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峰林家是臺灣最具影響力的家族,但其崛起方式,與臺灣其他大家族有極大的不同,開臺祖冒險渡臺,深入番界山區拓墾起家,長年與自然環境搏鬥,並與官府、原住民、移民間有恩怨情仇的複雜關係,形成其武家族性與驟起驟落的族運。
《霧峰林家的興起》結合了官方檔案、林家文書、民間傳說等多方資料,重建早期林家歷史,內容涵蓋自開臺祖林石開始,到十九世紀林文察陞任封疆大吏的過程,介紹這段時間林家興衰不定的命運:由林石在大里杙拓荒致富,經林爽文之亂而家道中衰,而林甲寅再興家業,以至林文察竄升為福建陸路提督,一度兼掛水師提督。這是霧峰林家渡海拓荒到封疆大吏的故事。
書中既寫林家生存奮鬥的血淚故事,也寫强宗巨族間的結怨仇殺;既描述戰場上的叱咤風雲,也記錄政壇中的勾心鬥角,這些故事共同交織成一系列驚心動魄的圖畫。
作者:黃富三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碩士、劍橋大學歷史學碩士。歷任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研究員兼主任、臺灣史研究所研究員(至 2010 年榮退)。研究範圍涵蓋臺灣商業傳統、土地拓墾、臺灣家族史、洋行史、戰後臺灣政治史等。著作包括《女工與臺灣工業化》、《林獻堂傳》、《臺灣水田化運動先驅:施世榜家族史》與學術論文數十篇。
這本書能問世,說偶然很偶然;說有緣,也很有緣。
1979、80年間,筆者受國科會資助赴劍橋大學進修一年,由於在臺大開有臺灣史課,在閒暇很自然地會留意一下這方面的外文著作。在某一次逛書店時,發現一本很有趣的書,即Johanna Menzel Meskill博士所著之A Chinese Pioneer Family: the Lins of Wufeng, Taiwan, 1729-1895。略讀之下,除為書中的內容所吸引外,更有不少感慨,也有更多的汗顏。狹隘點講,為什麼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們對這個影響臺灣歷史的重要家族,不曾認真地去探究了解,反要太平洋彼岸的異邦學人為我們啟蒙。更廣泛點講,為什麼對孕育我們的鄉土,我們不能嚴肅地(非玩票性質)、客觀地(非目的導向)探討它成長的悲歡成敗過程,讓子孫對先人創業之艱辛有深一層的了解。
Meskill博士說,她曾嘗試挽救霧峰林宅退逝的壯麗(deceased grandeur),卻遭遇重重挫折,只好以文字來保留它。1筆者1980年回國後,也曾有幾次機會參觀林宅,每一次都增添一分感慨與無力感,心想如果在歐洲,即使把公家機構除外,不知會有多少熱心人士伸出援手,來維護這座在臺灣規模最壯觀的宅第。
從Meskill博士1962年參觀林宅後,二十二年的歲月悄悄過去了,林宅更破落了,想不到筆者也以同樣的感慨與無奈再做同樣的工作。由於種種因素,林宅的整修與維護依然遙遙無期。1984年秋,臺中素貞興慈會為免宅第變成「無形史蹟」與林家歷史完全被淡忘,決定撥款進行兩項工作,一是宅園的測量與繪圖,一是林家歷史的研究,由臺大土木系都市計劃室王鴻楷教授主持宅園之測繪與研究,王教授再經由歷史系徐泓教授介紹筆者主持歷史部分的工作。
