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有之地：這輩子到不了的50個國度

序言

對我來說，知道自己在世上的價值，一直是生命的真諦。
每年夏天，我都會休假一星期，沿著歐洲海岸徒步旅行，那段時間總能讓我心胸開闊、大開眼界。我會按部就班沿著每個小海灣和每個小碼頭，順著沙岸、越過堤壩，頂著狂風暴雨和炙熱豔陽走下去。我花了十一年，從丹麥北部的赫茨海爾斯（Hirtshals）往西南走到法國勒阿弗爾（Le Havre）附近的索姆河畔聖瓦萊里（Saint-Valery-en-Caux），直線距離一千公里出頭。這路上的每一步，連同氣味、色彩和聲響，都在我身上留下印記，宛如在地圖上留下印記，而我正是這圖上的比例尺。雖然緩慢卻毫無疑問，我正在征服這個星球。
帶著淡淡哀愁，我逐漸領悟到，要環遊世界一周並不容易。當然，我可以改變策略，用餘生一年從頭到尾每天走。但那當然不可能，無論是生理上或從其他方面而言。受到這種領悟的刺激，我開始著手兩項補充計畫，兩者的共通點是讓這世界走向我。
第一項計畫是到住家下方的鵝卵石海灘蒐集被沖上岸的漂流物──塑膠、木頭，什麼都行。品質和美醜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考量是這些物品留存旅途的痕跡，最好能讓我重組它們的旅程。如此拼湊出來的圖案逐漸涵蓋這個星球上愈來愈多的地方。我收藏的珍寶之一，是一個表面被海藻和藤壺覆蓋、罐身印有胡都木（Hudum）蒙古文的馬口鐵罐。它或許來自蒙古或俄羅斯聯邦的圖瓦共和國（Republic of Tuva）。不管哪裡，它來自一個沒有海岸線的國家，而它的第一段旅程必定是沿著葉尼塞河（Yenisei River）走，穿過西伯利亞，再來到北冰洋。最棒的一點是這個鐵罐還沒開過，雖然這不算是什麼驚喜。由於大多數罐子裡有微小氣泡，在海岸撿到滿的啤酒罐或汽水罐一點也不稀奇。我不知道手上的胡都木鐵罐裡裝了什麼，但有件事確定：我要在臨終前打開它。
另一項計畫是集郵。我蒐集郵票──但不是隨便的舊郵票。我的目標是把1840年英國發行第一枚黑便士（Penny Black）郵票以來，每個國家及每個存在過政權發行的郵票都蒐集到。對我而言，沒用過的郵票並不會特別令我興奮。郵票上有愈多經手和生命的痕跡，感覺就愈有價值。我會拿出郵票又嗅又摸，或許還會舔一舔；嘗起來像是快分解的阿拉伯膠、蔬菜澱粉和皮革膠──最理想的情況，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可能與許多年前世界上某個遙遠角落的人舔過有關。這些印象不是我獨有，而是隨著它們流傳下來而我也共有。
因此，我拿鑷子的一個動作，能從三方面征服這個星球及其歷史。
您手裡拿的這本書是從集郵日益重要的角度出發，敘述內容是一些不復存在的國家。書中有許多資料。全世界自認為夠重要而發行郵票的政權超過一千個。有些名稱怪裡怪氣，像是奧博克（Obock）、色當（Sedang）和尤比角（Cape Juby），很少人對這些名字擁有任何知識。其他的國名或許會讓人產生聯想，像是比亞佛拉（Biafra）和饑荒、波帕爾（Bhopal）和環境災難──常是些令人難過的事。雖然許多國家的名稱或許稱得上立意良善，但毫無例外，每個名稱背後都有操弄及展現實力的故事。畢竟，劃地為王的主要用意，從來就不是為了增進人民福祉。只消看看非洲和中東，殖民強權在那裡按照部落傳統領域來瓜分地盤的案例少之又少，不難理解後果可能會多嚴重。在巴爾幹半島，東西方強權間的政治權謀導致不同人口族群雜居，結果，血腥衝突層出不窮。
