鵝。
「馬上就乾了」,凱絲汀說。日光與靜謐組成的短暫時刻已經逃逸無蹤,想抓住它就如去追逐被風吹跑的帽子一樣徒勞。「天氣真棒,不是嗎?今年第一個像夏日的早晨…,唉呀!讓它自己乾就好了,媽!」當她母親彎下腰去,把地上的水漬愈抹愈大時,她搶上前一步,猛的抓住母親的手臂,而每一次的接觸她總忍不住心驚,握在手中衣料下的肉是這麼柔軟。
「別擦了。」她再說一次,感覺臉上的微笑像一張拉緊曬乾的皮。「你可以在花園或者露台上走一走,曬曬太陽,活動活動。」
「醫生下午要來,不是嗎?我什麼都還沒準備呢!」
「媽,今天是星期一。」
「希望他可以給我這個不管用的腿開個藥,還有治頭痛的藥。」
「彼得曼醫師星期三才來,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三。兩個星期前他才來過。他今天不會來的。」
「不會來?」
「不會!」
「我們問一下漢斯。」
「你的腿又不舒服了嗎?」
這個問題好像是地上的一個大洞,她只想避開,並且告訴母親:妳需要的是運動,多動一動就好了。然而她母親最近常抱怨的頭痛,似乎屬於某種循環效應:膝蓋痛、坐骨、肩膀、頭,然後再重新輪一次。只有腿的問題一直存在。
「到處都痛。」
「也許你的腿只需要…」
「我們可以去問一問漢斯。」
「光講電話他又不能給你開處方。而且你現在的醫生是彼德曼醫師。」
「他又不來。」
「他已經來過了。你不是讓他給你開了藥?」
「他只是給我量了量血壓。」
「我是說,妳不是叫他…」厚厚的鏡片後面,凱絲汀望著母親霧濛濛、什麼都不理解的雙眼。她真希望漢斯能看見這雙眼睛,不是總在電話線的彼端。他的母親在電話中聽起來很好,非常健康。漢斯,那個在搬家時,把信賴的笑容砸到她臉上,告別時並且說,這樣對大家都好的人。
「不是嗎?」她再一次重覆。
她的母親自顧自的點頭,好像在腦中模擬下一個身體動作,鬆開抓著門框的手,身體旋轉半圈,再把手伸出去抓住門把。
「我去整理我的床。」她宣告。「如果牧師來拜訪,就不會手忙腳亂了。」
凱絲汀的眼光尾隨著母親的背影,直到她進了房間,消失在一扇背面布滿貼紙、白色的門後。貼紙丹尼爾貼的,那裡曾經是他的房間。在那個房間裡有一扇面對花園的落地窗,可以直通陽台,貝根城的山谷景色盡收眼底,順暢的天際線,一覽無遺的天空,這是丹尼爾每晚抱著望遠鏡的所見。在他現在地下室的房間裡,只看得見車道和麥利西家的籬笆,而且鄰居浴室牛奶色的窗玻璃,逼迫他不得不看麥利西先生站在浴室時模糊的身影:指手畫腳、大聲咒罵、抱怨他的前列腺。而天空,就只剩下西北邊籬笆與屋簷間那麼一小塊。丹尼爾指給她看,聳聳肩說:容我介紹,這就是我「對大家都好」中得到的部分。
「對大家都好」在鹿坡52號成了名言。
她走進浴室。
外面車子來來往往。凱絲汀淋浴,把頭髮紮成馬尾,打開窗戶,讓霧氣緩緩從窗戶散出去的同時,刷牙。一件肉色加強內衣搭在暖氣上方的掛桿上。
從來都是如此,突然,她不得不站在矇矓的鏡子前,張大眼睛,拼命吸氣,感覺好像在廚房裡切洋蔥。頸脖深處動脈劇烈的跳動,濃重的呼吸聲讓她感覺像站在曠野中。窗戶是開著的,浴室裡的霧氣卻愈來愈濃。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她慢慢等著時間過去。她一直奇怪她的記憶為什麼作用精準得像齒輪一樣,轉上兩轉她馬上能夠轉換空間,跳進另一個浴室。有時候光看見一件肉色的加強內衣,就已經足夠讓角色轉換。安妮是對的,她必須離開這裡。呼氣,吸氣,慢慢來,給自己一點時間。她直視鏡子,看到的卻是兒子,站在她以前的浴室裡,她想都不願再想起、反正現在也已經換了一個樣子的浴室。房子裡的男人,新女人可以照單全收,但是浴室一定要重新佈置。她只見丹尼爾伸手去拿一個黑色的東西,這個東西一端懸空,他正觀察兩個可以像防毒面具一樣蓋住嘴巴和鼻子的罩子。青少年好奇的一幕。他在感覺絲綢繞指的柔滑。霧氣在鏡子前慢慢散開,並且告訴她,她的現實是:四十四歲,單身。她早就學會如何吞忍淚水,但是她還是會有想問的問題:她兒子知道,這個跟她的前夫 – 上床 – 的女人,身上是什麼香味嗎?有些日子,她覺得她快要失去理智,就這麼一轉手,好像她從沒有擁有過。