憑心而言,在與素貞興慈會負責人林正方先生以及林博正先生等人數度商談時,筆者並無勇氣接受這項工作,更無信心完成任務。畢竟霧峰林家是臺灣世家,代出名人,自林文察、林朝棟、林文欽以至林祖密、林獻堂、林癡仙、林幼春等;其家族史幾乎可說是乾隆中葉後臺灣歷史的縮影,筆者不敏,焉敢承擔兩年內完成林家歷史研究的重責?更何況,Meskill博士已有鉅作在先,欲求超越,談何容易!幾經會商,林正方先生應允盡一切可能協調林氏族人提供所有資料,並接受訪談等,於是,筆者抱著忐忑不安與姑且試之的心情,暫時接受初期的工作。
當工作展開後,初期是很悲觀的,因為Meskill博士當年所見的資料居然不復見。但是隨後情況卻有驚人的變化,一件接一件的新資料不斷湧現,驚訝、興奮、滿足、期待,有生以來,心緒從未如此激動過。筆者逐漸有信心寫一本一方面承襲Meskill著作之風貌,一方面又有新成果的書。
原先,筆者構想是清代一冊,日治後一冊。但由於資料極為豐富,清代部分只能寫到林文察,至於林文明、林文欽、林朝棟等人只好留待下一冊分解了。
由於這是筆者第一次嘗試寫家族史,知識、經驗俱缺;加以教學忙碌,上課期間未能全力以赴;更何況在短短一年半內須完成具有不少原創性研究(original research)成份的書;凡此種種,均遠超出個人能力範圍,缺失、錯誤定不在少數。由於出國在即,也無暇恭請學者專家寓目賜教,惟有在出版後懇請各方先進不吝指正,以便有修正機會時改進。賜教請函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即可。
—般林姓族譜均稱林姓始祖名林堅,是殷末比干之子,原名泉。殷亡後,周武王求殷人後嗣而得泉,賜姓林,改名堅,有釆邑在博陵。博陵古名冀州,又名西河,故《林氏族譜》常加西河二字。
林堅六十三世孫林穎,在五胡亂華時,隨晉元帝遷江左。林穎有二子,懋與祿。其後林祿遷居福建,定居晉安,是為福建林姓之始祖。林祿子孫分居於「莆田北螺村、涵頭;又分居晉安之北長嶺下村,今居福唐、侯官、閩縣……,皆其苗裔」。當時中原板蕩,同入閩者有八大族,即林、黃、陳、鄭、詹、邱、胡、何。
林祿十九世孫林和義,「字鴻虞,宋末,入漳州漳浦基(上疑有漏字),生一子大用」。林大用生七子:子亨、子貴、子賢、子慕、子華、子齊、子淵,由於遭逢宋、元之際的戰亂,兄弟分散。長房子亨分居苦竹;次房子貴,守路下;三房子賢,分居漳浦七都橋頭;四房子慕,分居平和縣五寨墟埔坪社;五房子華,分居饒平縣,子孫居南靖車田、攀龍;六房子齊,分居平和五寨後巷;七房子淵,分居漳浦下尾。其中四房林子慕即為平和林姓的一世祖。
林子慕十二世孫為林持,字抉我,諱可相,生三子為深、洪、江。三子林江名淑,字良士,娶曾氏,生三子:石、受、總,長子林石即為霧峰林家之開臺祖。
據族譜載,林石出生地是平和縣五寨墟莆坪社。Meskill教授認為可能是個小村,因而不易確定其地點。筆者查《平和縣志》,未見五寨墟或莆坪社之名,疑為五寨社之誤。《縣志》疆域篇載,平和轄有二里,清寧里有45社,而新安里有16社,五寨社在新安里。核對縣圖,在東邊有「五寨」之名,或即社之所在。又「墟」乃嶺南人對「市」之稱呼,但查《縣志》之「街市」,也未見「五寨墟」之名。然而,查「漳州府志」疆域篇,卻有「浦坪墟」之名,並說「離縣七十里」。筆者疑「家傳」寫錯,也許地名應為「五寨社浦坪墟」。
林姓歷代遠祖頗不乏中舉出仕者;但宋末因戰亂而避居平和的林子慕這一支,無論據《族譜》或《平和縣志》,至林石為止,似未有中舉出仕者。可見平和林氏在功名上無任何成就,他們可能與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務農為生,勤儉度日。
