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戲

NT$480 NT$288

原書名:Gegenspiel
出版日期:2019-01-31
作者:施益堅
譯者:麥德文
翻譯校訂:林敏雅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464
開數:25開,長21×寬14.8×高2.7cm
EAN:9789570852578
系列:小說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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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德國圖書獎年度決選、觀點文學獎(aspekte-Literaturpreis)最佳作者首作、柏林藝術獎之文學類獎(Berliner Kunstpreis Literatur)得主──施益堅(Stephan Thome)最新長篇小說:
她一生的課題:想逃離;滿心決意離開;然後感覺到力不從心。

妳正在婚姻裡上演對手戲還是獨角戲?

要完美詮釋婚姻裡的雙人舞,妳必須和瑪麗亞一起回頭審視自己的成長歷程。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生命裡的一切,都會刻在妳的靈魂深處。
德國作家施益堅繼《離心旋轉》從丈夫的角度審視自己的人生後,以《對手戲》鋪陳女性深度心靈剖析,從妻子的視角來看這段婚姻的走向與未來。

舉世皆存的女性困境──一個女人要在家庭與婚姻裡保有自我究竟多難?

想想這樣一個女子。
她有過叛逆與不羈的年少,她追求自我,她看西蒙.波娃的《第二性》,然而在感情裡她妥協,在婚姻裡她收起女性主義,逐漸把自我埋葬在日常裡,成為一名妻子與母親。
不教外交官太太葡萄牙語的日子,她枯坐家中客廳看俗濫的商業片;她在案上擺著易卜生與布雷希特,每天將書籤往後移幾頁,假裝自己仍是那個愛讀戲劇的女子;她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
這樣一名女子,她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即便必須割捨這段婚姻,她也要刨開地面,挖出深埋地底的自我。然而這樣的決心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呢?

丁香革命後的里斯本,西柏林的占屋景象,兩德統一前後的德國鄉村:施益堅以充滿張力的場景,從另一個視角重新描述一段婚姻故事。《對手戲》是部令人感動,有時卻又令人不安,以出發和責任為主題的小說,也包括面對自己的生命。

※ 知名作家、國際媒體一致讚譽:
小說陰暗與明亮交錯,給了出走女人的微光希望,在當代荒蕪般的生活裡,施益堅回歸傳統價值,認可了人是需要家的永恆「回歸」。――鍾文音

「令人驚嘆的小說,充滿同理心與心理學慧詰。」――中德廣播公司

貨號: 9789570852578 分類: , , , 標籤:
作者:施益堅

1972年出生於德國的比登科普夫,主修哲學、宗教學以及漢學,在東亞生活與工作了15年。曾先後到中國、日本、臺灣等地做研究和居留,觀察每一座城市的風土人情。而在臺灣居住的時間最長,同時完成第一部小說《邊境行走》,注定與臺灣讀者締結最深刻的緣分。曾任德國國家研究機構學者、國立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訪問學者、國立中興大學駐校作家。
《邊境行走》,甫出版即震撼德國文壇,成為各書店裡讀者詢問度最高的作者之一,並入圍2009年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德國圖書獎(Deutscher Buchpreis)年度決選(同時入圍者還有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賀塔.穆勒),且獲得觀點文學獎(aspekte-Literaturpreis)最佳作者首作。第二部長篇小說《離心旋轉》於2012年出版不僅入圍該年度法蘭克福書展之德國圖書獎年度決選入圍,更獲2014年柏林藝術獎之文學類獎(Berliner Kunstpreis Literatur)。繼前作《離心旋轉》從丈夫的角度審視自己的人生後,2015年出版的《對手戲》鋪陳女性深度心靈剖析。2018年第四本長篇作品野心更勝,爬梳歷史敘寫有關太平天國動亂的小說《野蠻人之神》,再度入圍法蘭克福書展之德國圖書獎年度決選。2021年完成新作《梅雨》,目前仍持續創作中。

譯者:麥德文

德國語言文學碩士,譯有《好的哲學會咬人》、《上一堂有趣的文學課》、《孤寂的盡頭》等書。

翻譯校訂:林敏雅

臺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留學德國特利爾大學。曾旅居日本、荷蘭多年,目前定居德國,從事德、荷文翻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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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哀歌之後的曙光/鍾文音(作家)

