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聲低唱君之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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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名:裏声で歌へ君が代
出版日期:2015-11-20
作者:丸谷才一
譯者:吳佩珍
印刷:印刷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424
開數:25開(高21×寬14.8cm)
EAN:9789570846393
系列:小說精選

已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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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讓女人支配過,身為台灣第二代的我,
應該永遠都無法理解我是被日本這個國家怎樣對待的吧?

承襲日本近代文學正統
慧眼推薦村上春樹進入日本文壇
大江健三郎喻為日本現代文學中最精采寫手之一
榮獲芥川獎等十多項大獎的日本文壇重量級推手──丸谷才一
結合男女情愛、政治論辯,逼問「國家」本質的雄辯鉅著
日本現代文學中近代台灣與日本新鏡像,日本文學閱讀的新體驗!
中研院台史所吳叡人專文推薦序 政大台文所教授吳佩珍精心譯作

日本文壇重量級小說家、評論家與翻譯家丸谷才一
擘畫日本人對台灣獨立運動的想像與企圖,關於國家的威權、批判,
以及從屬於國家隨之而來的便利,其巧妙結合情愛與政治議題的書寫,
開展「國家是什麼」的滔滔雄辯。

何謂國家?丸谷才一承襲日本近代文學以降對日本近代國家的挑戰,以古典與文化傳統修辭,直指日本近代國家進程的矛盾與缺陷,以當代政治小說寓言,在這部小說《假聲低唱君之代》裡呈現在日的台灣獨立運動。在丸谷戲謔的筆觸下,國家規訓的意識型態其可笑與偽善,無所遁形,近代國家的建國偉業不復嚴肅,而遭滑稽地解體。戰後東北亞情勢,雖是國事又似床事,列國競逐糾葛,如陷三角關係。個人與國家之間,宛若男女情事,輾轉反側,難捨難分,卻又相互角力,錯綜複雜。

穿著綠色上衣加咖啡色襯衫,搭配灰色褲子,沒繫領帶,介於上班族與畫家之間的風格──這名男子梨田雄吉遇見了前幾日認識的女子朝子。穿著灰色洋裝的朝子,披著葡萄紫的開襟毛衣,齊整且白皙的臉配上大眼睛,顯得聰慧,卻有著一筆淡淡的寂寥氛圍。

「和我一道去參加台灣總統的就職宴會吧?」梨田就這麼停下腳步,在路邊如此開口邀約朝子。這符合他一向魯莽的行事作風:崇拜拿破崙,因而進了軍事學校,又看穿體制的虛偽,踏入銀行界;年過四十卻因至歐洲旅行,突然成了畫廊老闆。他對女人的追求也是如此。剛認識朝子時,他留下電話,但沒有進一步熟識的藉口,今天的巧遇,是展示他人脈與魅力的好時機。

超市店長林清祿在大學時期半工半讀,認識了一名受美國人包養的女性──由於經濟的不對等,他自然成為那名女性包養的對象。「女人的主張全以自己的方便為優先,而我卻一點自由也沒有。不僅必須關在自己的公寓裡,連要去的食堂跟小鋼珠店也得被指定……只要女人飛也似地進來,就必須馬上服務她不可,甚至二次、三次……我覺得完全就像是國家對個人呢……」
林清祿的台灣裔身分,讓他成不了公務員,做生意也很難跟銀行貸款,即便他是已在日本的第二代。他不能成為「國民」,只因是其他國家的血緣……身為他的朋友,梨田雄吉似乎一時不能了解「國家」與個人的關係,或許他未曾意識過男妾的身分,未曾以異國民族的國民標記生活過,也不是和政變軍備擴充、國家斷交的新聞曾經有關係。
「國家」究竟是什麼?對於朝子而言,她可以輕便地參加以為那是「不存在國家」的宴會,林清祿因自己的男女關係而體認到,不是「國民」而有的優與劣勢,梨田則運用遊走藝術界與商業活動的職場性格,遊走在國家與男女情愛的邊界。而國歌「君之代」竟是來源自一首情歌……「國家」究竟是什麼?