***
他們面對面坐在格拉寧斯尼的辦公室裡,每一句話之後都拖著長長的沉默,一來一往間,兩人像決鬥前的敵人般互相對峙打量。他們之間一直如此,即使話題只是天氣,然後,坐在訪客椅上的懷德曼便感覺自己背脊往內弓得愈來愈厲害,目光像平放在椅子扶上上的手臂一樣發直。每一次他心裡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這個校長看起來怎麼這麼像菩薩和事業走下坡歌劇男高音的混合體?不只是因為他碩大的身材,還有他太久沒有修剪的髮型,再加上因為經常不洗頭的油膩,西裝外套後領一圈汗垢,尤其當他脫下外套時,腋下出現兩灘汗漬,這些全都吻合這種印象。然而神奇的是,這個形象不但一點兒沒有影響到他的威嚴,反而有所幫助。格拉寧斯尼一點一滴的被尊敬養胖,在他身上可以感覺到腰圍和權勢的相對關係,例如有些政治家,年復一年漸漸位高權重,身體的重量也跟著增加。很多男人都肥胖,就像樹的年輪,他們的腰每年也增加一圈,格拉寧斯尼雖然不是政治家,卻也不是跳樑小丑。當他像現在這樣,仰靠在書桌後的椅子上時,藍色襯衫上一排釦子從上到下緊緊繃著,領帶像一隻沉睡的貓蜷捲在肚子上,他發出的是自信和不可憾搖的氣息。這個市立中學校長不僅不修邊幅,他根本不承認有邊幅的存在。不知為何,這個校長總讓他想起史瑞克貝格。他讓他一直不斷的想起史瑞克貝格的原因,是奇怪他們的相似雖不是一眼即能看出,相似性卻如此之高。
史瑞克貝格身材精瘦,比如說,而且他現在可能還是這樣。
「您覺得這件事怎麼樣?」格拉寧斯尼終於從深陷的椅子裡發聲了。「您不覺得奇怪嗎?」
「我不會用奇怪來形容」,懷德曼說。「如果這是發生在我的班上,就不奇怪。」
「偏偏是丹尼爾龐培格,偏偏是湯米艾德勒,這是我為什麼覺得奇怪的原因。不是『奇怪』的奇怪,而是:不尋常、解釋不出原因。」格拉寧斯尼中斷發言看著他,一如往常,當他受到打量性的注視時,總是感到渾身不自在,不論眼光來自他以前的上司史瑞克貝格,或者現在的格拉寧斯尼。無論是誰。他將回應減低到只點個頭,眼光轉向窗外的校園:高年級生在廣場中央花圃邊閒蕩,幾個學生趁人不注意時,溜到腳踏車棚,想去抽煙。陽光灑下,照在街道、房屋上,看起來好像是沐浴在晨光之中的希臘古劇場。這是今年第一次天氣和月曆相符合,五月天像是五月天。一條綠樹組成的帶子圍繞著這個小城,綠色環帶隨著峽谷繼續蜿延,一山過了又一山,繞遍整片地域,「化外之地」這個稱號可不是憑空得來的。
從這裡可以一直走到卡塞爾,在這四、五天的旅途中,綠樹的濃蔭遮天,完全不必見日。
「總之,我跟孩子的爸爸猶根龐培格很熟,這您是知道的,我會請他今早到學校來一趟。你們互相認識嗎?」
「還好。」
格拉寧斯尼點點頭,允許自己一點心不在焉。
「您不屬於任何隊組,對吧?」
「我偶爾會去鹿坡隊,不過很少。」
「不是踏境人?」
「不算是。」
「可惜呀,您的父親還曾經是第二名呢。七一年那一屆?」
「七一年那一屆。」
「我猜,這不是您看得起的活動。」
「對。」
除了他,大概沒有其他的同事敢這樣跟格拉寧斯尼說話。但是,在大學教過書的資歷還是令他欽佩的,所以他的回應只是淡淡的點個頭。從校長室望出去,可以看到城堡,看到它圓圓的、令人不得不聯想到西洋棋子的塔頂,以及傾斜的屋頂,像一艘傾覆的船在綠浪中載浮載沉,。
「我們繼續談正事吧。鹿坡 – 丹尼爾的媽媽不是住在那裡?您認識她嗎?凱絲汀…她還姓龐培格嗎?」