婚姻,將兩個人,分割成兩個板塊。中間隔著誤解背叛傷心,時間更是最大的殺手,將兩個同在一個屋簷下的伴侶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施益堅在臺灣的第三本長篇小說小說《對手戲》,和二○一四年出版的《離心旋轉》可以說是互為對話的小說,《離心旋轉》以男性何暮德為主敘述者,《對手戲》則以何暮德之妻瑪麗亞為主敘述者,彷彿兩個聲部的合唱,卻拼出了不同的版圖,也像是一部男聲女腔的各自表述,各自的青春回憶與懺情錄,將男女雙方如何在婚姻的墳墓裡努力地掘出一道道的空氣,從而以移動出走和企圖對話之不可能,而展演了婚姻的全景圖,讓我們讀到了一種對愛情傷逝後的哀歌感。
在整本小說裡,瑪麗亞活得那麼用力卻也那麼疲憊,讀著讀著,像是在聽一曲如歌的行板,述說著總是錯失的兩輛列車,但他們卻是同一個屋簷下的夫妻,身體的距離最短,但心的距離卻最長。
小說的核心是何暮德與瑪麗亞彼此都在追問與叩問,為何人生事業與愛情會走到這一步?為何伴侶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說一開始就很有「戲」,對手交鋒,煙硝味濃,戰火一觸即發。開車吵架是最危險的,密閉空間逃無可逃,最後瑪麗亞半途下車,只消離開有這個男人的現場,「去哪裡都好」,瑪麗亞開始展開屬於自我的移動,個人的小遷徙。小說也開始展開她的自我回顧,亦步亦趨地貼近殘酷的現實,兩個無法對話的人,有著許多關係而產生的連結(比如女兒、家族婚宴等等)必須去處理,經常點燃了日常生活的種種情緒,隨處都可讀到那種深沉疲憊後的爆裂與暴烈。
這本《對手戲》依然展現施益堅一貫擅長的小說技藝,細節的工筆描繪與對話的靈動,組成節奏的時緊時鬆,長短運鏡的交織下,瑪麗亞的生命如卷軸攤開。瑪麗亞的劇場工作在施益堅的巧妙布局裡,也使讀者獲致德國劇作的輪廓,也讓我懷想起自己在柏林文學館居留期間也很愛到柏林看戲的經驗。施益堅花了很多篇幅書寫關於瑪麗亞的劇場過往,寫來生動,就像鏡頭跟拍一般。

回顧生命的旅程,時間交錯並不好寫,因為太多細節要挑選撿拾,也太多細節被沖刷流失。時間惘惘,褪色的記憶要如何重新刷上新色?許多躲藏在暗處的感情幽魂如何重新給予重量?小說必須在支線之外撐住敘述的主線,這往往挑戰著作者,而施益堅處裡的方式是緊緊扣住人物與事件的關係,將影響人物的關鍵性亮點做了顧盼生姿的螢光記號。

「旅程」貫穿「瑪麗亞」的人生之旅,施益堅讓瑪麗亞毫不逃避地面對自己的過往,尤其在背叛的書寫上,小說進程在最後才逐漸將瑪麗亞的背叛往事與被騷擾的不堪躍上紙面,更難堪的是瑪麗亞背叛丈夫的對象還是一名「魯蛇」,無所事事的失敗者。且何暮德隱隱知道卻又不說破,這讓原本不太討人喜歡的何暮德,突然讓讀者油然生起「同溫層」的感受,而使何暮德多了很多溫度。其實,我個人很喜歡《離心旋轉》的何暮德,但《對手戲》裡的何暮德卻沉悶無趣到讓女生都想抓狂,想來施益堅寫出了不同視角下的同一個人會是不同面貌的,在這一點上,施益堅非常成功地處理了這種男女差異下的視角,這也使得小說展現多重對手戲的情節。甚至殘酷到揭開真相。寫瑪麗亞過往的幾場戀情也都讓人如臨現場,瑪麗亞彷彿是女生的濃縮與隱喻,女性結婚的對象往往未必是喜愛的對象,有時候只是時間到了,或者剛好想結婚的時候,那個人剛好就在生命的現場。
小說節奏一開始很快就進入雙方的戰場,「對手戲」精采至極,開場就十分緊湊。之後隨著時間旅程與回憶敘述基調逐漸緩慢,感覺作者有意讓瑪麗亞的迷惘扣緊迷霧般的旅程。直到里斯本上場,旅程又帶動了嶄新的敘述。
「她沒有目的地。」瑪麗亞來到里斯本,八月的舊城沒有遊客,她在緩慢裡逐漸尋找自我的寧靜,她進行了一場自我的「遷徙」。
《離心旋轉》時何暮德的感受是:「感覺是會移動的標的。我們沒有目的地,只能經過。」
沒有目的地,兩本小說巧妙地都出現了這一句話,關鍵字。很有意思的是,沒有目的地,反而讓他們看清了來處,看到了愛情的原點。
遷徙帶來新的抵達之謎嗎?
至少分離帶來可能的相思。