貨號: 9789570846393 分類: , ,
作者:丸谷才一

1925-2012,出生於日本山形縣,畢業於日本東京大學,是日本小說家、文藝評論家與翻譯家,日本重量級文學推手,他在群像文學獎發掘了村上春樹《聽風的歌》。著有多部小說、評論,以及翻譯作品,並有「丸谷才一全集」全十二卷。
作品曾獲芥川龍之介獎、谷崎潤一郎獎、讀賣文學獎、野間文藝獎、川端康成文學獎、藝術選獎、大佛次郎奬、菊池寛獎、泉鏡花文学獎、朝日獎等,並於2011年獲文化勛章。

譯者:吳佩珍

日本筑波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著有《真杉靜枝與殖民地臺灣》、論文“The Remains of the Japanese Empire: Tsushima Y?ko’s All Too Barbarian; Reed Boat, Flying; and Wildcat Dome,”等。另有譯作與編著,臺日文學導讀與隨筆散見於專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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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生命中不可或缺之空虛/吳叡人(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政治小說的特徵是,它總是會受到非政治事物的誘惑。」
—Irving Howe, Politics and the Novel
1. 違和感
做為一個讀者—特別是臺灣的讀者,閱讀丸谷才一這位戰後日本文壇大家所寫的《裏声で歌へ君が代》(以下簡稱《君之代》),是一次很辛苦的經驗。用日語來說,這本小說讀來有很強的「違和」感。所謂辛苦或違和感,不只是因為作者堅持使用舊式日文假名寫作所造成的語言壁壘而已。他選擇了臺灣戰後政治史上一件至今依然會引發爭議的公案為主題,他在字裡行間所透露的那種日本知識人對臺灣東方主義式的理解與「由上而下」的優越視線,他那缺乏自制的炫學議論癖,都構成了閱讀者在情感與知識上的挑戰與不快。然而最大的閱讀困難恐怕在於,這本小說的真意讓人難以掌握。儘管有上述閱讀障礙,這本小說的主題表面看起來是明顯的。作者要講1965年流亡日本的「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總統廖文毅投降國府的故事,同時藉這個故事表達批判國家的立場-特別是批判日本國家,書名中以「假聲」唱日本國歌「君之代」,幾乎在明示著對國家忠誠心的動搖與不確定。因此,這也是一部探討「國家」本質的政治小說。然而表面看來意義如此明顯的故事一旦被深入閱讀,文本就會開始變得模糊、多岐,意義會開始分解、逃逸,而最終我們會在追逐意義的徒勞之中,體悟到作者其實早已率先逃逸,主體不曾存在,政治全面敗北,而一切無事自擾將塵埃落定,那個喚做「國家」的自然秩序終於重新獲得確認。

2. 故事
小說的情節並不複雜,甚至還有點沈悶,不過開頭卻很富戲劇性。故事背景設定在七零年代末期(蔣經國就任總統的1978年之後)的日本。戰前曾有自陸軍幼校退學與被徵兵經驗,因此對國家的壓迫性極為厭惡的五十餘歲畫商梨田雄吉,因偶然機緣結識了在日本從事臺灣獨立運動,擔任「臺灣民主共和國預備政府」閣員的日籍臺灣商人洪圭樹,並且成為好友。某日梨田受邀參加洪就任預備政府大統領的就職典禮,在地鐵站出口的電扶梯上巧遇曾有一面之緣,此刻正在搭乘下行電扶梯進入車站的相機公司約聘職員三村朝子,於是這位離婚的中年單身畫商在眾目睽睽之下逆向跑下電扶梯攔截朝子,當場鼓起如簧之舌展開追求,然後硬是把這位美女帶到就職典禮會場。在會場上,梨田和朝子一起接觸到所謂「臺灣民主共和國」的奇妙世界:看到了「國旗」,聽了「大統領」洪圭樹的就職演說和「國歌」的演唱,認識了一些臨時政府的人士。他們也聽到了受邀致詞的日本浪人評論家村川嚴太郎浮誇的言談,還有關於蔣經國政府打算向日本收購一萬把日本刀的詭異傳聞。
接下來的故事就由動轉靜,在一幕幕以梨田為軸心的對話場景中開展。典禮之後,梨田與朝子建立了性伴侶的關係,同時也和洪圭樹與其身邊人士持續往來,逐步而不自覺地被捲入政治的漩渦之中。透過梨田與登場人物的一次次對話,他們的背景、性格與思想逐漸被揭露,而某個核心事件則隱身在幕後同步展開。一方面,透過梨田與朝子性愛前後的枕邊細語,梨田與洪圭樹、洪所經營的超市店長林清祿(在日臺灣人二世),以及國府特使朱伊正等人的議論,丸谷鋪陳了幾種不同的國家觀,共同構成本書的國家論。受過戰前日本國家「創傷」的梨田嚮往一種鬆散自由的,沒有特別目的的西歐式民主國家。遭受民族壓迫的洪則渴望建立和日本一樣的近代民族國家。因臺裔背景而受日本國家歧視,也曾經做過美國人的日本情婦所畜養的男妾的美男子林清祿,偶然讀到德國哲學家Max Stirner的《Der Einzige und sein Eigentum(唯一者及其所有)》(1854),印證了自身生命經驗後,成為厭惡國家的極端個人式無政府主義者。 戰前曾潛入滿洲國政府擔任間諜,與少年時期的梨田有過一面之緣的國府特務朱伊正認為民主必將導致危險的大眾社會與民粹主義,因此歌頌中國式的賢君統治。另一方面,從梨田與林清祿和洪的日籍妻子的幾次日常對話(賣掉超市、買碎紙機、聽錄音帶等),以及在藝伎出身的大樓主人濱次姊家的麻將場景(朱伊正給警視總監的名片、將朱介紹給梨田的千屋代議士女兒的出現)中透露的線索,我們也拼湊出隱藏在背景中的那個事件的面貌:朱伊正以買賣日本刀為藉口來日本勸降洪圭樹,預先向新任警視總監照會,並以買畫為由利用梨田傳話,洪與朱見面後決定接受勸降返台。覺察到事情真相的梨田強烈勸阻失敗,洪毅然照原訂計畫返台,而與此同時,拒絕了梨田求婚的朝子則留書告別,選擇與他人再婚,移居南美洲。受到同時失去好友與愛人的刺激,梨田若有所悟,彷彿將決心採取行動,然而故事卻在此處嘎然而止,只留下數頁的餘白。