「她現在姓維納。家長會議她來過一、兩次。」說話的時候,他的眼光仍然注視著窗外。格拉寧斯尼的方式,他會問人一些對方覺得奇怪,而他自己早也知道答案的問題,來察探對方。懷德曼對他這種怪癖並不以為杵,照樣淡淡的以不變應萬變,就像格拉寧斯尼龐大的體積所散發出的不可動搖的氣息。總之,不必什麼都讓他都知道。善於偽裝的人,從不玩抓謎藏,若說過去七年他學到了什麼,那就是這點。前不久,他也這樣對康絲坦蓛說,不料,她不假思索的回答:「我知道,你一點都不快樂。不過,這是你自找的。」
鐘敲九點二十五分,宣告秘書處開始開放。五月十五日,星期一,而外面的太陽令他心中充滿某種抑鬱,這種抑鬱是貝根城的冬天也沒有讓他有過的,就算它過於漫長。去他的這一切,他想。
「您看,現在這時候您應該說:好的,我會去跟他的母親談一談。」格拉寧斯尼躺在椅子上,像在牙醫診所裡看牙。
「我該跟她說什麼?」
「說她的兒子… 她兒子的行為雖然符合他叛逆的年齡,但是他既然在學校做錯事,我們就必須採取相應措施。」
「符合年紀?」
格拉寧斯尼冷不防坐起身,在他的大肚腩許可的範圍下,盡可能的靠近桌子。他臉上的表情變得醒覺,好奇,甚至有一點幸災樂禍。他可能只是受到這個季節,以及天氣突然轉變的影響。校長原本就權高體重卻愛開玩笑,自從戒菸之後,他有時候更是過度不拘小節。
「我很有興趣知道您十六歲時是什麼模樣。」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互相望著對方的眼睛 – 格拉寧斯尼的眼袋重到可以騙人說是貼上去的 – 然後隔壁房間傳來秘書芸特麗熙小姐的聲音:「安靜無聲,從沒聽他的母親抱怨過。」
懷德曼點點頭,沒說什麼。安靜無聲可能比芸特麗熙小姐所想像的還要更接近事實。的確是安靜無聲。
格拉寧斯尼再度後仰躺回他的椅子裡,很明顯的一點都不滿意。
「芸特麗熙小姐,麻煩給我們兩杯咖啡,好嗎?」
「我馬上要走了。」芸特麗熙小姐指指牆上的時鐘,九點半的上課鈴要打了。但是格拉寧斯尼不管:
「下一節您沒有課,您忘了嗎?」
格拉寧斯尼在辦公室裡放著一張躺椅,平常安置在暖氣旁邊。如果天氣允許的話,下午五點,連校工都已經離開學校了,卻可以看到他躺在躺椅上,敞開襯衫在川堂中間看報紙。一星期中有六天,他的銀灰色福特總是最後一輛駛離停車場的車。而第七天停車場上反正沒有第二輛車。沒有格拉寧斯尼不懈不倦的貢獻,不會有這棟在蘭河草坪上新的二層樓校舍。說這是格拉寧斯尼的學校,沒有人有第二句話。
「如果我找她約談,」懷德曼說,「談話內容必須精確。母親總是想知道,學校方面究竟考慮怎麼處罰。」
「您怎麼看這件事,畢竟沒有嚴重到要退學的地步吧?」
「沒有。」
「體罰早就不被允許。那麼我們還剩下什麼可能性?」
「罰坐校長室半個小時。」
「可行。」
「再來,可以考慮把他們三個分開到不同的班級。」
「其他的老師可能會反對。」
「而且,我不相信湯米艾德勒是唯一一個,扼…是說『欺負』嗎?被欺負的學生。」
格拉寧斯尼揚手一揮,馬上把這個字眼推到一邊。
「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龐培格會同流合污呢?這不像他,不是嗎?另外兩個倒是常常被我斥喝,但是丹尼爾龐培格…」
芸特麗熙小姐端著兩杯咖啡進來。她和格拉寧斯尼兩個人正好是一對卡通人物:他是一頭大象,而她則像鳥兒一樣,一啄一啄,好像不斷從她對面的人臉上啄著看不見的穀子。當懷德曼還在這兒上學時,她已經是秘書了。不,不是這兒,那時候學校還在舊址,在萊茵街上,舊學校改建後,便成為現在的市政廳。一絲不苟的髮髻,針織背心,學校裡沒有人能夠想像,暑徦結束後返校,踏進秘書室而裡面沒有芸特麗熙小姐。
「荷爾蒙分泌過剩」,她提出參考原因,並把鼻尖轉向懷德曼。「一切都是荷爾蒙在作祟。牛奶?」