這些郵票的圖案都相當清楚地呈現它們的宗旨：幾乎清一色是陽剛文化的展現，像是威風凜凜的君主、軍事占領的紀念碑，以及各式各樣的保王派英雄（最好以昂首闊步的孔雀或威風捶胸的大猩猩呈現）。行為生態學家很容易會把這類舉措視為單純的炫耀，認為其主要目的在於取得權力，而誇大和自欺欺人則是必要元素。
這讓我們男性看起來像是受制於雄性賀爾蒙的奴隸，或者至少經常看來如此。但兵戎相見顯然還有其他因素。其一是窮極無聊，儘管我們喜歡稱之為冒險犯難。有時，我們在生活中需要一些不尋常、可擴大我們活動範圍的事，不管結果會更好或更壞、是贏或輸。那些碰巧當上君王、總統或充滿群眾魅力的總理的人，本身就有發起行動的能力。而這股動能可以層層傳遞，一路傳達到最基層的士兵。女性也參與其中，希望體驗這種任由赤裸裸權力遊戲宰制的醉人感受，為的不是所有人的利益，而是自己。只不過，人們返鄉時多半是垂頭喪氣，難過地發覺自己受騙參與了一場乏味的面子之爭，僅此而已。
當然，國王、領袖和有權有勢政治人物不能以雄性賀爾蒙或窮極無聊當理由，為戰爭和占領的行為辯解，而是用滿足物質需求，保護市場，以及確保能夠取得原料以維持或提升國內消費之類的說詞。或者，他們會聲稱這是為了拯救附近民眾不受暴君威脅，或實施更有利於該地居民的政治或宗教制度。這些因素常被混為一談。
可是，無論創建新國家的原因為何，後來的發展總是千篇一律：計畫會運作一陣子，短則幾天，長則超過一百年，但之後滅亡總是伺機而動──無法避免且勢不可擋。
我的研究是根據三個層面的文獻資料：郵票本身、目擊者的敘述，以及後來歷史研究的詮釋。
這些郵票扮演著核心證物的角色，具體證明這些國家確實存在過。不過，這些郵票同樣確定不可盡信。所有國家永遠會嘗試呈現他們希望外界看到的那一面：比實際情況更可信賴、更開明、更寬容、更令人崇敬，或在施政上更優秀。因此，這些郵票必須視為文宣品，其真實性永遠屬於次要。即便如此，我們依然能夠信賴這些一直存在於郵票上的一致性、色彩、質感、氣味和味道。
接下來是目擊者的描述。這些是直接接觸事件後寫下的文字。我因此給它們特殊地位，如同數學教科書裡的基本公式。它們能夠用來勾勒出盡可能接近真相的景象。但重要的是要在不疑處有疑：因為這其中也有詐。
第三個也是最不可靠的層面，是歷史學家和小說家傳遞的二手知識，不論他們有無政治目的。這些是提供後見之明和分析的來源。面對這類材料，我試著運用我的是非判斷能力，雖然不是每次都覺得自己很有把握。專業的歷史學家可能容易流於吹毛求疵又注重年份，而小說家則常完全背道而馳，又愛把事情美化。
為了讓讀者能夠查證我的詮釋並拓展他們的經驗，書中附上延伸閱讀的建議書單。對於若干國家，我還推薦音樂及電影，有的也附上食譜。我在寫作過程中吃過各式各樣的地方菜，就當作是讓自己接地氣。書中所附的食譜是其中一些最道地的餐飲。
最後，本書得以付梓，要感謝所有提供協助的人士。在全世界的圖書館員之中，我要特別感謝隆德（Sofia Lersol Lund）、莫根森（Lars Mogensen）、堤維騰（Stian Tveiten）、安妮特．羅森柏格（Anette Rosenberg）、安娜．法拉．柏格（Anna Fara Berge）、瑪麗‧羅森柏格（Marie Rosenberg）、內特司塔德（Svanhild Naterstad）、崇德‧貝爾智（Trond Berge）、洛克凡姆（Dag Roalkvam）、裴瑞茲（Julio Perez）及江森（Gerd Johnsen）。
在讀者繼續閱讀下去之前，我要強調：本書絕對不是要讓人當成旅遊書，據以尋找被世人遺忘的國度或王國的遺跡。因為書中描述的通常不是套裝旅遊行程，而是牽涉到使用多種不同交通工具的漫長複合式旅行，而且旅途中氣候的影響遠超出可接受的範圍──卻可能無法帶領各位更貼近冒險半分。姑且把本書當成一部可以豐富夢境和助眠的睡前故事集，或許適合許多。

