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總是跳脫我們的預測,讓我們看得頭暈目眩。
這種巨大流動所帶來的爽快感,也正是台灣政治的魅力所在。
2016年樫山純三賞 一般書部門最優秀作品
筑摩書房首刷上市10,000冊
出版後一年內受邀演講超過30場
日本近年最熱門的話題:台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經歷2016年的大轉折之後,日本應如何思考日中台新框架?
知名作家野島剛的台灣十年觀察,給新時代讀者的建言
野島剛於2007年被《朝日新聞》派駐台北,第二年近距離觀察了台灣總統大選,選舉結束後,他和許多台灣人都認為二十年內民進黨無法再起。不料,短短八年之後,台灣人卻做出了完全不同的決定。野島剛認為,就這方面而言,台灣可說是民主化的優等生;所有想要理解兩黨制的人,首先都應該到台灣來觀摩。
如何解釋這樣天翻地覆的快速變動?
野島剛在《台灣十年大變局:野島剛觀察的日中台新框架》一書裡指出,必須從台灣長期歷史的角度切入,才能真正理解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台灣社會具有這樣的性格?此外,就這十年的觀察下來,野島剛相信,2016年也正是台灣走向最關鍵轉折的一年。中台過去都抱持著「逐鹿中原」的理想,所以才會有「一個中國」的論述;假使其中一方斷然說「我已經不想追鹿了」,那麼這場遊戲就將告一段落。「不想追鹿」的話語始自李登輝,說「鹿在台灣」的則是陳水扁。儘管馬英九看起來似乎對鹿仍有興趣,不過蔡英文在當選之前,就已經明白表示對鹿毫無興趣了。
「與其觸怒中國,不如跟他們交好比較好。」儘管這種想法或許合理,但它只是一味地要求「認清現實活下去」而已。可是,在思考該如何活著的時候,維持現狀這種話真的能夠感動人嗎?不,它只會讓人搖頭歎氣,但感動卻是「零」。這樣的東西,是打動不了年輕人的。
在《台灣十年大變局》中,野島剛相信「台灣就是台灣」的人們已經凝聚成群,2016年總統大選的結果,正是最有力的證言。毫無疑問,只把台灣當成中國問題的附屬物、或者說日美同盟的附屬品,這種面對台灣的姿態,在現實主義的意味下,已經顯得不夠真實了。他認為日本首先必須摒棄對台灣的「思考停止」;以此為基礎,再認知「台灣就是台灣」,在自己心目中創建起與真實相稱的台灣理解。這是把台灣視為「固有領土」、深信不疑的中國所做不到的事。日本在使用台灣這面「鏡子、重新省察自身時,則理應能從中獲益良多。毫無疑問,這是自日本與台灣首次交會的19世紀至今,台灣人對日本人最深的期許。
作者:野島剛
資深媒體人,作家。1968年出生,就讀日本上智大學新聞系期間,曾赴台灣師範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交流學習。1992年畢業後,進入朝日新聞社展開記者生涯。曾任職於朝日新聞社佐賀支局、西部本社等,2001年起擔任駐新加坡特派員。曾赴伊拉克、阿富汗等戰地前線採訪。其後擔任東京本社政治部記者,2007至2010年擔任駐台北特派員。擅長採訪報導兩岸三地華人圈的政治、外交、文化等多面向議題,目前在日本、台灣、大陸等地許多媒體上開闢專欄發表時事評論。著有《伊拉克戰爭從軍記》等多部作品,已在台灣出版《銀輪的巨人GIANT》、《兩個故宮的離合》(聯經)、《謎樣的清明上河圖》(聯經)、《最後的帝國軍人:蔣介石與白團》(聯經)。2014年將中文漫畫《中國人的人生》譯為日文,榮獲日本文化廳藝術祭漫畫部門優秀作品獎。