3. 印象
這麼一本充滿對話和理論搬弄,而所有行動與事件幾乎完全隱身在幕後(除了求愛與性愛之外)的長篇小說,讀起來不僅辛苦,而且不太有趣。然而不管有不有趣,這本小說想寫些什麼似乎是很清楚的。毫無疑問,這是以1965年在東京的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大統領廖文毅接受國府招降返臺這個真實事件為本敷衍而成的故事,所以是一本寫早期在日臺灣獨立運動的小說。既然寫的是獨立運動,我們可以將這本小說定位為一種政治小說(political novel),然而書中關於國家性質的對話所佔的異常份量,說明這是一本以探討理念為主的政治小說,也就是法文所謂的roman á thése。評論家山崎正和則從日本文學史的脈絡,把這本談論臺灣的小說與議論愛爾蘭等弱小民族獨立運動的明治期政治小說經典《佳人之奇遇》(東海散士著)並列,譽為「日本文學史上應大書特書的正統政治小說的出現。」
值得注意的是,這本政治小說裡面的發話者不是典型的知識份子,例如舊俄小說中的「多餘的人」,或者日本戰前小說常見的「高等遊民」,乃至懷抱強烈使命感的舊士族,而是擁有明確職業與社會位置─用評論家山崎正和的話說,就是「在現實社會擁有明確的身分證明」─的一般民眾(畫商、相機公司約聘職員、超市與旅館業者、超市店長、餐館主人、前藝伎),而書中政治理念的鋪陳也幾乎都發生於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與工作場景,而非大學講堂、沙龍、群眾演說、秘密組織根據地,或者革命行動之中。小說家池澤夏樹從比較文學的角度指出,丸谷才一這種描繪「普通的市民一邊以其職業而活動,一邊進行知識的、倫理的冒險」的路線受到十九世紀以來英國小說的啟發甚深,和明治以來日本近代文學專好描寫知識份子的日本私小說、求道小說的傳統直接對立,因此頗具新鮮感。不過,除了來自英國小說的社會寫實主義(social realism)影響之外,丸谷其實也有其日本文學的本土傳承:這是一種接近昭和前期在日本出現的所謂「風俗小說」的寫法,而丸谷小說的創新之處在於他移花接木,試圖在民眾的風俗舞台上搬演政治與思想。事實上,這是丸谷才一一貫的小說創作方式,評論家清水徹稱之為「知性的風俗小說(知的な風俗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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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吳佩珍(政大台文所教授)