懷德曼擺手拒絕。二十分鐘後他離開,在校園後院,沐浴在晨光之中,踩進仍有朝露濕意的草皮。他一直走到校園邊緣,穿越像牆一般,逾過一公尺高的草叢,踩過春潮帶來的積水,沿著窄長的柏油路往體育館的方向去。先別去想一切不能再重來,讓心中的渴望消失和步入某種空無,這個暫時還算安慰,只要進入了空無,就不再感到那麼的恐懼。這是你一貫的悲觀,只不過現在這個悲觀又往憤世近了一步。康絲坦蓛相信,憤世是終至絕望的最後一個階段,而不是絕望開始的第一步。此外,一個剛剛成為母親的人,怎麼能理解什麼是哀莫大於心死?不論這個哀莫大於心死是多麼理直氣壯,也可能他根本就解釋錯誤。他覺得,他將身處虛無中的安慰描繪得太誇張,到最後反而暴露了自己 – 例如:連小孩的照片都不想看。
車聲從環鎮公路傳來,不是尖峰時間時那種持續性的喧囂,而是水滴一般,單一經過的車輛破空而去的聲音。所有的人不是在工作的地點便是在家。懷德曼看看錶,用所剩的時間來穿過蘭河岸邊的草地顯然不夠,經過體育館,他便朝半圓形的雲杉林走去。林中長椅上常常有學生在親熱,不過現在椅上無人。
也許他也用感覺欺騙了自己,不論用的安慰感或是用一切無法重來的感覺,反正用所有的感覺。也許這可恨的太陽灌注給他的,並不只是憂鬱。供公寓客度週末用的小屋花園前的籬笆爭相競綠賽艷,樹底下的空氣聞起來像樹皮或青苔。可憎的遊戲。夏天大張旗鼓宣布它的來到。蘭河沿岸一溜白楊,在閃爍的光輝中顯得輕鬆自在。所有的一切都為踏界節準備好了,甚至這些植物也迫不及待。
「請您跟母親談一談吧,以您……」一絲笑意,再加上故意的停頓,停頓中格拉寧斯尼狡獪的忍住不吐出「單身」兩字,而說「班級導師的身分。」
兩個星期前,豎立五月樹的節慶上,他們遇見彼此,非常匆促短暫,雖然如此,還是更新了他當年對她的印象:她在此地是一個異類,卻和他的異類完全不相同,只是疏異仍然是一樣的。過去至今相隔已久,她還是一樣矜持自守,沒有染上當地說話打舌的土音。而他自己則是在柏林生活了十年之後,依然被那裏的人質疑:您是哪裡人?「您」字還咬得特別重,以示鄙夷。是的,她是好看的,很自然的好看,略有些蒼白,略嫌笑得不多。臉上素淨也不戴首飾,他相信這反而洩露了她的某種虛榮,好像在說:為了你們才不值得我費勁。
看來,他與她將會有一次談話。看了一眼時間,他站起身。從體育館後這張長椅望去,只能看到停車場遠遠一邊的尾端。當他沿著半圓形的雲杉林跨出步子時,看見一輛嶄新的金屬藍薩博敞篷車敞著車頂開進來,滑進最後一個車位。看樣子格拉寧斯尼半秒也沒有浪費,他們的談話結束後,他馬上就打了電話。猶根龐培格從車上下來,嗶一聲鎖了車門。消失在走道後之前,他還往上朝撒滿陽光的斜坡撇一眼。
***
當她一隻腳已經踏出門時,才看見躺在地上的那束紫羅蘭。她大口吸進這不容混淆的清香,一邊探視她的周遭。因為踩踏的地方比預期的還要柔軟,她往下一看,花就躺在她的面前:滿滿一把紫羅蘭,末端還用濕紙巾包著 – 現在都皺了 – 在她家門口的擦鞋墊上。凱絲汀提起腳,高興得站在那裏把街道上下都看個遍。鹿坡在陽光下像被遺棄般的安靜。布魯納家那邊,她另一邊的鄰居,有一棵盛開的櫻花樹,整顆樹又圓又白,像手捏的雪球一般。到處見不到一絲人影。她拾起花束,湊到鼻下嗅聞。安妮妲以前在她生日時會送花,但是自從她搬去史坦伯格爾湖後,五月十五日就只有通電話了。而且,少數通常會祝賀她生日快樂的人中,只有兩人住在貝根城;她的母親顯然沒有記起,而兒子丹尼爾會特地從學校回鹿坡來,默默的將送她的花束擺在門前這個想法,雖然令她心跳稍微加快,卻不能減少這個想法的離譜程度。
凱絲汀回到房子裡,檢視過濕紙巾後,把花束插進玻璃瓶中,一開始她將花瓶留在廚房流理台上,又移到餐桌上。一瓶紫羅蘭色彩、香味的問號。這個問號因為她不小心的踩踏而受傷,令她更加心慟。紫羅蘭的影像在眼前揮之不去,一路陪著她駛下寇爾納克路,經過公園旁邊舊市政廳,到達國王超市 – 其實已經改成艾德加超市,但是舊的招牌仍然招呼著客人,將踏入室內的那一刻,她還感到太陽留在皮膚上的暖意,心中明白,這股暖意其實另有深意。也許是兒子即將回家住一星期的興奮,雖然再一細想,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一個問號背後的間歇…