譯者:蘆荻
臺大歷史所碩士畢,大隱於市、靜觀紅塵流轉的癡人一枚。曹雪芹與劉姥姥的愛慕者,目前正致力於如何將茄子做出雞肉味的祕訣。譯有:野島剛《最後的帝國軍人:蔣介石與白團》和《台灣十年大變局:野島剛觀察的日中台新框架》、?村健司《站上十三億人的頂端:習近平掌權之路》、松田良孝《被國境撕裂的人們:與那國台灣往來記》。
台灣版序
序章 轉換期的台灣
第一章 當不慣「台灣人總統」的馬英九
第二章 台灣與日本
第三章 台灣與中國
第四章 台灣與南海、尖閣群島、沖繩
第五章 台灣認同
第六章 例外與虛構之地—「台灣」
第七章 從日中台角度進行思考
終章 日本該如何面對台灣
後記
台灣版序
2016年3月,我離開了長年工作的《朝日新聞》;單飛之後的最初作品,就是本書。
《台灣是什麼》是這本書的日文原書名,現在回想起來,我實在是下了一個相當大膽的標題。其實我一開始想的標題並非如此,不過在筑摩新書編輯部的勸告下,才決定使用這個標題。
然而,本書付梓到現在經過半年,我卻覺得這個標題下得極好。畢竟,我在這十年間,針對台灣進行訪問與書寫的過程中始終念茲在茲的事情,概括言之,正是「台灣是什麼」。
就在本書刊行後不久,在日本也掀起了對於「台灣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省思,那就是擔任日本民進黨黨魁的蓮舫,她的雙重國籍問題。可是,在這個議題上,不管是誰都覺得相當困擾。畢竟,台灣的存在,其實是個相當複雜的問題,不管怎樣去論述,總是讓人難以輕易理解。
台灣和日本並沒有邦交,與日本有外交關係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然而,中華民國這個國家確實存在,正因如此,蓮舫的「雙重國籍」才會遭到批判。可是,若日本並不承認台灣是個國家的話,那麼雙重國籍的問題打從一開始也就不成立了,不是嗎?一思及此,不禁讓人產生這樣的疑問。
不只如此,在日本的法律體系下,台灣也是極為「多樣化」的存在。在戶籍法中,台灣被歸類入「中國」,可是這裡的「中國」指的到底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中華民國?就沒有明確指涉了。另一方面,在填寫外國人登錄證的時候,寫「台灣」則又可以過關了。同樣的一個台灣,在日本卻存在著不同的稱呼、不同的法律地位。
只是,這種複雜的情況,絕非只是日本人單方面造成的。就像有人硬是把台灣護照上的「中華民國」字樣貼掉,改成「台灣國」一樣,到底是中華民國還是台灣,台灣的「定位」甚至連台灣人自己也很難說個清楚。
另一方面,在日本居住著許多具有台灣血脈的人士。比方說女星歌手翁倩玉、作家陳舜臣、被尊稱為「賺錢之神」的邱永漢、直木賞作家東山彰良、作家一青妙、歌手一青窈姊妹等,可說不勝枚舉。這些人在各自相異的時代,因為各自不同的背景而渡海來到日本,和日本人結婚,將台灣人的血脈傳承下去。然而,因為他們實在太過融入日本社會了,以至於反而讓人難以想像,他們為什麼要生活在日本?