開車穿越歐洲(因為何暮德需要緩慢思考和她的未來)來到機場接瑪麗亞的何暮德終於展現了暖男的魅力,慢下來的旅途讓彼此有時間去想很多事,時間還讓何暮德蓄起了鬍子,這樣的改變也帶給瑪麗亞一種新的陌生化刺激。
小說給了傷心愛情譜過哀歌之後的曙光:
「一瞬間還是一如往常。瑪麗亞感覺到自己的想法已經飄到山區,自問有沒有算式可以計算:需要彼此共度多少年,才能在分離多少星期再度重逢之後,產生幾分鐘彼此都有所改變的感覺。」
連帶地她和女兒的關係也因此融化了。
「我有些傷口,也許妳碰得太用力了。」
……
「忘了這回事。我只想說我愛妳,愛妳原來的樣子。我認真的。」
屈服於離心力而漸行漸遠的伴侶給了雙方重生的機會,而重生只是要歷經掙扎的脫蛹痛苦過程。
這回瑪麗亞不再跑走了。
日常生活裡那老男人的衣服鞋子褲子眼鏡,突然也有機會變成天上如畫的月亮呢。
但要走到這一刻,要流多少眼淚,要生多少悶氣,要穿越多少的寂寞,要走過多少無人的城市下午……
小說陰暗與明亮交錯,給了出走女人的微光希望,在當代荒蕪般的生活裡,施益堅回歸傳統價值,認可了人是需要家的永恆「回歸」。
獨鳴的暗夜,畢竟心太苦了。小說從通過雙方對手戲的一高一低,從步入黑暗,最後卻打起探照燈,讓孤寂的兩個靈魂重溫光亮之所在。
時光過去這麼多年,戀人可能從幸福走向不幸福,也可能又從不幸福走向幸福。
誰知道呢。
何暮德曾說,每個人生可能可以重新開始不止一次。
重新開始,歸零,再出發。放過自己,放過別人,讀畢小說,也感到束縛瞬間被放鬆了。
這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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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怎麼啦?」
丈夫的聲音帶著警覺。瑪麗亞在副駕駛座,身體向前傾,肩膀感覺到丈夫的手,卻沒有拂開,只是保持不動,任由眼淚奔流。還能怎麼了。幾星期以來,這一天就像考核日一般橫亙在她面前;今天她頭痛,坐在擁擠不堪的列車上,本來和丈夫重聚之後只想聊聊天,或是安靜不語,而不是應答這般審問。車子行過馬爾堡之後,何暮德就開始拿這些問題步步進逼。讓她錯過昨晚趕鬼宴的會議開得怎麼樣?她的老闆怎麼那麼嚴苛,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她不覺得火大嗎?工作滿足她的期待嗎?還是……
「瑪麗亞?」他的腳鬆開油門,似乎想找地方停車。她很清楚他想聽到什麼,就像他知道她什麼都不會說一樣。她從車底撈起手提包,找不到藥丸,就抓起手帕。儀錶板的時鐘顯示兩點十五分。幾分鐘前丈夫差點錯過圓環出口,之後就專心盯著車道,馬路沿著收割後的田野往前延伸,經過村落,村子就像死去一樣暴露在午後陽光下,到處都有拖車停在農莊入口。自從她在德國鄉下生活過之後,每次看到整理得很好的前院總會想像屋主是個小心眼的人。她擤了擤鼻子,又把手帕收起。街道右邊有張潦草的手寫招牌「自助採摘向日葵」。
「我們之間怎麼了?」她打破沉默問道。就當地而言,這是個燠熱的夏天。柏林清晨頂多二十度多一點。
「什麼意思?」
「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再也談不下去?」
「我們已經談了好一會兒了。」
「各說各的,拐彎抹角,隨你怎麼說。」
她用力抹去臉上的眼淚,何暮德一陣沉默。他們一個月不見,只短短幾分鐘,他進逼的問題,她逃避的答案就把重逢的喜悅糟蹋光了。為了搶先回應他的答案,瑪麗亞繼續說:「你只是做出關心我工作的樣子,其實你只關心我什麼時候會放棄。」
「和妳想工作這件事無關,我總是支持妳……」
「去社區大學開葡萄牙文課,對!」她突然轉頭,把五指攤開的右手伸到他面前,連她自己都覺得詭異的舉動。「我已經開過五期這種課程了,五期!」
「妳想聽我說什麼?」他質問。「去柏林吧,寶貝,打電話給法克.麥凌恩,問他有沒有什麼能讓妳做的,反正妳在波昂只會煩我而已—妳想聽這些?」
他眼睛下方發紅的眼袋讓她想到十個月前的那個早晨,在大門和滿載的搬家貨車之間,她感受到愧疚的所有重量,對他說:我們夠堅強,我們辦得到。從那時起發生了一些他們倆都不想發生,甚至無論如何都想阻止的事,只不過各以各的方式,最後各自落到相反的一端。無論如何,最初的信心消失殆盡。