翻譯丸谷才一的這部小說,是一個偶然的機緣。2012年10月丸谷才一以八十七歲高齡病逝時,同年年底日本的幾本代表性文學雜誌均出版了追悼特輯,引起話題。而與友人談起時,這才發現丸谷才一這個寫於1982年與台灣海外獨立運動相關的作品,也興起要將此部小說介紹給台灣讀者的念頭。對照丸谷在作品時空所描摹的七零年代與今日的台灣,恍如隔世。
對丸谷才一的印象,始自2009年協助大江健三郎來台國際研討會的籌備工作時。當時發現大江曾將丸谷喻為日本現代文學中最精采的寫手之一,而這樣的禮讚,只有透過細細閱讀丸谷的作品,才能體會。丸谷才一身兼小說家以及評論家,除了深湛的日本古典文學、傳統戲劇素養之外,也兼備深厚的西歐文學造詣。這在戰後的日本作家當中,幾乎屈指數。日本近代文學幾位大家,如夏目漱石、森鷗外等都具備了這些條件,丸谷才一也因此被認為承襲了日本近代文學的正統。此外,丸谷才一堅持舊假名的使用以及和文調傾向強烈的文體都與此不無關係。
特別是對夏目漱石致敬的痕跡,在這部小說處處可見。主人公梨田魯莽(日文原文:「無鐵砲」)的性格,以及對規避徵兵的看法,令人聯想起夏目漱石《少爺》中那位「無鐵砲」的主人公,以及夏目本身曾為躲避徵兵而將戶籍遷移至北海道開墾地的歷史事實。規避徵兵與此作品主題「何謂國家」的環節可說是緊密相扣,也與主人公(以及作者丸谷本人)出身東北─明治維新之後長久以來為權力核心所排除的邊緣區域─設定相呼應。
在文學要素方面,此作揉合了日本近代小說中「硬派」與「軟派」的特徵,可說是丸谷對日本近代小說理想形式的追求。小說透過台灣民主國總統洪圭樹、日本畫商梨田雄吉以及超市店長林清祿三者展開的近代國家論述,乍看之下予人艱澀難懂的印象,但作者深得江戶文學的「輕妙」(軽み)精髓,以藝妓濱次、吉娃娃阿輕(狗兒的名字即是文字機關)的趣事鋪陳,巧妙地鑲鉗了此作引人入勝的要素。
這樣形式與內容的小說其實便讓翻譯成了一大挑戰。除了要掌握丸谷深厚的文學、文化素養之外,也須在不破壞原作氛圍的原則下,轉換其和文文脈。而這讓翻譯過程備加艱辛,以我一人之力,絕對無法完成。對此,特別要對兩位先輩大力的協助,致上最深謝忱:作品中難解的日本古典文學以及和文文脈問題,承蒙內田康教授詳盡地為我解惑。此外,在初稿段為我指正,同時在百忙中負起撰寫導讀重任的吳叡人教授。因為串聯台灣海外獨立運動、日本近代以及作品世界的介紹對台灣讀者勢必不可或缺。也感謝剛從忙碌的碩論解放的詩勤,為我細心校正。沒有他(她)們,這部作品的付梓之路,可能會走得更艱辛。最後要深深感謝聯經的林載爵、胡金倫以及陳逸華先生們,沒有他們,這部作品的中譯不可能誕生。另,譯文的未盡之處與誤謬,文責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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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秋末的午後五點,外面已是昏暗的夕暮。地下鐵車站在螢光燈白光扁平地渲染下,絲毫不見陰影。再過五分或十分鐘之後,這裡便會擠滿急於返家的雜沓人群,但現在無論是月臺還是陡峭而長的電扶梯,都略顯空盪,同時並沒有可供上下的步行階梯。這車站位處河流所沖蝕出的深谷旁側,或許是因為電車鐵軌通過河川下方的關係吧,月台便橫亙在地底下。客人下車後,都必須靠著傾斜近五十度,同時蜿蜒有六十公尺的電扶梯來搬運,直到看見天日為止。由下往上仰望,左邊的兩部往上,右邊的兩部往下,全都是電扶梯。移動的四塊金屬板,井然有序地並列著。