她帶著微笑轉過角落往鮮果部門走去,她的經驗告訴她,從這個超市的前身開始,這個部門就已經沒有什麼可期待,而那邊一個客人正彎腰對著蕃茄皺眉。那是普萊斯太太,琳達的媽媽,當她頭一轉,做出好像偷東西被逮到的動作時,認出凱絲汀。
「真是驚喜啊!」
「日安,普萊斯太太。」感覺到普萊斯聲音中高興的顫抖,她不自覺晃動手中的籃子,好像在邀請蔬果自己跳進去似的。
「早。」普萊斯太太拿起兩個番茄,在手中反覆看視。她的髮型凱絲汀覺得換過了,比較短,而且以她的喜好來說太蓬了。接著便是香水的味道衝上鼻子,可能是紫羅蘭香,但是普萊斯太太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番茄,要跟她寒暄的意思。凱絲汀垂下雙眼專注於綠色的蔬果箱上,想要找出一句不經意的話語,但是不想用天氣的話題逃避。她們並不太認識,在寇爾納克路上會車時互相招呼問好,自從婦女居民聚會開始後,她們在鹿坡婦女會上不時也會遇見。兩個星期前的五月節,在豎立五月樹的廣場上,她們第一次交換了幾句話。現在她想起來,不久前她開始遇到騎著摩托車的琳達,漢斯尤爾根普萊斯和她的前夫屬於同一個男人的聯會,這在貝根城很不尋常,先生去萊茵街區會而太太去鹿坡區會 – 但這又是一件凱絲汀不感興趣的事。
找不到磨菇,也不見茄子的蹤跡,綠色花椰菜看起來又像浩劫餘生。這會是一個話題嗎?
普萊斯太太嘆惜的拒絕了蕃茄,沉默的緊張像氣球爆破前一刻。然後她像是猛然下了決心,眼光轉向凱絲汀,未開口前先吃吃的笑起來:
「在國王超市裡買蔬菜有點像去流浪動物之家挑寵物。」她的太陽眼鏡推高架在金髮上,前額有一塊胎記,在左眉上方。
「您是說,像在做善事?」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會知道,帶回家的是什麼東西。」
她們對視,凱絲汀在空中的手幾乎要碰觸到普萊斯太太的下手臂,但是她結果還是去拿發黃的綠色花椰菜,說:
「比如說這個應該給它安樂死,對吧?」
普萊斯太太眼角會出現細細的皺紋,當她笑的時候,她的笑是自然的、明亮的、完全不金髮式的。
「或者它觸動您的側隱之心,讓您想把它帶回家。」
「不想。」
「那就我來吧。」普萊斯太太真的伸出雙手,接過這朵枯萎的花椰菜。她把菜放進籃子裡,朝凱絲汀一笑,繼續走去飲料部。昂貴的香味在她身後像飄動的絲巾成縷不散。
離婚前她們兩對夫妻曾經一起渡過一個晚上,不論如何,凱絲汀眼前仍歷歷在目的圖像是,普萊斯先生和太太並肩坐在一起,他當時也已經禿了的四角形的頭和他太太五官精緻似磁易碎的臉容。雖然如此,他們還是很適合的一對,給人和諧的感覺,完全沒有一絲勉強。普萊斯先生試著要講一個笑話,而她,一直攔著不讓他說。這中間的什麼讓她很喜歡。你講完後,人家一定一掃帚打在你身上。類似像這樣的東西。普萊斯先生結果還是講了那個笑話,她卻一點也不記得內容。
直到她們在冷凍食品部重新遇到,她才有機會再對那朵花椰菜表示意見。
「您不是真的要把它買回去吧?」
「它已經在我籃子裡了,我當然要把它買回去。」
「至少要跟櫃台講講價錢,讓他們半價賣您。」
普萊斯太太微笑眼神的邊緣,笑容有些暗澹下來,讓凱絲汀明白,普萊斯仕女內衣公司的老闆娘是不會在超市的收銀台跟人討價還價的。
「原則問題。」她說。
普萊斯太太聳了下肩膀。
「您的兒子最近好嗎?琳達說,數學和物理老師對他可頭痛了。」
在城堡頂端的餐廳裡,她現在想起來了,她們一起吃飯。七年前?八年前?還是十年前?