「最近我常想,」她慢慢地說,「我想和你分享很多事情,但是每次還沒說出口,就已經可以預料到對話會怎麼發展。我很清楚你會從哪一點切入,只要我一說起什麼困難,你就滿懷希望。我每次說起難處,卻完全得不到你的體諒,只是坐實了你的看法—我走錯路了。而且我現在覺得不舒坦,因為我燃起你的希望,卻必須讓這些希望落空。」這次她等著他是否想回應,他卻只是把手從方向盤移開,開啟空調。他看起來徹夜未眠,雖然他說趕鬼宴之後,他十一點半就上床睡覺了。「再來是第二點:你總是讓我陷入危害我們婚姻的那個角色,因為我追求我自私的人生計畫。」
「我倒不清楚我們的婚姻岌岌可危。」
「你很清楚!」她聽到自己說。就像要標記她必須克服的內心障礙高度,她的心猛跳了一下,瞬間讓她一鼓作氣:「但是你似乎不明白這個危機是因為你的態度。」
「說清楚。」
「我們一年以來都在原地踏步……」
「各自踏步。」他打斷她:「說仔細點也無妨。」
「……沒有絲毫進步,我們相處的珍貴時間都浪費在同一個沒有結論的對話。我的經歷,你的經歷,一切本來都可以讓我們的生命更豐富。我們有很多話可以說,我們可以分享,本來可以那麼美好,要不是……」
「要不是我的腦袋後來冒出那個該死的想法,覺得我們最好在同一個城市裡生活。」他轉過頭去,就像要確定她同意車子行進的方向。火車誤點,不到一小時婚禮就要開始了,他們只剩下把行李放到旅館,接著把自己打點俐落的時間。「對吧?我要是看清五百公里是夫妻雙方的完美距離,我們的生活就會甜美滑順得像杏仁糖霜。老天,我們一切都能分享,除了餐桌和床。」
「聽聽你自己說的什麼話,何暮德!你聽起來像是受了什麼委屈。」
這正是她坐在高鐵裡聒噪的年輕人之間下定決心要避免的對話。她頭痛是因為昨晚必須喝很多酒,才能安撫劇場會議後的神經。法克拒絕理解有個演員要離開劇團;一如以往,多方斡旋的工作又落到她頭上。這時她再也撐不下去。這是七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渴望的夏季假期開始之前,只剩下何暮德外甥的婚禮要解決。明天他們會開車到波昂,星期二再一起飛到里斯本,祖阿嗚把房子借他們住,直到他們決定之後的行程。沉默中她氣惱自己提起婚姻危機。每次她被丈夫訊問,覺得自己被逼到角落裡,就會說出這些違心之論。她想請求他,我們下次再說吧;但是他就像先扼要重述對話,然後發現決定性的錯誤,何暮德舉起手來。「慢著,」他比之前更大聲地說,「妳抱怨我把妳逼進自私尋求自我實現的角色。容我提醒妳:第一,這個角色是妳自找的,而且妳也演得很好。第二,剛好相反,是妳逼我扮演一個角色,不,不止,扮演多個角色!被留在家鄉的丈夫,渴求關愛的乞丐,每天晚上巴巴地等著電話響。一個比一個糟,都是爛角色!」
「這正是我們的問題,」她說,「你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傷害你。」
「我們的問題是,妳並不特別在意妳所做的事是不是會傷害我。」
「有個名詞叫自我中心。」
「幾乎正確,」他糾正她的說法,「這叫做自私。」
他們沉默地駛進下一個村落,看起來就和之前的村子沒兩樣。尊重,他幾分鐘前說了,出於尊重,只要簡潔告訴他,第一年結束後,她想繼續在劇院工作。而她想不出更好的回應,只是問他,她重回職場是否讓他覺得不受尊重。將近二十年的婚姻歲月,他們從不曾這般斤斤計較,各執己見,一占上風就一陣得意。他們即將在開心的婚禮賓客間周旋度過漫長的一天,露忒立刻就會察覺出了問題,而且在瑪麗亞必須展示笑容之前,她就察覺自己的那抹假笑像張面具掛在臉上。「我們能不能從頭開始?」她問著,無法壓抑一聲嘆息。她想下車,獨自奔跑穿過田野,而不是一再重新解釋顯然已經無須解釋的事情。
「從頭開始,每一對老夫老妻的夢想,可惜……」
「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嗎?拜託你停止愚蠢的譏刺好嗎?」
「好,」他像被責罵的小孩,「我聽妳說。」
才怪,她想,不然他一定了解她不是為了法克才去柏林,也不是為了和丈夫分開生活,而是出於一個簡單的理由:以她的年齡,每個「不」都可能是最後一回,之後再也沒有機會。何暮德一輩子都在工作,她卻是第一次,如果不算社區大學的課程和聖奧古斯丁那三個月。過去幾個月,他們討論過無數次,直到瑪麗亞自覺像聽錄音帶般一再重複同樣的話。「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了解為什麼我一定要這麼做。在那個時候。為什麼那不是因為自私。那個職缺出現的時候我只能接受,或是下半輩子怪我自己拒絕這個工作。怪我也怪你。原因在於波昂的生活……」