男子獨自一人搭著左側的電扶梯上樓,手上空無一物,但也沒抓住扶手,年紀看來可說是即將邁入老年,但也可說是中年人。那是因為與這男子的孩提時期比較起來,今天的日本所認定的中年層範圍,較廣的關係。同時他滿頭豐饒的黑髮,讓他看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雖然略有中年發福的感覺,但大致可說是中等身材吧,沒蓄鬍子,五官既不美也不醜,非常普通,不過因為精悍與彷彿羞怯的靦腆感覺相互交錯,讓這複雜的重層感格外突出。那是一張有時非常平易近人,有時卻予人厚臉皮印象的臉孔,但現在卻顯得有些落寞,緊抿著嘴,既沒穿外套,也沒穿風衣,帶著綠色的上衣加上咖啡色的襯衫與灰色的褲子,沒繫領帶。他從事的行業,看來似乎對穿著相當講究。本人打算走的是畫家與上班族的中間路線,但旁人看來或許稍稍接近畫家,他是名叫梨田雄吉的畫商。
中年畫商的臉處於無表情以及不悅之間,他無意識地看著搭著兩部電扶梯,魚貫下樓去的人們,往樓上攀升而去。他前方約五公尺內,空無一人,緊鄰著右手邊上樓的電扶梯,同樣地人影稀疏。然而他對面往下滑去的兩部電扶梯,隔著三、四階,有時離得更遠,各自站著一人。有時非常稀罕地,有兩人併排而立,這些人們,朝他接近,與他擦身而過,緊接著馬上分開,順流而下。有買完東西返家的主婦、白人男性、有穿著黝黑的風衣,由上而下的扣子都牢牢扣上的老人、國籍不明的少年、白人女性、穿著夾克的年輕人、兩名女學生、上班族。
就在再十五公尺左右便能抵達頂端的這時,梨田的臉突然神采飛揚了起來,因為他看見搭著隔壁的隔壁的電扶梯,正要下樓的年輕女子。女子穿著混著銀色的灰色洋裝,批著葡萄紫的開襟毛衣,齊整且白皙的臉配上大眼睛,顯得聰慧,但卻有著一筆淡淡的寂寥氛圍。那是無論是任何人,在這樣的地方,獨自一人搭著電扶梯時,都容易陷入的一種失神狀態,也因為這樣,更加深了那樣的寂寥感。梨田凝視著那白皙臉龐,想著這絕對是之前到小手工藝店去送版畫時,人家介紹的那位女子沒錯。但總覺得女子與那時親切近人、沉穩的樣子不同,懷疑當時的女子或是妹妹,而這位是姐姐,也或許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說不定。下定決心:萬一認錯人了,大不了道歉,於是便大聲呼喚。「朝子小姐!朝子小姐!」
朝子急忙尋找呼喊著自己的男子到底位在何方(此時,電扶梯已經往下約有一公尺,男子也以同樣的距離靠近),緊接著,對於這名揮舞著手,看來頗為高興的男子到底是誰,瞬間感到疑惑(在此時又縮短了相當的距離),但馬上浮現微笑,打了招呼。
「啊,之前多謝您。」
「不,不,您一切可好?」
「都好。」
「正要回家嗎?」
「是的。」
就在此時,兩人擦身而過,應該各自便在樓上與樓下告別,朝子這麼想,邊微笑著,邊微微點頭致意。
然而此時梨田迅速地回過頭來,往下看,確認自己搭的電扶梯沒什麼人,馬上急速轉身,朝不停地往極為陡峭的坡道攀升的金屬樓梯若無其事似地小跑步下樓去。朝子小小地喊出聲來,但並不介意。他身手敏捷,腳步極為輕盈,依舊還是沒抓住扶手。
站在距離約有十個階梯下方的年輕人,吃了一驚,側過身子往邊靠,畫商喊了聲:「多謝」。站在距離三個階梯下方,提著大紙袋的白髮老太太,以不悅的神情直瞪著他,但他慇勤地招呼: 「失禮了」,「失禮了」,因此不得不將身子側向與年輕人的相反方向,但仍繼續瞪著他。梨田將右手輕輕地舉起至胸前致謝,穿越通過。緊接著,有三名一起的上班族,個別站在各自的階梯,嘟噥著:「這人是怎麼回事…」
「那有人這樣的!」
「沒人這樣吧!」
但梨田以開朗的聲音一邊道歉,穿越而過。在四台電扶梯半數乘客(或許更多)的注目下,就這樣往下移動了數十公尺,比朝子要早些站在電扶梯終點的台階上,在隔了一個電扶梯的下樓專用口,笑嘻嘻地,但同時還是不由得稍稍喘息地等待著。此時,神情顯得興奮的年輕女子,緩緩地走近。朝子一開口馬上便說:「真是魯莽呢!」她說這話的口氣, 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嘆息。兩人心中之間的距離,正因剛剛發生的事,一下子快速地短縮。