林石是林江的長子,生於雍正七年二月十四日,下有二弟受(壽)、總,分別少他三歲與五歲。不幸,乾隆三年(1738),林石十歲(實歲九歲)時,父親亡故。乾隆五年(1740),他十二歲(實十一歲)時,母親曾氏亦去世。但是祖母莊氏仍在,下則有幼小的弟弟,這對年紀輕輕的林石,無疑是個重大的考驗。幸而「家有薄田」,約略可供衣食。他「上奉祖母,下撫弱弟,俯仰之際,有逾成人」。顯然,父母早亡造成他的早熟,他之「力田讀書,慨然有遠大之志」,當與此背景有關。他似乎受過點教育,但不知多高,亦不知讀私塾或社學。按康熙五十三年(1714),平和縣有社學24所,五寨社學即其中之一,也許他曾入社學就讀也未可知。
艱困的環境壓迫人,但也造就英雄漢,林石從小就具備與眾不同的特質。根據「家傳」的有限資料,他似乎具有幾種難得的性格,合乎開拓者的條件。第一,父母早卒,他自小知勤勉、上進。如上所述,「性孝友,力田讀書,慨然有遠大之志」。「上奉祖母,下撫弱弟,俯仰之際,有逾成人;識者蓋豫卜其心有以自立矣」。他來臺後,「治溝洫,立阡陌,負耒枕戈,課晴習雨,勤勞莫敢懈」。凡此種種,均顯示其勤勉精神與上進心。
第二,冒險心強:清初臺灣中、北部以炎瘴之地聞名,而臺灣海峽風浪亦險惡。可是,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卻敢於不顧一切,結伴渡臺,準備定居拓墾。乾隆十八年(1753),他二十五歲時,祖母一離世,立刻獨自來臺闖天下。先至彰化城謀出路,後定居在初闢的大里杙。當時,彰化開闢不久,而大里杙四周仍為土番踞處,經常出草殺人;然而,他卻無懼於生命之危險,在此從事拓殖工作。此證明他具有超常的冒險精神。
第三,見識過人:林石年輕時,已判斷家鄉的發展潛力有限,而明智地選擇充滿機會的新地—臺灣中部—做為未來事業的根據地。再者,一般來臺者大多選擇治安較好的縣城落腳,他卻獨具慧眼,深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理,選擇危險但充滿機會的鄉村—大里杙。乾隆十一年,他十八歲時,已冒險勘查彰化地區;乾隆十八年,他二十五歲移居時,更以之為發展事業的基地。
第四,性格堅毅果斷:林石年二十五時,有人勸他娶妻,他雖然身為長兄,依傳統孝道,理應先考慮香火之綿延;但為了前途,斷然拒絕,隻身渡臺,直至事業有成,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三十二歲時,方娶妻。更不尋常的是,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他回鄉省墓時,斷然地把二弟受、總也帶至臺灣,甚至將祖先骸骨自家鄉攜來,改葬於大里杙。一般中國人移民海外,多期待有朝一日,衣錦榮歸,落葉歸根,絕不願全家人流落他鄉。移民們也希望骨骸返歸故里,與先人同處,而不願埋骨異地;而林石卻一反常人做法,斷然欲定居臺灣。
第五,具領袖之風:林石不但照顧二弟,使能成家立業,而且也做慈善工作,救濟歉年受難者。在漳、泉械鬥激烈的彰化,他常出面排解糾紛,均願示具鄉中頭人之風範。
第六,高度功利取向的性格:他一生所做的決定似皆依此原則而行。他之毅然離鄉選擇臺灣,本即功利動機(經濟取向)。他冒險拓墾有番害的地區;經營放貸業;械鬥時,議歸故里;林爽文之亂時,勸阻勿反,在在顯示功利目的乃其下決定的主要原則。這自然與故鄉平和之貧瘠與環境不佳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