「『在你的波昂』,妳老是這麼說,其實妳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對吧?」
「要是你不把每個句子都聽成責備,就能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
「事實上,我何必這麼做?」他試著讓口氣不要那麼酸,然而澈底失敗。何暮德是個冷靜、自制的人,知道掩飾自己的弱點,但是現在他似乎想暴露這些弱點。「多年來我為了工作忽略家庭,沒有支持妳找一份有意義的工作。這不是責備而是事實,對吧?」
她可以乾脆地說:正是如此。仔細說來這是安定物質生活的代價,是她付出的那一份,但是事情有所變化。斐莉琶離家獨立,何暮德拒絕適應新情況,總說他能了解她的工作欲望,卻只是口頭一再說說而已。月臺上再相見,她第一眼就看出他有多疲憊。他最新的一本書,大部分在晚上十點到半夜兩點之間撰寫,很快就要出版。他經常暗示,這本書會讓他賠上據稱微不足道的殘存名聲。分析哲學不該取材電影,以探索真實的人在現實生活中所遭受的問題。她不知道應該如何理解這些說法。她丈夫快到六十才追上中年危機?果真如此,是他墜入漫長職業生涯的失望之中,還是因為她搬到柏林?當時她下定決心,不會放手不管,也不為自己找藉口說他就理當要適應這一切,眼前她彷彿試著在心中的琴鍵上找出正確的曲調,好傳達出和解的意願,卻不致隱藏她的死心斷念。「你何時變得憤世嫉俗,何暮德?」她問,等著她這一次也說錯話的訊號,但他只是聳聳肩,喃喃地說:「是啊,何時呢?」
「我了解。所以這也是我的錯。」
「怎麼說『也是』?我們一直都只說到我的錯。」
「這就是我所說的意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脆弱,拿出面紙放在面前。「我們再也不能好好對話,不能談論我們的事。」有一瞬間她成功壓下湧起的哭泣抽搐,他開始一條條數說自己的錯誤,她乾脆當作馬耳東風。他書裡提起的大部分電影,都是他們在波昂一起去看的電影,其中有幾部是英格瑪.柏格曼的電影,何暮德從青少年時期就很喜歡這幾部電影。《假面》讓她震驚,不容易忘懷。她年輕時就習慣把自己代入舞臺劇或是小說的角色,但是她從未見過這般矛盾的分身,一個沉默而驕傲,另一個雖然不安而且有些輕佻,但依舊果斷。「在同一個時間可以是同一個人嗎?」她生命中的所有課題都集結在一部電影裡,以黑白畫面描繪,透露出令人不安、難以捉摸的威脅,僵硬的光線讓夏天都顯得冰冷。她和何暮德在看完電影之後的對話很有趣,即使瑪麗亞並不了解何暮德希望從這部電影當中擷取什麼用在書裡。「不要說了,」她這時低聲說著,因為他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激動,「拜託不要說了。」
「好像這一切還不夠似的,」他頑固地強調,「我當然對妳的工作內容毫不諒解。」
「拜託不要這樣……」
「我們誠實一點吧:我對現代劇場藝術只有沒救的鄉巴佬想像。」
像是想讓自己儘可能變小,她把腿抬起,雙臂圈住膝蓋。國道呈現長長的右向彎道,山谷展開,田野閃爍著夏日高溫。年初他們一起觀賞《歐洲屠宰場》首演,法克試著重享昔日榮光,打擊每一個人,任何人都不放過。瑪麗亞知道,不只她丈夫會覺得這齣戲糟到讓人無言以對。結束時稀稀落落的掌聲證實觀眾的手足無措,接著舉行的慶祝會比預期的早結束。當時何暮德試著不要顯露他覺得那有多噁心—他現在要補上嗎?她感覺到胃裡翻騰,因為喝太多酒,睡得太少。她的手提袋裡放著隨時可簽訂的劇場工作合約。在火車上,她為了躲避吵鬧的年輕人逃到用餐車廂,喝了杯淡而無味的濾泡咖啡,決定等待比較好的時機再告訴她丈夫實情。明天在波昂或是下星期度假時,不要在前往婚禮的路上,婚禮本來就夠她心煩了。露忒會表現得她不在意瑪麗亞缺席昨晚的趕鬼宴,瑪麗亞也不能表現出看穿小姑的心思。才剛坐上車就對何暮德提起這件事,這是第一個錯誤,開端的走調貫穿他們的談話。她想問,你到底站在哪一邊,二十年來一直都想問,但這卻是那些事情之一,是她……
「面對觀眾手淫是前衛的!」
她嚇一大跳,吃了一驚。他不是隨口說出,而是大吼大叫。一瞬間她以為是何暮德拙劣的模仿,是在暗示法克的作品,但她轉過頭,看著何暮德扭曲的面容,雙眼圓睜,完全失去控制地大吼著,吼叫著解放、謊言和束縛。「中產階級傳統滾蛋!扭曲太久,我們都自我欺騙。我們應該感謝崇高的大師,他……」
