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部家族史,都是時代的縮影,有的輝煌,有的悲傷。
我的家族史,則是近代沖繩,和臺灣的,灰藍色回憶。
我追尋母親里里的足跡,輾轉於沖繩、臺灣、東京之間
沖繩與臺灣,
在近代史中相遇相繫的兩座島嶼,親近又遙遠。
二○○一年,與那原惠來到臺北市中正區南昌路一段三十一巷九號,
這裡曾經叫做兒玉町二丁目三十三番地,是南風原醫院所在地。
與那原惠站在棄置數十年的候診室裡頭,
試圖想像素未謀面的外祖父的身影……
與那原惠,東京出生、成長的沖繩人第二代。
在母親過世三十年後,以她生前講述的往事為線索,展開一趟追尋家族史的旅程。
每一部家族史,都是時代的縮影。
與那原惠循著母親的回憶,渡海探訪臺灣、沖繩、石垣、與那國……謎樣的外祖母夏子,真是曾在東京帝國劇場登臺的女演員嗎?
在臺灣醫學界志得意滿的外祖父南風原朝保,究竟親日還是反日?
母親里里任職過的臺北放送局,最後一次對全東南亞廣播,竟是昭和天皇的終戰宣告;
勇於追尋愛情的父親和母親,為什麼困居東京,數十年回不了沖繩故鄉?
與那原惠走過這些承載著家族故事的土地,一步步尋回往事,在老人口述與塵封史料之中,她終於明白,近代臺灣、沖繩與日本的關係是如此緊密,
串連三地的縫線雖已朽壞,針刺孔痕依然清晰可見。
背負著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雙重身分,
自明治時期以來在日本、臺灣、美國之間漂流生存的沖繩人,
帶給讀者一種截然不同的歷史視野。
作者:與那原惠
1958年出生於東京,沖繩移民第二代,1997年以神戶地震深度報導獲得「雜誌新聞獎」,延伸著作《故事之海、搖盪之島》深受好評。與那原 惠以沖繩故鄉為創作泉源,《到美麗島》是她第一部長篇作品,其他著作包括《在街上游泳、在海中漫步》、《South to South》、《絕美沖繩》、《吃飽飽─我的沖繩料理故事》、《首里城的坡道》。
譯者:辛如意
臺北市人,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名古屋大學國際開發研究所碩士,同研究所博士肄業。喜愛閱讀、翻譯文學作品,譯作包括《我的箱子》、《川之光》、《狐笛的彼方》、《風月秦淮─中國遊里空間》、《空色勾玉》、《風神祕抄》等書。
第一章 朝保與夏子的東京
第二章 來臺第一步
第三章 兒玉町的家
第四章 石垣島的臺灣居民
第五章 沖繩、臺灣、兩個終戰
第六章 荷蘭邸的賓客們
後記
到美麗島年表
第一章 朝保與夏子的東京
……我與母親相處時日不多,正因為如此,她說過的話至今仍清晰留在我記憶中。母親臥床時日已久,身子好些時就找我當傾訴對象,經常回顧前半生的青春。她應該很清楚自己來日無多,而我卻毫不知情,只是陪她聽說故事而已。
母親的聲調優美,故事編排得巧妙有趣,令人百聽不厭。這些內容都與在椎名町的貧苦現實生活抽離得好遠。多年以後,我才發現她講的老故事,其實傳達了從日本近代開始到戰爭爆發的時代剖面。
母親翻開好幾冊舊相簿,輕輕觸著照片說給我聽。照片中,最古老的甚至是拍攝於九十多年前。
家母於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出生於沖繩那霸市。當時的「沖繩」遠不如今日便捷,可說偏遠得令人難以想像。那種距離感,還不僅是必須費時搭船與日本聯繫而已。就在距母親出生四十年前,沖繩尚未受日本統治,仍然是「琉球」王國的時代。我常在母親身畔聽她敘述的昔日沖繩,在我幼時已成為戰後美軍統治、必須持有護照才能返回的故里。
雙親時而低聲窣窣交談的古沖繩話,在我聽來簡直是不知所云的外國話。他們恐怕是商量金錢問題,不便讓孩子們知道。每當聽見父母講著溫軟的沖繩話,就覺得他們的故鄉好遙遠。
母親所講的故事處處充滿著驚奇:
「當我出生時,我的爸爸、就是你們的外公是在俄羅斯喔。據說那一年發生俄國革命。我還聽說你外公從俄羅斯寄信來說若是生下女兒,就取他最喜歡的百合花Lily作為名字。」
母親婚前的舊姓是「南風原」,名字是依照外祖父的願望取為里里。
外祖父是在我出生前一年、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離開人世。
──外公以前在俄羅斯住過?
「是的,就是呀。聽說是好冷好冷的地方。妳看,這是外公以前在當地拍的照片。」
相簿中,是外祖父南風原朝保年輕時在俄羅斯拍攝的相片,有一張背景是一棟白漆三角屋頂的木屋,有俄國風格的飾窗。屋前的朝保穿戴大衣毛帽,與幾位俄羅斯人站在一起。另外還有好幾張在當地照相館拍攝的照片,朝保深坐椅中以手支著頭,流露一抹含憂神情,這或許是當時最流行的姿勢吧。即使從東京到俄羅斯也是千里迢迢,為何沖繩人會去遙遠北國?這點令我十分不解……
第三章 兒玉町的家
……那間南風原醫院是否依舊存在?