明明台灣對日本社會而言是這麼貼近的主題,但,彷彿和這種狀況成反比般,戰後的日本對台灣社會抱持的是一種冷淡的態度,甚至只能用「遺忘」兩字來形容。
關於這一點,因為本書中已經做了詳盡的分析,所以在此就不多加贅述。可是,若是從台灣的人們曾經在日本的國家權力下、接受日本的領土統治這段歷史來看,戰後日本對台灣的忘卻與無視,可以說是一項極大的「罪過」。
當然,之所以會如此,和中國宣傳的深刻影響,以及蔣介石/國民黨政權不希望日本人對「台灣」太過關注也有關係。只是,冷戰已經結束,台灣也正走在民主化的道路上,但日本人對於邁入新時代的台灣,卻還是處於一種忘卻的狀態。儘管我是這樣想的,不過潛藏在本書中的暗流,確實已經在流動了。
本書的日本版校訂結束,是在2016年2月。距離本書台灣版的刊行,將近過了一年的時間。
台灣和中國之間的「冷戰」,至今依舊持續著。美國新任總統川普公開對於「一個中國」抱持疑問,並且接聽了蔡英文總統的電話,令世界為之震驚。對台灣抱持好意的安倍政權,幾乎是確定會迎接2020年東京奧運的到來,在這種情勢下,日台關係也出現了重大的轉機。但是,另一方面,日本包括福島在內的關東五縣食品輸入問題在台灣被泛政治化,所以也很難說日台關係就一定會平順走下去。總之,關於台灣問題,要預測實在相當困難。
本書的刊行獲得了日本社會相對善意的接納,並在出乎我意料的情況下,獲得了頒贈給優秀亞洲關係書籍的第11回樫山純三郎賞這一榮譽。本書的出版,也使得我光是2016年就在日本各地舉行了30場以上關於台灣的演講。就我自己而言,我想透過這個竭盡我生涯努力鑽研的主題,對台灣報答些許恩惠,所以只要有邀請,我都會盡我所能地做出回應。
單單從這件事,也可以清楚體察到日本對台灣的關心,毫無疑問地正在高漲之中。日本人對台灣的遺忘,已經隨著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時,台灣提供莫大支援所引發的感謝之情,著實在產生變化。
本書是日本人所描述的台灣論,也是日本人眼中所見的台灣之姿。當然,我的想法或許不能代表全部的日本人,可是,我確實是以日本人的身分,一邊意識著心中的台灣這部分,一邊書寫。台灣的人們會怎樣看待「日本人的視線」呢?隨著本書的刊行,我由衷祈願,希望能夠有台灣人的迴響,傳達到我的身邊。聯經出版公司刊載敝人的作品,已經是第五冊了,我在此要致上由衷的謝意。
和迄今為止我在台灣出版的《兩個故宮的離合:歷史翻弄下兩個故宮的命運》、《最後的帝國軍人:蔣介石與白團》等書一樣,我相當期待本書能夠得到台灣社會的廣泛注意及閱讀。同時,我也希望這本書的內容,能夠對生活在台灣這塊狹小卻富有多樣性、豐饒土地上的人們,至少提供一點前進的助力,我在此由衷祈願著。
序章 轉換期的台灣
靈活多變的台灣政治
每次想要重讀過去自己所寫有關台灣的文章時,多少需要一點勇氣,有時還會感覺有點鬱卒。2016年1月16日,蔡英文以民主進步黨總統候選人身分,獲得壓倒性勝利當選的那一晚,這樣的思緒就層層包圍著我。
儘管這一夜的台北仍然籠罩在寒冬裡,但街頭卻充滿著熾熱的氛圍。的確,雖然大家在事前都已認定民進黨必定會重新奪回執政權,但有點超乎想像的是,民進黨的總統候選人蔡英文竟然以三百萬票的差距擊敗國民黨候選人朱立倫,而且在立委選舉方面,民進黨也輕鬆獲得單獨過半席次,可說是壓倒性的勝利。這讓我不禁想起八年前,國民黨擊敗民進黨,重回執政地位的那個夜晚。那晚的台北也是一樣熾熱。當時我清楚地有種感覺,那就是國民黨新的「一黨獨大時代」已然到來。相較之下,醜聞纏身外加施政失當,遭受強烈批判的民進黨,則是顯得完全乏善可陳。不只如此,國民黨的總統候選人馬英九,其光芒四射的程度,簡直就像今天的蔡英文。2016年的台灣選舉,彷彿和2008年是同樣的一齣劇本,只是演出的主角換了一個人。國民黨從頭到尾都陷在無止盡的內部鬥爭中,完全沒有打出整體作戰的感覺,敗北自是理所當然。至於民進黨則是極力呼喚中間選民,他們一方面成功吸引了追求「安定與自立」這個漂亮品牌的人們,另一方面則確切鞏固了既有的、擁有強烈「台灣意識」的支持層,從而第二度贏得執政權。只不過是八年前,那時的國民黨團結一致,民進黨卻分崩離析。勝負,或許往往就是這麼一回事。