「不要說了!」她在混亂之中也大聲吼叫,聲嘶力竭,於是更加混亂。這是什麼世界?
「本來就是這樣!」他吼回去。他們面前展開一段平坦直線道路,車速更加快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傢伙根本不夠清楚我們有多不自由,柏林文化參議員資助一些相關的專家,讓我們看清自己的德行,真是何其有幸。這些專家的話語銳利得足以劃破所有謊言。」有如被附身一般,她丈夫滔滔不絕,胡謅著擺脫控制、空洞和情欲,瑪麗亞一個字都聽不懂。他們討論、爭論了十五分鐘,這時他即將完全失去控制。「或者要按照高尚西方戲劇大師的第一誡,」他破嗓子大叫,「幹你的!」
她一聽到這個句子就動手打他,何暮德的動作不受控制,車子向左偏,輪胎吱吱作響,破碎玻璃和扭曲金屬的畫面在瑪麗亞眼前閃過,不過車子依舊行駛在馬路上。「還沒完!」他幸災樂禍地大喊。沒有把車向右轉正,他反而急駛上對向車道。她驚慌失措地望著手心,「我在這個婚姻瘋人院裡做什麼?」
「妳什麼都沒做,一點都沒有。妳只是為我犧牲。」
「為什麼你現在要破壞一切,何暮德?告訴我為什麼?」
「破壞讓你們壞掉的一切,我們以前說過。或者不是『我們』,是其他人。我只是坐在書桌邊。」
「讓我下車。」幾百公尺外有輛車轉入國道。她這輩子第一次打她丈夫,但是震驚之餘她無法思考。她落到他的手裡,無法做任何事,除了尖叫。「該死!開回原來的車道!」一串喇叭聲迎面而來,「轉向右邊!」她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骨節突出。「向右開!」
對面來車閃燈。
「一切如妳所願!」他在最後幾秒鐘轉回順向車道,輪胎再次吱吱響。喇叭聲逐漸消逝之後,她的身體一陣痙攣。她一時間擔心自己非嘔吐不可,接著她終於感覺到行車速度減緩。車裡一片寂靜。
她不再尖叫,只是脈搏依舊快速。
左邊一家汽車門市,右邊一座加油站。就像站在遠處,她看著自己試著將印象拼成一幅圖像,但是頭痛卻最先回返,太陽穴裡振動的壓力。馬路兩側空蕩蕩的人行道,後面是修剪過的樹籬,窗戶裡有白色的窗簾。空無一人。何暮德示威一般緩緩駛出鄉村,幾分鐘後他們抵達目的地。瑪麗亞的眼光掃過警察局的指示牌,以及一家名為「山中花園」的旅館,也就是晚上舉行婚宴的地方。她怎麼也想不起那位韓籍新娘的名字,她從沒見過新娘。有個女孩騎著腳踏車,每隔一面櫥窗就擺出同一家房屋仲介的牌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她想著,直到她的聲音讓她知道,她其實在想其他的事情。「別想現在就開車去你妹妹那兒。」他們穿過市集廣場,順著通往露忒和海納房子的街道往前開。谷底右邊是騎馬場,山坡上的住宅坐落在廣袤的花園裡。這地方被四周的綠色山丘環繞著,中古世紀城堡聳立其中有如皇冠。就像接到命令一樣,何暮德沒轉向通往他妹妹家的那條叉路,而是直行,黑莓樹叢蔓生在狹長而爬升的道路兩側,直到森林邊一片沒有鋪柏油的停車場。車一停,她就抓起提袋,打開車門逃了出去。
去哪裡都好。
她看一眼確認何暮德不會下車。眼前是條通往樹林的步道,光線從樹葉間灑落,映照出一群舞動的蟲子。步道轉個彎,通往一片長滿草的空地,看著有點眼熟。幾年前,他們在下方的林中小屋裡慶祝海納的六十歲生日。她走過小屋前鋪著礫石的空地,走向一張砍伐後的殘根做成的無背椅凳。前方是開闊的山谷,高瘦的樹木簇擁著蜿蜒穿過草地的河流,樹林在遠方染上一抹藍。瑪麗亞坐下,從菸盒裡拿出香菸,吸了幾口。後方一座噴泉滴著水。
她的脈搏依然快速跳動。
她身上穿的花洋裝是她三天前在柏林哈齊雪市場買的,之後她和彼得.卡洛一起用餐,向他述說自己徒勞的嘗試,想讓自己對那不祥又逐漸逼近的一天產生期待。搬家之後,彼得就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但是兩杯酒之後,她就沒興趣談那些只有她和何暮德才能解決的問題。她展開新生活的那個星期一早晨已經過去十個月了,季節變換之間的一天,天涼卻晴朗。羅博寇荷街邊的樹木開始落葉,萊茵地區上方籠罩著白色薄霧。她從臥室窗戶看著停在屋前的廂型車,何暮德幾天前從城北的歐洛普卡租車中心租來這部車。他出乎意料地推翻自己讓瑪麗亞獨力搬家的說法,苦笑著把鑰匙交給她,之後還幫忙搬箱子,然後甚至提議開車送她到柏林;就他對自己的認識,接下來幾天反正無法工作。即使她不喜歡獨自長途開車,她還是說不。這是我的遷徙,她在窗邊想著,卻無法辨識伴隨而來的感覺。醫院前的停車位一格接一格地停入了汽車,就像每個早晨。