梨田前天才認識了三村朝子。
……
梨田一出剪票口,邊走邊低聲說:「哎,對了。」緊接著露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說:「吃飯前,我必須先到個地方去。我露個臉,再一起去餐廳。請給我三十分鐘左右。是個小小的集會。」
「是什麼會呢?」
朝子會問到,是理所當然,也就是說,正因為電扶梯以及日本錦蛇事件跟他親近起來,反倒讓她覺得需要更小心。因此,要是梨田隨便說些突兀的事,她一定會拒絕與他前往。但畫商的回答出乎她意表。
「哎,就是總統就職宴會嘛。」他平心靜氣地回答。
「那是…」,朝子的表情顯得認真,躊躇了一會兒,似乎下定決心似的,與其說是半信半疑,不如說是試圖努力地笑著說:「美國的嗎?」
畫商也毫不在意地笑著說:「不,是我沒說清楚。不是美國,是台灣。雖說如此,也不用搭飛機,當然就在東京,在附近。台灣的,該說是流亡政權嗎?台灣民主共和國預備政府。政府就在東京,我的台灣友人,這次就任總統了。」
「原來」。
「也就是說,他們反對蔣介石以及他的兒子蔣經國這個政府,在日本戰敗後從中國本土進入,支配台灣,所以企圖進行台灣獨立。他們台灣人,但不是高砂族而是原來的中國裔,以台灣人來統治台灣為目標,在很久之前便開始了這個運動。第二任總統之前因病去世,副總統便升格為總統。就像羅斯福時候的杜魯門吧。也可說是甘迺迪時的詹森。」
「那麼,是不存在的國家的總統吧。」
聽到那無邪同時冷酷的說法,畫商不由得苦笑。
「哎,妳說不存在,的確是不存在,但是卻是存在於腦海裡,該說是心裡吧。地圖上不存在,但將來或許可能成為這國家領土的土地,是像芋頭似的形狀畫在上頭。無論你看哪個年鑑,都沒那樣的共和國。但在心中,卻是熱情澎湃地真實地存在….」
「原來是這樣,心中的國家….」,如此悄聲地說,朝子稍稍思考之後,問:
「也就是說,梨田先生是他們的同情者?」
「不,在他們心中是存在的呢,那個國家,姑且不論我心中如何。我雖然不是特別支援他們的運動,但我的朋友成了總統,因此不跟他說句祝賀的話,說不過去。他人很好呢,請陪我出席一下吧。」
「可是….」
「也不會對你到台灣旅行造成妨礙,沒問題的。蔣經國政府非常上道,並不會特別厭惡與他們往來的日本人,我之前去過,也有其他的人去過。」
「不,不是那樣的,那麼正式的場合,我這身衣服…」
「別擔心。可不是比我身上的衣服好得多了嗎?就職典禮已經結束,是一般服裝的宴會呀。亡命政權怎可能舉行穿著燕尾服、晚禮服的宴會呢?也不可能有經費舉行那樣的宴會。總而言之,大家都在辛苦工作。新總統是超市與幽會旅館的經營者,閣員中有的經營小鋼珠店,也有人經營拉麵店….」
「可是….」,忸怩了半晌後,朝子說:「半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出席這些認真的人們的集會,實在是…」
「原來如此,被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他們孤立無援,不用說台北的政府了,連北京政府也是敵人,同時無論是日本還是美國都離棄他們。只要表示關心,他們就很高興了。因為這個會最多大概只有四十人左右,有點淒涼,像你這樣的美女出現的話,一定會炒熱氣氛的。」
「即使您說得如此動聽…」
「還是說違反了妳政治方面的信條?例如…你或是信奉毛澤東主義?」
面對微笑著詢問的男子,女子也以同樣的表情回答:
「不是的。」
「那麼,便陪我走一趟吧。可以吧?錯過了這次的機會,一輩子再也無法出席總統就職典禮的宴會喲。日本一時之間似乎也成不了共和國。」
對這毒舌的玩笑,朝子笑了出來,那華麗的笑聲是允諾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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