每八年就能目睹一次如此鮮活演出的台灣政治「逆轉劇」,對專家而言可說是件非常幸運的事。不過,在此同時回想起自己八年前寫的東西,不免感到有些尷尬—「民進黨在接下來的二十年內,大概都無法恢復元氣了」,選舉之後,台灣人不斷這麼議論著,也出現了許多抱持這種觀點的文章。然而,這回民進黨不只贏得了總統大選,還達成了陳水扁執政八年間從來不曾掌握的立法院過半優勢,輕而易舉實現了長久以來夢想的「完全執政」。
台灣政治的變化確實相當激烈。就像黑白棋遊戲一樣,一、兩手的失誤就可能導致徹底翻盤。台灣,總是跳脫我們的預測,讓我們看得頭暈目眩;但是,儘管如此,這種巨大流動所帶來的爽快感,也正是台灣政治的魅力所在。正因如此,我們也不能就此斷言,認為國民黨已經沒有希望。不過,國民黨若是不壯士斷腕、全黨從根本進行徹底的改革—譬如將「中國國民黨」的「中國」兩字去掉—想要再站起來恐怕很困難。
想要寫一本書來描述這樣變化劇烈的台灣,這樣的報導文學作品,它的壽命一定不會很長。過去,我曾經寫過關於台北故宮與蔣介石、台灣的自行車產業、台灣電影等主題明確的書籍,但是對於書寫台灣政治,我總是有意識地敬而遠之。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我在內心深處對於「保存期限」有種畏懼感吧!或許,對自己寫出來的書不該有過多的奢望,但我至少還是希望能讓人讀上個五年、十年。
更進一步說,「台灣」這個主題本身就是難以處理的題材。就像「台灣」與「中華民國」很難畫上等號一樣,隨著觀察者和談論者在立場與尺度上的不同,對於台灣的看法也大相逕庭。因此,不管怎麼寫都要面對被轟得滿頭包的窘況。所以我想,若要對台灣進行總論性的描述,以我的能力大概力有未逮。
只是,儘管內容或許並不充分,但我還是想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為這十年間觀察台灣的變化留下一份「報告書」。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認為2016年的台灣,在很多意義上其實都面臨了重要的關鍵轉折點。
台灣本身,便是亞洲的縮影
作為單獨討論的個體,台灣絕對稱不上是「大」。伴隨著葡萄牙人那聲聞名的驚歎—伊拉.福爾摩莎(美麗之島)—台灣從16世紀開始登上世界史。這是一座形狀總會讓人聯想到蕃薯、擁有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群山,被稱為「高山國」的島嶼;它的面積約為三萬六千平方公里,不過是九州程度的大小而已。
台灣的人口規模和日本近畿地方相當,約有兩千三百萬人左右,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期間出現了高度經濟成長,因而被列入「亞洲四小龍」之一。從GDP(國內生產毛額)來看,它的經濟規模大約和比利時相等。
但是,在台灣島上,還充滿著這些數字所難以計數的趣味。
直到五百年前為止,台灣都還是今日稱為「原住民」的南島語族聚居地;不過,自十六世紀以降,包括福建、客家裔的南方系漢民族,以及從中國各地匯聚而來的外省人等等,新族群陸陸續續、重重疊疊地渡海來台。正如日本台灣政治研究先驅若林正丈所指出,台灣的民族構成混合了「海洋亞洲」與「大陸亞洲」,成為一種極富多樣性的形式。再加上日本統治五十年,留下了許多對日本文化造詣甚深且通日本語言的人,凡此種種,皆讓台灣成了亞洲世界的一幅縮影。