屋裡完全安靜。瑪麗亞拉上窗簾,走到衣櫥邊的大鏡子前。她頭髮束起,穿著藍色牛仔褲和像球衣的上衣,她以前總穿著這件衣服去上瑜珈課。她一停下來,就是興奮和一陣陣輕微的驚慌交迭,於是她走進浴室刷牙。七年前,終於確定何暮德不會再拿到其他城市的教職之後,他們花了很多錢在整修房屋上,包括把頂樓重新貼上壁紙,浴室鋪上藍白花瓷磚,是特地從里斯本訂購的維烏瓦拉梅戈瓷磚。對何暮德而言,這些瓷磚代表他對她家鄉好感的宣告,儘管瑪麗亞覺得不必要。她不喜歡自己從幾百種花色當中選出來的那一種,結果夫妻倆一起嘲笑摩爾風的浴室有多不適合他們在波昂的房子。她對皮拉爾說,這是夫妻為掩飾婚姻現況,既不擔心成本也不怕麻煩的結果。背後隱藏的不是惡意,而是顯得滑稽的過度善意,但她正因此還算喜歡這個浴室—無論如何她並不尋找更好的解釋。
她手裡拿著盥洗袋走下樓。雖然何暮德宣稱他今天不必去大學,卻穿著襯衫和夾克坐在餐桌邊。斐莉琶用過的餐具放在洗碗機上面。至今還看得出來廚房也翻新了。
「我剛想到皮拉爾。」她用手撫摸何暮德的肩膀,然後在他對面坐下。「我答應過她,開車出發之前會打電話給她。」
「她自己會聯絡。」
「和你聯絡。她從來不打手機,又沒有柏林那邊的電話號碼。」
「我要跟她說什麼?」
「把號碼給她,在櫃子上。」瑪麗亞頭朝著寫著潘寇地址的紙條揚了一下。「要是我和她說上話,她一定會對我滔滔不絕,說她對我有多讚嘆,這是多大的一步等等。」
「不是嗎?」他折好報紙,放在一邊。
「今天早上我可不必聽這些。」恕哲街上翻修過的老屋是彼得的伴侶所有,三樓的房子似乎狀態不錯,但是瑪麗亞只看過一次,晚上十點半看了十分鐘,她的搬家計畫中不只這一部分是這樣的情況,就好像反正不會成功一樣。「我老想著我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她一邊說著一邊倒咖啡,「我只要加一次油就能開到柏林嗎?」
「裡面是柴油,但是妳必須加滿油再還車。」
「我還必須注意什麼?」
「妳知道如果妳不打電話,她會生妳的氣。」
「何暮德。」
「我只是提一下而已,畢竟是我要和她說話。」
「她會明白的。」她說,「你還要到大學嗎?我以為你在休假。」
他隔著桌子握住她的手,但沒有最後一次拜託她放棄這無意義的事,卸下車上的行李,只是撫摸著她的手指,把手拉到他的脣邊。真奇特,這幾天來她相當享受這種小表態,她也奇怪地希望自己比實際上更想念丈夫。
「這段時間我一直自問,妳在我面前隱藏的是期待還是疑慮?」他放開她的手,靠回椅背。「直到我昨天聽到口哨聲,在地下室。」
「什麼時候?」
「我剛開車從城北回來。」
她茫然地迎向他的目光,「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我了解。如果這是結局,會怎樣?」
「你為什麼在這時說這些?」
「妳真的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擠出這句話,站起身來。
半年前她第一次提出這個想法。和女兒的反應不同,何暮德沒有取笑她,而是立刻明白她是認真的,或許可說是關鍵性確認,讓想法最終變成決定。她要搬到柏林,在法克的劇場工作。聽起來依舊瘋狂,然而一旦提起,就留在她的腦子裡,壓倒所有懷疑。這時她聽到何暮德走到工作室,然後在身後關上門,那種病態的寧靜又回來了,她在斐莉琶青春期的時候見識過這種寧靜。短短幾週內女兒也會搬走,因為要到漢堡上大學。雙重打擊,他不是昨天才第一次這麼說。她機械式地把餐具放進洗碗機,雖然還未放滿,仍啟動了機器。報紙頭版上,未來的首相朝某人招手。認真說起來,她想著,瘋狂的不是這個意圖本身,而是她因此所做的賭注,但是非這麼做不可。
半小時後,他倆一起站在白色箱型車旁,太陽露臉又消失,瑪麗亞順著街道望去,這時已經完全停滿車輛。十五年在波昂,其中十三年住在維納斯山丘上,直到今日,這個地區依舊沒有任何店家叫得出她的名字,只有一次在麵包店被稱作教授夫人。
「我們夠堅強,我們辦得到。」她把車鑰匙放進口袋,雙手需索著他的雙手。何暮德點頭並不代表贊成,只是產生一個想法,而這個想法他寧可保留給自己。「會有些改變,」她說,「有時困難,但也常會是美好。我們見面次數減少,但是會把時間保留給對方,對彼此動心。你住在多特蒙德而我住在柏林的那時候就滿好的,不是嗎?」
「那時妳將近三十歲,而我不到四十歲。」