「這些科目是他的嗜好。對他的年紀來說,好像不太正常。」
「相信我,這比在他的年紀所有的正常都好。」普萊斯太太的笑又整個綻放開來。她人工曬黑的膚色完美的襯著胸口上的金鍊,也襯著皮膚上自然的細紋。凱絲汀有股直言的衝動,想直接說出心中所想:不是嗎?在我們的年紀,美麗不知怎的就像是走鋼索,重點在維持平衡,而她們兩人在鋼索上走得其實很不錯。
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她們之間的對話又擱淺了。凱絲汀感覺從冰架飄下來的冷凍空氣吹襲著她的小腿。普萊斯太太的上一句話對她來說,像是一扇大門的開放。但是她卻不明白,自己的反應居然是低頭看錶。
「那麼,就這樣…」
「半個早晨已經過去,家裡的事都還沒有做呢。」
相對點個頭,她們選擇不同的方向往收銀台去。凱絲汀決定用罐頭蘑菇代替新鮮的蘑菇,買了三份雞胸排,慢慢瀏覽報章架,想要找一些她的母親也能讀的女性刊物。
十點四十五分一過,只要第一個中學生踏進來,超市老闆、他的兒子以及所有的超市員工馬上各就各位進入警戒狀態,嚴密監視擺著薯片、零食和飲料的架子,國王超市並沒有安裝錄影監視器。凱絲汀把要買的東西放到收銀台前的輸送帶上:就像學生時代時的採購,只買這兩天需要的東西,只買靠兩手就能提回家的量。她付錢,一邊偷眼打量輸送帶上普萊斯太太從籃子中拿出來,像巡航鑑隊一樣多的物品,領航的是兩瓶香檳,壓尾的則是可憐巴巴的花椰菜。
香檳,她想,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很可以買一瓶來寵愛自己。
「再見囉。」她走出超市站在停車線上。學生三五成群站在那裡,抽煙的抽煙,喝可樂的喝可樂。一個學生嘲弄的做出似乎要把煙屁股丟進普萊斯太太打開的敞篷車裡。凱絲汀把錢包放進籃子裡,站著呆了一下,好像忘了回家的路。一群一群學生中,有一群爆出笑聲。從城堡所在的山上直照下來的陽光,像是滾過林木叢生的斜坡,到達街上後摔散開來。凱絲汀現在最想做的是,像她早晨站在自己家的露台那樣,閉上眼睛,好好享受陽光的溫暖。想到下午將在花園渡過,她已經愉悅起來,不管丹尼爾在或不在。
當她聽到身後開門的聲音時,她把籃子從一手換到另一手,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剛好在普萊斯太太開口問她:「妳的車子停在哪兒?」時,邁步要過馬路。
「修車廠裡,又壞了。」她轉過身來。
普萊斯太太把籃子放到後座,打開副駕駛座旁的車門,並且讓門開著,當她繞過車子往駕駛座那邊走去時。
「我送妳。」
「謝謝。」
真皮的座墊被太陽曬得暖洋洋。膝蓋後面,她的裙子盡頭,她感到一隻大手的溫暖抓著她。這時普萊斯太太轉動鑰匙,一聲聲低吼陡的從音響裡跳了出來,好像釋放出一隻關了太久的野獸。一些學生甚至轉過頭來看。
普萊斯太太趕快把音量調小,唱念聲消失在引擎聲後。
「不好意思,這張光碟是從我女兒那裡偷來的,不然我就落伍了。今天這個時代啊,孩子們的流行都是從音樂來的。現在他們在聽一個渾身是刺青的美國黑人,名字好像叫缺現金,妳聽過他嗎?我也滿喜歡他的歌,可能歌詞猥褻得不得了。」
「我兒子音樂聽得比較少,我嘛…」
「我女兒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休息的,一直聽,從睜開眼睛到閉上眼睛。除了在學校,希望如此。」
普萊斯太太掉轉車頭,她的車頭佔掉一大半車道,直行車只好讓她先走。
「謝了。」她對自己說道。「為什麼你兒子不聽音樂?」
「我也不知道。他感興趣的是觀察星星。」
「星星。妳的意思是說…」她伸出食指一比,比向現在還沒有星星的方向。
「是的。」
「真是浪漫。我女兒感興趣的是明星。他們兩人不是談過戀愛嗎?」
「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不過,約定的婚禮還是會照常舉行。」