另一方面,和台灣有著最深切利害關係的三個國家—中國、美國和日本,不用說,正是世界上GDP最大的三個國家。這三個國家之間的利害關係,屢屢圍繞著台灣議題產生衝突。美中關係與日中關係,也常被台灣人視為最敏感的議題。筆者過去主跑外務省線新聞,就中國議題進行取材時,曾經有某位負責中國外交的中國學派官員(譯注:指日本外務省等處理對華關係的政府部門中,一批比較了解中國,或在中國任職經歷較長的官員(China school)。)對我說:「日
中關係(的核心)就是歷史與台灣,你只要牢牢記住這點就行了。」他的話在我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台灣的重要性,與這座島嶼所背負的歷史重擔有極深的關聯。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敗北,將台灣割讓給日本,這份屈辱後來演變成導火線,引爆了辛亥革命,最終推翻了滿清。此後,經歷日本半世紀統治的台灣,隨著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戰爭也包括在內)中戰敗,再次回到中國的手中;可是,不到幾年時間,台灣卻變成了國民黨輸掉國共內戰之後的反攻據點,同時也成為共產黨「未完成的國家統一」當中最後一塊拼圖。實質阻礙這種統一的,是因冷戰導致的美國介入。
換言之,甲午戰爭、中國革命、中日戰爭、國共內戰、東西方冷戰,這些深刻改變東亞世界的近現代史大事件,全都與台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不只如此,國共內戰與東西方冷戰的框架,直到如今依然束縛著台灣。
台灣本身也產生了某種重大的變化,那就是「台灣認同極大化」。台灣就是台灣,不是中國;抱持這種想法的人數,已經超過人口的六成。這麼一來,尋求「讓台灣成為自己的國家」的民族主義自然而然水漲船高。只不過,考慮到中國強力的「一個中國」束縛,以及和中國經濟相關的利益,發表獨立宣言、建立獨立國家,這條路便顯得很不現實。另一方面,迄今為止一直抱持著不同認同觀的台灣與中國,真的會一直恆久待在「一個中國」這樣的框架下嗎?這次的總統大選,已經將這個問題送到我們鼻尖前了。
2014年春天,由學生和市民占領立法院、令全世界刮目相看的「太陽花運動」,其主體正是來自具有強烈台灣認同,對中國不抱持祖國幻夢的「天然獨」(與生俱來的台灣獨立派)年輕人。毫無疑問,他們的動向將會成為今後台灣政治的焦點。比起上述這些,我更想指出的是:對我們日本人而言,此刻,我們正面臨一段對台灣「認識的轉換期」。「認識的轉換期」這個詞彙或許有點難以理解,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應該如何與台灣往來?又應該如何理解台灣?關於這些,我們都來到了必須回到原點、重新思考的時候了。
只要是和台灣有關的日本人,最近大概都會突然產生這樣的感覺吧:迄今為止只被看成「中國之一部分」的台灣,是否其實不能僅以此衡量、理解的重要存在呢?日本和台灣之間存在著特別的關係嗎?日本人該如何理解台灣的親日性?為何在東日本大震災時,台灣人會主動提供鉅額的援助捐款?這麼多問題現在一下子塞進日本人的腦袋裡,會弄得腦袋暈頭轉向,我想也是無可厚非的情況吧!於是,讓我們回到問題意識上:對於台灣和日本、台灣和中國,以及台灣本身,我們應當如何思索,又該怎樣去面對?身為長年以台灣為主題來撰寫書籍的人之一,筆者想在這裡試著向包含自己在內的讀者提出這個問題。這正是本書最主要的執筆動機,同時也是追尋的目標。
第一章 當不了「台灣人總統」的馬英九