「所以呢?」
「那時一切都新鮮,而且只是暫時的,」他不情願地回答,「那時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是否會在一起。」
「何暮德,我現在該說:整個生命都只是暫時的嗎?我們辦得到,相信我。對我們甚至有好處。」她雙臂環繞著他的頸子然後吻他,直到他有些毛躁地結束這些親密舉動,他的表情幾乎讓她笑出來。
「妳要帶的東西都帶了嗎?」他問。
「除了你的同意,其他都帶了。」
「因為妳把紙條放在櫃子上,我知道我能把我的同意送到哪。」
「你會嗎?」她知道他內心正經歷何等交戰。他既不想表現受傷也不想毫無抱怨地放她走。他們整個夏天都在角力,如今彩色的葉子已經在空氣中紛飛,她簡單的行李還填不滿車子的三分之一。附床架的老彈簧墊,兩張椅子和一張刮花的廚房桌子,衣物還有些書。短短幾個小時內,她會到達那個她上大學的城市,住進簡單的兩房公寓裡,她的丈夫支付房租。這次在柏林圍牆的另一邊,在她的腦子裡,這道牆就和施普雷河一樣,都是柏林的一部分。她樂於再說一次謝謝,讓道別變得開心些,但是何暮德從他的呆滯當中醒來,嘟囔著:「我是個腦袋不清的老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典型的他。
「也許你可以再等等我,然後我們一起變老。」她從褲袋裡拿出車鑰匙,親了丈夫一下,走向車子。副駕駛座上放了一本蜆殼汽油地圖冊,取代欠缺的導航儀。瑪麗亞窩進方向盤後面,關上門,呼吸無主汽車沒有個性的氣味。她腦子裡有個倒轉的時鐘。
「根本就瘋了,」何暮德雙臂交叉走近車子,示意她搖下車窗,「我不想妳走,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嘆著氣,把手機放進架子裡,知道眼淚再一分鐘就會潰堤。「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稍微對我們有些信心吧。」她按下的按鈕啟動右側的後照鏡,兩個穿著灰色大衣的人分別牽著狗出現在鏡子上,兩隻狗互聞著。那個時刻越接近,把一切遺落在波昂的想法就越讓她暈眩。「我一到就會打電話給你。」她的聲音穿過車窗玻璃。她想稍微研究一下儀錶板,但是她的視線已經模糊。引擎啟動,何暮德往旁邊跨了一步,在她必須專注在超大方向盤和不太順暢的車檔之前,她揮了揮手。散步路徑轉向卡瑟斯魯爾之前,道路緩緩彎向左。後照鏡裡有個身影垂著肩膀,最後一刻才回應她的揮手,從畫面消失,然後瑪麗亞向右轉停,好把臉埋進雙手裡。
這就是搬家,何暮德的用語是:妳的搬家。
背後一陣聲響把她喚回現實。婚禮在四十五分鐘內就要開始了,她還要淋浴、洗頭髮、換衣服,但她只是開始抽第三根菸,還在想韓國新娘叫什麼名字。何暮德慢慢走近她,準備好接受她的怒吼,叫他去死。行車畫面像惡夢殘餘一樣閃過她的腦子,憤怒膨脹又消退,她的手指抖個不停。他終於坐到她身邊,她不禁想到皮拉爾的名言:每段婚姻都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病例。
當時她任由引擎運轉,大哭了好幾分鐘,但是她一開上高速公路就覺得好多了。在西柏林的生活記憶充滿褐煤和煙霧瀰漫的咖啡館氣味。黑色的外牆,陰暗的樓梯間,還有看起來像被炭燻黑的廣告圓柱的熱水爐。八○年代的十字山。她剛從葡萄牙到柏林的時候,柏林圍牆上還沒有塗鴉,告別柏林的時候已經出現繽紛的藝術作品。現在,從波昂搬過來――在路上,「回歸」這個詞不時在腦中閃過――柏林圍牆早已成為歷史。圍牆消失讓街道呈現奇特的透明感,缺少熟悉的結構,電視塔突然出現在中間而非上方,穿過什列斯威門還可以繼續走。直到今天瑪麗亞都還不知道那個謠言是否屬實,據說當時她住的那一區某些街道都不送郵件,因為太靠近圍牆,形式上屬於東德,西德公務人員不得踏上一步,警察也不行,「蠻牛」不行,這些「蠻牛豬玀」。這種挑釁的俚語當時賦予她一種新認同的感覺。自己的選擇,刺激的陌生感,仔細觀察卻並非真的適合她。比較像是偽裝,就像她從二手店買來的綠色軍裝大衣和沉重的鞋子。不斷想起自己為何離開家鄉――或者想起自己從未真的成功離開家鄉。
這也是她一生的課題:想逃離,滿心決意離開,然後感覺到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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