我來臺灣之前,在沖繩與幾位學者見面,詢問有關南風原朝保的過往。他們聽過朝保之名,當我詢問醫院是否還在,卻紛紛回答:「不,應該拆除了。」、「聽說幾年前還留下醫院外牆……。」
我想他們說得沒錯,築齡超過八十年的木造房舍不可能保留至今。我卻執拗想去探訪醫院舊址,或許可見到里里每天眺望的街景。
兒玉町二丁目三十三番地,現址是中正區南昌路一段三十一巷九號。在此補充說明的是臺北市街在日治時期皆改為日式名稱,從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開始實施,例如「兒玉」這個町名,是取自第四任臺灣總督兒玉源太郎的姓氏一般,街町多以歷代總督或天皇、皇族的名稱命名。
若想前往南風原醫院,必須從臺北車站沿著筆直的寬道前進。左側可望見佔地兩萬坪的新公園(今二二八和平公園),原本是日本治臺後將當地居民信奉的天后宮拆除後另建的公園,我行經右側的臺灣總督府等建築群後,來到一條大道後左轉,出現有圓環圍繞的臺北城南門。南風原醫院應在距城門不遠的某個角落。
大概就是這裡吧。我鎖定的地點是正在興建約十幾層高的大廈工地。果然為時已晚,醫院早已蕩然無存。我取出南風原醫院的照片,向工人和附近商店的老者詢問:「可曾見過這個日本人開的醫院?」,大家只是頻頻搖頭。
不知何故我就是不肯輕易放棄,過幾天又到同樣地點,站在工地鷹架上仔細眺望周圍每個角落,搜尋著是否留下醫院痕跡,結果毫無斬獲。我開始考慮放棄,但仍堅持不斷去工地窺看。
有個男子察覺我的行徑十分詭異。他站在工地後方窄道上,注視我的一舉一動。他的所在位置有高牆阻擋,我無法看清楚環境,感覺像是一座古民宅。男子語帶慍怒責問我:「在那裡鬼鬼祟祟做什麼?」
──我不是什麼可疑份子,是來自日本的觀光客。我的外祖父在戰前曾在這裡經營醫院,我只是想來探訪舊地而已。我透過協助口譯的日籍留學生拼命向他解釋,又指著相簿中的照片介紹南風原醫院,可惜年代久遠,恐怕這棟屋舍已不存在了。
男子詫異聽著我說明,就在此時,他表情驀然一變說:
「日本人開的醫院?就是這裡呀。就是我家啊。這棟屋子是我祖父買的,這裡是後門,請進來吧。」
我驚呼一聲,走入細長庭院繞到正面一看,確實是老照片裡遺留的那間「南風原醫院」。
第六章 荷蘭邸的賓客們
……對里里來說沖繩已成為遙鄉,身處戰後混亂中,她同樣過著艱苦生活。
她在疏散地九州大分縣產下長男,大約於昭和二十三、四年返回東京。當時里里已肺結核發作,不斷反覆住院,在這個人人皆為貧困殘喘的時代,貧病交迫更是雪上加霜。
里里繼而生下兩個孩子,住在椎名町養育四名子女,一家生計並不寬裕。里里此時無暇回憶在臺灣和沖繩的歡樂時光。日夜趕做家庭手工,跑當舖更成了家常便飯。珍愛的洋裝、和服逐漸離開身邊,唯一捨不得放手的,就只剩幾冊相簿而已。相簿中留下年輕美貌的里里倩影,唯有這些照片能支持她度過現實的貧困生活。
里里屢次向沖繩的父親伸手要錢,長久提供援助的朝保終於為女兒索取無度而勃然大怒,去函只寫一行字:
「別再 靠人施捨!」
別再予取予求!這封信仍保留至今,里里讀了這句話,內心是情何以堪。……
……當里里得知祖母和父親相繼去世時,陷入了悲痛淵底。里里剛於一年前受洗為基督徒,倘若沒有宗教信仰,恐怕喪失生存意志。她開始前往椎名町附近的西落合教會。
里里獲悉父親死訊卻無法返鄉,原因是當時去沖繩必須持有護照,除了辦理手續煩瑣之外,其實她連旅費也無法籌措。
朝保去世翌年,排行老么的我來到世間。
許多人紛紛勸告里里,認為她不堪生育負荷,里里已四十歲之齡,又患有肺結核和心臟病,恐怕會難產喪命。
但里里並未改變決心。
為何會如此呢?當我詢問里里,她說道:
「我年輕時在臺灣給人算過命喔。算命師說我將來會生五個孩子,我心想自己身體不好,怎麼可能呀。當我懷第五胎時,想起算命師的話,原來這早就是命中註定了。」
那位算命師究竟是何許人物?是在紅燭搖曳焰火,供奉長香的地方求神問卜?這是臺灣神明預示我出生的一樁玄奇事件。
里里毅然決心生下我,或許是受父親朝保逝去的影響。我相信她想接受命運的安排吧。……
……我依照里里所說的話,走過春季臺灣、夏日沖繩,最後返回椎名町,此時已是入秋。我的旅程已接近尾聲。
從追尋年輕祖父和母親的背影而展開旅程,歷經各種時光,歷史交錯。人生可說是由奇妙的偶然重疊而成,我相信有緣人終會相逢。
沖繩與臺灣,這兩個在近代中相遇相繫的島嶼。結束旅行之際,我感到臺灣是如此親近,又如此遙遠。今後這兩座島又會刻劃出什麼樣的歷史呢?
彷彿聽見了里里的聲音。──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