馬英九在2008年的總統大選中漂亮地獲得了壓倒性勝利。不只在原本地盤的北部,他在南部也獲得了相當高的票數。馬英九的時代來臨了;這個時期的馬英九,要說他「背後有光環」,一點也不為過。就在馬英九當選的第二天,我有幸獲得機會,成為第一個面對面採訪馬英九的外國媒體人。只是,和中國或俄羅斯不同,台灣的政治家幾乎沒有什麼神祕性可言,因此就算是面晤,只要內容沒什麼新聞性,就不會獲得很大的版面可刊登。不過,我身為記者,還是敏銳地抓住了馬英九所講的一句話,那是我問出一個稀鬆平常的問題:「您希望成為怎樣的總統」時,他所做的回答。當時,馬英九是這樣講的:「我要成為全民總統。」
「全民總統」這個詞彙,用日語並不是很好翻譯。和「君臨所有民眾之上的領導者」有著微妙的不同,它的感覺大概可以說是一種「超越性的領導者」吧?我從這句話中清楚感受到馬英九想要超越國民黨與民進黨、外省人與本省人的區別,成為受所有台灣人尊敬、愛戴的領導者的那種決心。
只是,如今回想起來,馬英九的挫敗,或許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埋下了伏筆。畢竟,不管怎麼說,在台灣—不,甚至放眼全世界—只要是有選舉制度、實施自由政治的國家,要出現全體民眾都認同的領導者,根本是連做夢都辦不到的事。
支持率急速滑落
馬英九作為「全民總統」的時期,只不過維持了一年多一點而已。2009年8月8日,發生了後來稱為「八八水災」的災難。大量雨水伴隨颱風降下,使得台灣各地不斷發生土石流,高雄的小林村甚至因此全滅,死者不計其數。
這時候,馬英九遭到了嚴厲的批判,批判的焦點在於他根本沒有拿出領導者應有的表現;相對於災害規模日益擴大,馬英九政權的反應則是顯得異常遲鈍。事實上,在台灣,總統只負責外交、國防、國家安全、兩岸關係等事務,至於其他問題則是交給相當於首相的行政院長,以及其下的內閣去處理。所以,關於總統該如何應對風災水災,台灣的法律根本沒有任何規定。
可是,台灣是個過度媒體化的社會,不管總統的權限在制度上為何,作為一種演出,總統在國家面臨危機時,都必須站到最前線才行。忘了這種最基本的台灣政治ABC的馬英九,一下子就因為八八水災而瞬間失去了自己貴重的資產—支持率。「無能總統」、「無能政府」的怨懟之聲充滿了社會,馬英九的支持率從原本的百分之七十馬上遽降了百分之三十到四十,此後更是有減無增。現在想起來,這不能不說是件非常令人遺憾的事情。
就在政府召開八八水災記者會時,我舉起手,向馬英九提了這個問題:「現在社會上都批評您是『無能總統』,您對此有何感覺?」儘管知道聽起來會很刺耳,但我還是大膽地提出了這個質疑。毫無疑問,馬英九當然感到相當不悅;只見他苦著一張臉,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一些岔開話題的言語,然後便結束了這場記者會。
說馬英九是無能總統,當然是有點言過其實;只不過,在民眾的罵聲中,從「全民總統」跌落到「無能總統」,這樣的轉變也未免太戲劇性了。此後,在我感覺起來,馬英九背後的「光環」似乎就漸漸褪色了。
九合一選舉,歷史性的大敗
九月政爭、太陽花運動、訪問北京失敗……這一連串事件的總帳,就是2014年11月九合一地方首長選舉的敗北。在台灣的媒體上,「變天」兩個字躍然而出。儘管這個辭彙有著「世界發生令人驚訝變化」的意味,但對國民黨在此次大選中那種雪崩式的慘敗,恐怕光憑這兩個字還不足以形容之。
在記者會上,只見馬英九帶著滿臉苦澀表情,竭盡全力地回答說:「人民的聲音,我聽到了。」對過去從來不曾在選舉中落敗的馬英九而言,這次的挫敗,應該比自己的敗北還要更加刻骨銘心吧!這是對過去馬英九路線的否定,也就等於對他自己的否定,同時,這也意味著馬英九在2016年的總統大選中,完全失去了主導權。馬英九不得不將黨主席的寶座讓給新北市長朱立倫,他最忠實的心腹、人稱「馬英九政權CEO」的行政院長江宜樺,也辭去了職務;事實上,馬英九時代已經宣告結束了。