「哦,對。」普萊斯太太在有兩個小學生自信的將手臂平舉的斑馬線前停下。「好好唸書哦,小朋友。」說完,她繼續前進,加速的轉進寇爾納克路。凱絲汀感覺著椅墊在她背上溫暖的壓力,音樂這時只剩下輕飄飄的一縷。整整四年以前,她忽然想起,她跟安妮妲一起開車環遊史坦伯格爾湖 – 正值六月聖靈降臨節,猶根帶著丹尼爾去法國南部多爾多涅省划獨木舟,坐在車篷敞開的車裡,戴著太陽眼鏡,下午的陽光映得湖面一片金黃。她們停在一家湖邊餐廳,這個餐廳的停車場看來像是日內瓦湖畔的汽車沙龍。地上是潔白的鵝卵石,每棵樹都又高又大。長型的露台上,白色的陽傘下,滿是美金和瑞士法郎的臉孔。安妮妲和她還沒坐穩,隔壁桌也已經被頭髮有些灰白,出來找樂子的男人佔了。安妮妲讓他們幫她點煙,接著四個人便坐在一起了。凱絲汀觀察她的女朋友,風情萬種的眼神,輕輕鬆鬆便魅力四射。而她自己,臉上的笑容像太大的眼鏡,慢慢往下滑,終至再也掛不住。最後,她還是任由面具滑落,不再戴上,也把放在她大腿上牙醫先生的手推了回去。
為什麼?安妮妲在回家的路上問她。車道旁是已經一片漆黑的大湖,像地球上一個大黑洞,黑暗的周緣有無數的燈光在閃爍,像是警告大家,別掉進去。她的四十歲生日,離婚兩年了,對什麼都沒有像對那針刺的感覺記得那麼清楚,被所有的人欺騙、在所有的事裡被欺騙、所有的一切都被騙走。
「妳讓我在轉角處下車就可以了,」她說。「最後這五十公尺…」但普萊斯太太已經右轉,並且鬆了油門。
「是這裡嗎?」
「妳真的不需要送我到門口。這裡右邊。妳可以在前面麥利西家調頭。」
車子停下。引擎聲一消失,音樂的聲音捲土重來。凱絲汀找了一下,才在扶手上找到門把。陽光普照,間或有些小陰影的鹿坡街躺在她們面前。
「如果我的丁香花也開得這麼茂盛就好了。」普萊斯太太摘下太陽眼鏡,仔細觀察凱絲汀大門旁那一叢丁香。
「大門前這個位置其實不太理想,太陰暗了。」
「我的丁香雖然種在花園,但是開得也不好。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
「丁香應該很容易種啊,霜期過去之後,修剪一下,注意防範蚜蟲,就好了。」她聳了下肩膀。
「我實在沒有園藝的天份。幾年前我們有一叢薔薇,長得真的很繁茂,一直在開花。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決定要照顧它一下,就做了些修剪,把它固定起來,結果不到兩年它就萎靡不振,偶爾想到它才開一、兩朵花。」
「這種事情有時候會發生。種玫瑰有一個古老的家庭秘方:咖啡渣。不要問我為什麼,但是真的很有用。我總是把濾紙裡剩的咖啡渣倒到我的玫瑰花圃上。」
「這只是眾多例子中的一個,在我的花園裡,只有自生自滅這回事。只要一經我的手…」普萊斯太太看著自己的手,好像解釋就在那裡。「也許這是我的報應。」兩人的目光在排檔上方相遇。陽光照在臉上,即使不笑,普萊斯太太眼角的皺紋也清清楚楚。她的臉有一下子讓凱斯汀感覺像陶磁,然後她說:
「開玩笑的。我不相信因果報應這種事。星座運勢我都不看的。」
「我剪一些丁香給妳。等我兩分鐘。」普萊斯太太還來不及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以前,她已經開門下車了。她的背和臀都還感覺得到椅墊被太陽曬暖的熱。直到走到門口的屋簷下,她才轉身,一邊在籃子裡搜尋鑰匙,一邊說:
「兩分鐘。」
普萊斯太太點頭。
走廊裡昏暗低沉。她的母親不僅緊閉大門,還用窗簾把窗戶包的嚴嚴實實,似乎五月的陽光是必須拼死遠離的死敵。凱絲汀把籃子放在餐桌紫丁香旁,然後打開門。花園裡已經遍地金黃。陽光不再客氣的從葉縫中撒漏,而是高掛在河谷上方,往下投射大把耀眼的光。夜雨的潮味已經無影無蹤。她得接上水管,好好的澆一澆水。
客廳窗台上,外面,躺著一把修枝剪刀。
她聽到母親的腳步聲,不久是開門的聲音。當她把丁香的枝幹向後扳,準備下剪時,蝴蝶受驚飛起。
「是妳噢。我還以為又有陌生人闖進來了。」
眼睛閉著,她呼吸著丁香的芬芳,甜的,從漏斗形的花朵飄出,露台上的溫暖幫忙放送。是,她說,嘴唇連張都沒張開。是,是,是。小心的,她將剪下來的丁香花枝放在露台地上。
「我舖好床了。妳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好。」
「怎麼大門敞開像沒規矩的吉普賽人?」
「我還要再出去,我只是進來剪幾枝花。」她拾起下一枝花,心裡想,不是她母親話中有話的言語讓她生氣,而是她自己老是這個對不起那個對不起的。她有權敞開自己家的大門直到永遠,而且她還很想在今天,她的生日,對所有的人敞開家裡的大門。有人送花來時,至少可以看清楚是誰。