PART Ⅵ 1948-1975
40. 琉球
時期：1945-1972
國名：琉球
人口：818,624人
面積：4,642平方公里

造訪島國琉球（Ryukyu）的遊客，會對當地的各種語言感到訝異。當地至少有六種語言，而且幾乎互不相通，更不用說和北方的日語天差地遠。遊客也會聽說當地冬季溫暖、夏季濕熱的鄉村生活。遊客還會被從海灘帶到種植甘蔗、地瓜和菸草的梯田，被帶去參觀巨大的樟樹林；而再遠一點，則有養蠶用的桑樹林。天氣晴朗時，很難想像颱風會猝不及防來襲，把整個島嶼破壞殆盡。而且也很難看出來，日本人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這裡集體自殺——這絕對讓人始料未及。

琉球群島橫跨幾個緯度，北臨日本、南接台灣，是由一百多個火山島形成的弧狀島鏈，位於西側較淺的東海和較深的菲律賓海到東側馬里亞納海溝之間。
琉球群島曾有數百年時間是個獨立的王國。十九世紀時，中國及日本為了爭奪控制權大動干戈，最後由日本在1879年獲勝。日本人把琉球群島劃分為北部的鹿兒島縣（Kagoshima）和大島縣（Oshima），以及南部的沖繩縣（Okinawa）。縣界被劃定在奄美列島（Amami Islands）和沖繩之間，而沖繩是整個琉球群島的最大島。日本人的占領也揭開殘暴統治的序幕。
日本人意圖根除所有殘存的在地文化，並規定學校只能使用日語。這樣的淨化也有其較為務實的一面。除了其他動物外，他們為了防制當地數量龐大的蛇，引進有剃刀般鋒利牙齒、全身像貓一樣毛茸茸的灰獴。然而，計畫趕不上變化，結果證明，這些灰獴對其他物種也胃口大開。由於牠們在島上沒有天敵，本身很快就成為害獸。
日本維持它們在琉球的地位，直到二戰結束。1945年3月23日，美軍攻擊沖繩西方25公里、面積較小的慶良間列島（Kerama Islands）。攻占據點後，美軍持續進逼主島。他們的任務取了一個有點古怪的代號，叫「冰山行動」（Operation Iceberg）；依照規劃，這是進攻日本本土前的最後攻勢。
美軍原本寄望琉球人會把他們當成解放者歡迎。然而，他們遭遇平民抵抗的程度既廣且深，程度超越其他任何戰地。原來，日本大規模的皇民化運動相當成功：如今島民自認為是日本人，而且唯命是從。還有人聲稱，這一切是危言聳聽的宣傳結果。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日本的傳單、報紙和廣播節目把美國人描述成野蠻人。根據報導，美國人冷血無情。他們先姦後殺，幾乎天性如此。
在南方長滿紅樹林的八重山列島（Yaeyama Islands），某座島上的所有居民逃進山裡避難。幾星期後，超過半數的人因為饑饉或疾病喪生。在慶良間列島的座間味島（Zamami），有個村落才短短兩天就幾乎全村集體自殺。在沖繩，年輕女子選擇在島嶼南部的黑色峭壁投崖自盡。
其他人則積極投入戰事，包括數百名女學生，最年輕的只有十五歲。她們自稱姬百合（hime-yuri），擔任戰地護士。沖繩的姬百合幾乎全數喪命。就算不是陣亡也會自我了斷，常是一群人相偕自殺。一名姬百合後來描述自身的經歷：

我們接受過嚴格的日本教育，因此被俘如同叛國。我們被教導寧可自殺也不要成為俘虜。

集體自殺通常是用手榴彈進行，但有少數例子是由日本軍官下令進行。這情況被後來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江健三郎完整記錄在他的隨筆《沖繩札記》（沖縄ノート）中。2005年，兩名日本二戰老兵指控大江健三郎的說法出自杜撰，但以敗訴告終。
某種程度上，美軍或許行為不檢，這點千真萬確。強暴案確實發生過，還有許多平民在戰場上被打死。這些美軍辯稱，那些平民穿著便服打仗；這套說詞在後來的漫長越戰中也被用來卸責。
1945 年夏季沖繩島戰役結束時，島上已經有超過十五萬的平民喪生，相當於島上原有人口的三分之一。
日本不久之後投降，釐清琉球此後統治權的歸屬變得有其必要。美國早些年前就向中國提出這個問題，而中方設想的解決方案是讓自己分一杯羹。不過，任何這類的安排，都無法達成共識。美國決定把原本的沖繩縣占為己有。這個決定最後正式寫入1952年日本與同盟國簽訂的和約。
美元被引進作為貨幣單位，車輛必須靠右行駛。郵票也發行——第一枚在1948年——但圖案及文字都有明顯的在地特色。我手上1957年的郵票有一位飛天女神（apsara）的圖案，根據佛教神話，她們是以美貌及笛聲娛樂凡人的神祇。郵票蓋有那霸（Naha）郵戳，那霸曾是沖繩的最大城長達數百年，直到二戰尾聲被炸成廢墟。
那霸經過迅速重建後，現在看起來像美國中西部城鎮的翻版，有一條寬廣的幹道，兩旁是雜亂無章的建築風格和嘎嘎作響的告示牌，還有懸空的電話線糾結纏繞，路上則有閃閃發亮的過大汽車來回呼嘯而過，幾乎川流不息。
美軍很快在沖繩建立軍事基地，空軍及海軍基地都有。日本於1972年取回琉球群島的正式所有權後，這些軍事基地仍存在。
時至今日，美軍還有三萬人駐紮在島上，並擁有19％土地的使用權。日本人在1978年恢復靠左行駛。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琉球群島各地的反美情緒正在高漲；在此同時，中國人也進入這個競技場，聲稱擁有遙遠南方的尖閣諸島（Senkaku Islands）所有權。這已經挑起中日兩國的民族主義情緒。這些島嶼本身或許看來是了無生機、毫無用處的峭壁，但許多跡象顯示，周圍海域蘊藏豐富的天然氣和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