這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大慘敗。在22個縣市首長中,民進黨所占的席次從選前的6席,一下子大幅躍升到13席。不只如此,占全台灣人口七成的台北、新北、桃園、台中、台南、高雄六大直轄市,國民黨原本占有4席,這次卻除了新北市險勝以外,其他五市全都輸掉了。特別是一向被視為國民黨的地盤、也是事實上首都的台北,更是自1994年黨內分裂、敗在民進黨的陳水扁手下以來首次失守。
尤有甚者,在台北市擊敗國民黨的人,乃是最初被看做是泡沫候選人、人稱「政治素人」的無黨籍候選人—外科醫生柯文哲。而當初被認為會輕鬆勝選、國民黨元老(前副總統連戰)的兒子連勝文,則是以25萬票的極大差距敗北。
針對國民黨大敗的原因,黨內直指「頭號戰犯馬英九」的聲浪四起。這果然是熟知九月政爭、太陽花運動等一連串事件來龍去脈的人,必定會導出的結論。
在這之後又過了一年。直到2015年兩岸高峰會(馬習會)為止,馬英九幾乎是徹底沉潛。這場馬習會本身,對台灣絕對不是壞事,輿論對會談本身,也並不抱持否定的態度。儘管有人對馬英九在政權末期還進行兩岸高峰會這件事做出批判,但真正更大的問題是,馬英九身為總統,卻到最後還在向中國尋求握手,好為自己任期八年的末尾妝點光彩。
難以生存的「依附中國的政治家」
在台灣,有一部分政治家接受中國的款待,成為親中政治家,箇中代表大概非連戰莫屬了。
連戰因為被視為台灣和中國的聯繫管道,所以也被台灣企業當成重寶。儘管他本人沒有明顯這方面的行為,但是他的家族和親友中,靠著對中貿易大賺其錢的人,也是大有人在。簡言之,他可以說是出生在台灣的「紅色貴族」。除了他以外,還可以列舉出相當多的「小連戰」。然而,儘管這些人靠著和中國的親密關係,在個人利益上獲利甚豐,但在台灣政治圈,他們的得票卻是有減無增。
在台灣的選舉市場上,「和中國往來的政治家」還可以有票房,但「依附中國的政治家」,則就完完全全是票房毒藥了。「往來」和「依附」,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實在很難定義,但據說台灣人就是能憑直覺分辨出來。馬英九一開始是以「和中國往來的政治家」之姿登場,但到最後卻飽受台灣社會懷疑,質疑他是不是「依附中國的政治家」?
……
在台灣,「台灣人的總統」這個詞蘊含著很深的意味。國民黨在一黨專制政治時代,意圖將台灣的人們從「日本人」轉變成「中國人」。那時候,「台灣人」這個概念,指的是「中國的一省—台灣省的人」,跟日本人講「東京人」或「東北人」的意思差不了多少。和中國切離開來的「台灣人」獲得普遍認知與理解,是在1980年代。當時的蔣經國總統說了一句廣為人知的話:「我在台灣居住、工作四十年,我也是台灣人。」接著成為總統的李登輝,在1998年的台北市長選舉中,牽著馬英九的手介紹他,說他是「新台灣人」。那時候,李登輝所要表達的是,在台灣生活的人們,不管是像他自己這樣在台灣出生的本省人,還是像馬英九這樣從中國渡海來台的外省人,全都是嶄新的「台灣人」。
在這之後,馬英九學習台語,並當上了台灣的總統。在總統大選的過程中,相信馬英九一定對自己心中應當包含怎樣的「台灣」,又要如何成為「台灣人的總統」,都有過反覆的思量吧!
只是,自從當了總統以後,馬英九不只沒能實現「全民總統」的目標,支持率更是掉到百分之十上下。社會對馬英九的功績給予比較高評價的,也只有促成兩岸關係改善這一點而已。
在這過程中,不知何時開始,馬英九變得試圖在兩岸關係上尋求自己的「歷史定位」。他熱切期望訪問中國,在大選前夕和習近平在新加坡會面;可是,這些功績,不只不是馬英九當初期望達成的「全民總統」之路,更不是「台灣人的總統」之路。如果硬要說的話,那就是將台灣視為中國的一部分、位於憲法框架下的「中華民國總統」之路!
馬英九選擇緩和兩岸緊張,強化對美、對日關係的平衡外交策略,可說是僅此唯一的正確路線;在中台關係、美中關係、日台關係方面,馬英九值得肯定的政策也很多,既然如此,為什麼他的支持率還會這麼低?為什麼在選舉中會大敗?為什麼提起馬英九的名字時,台灣人若不是冷笑,就是搖頭歎氣?為什麼馬英九的光環會消失?