「有人站在那裡。」
「是普萊斯太太坐在車裡。她等著拿這束丁香。」
「有人站在那裡。」
她把第二枝花放到地上,站起來。她母親的目光穿過走廊,望出大門,看到街上,普萊斯太太下車俯身籬笆上向丁香叢深深吸氣的地方。她揮揮手,向花園的門口走近一步。
「馬上就好了。」凱絲汀提高聲音,心中無法決定,她是否該邀請普萊斯太太進來坐。凱絲汀試探地暼了母親一眼,她似乎沒有察覺凱絲汀揮手的動作,而對這種突然性的邀請,最好叫警察來。
「普萊斯太太有一個女兒,她跟丹尼爾同班。」
「很好,妳有沒有幫我買黏膠?」
「妳沒有說妳要呀。」
「沒有黏膠,假牙怎麼固定!」
凱絲汀加速收拾好其他的花枝,紮成一大束,回到露台上。她自己都被花束的巨大嚇一跳,一隻手幾乎握不住。
普萊斯太太貼著車身,兩手撐在車上,面向太陽。音樂仍沙沙地從音箱裡傳出,好像水從噴泉池缸的邊緣泌泌流下。
「不小心剪得有一點太多」,凱絲汀有點抱歉的說,壓抑住心底想告訴普萊斯太太,今天是她的生日的衝動。
「天哪,龐培格太太,您真的…」
「維納,我現在姓維納,自從…」
普萊斯太太張大了嘴,好像慢鏡頭般把手掩住嘴巴,眼睛驚訝得大大睜開。
丁香花束橫隔在她們中間,好像忽然之間變成三個人。
「…很遺憾。」這聽起來像是要昏倒前的最後一句話,讓凱斯汀無法忽略這個尷尬,簡單的把丁香交到她懷裡,像之前超市裡遞給她垂死的花椰菜一般。在貝根城裡隨便任何一家店裡,每個禮拜,這件事一直在發生,即使她已經離婚六年了。
「沒關係。」
可是普萊斯太太搖了搖擋在嘴巴前後面的頭,說:
「怎麼會沒關係!」
「這在我是常有的事。」
「所以更糟!」
「無所謂。」…這就是鄉下,她本來想說,但是忍住了。她知道,普萊斯太太是這裡土生土長的。
「就是這樣,這就是我之前講的因果報應跟植物。在我手底下…我不夠細心。」普萊斯太太抬起眼,她們的手短暫碰觸了一下,當凱斯汀將丁香遞給她時。走廊上傳來吱嘎的腳步聲,凱斯汀私心希望,第一、媽媽會留在屋裡,第二、她不要突然把門從裡面反鎖。
「丁香需要很多水。」
「謝謝。那是您的母親嗎?」
「是啊。」
「您不會生我的氣吧?」
「不會。」
普萊斯太太點點頭微笑,將丁香花束捧在臂彎,像個孩子一樣,她讓凱斯汀想起一個女演員,但是這個演員的名字她卻想不起來了。是那兩片薄唇,讓她的臉精緻起來。車裡的音樂止了。
「我得走了。」
「謝謝您載我回來。」
「謝謝您的丁香。」普萊斯太太輕輕的把花束安置在後座後,站在車邊好一會兒,似乎在想什麼。她再次彎腰頭探進後座之前,她說:「請您等一下。」再出現時,她手上捧著一瓶香檳。
「不,不,這…」凱斯汀慌忙搖手,也搖頭。
「請收下。」
「真的不用…」
「我堅持。」再一次,她們兩人面對面站著,眼光越過對方。也許就是因為像這類的事情,讓她躲開人群。情境總是急轉直下,被迫性的轉折到幾至滑稽、甚至難堪的地步,她只能像穿著過長的裙子涉過泥地時,拉高裙子般的收起自尊。微笑、微笑,再微笑。
「我知道今天是妳的生日。」普萊斯太太說得那麼輕柔,好像這種親暱的解釋,只有將視線遠離轉向籬笆,才說得出來。
「妳怎麼知道?」
「因為,妳可以這樣想,這是我的工作。我在鹿坡婦女會擔任文書,我整理會員名單。名單上所有人的出生日期都在上面,因為大家都知道,五十歲以上的大壽便要唱歌慶祝。而妳的例子…哎,祝妳生日快樂。」
因為香檳擋在兩人中間,握手便成了搖晃手臂。然後凱絲汀站在人行道上,不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總是可以說的。香檳的瓶子圓滑安詳的躺在她手上。
「我應該在超市時就馬上祝賀妳生日快樂。妳也許覺得我有點怪。」
「我自己其實不太看重這些事 – 我是說,我的生日。」
普萊斯太太點點頭,後退兩步,往駕駛座車門方向移動。
「請向妳的母親問好。」她上車,短促的看了一下後照鏡,然後發動離去,而凱絲汀則回到屋裡。進門前她再次回頭,普萊斯太太的車已經轉彎駛向另一個方向。面向空無的街道,凱絲汀徒然的揮手。
下次再見,她想。
她身後,忽然啵一聲,玻璃罐被打開了。她希望,不會是她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