對於這些疑問,現在的我會這樣回答:馬英九之所以在面對自己唯一應當依存的人們—也就是台灣的人民—成為他們所愛的總統這一點上遭到失敗,歸根究柢,還是因為當不了「台灣人的總統」吧?這是我的想法。
第二章 台灣與日本
台灣是個「國家」嗎?
在這一章中,我想試著討論「台灣與日本」這個主題。身為日本作家,這是最應該書寫、卻也最難書寫的主題。儘管如此,若是要就台灣進行寫作時,這都是個不能不直面的問題。我在大學的授課和演講中,不時會提到有關台灣的事情;雖然有時只聚焦於我過去所寫作、諸如「蔣介石」或「故宮」之類的特定題目,不過也有不少機會,得以讓我在演講中介紹「台灣」。在這種時候,我都會向台下的年輕男女們,提出這個問題作為開場白:
「大家認為台灣是個國家嗎?」
舉起手來,表示「認為台灣是國家」的人,大體上總是占了三成左右,至於「不認為台灣是國家」的人,則約占了七成。然而,這兩三年來,我注意到回答「認為台灣是國家」的人有增多的趨勢,這或許正反映了最近日本社會整體愈來愈關心台灣的狀況吧!接著,我又問那些舉手表示「不認為台灣是國家」的人說:「為什麼你們這樣認為呢?」在林林總總的回答中,「沒有加入聯合國」是最多的,其他也有「和日本沒有邦交」、「屬於中國一部分」之類的回答。不管回
答怎樣都沒有關係;從這裡開始,才要進入我真正的議論。
我們若要認定「台灣不是一個國家」,就非得設法證明這點才行;可是,「實際上,這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我向學生這樣說明。
台灣擁有「中華民國」這個國名,也有自己的憲法。它有選舉,會選出自己的總統和立法委員。它有名為「新台幣」的通貨,也有相當精實的軍隊。封面上印著「中華民國」的台灣綠色護照,在國際間通行無阻。它有兩千三百萬、為數不少的人口,在領土方面統治著台灣、澎湖群島、金門、馬祖等地。它收取頗高的稅金,踏實地推動著社會福利,同時也具備方便且完善的健保制度。
在政治學上,根據1933年的《蒙特維多國家權利義務公約》,國家成立的條件一共有以下四項:一、領土;二、國民;三、政府;四、國際承認。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台灣都具備了一到三項的條件。問題在於四、國際承認。台灣並沒有加入聯合國,在外交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主要國家予以承認;承認台灣的,主要只有位於南美、南太平洋、非洲的22個小國而已。
但是,台灣並非從一開始就一直不受國際承認。台灣現在所用的國名—「中華民國」,是聯合國的創始會員國。直到一九七一年為止,都還是聯合國會員國中的常任理事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入聯的同時,台灣才宣布退出聯合國。日本到1972年、美國到1978年為止,都與台灣保持著正式的外交關係。順道一提,日本雖然不承認北韓是個國家,但北韓擁有聯合國的正式會籍;因此,即使是在不承認北韓的日本國民中,會以日本政府不承認北韓做為理由,而振振有詞地主張「北韓不是個國家」的人,大概也沒有幾個吧!
像這種狀況,我們該如何思索呢?我向學生如此問道:
以前還在聯合國裡的時候就是「國」,之後退出聯合國就不是「國」了嗎?
承認的國家都是小國,就不是「國」了嗎?
追根究柢,「國」到底是什麼?
學生們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但就算是我自己,也很難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的確,正如前述,台灣除了國際承認以外,毫無疑問滿足了作為國家的要件。另一方面,在世界上也有許多尚未完全得到國際承認的「未承認國家」,巴勒斯坦是如此,在非洲也有好幾個這樣的國家。承認不承認的差別,不只看國家實際的實力,還要受到國際社會的情勢以及大國的意向所左右。在擁有充分的統治和外交能力的同時,卻無法得到國際承認,台灣,或許正是最好的例子。換言之,國際承認,乃是作為主體的台灣本身所無法解決的問題。
還有,國際承認問題,和生活在台灣的人們自認是活在一個「國家」中、過著每天的日常生活這件事,在本質上並沒有任何關係。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理應時常好好思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