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被譯為30多種外文譯本,享譽國際的當代華語作家韓少功,
在出戲與入戲之間切換自如的後設小說——
有名有姓被寫了出來、還有影片為證的,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認可的真實嗎?
這世上確有「事實」,但更有意義的是「可知事實」。在理論上,前者大於後者;而實際上,若不借助後者,前者再大也是一片無謂和無效的黑暗,幾乎毫無意義。
為了發生過的一切不致被遺忘、最終成為一縷青煙了無蹤影;為了對抗老花、腦殘、庸俗與墮落,肖鵬把七七級中文系同學們,連名帶姓、連職銜帶經歷,全寫進了自己的網路連載小說裡。
那時的陽光在洶湧,柳芽和槐花瓣在尖嘯,每條大道都在躍動和翻騰。班長樓開富把暗戀他的女生送的電影票,轉手便送給管學生的王副書記拉關係做人情;後來做了好幾個董事長的馬湘南,最初正是利用民眾的同情心正義感大肆揩油、發家致富;就連肖鵬和陸一塵他們的307寢室,都曾是個熱血與激憤齊飛的革命基地。
興之所至,肖鵬還把某老同學的命運寫出了A、B兩個版本,恭請讀者自行參照融合。
人不堪其憂(老同學紛紛揚言提告),肖鵬也不改其樂。
那是文革十年後首屆恢復高考招生,一千萬適齡、大齡青年湧入時代的十字路口,風雲際會的年代。發給香港男友的電報「老蔣撕大布小平老虎油五七一〇」可能被當成諜報;而不以來自鄉村為恥,筆下充滿田野之美的田園詩人,沒有被古漢語難倒,卻將要被自己的善良逼瘋。
所以,這是關於七七級中文系同學們的過去,以及面目全非的後來的故事嗎?
肖鵬擺擺手,不不不,這只是一部小說的修改過程罷了。
作者:韓少功
中國當代著名文學家、思想家。湖南長沙人。曾任《天涯》雜誌社社長、海南省作協主席、海南省文聯主席等職。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報告政府》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等,長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等,理論專著《革命後記》以及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之「傑出作家獎」、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等國內外文學獎項,作品有三十多種外文譯本。
內文選摘
第一章 作者你別躲
「為什麼不接電話?」
「你誰?」
「別裝蒜!同老子玩消失沒用。」
「你誰啊?」
「別說信號不好,你那豬耳朵聽不清。」
「一塵啊?」
「後悔沒來得及換卡,是吧?」
「我又不躲債,又不販毒,憑什麼要換卡?」
「少廢話,快回家,我這就來。」
「有何指示……閣下不能在電話裡說?」
「這事天大,你揣著明白裝糊塗?」
「喂,喂,我還在學校開會,一時離不開……」
「離不開也得離,快些給我滾回去!」
陸一塵狠狠掛斷電話,沖出公用電話亭,朝四下裡掃一眼,確認沒什麼異常,叫上一輛計程車,怒衝衝撲向河對岸萬家燈火。
其實,人家肖鵬近來也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當作家上癮,在網上又掛出一篇連載小說,把他寫成了小說人物。這樣,陸一塵就成了小說裡的陸哥,看見了小說所描寫的立交橋和小公園,還有自己此前不曾在意的報刊亭和牛肉麵館。說來有些怪,還真有這一家麵館,還真有麵館前這一片地鐵工地,真有工地圍板上一個安全警示黃閃燈,在車窗外一閃而過。陸哥此時太想找到小說裡沒有的東西。
他掐掐胳膊,確認自己痛,確認自己真實,是個有痛感的活人,於是覺得小說並不完全是文字——或者說那些文字也有硬度和重量,可能會抓撓,會咬人,會獰笑的。不是嗎?他曾讀到這麼一段,書本裡一個人脫上衣時,露出背上十幾隻眼睛,一齊眨巴眨巴綻開睫毛……當時就嚇出他全身的雞皮疙瘩,還有日後的噩夢。那區區一行字,豈不是比毒品更厲害?
他現在就是要衝著文字去算帳。臭馬桶,你騙騙稿費可以,給老哥們下刀子,要把日子往爛裡過嗎?你小子遇到什麼坎,陸哥也沒少幫忙吧。兩人不算刎頸之交,也是狼狽為奸吧。你以為碗裡沒碰上的,以後在鍋裡就碰不上了?
一個才貌兩全的精品男,堂堂大晚報的副總編,居然在對方筆下成了個花心猴。花也就算了,還審美趣味低下。腰肥膀壯那麼醜的,信口開河那麼傻的,偏偏攤給他陸哥,簡直是血口噴人。
照小說裡說的,那富婆前不久上了《夜星空》電視綜藝節目,濃施粉黛,珠光寶氣,不時無端發出少女式尖笑,差點把主持人驚得忘了詞。她本該依據腳本談談孝道傳統,但一談就跑了題,攔也攔不住,忍不住公佈愛情,看上去是她在肚腩蓬勃的花季中年,遇上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男友其實是個普通人,用上流人士謙虛的口吻來說,是個很普通很平凡的人,名揚業界卻平易可親。至於模樣麼,不用說了,戴上墨鏡一甩頭髮差不多就能上那明星雜誌封面——但那個鬼,最會疼人的,就說前不久她過生日吧,他在國外公務,那麼忙,那麼累,那麼日理萬機,也不忘準時打來電話,祝盧姐happy birthday today。
他把她哄笑了,逗開心了,還心細如發,說聽到了話筒裡的門鈴聲,讓她先去開門迎客。
她捨不得停下電話,說不忙不忙,再說幾句。
對方特厚道,猜是她的閨蜜來了,該是她們送生日蛋糕來了,讓人家姐妹在門外久等可不太好。
架不住三請四催,女主人這才輕色重友捨己為人,放下電話去開門。沒料到門一開,她忍不住再一次尖叫——媽呀,要命的鬼,要命的鬼啊,居然就站在門口,耳邊支一部手機,滿懷的紅玫瑰熊熊怒放。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白馬王子單膝跪地獻花,送上雄渾的美聲,戳破了女人的淚點。直到眼下的錄製現場,她還忍不住連哭帶笑,用紙巾擦眼窩。
現代的狗血情場還有這一款純真?現場樂隊當即配樂煽情,天幕上的深沉海浪也隆隆升起滾滾撲來,一些女觀眾感動得淚光閃動。不過,作為遠在外地的獻花當事人,陸一塵此時卻很快發現自己的手機被打爆。至少有五六個女聲接連闖進來,在電話裡怒駡他騙子,不要臉,去死吧,太噁心了,看我不撕了你,你就是個活該一刀騸掉的種驢……那些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她們最氣的好像不是他變心,是竟然騷上了一個假胸假鼻假眼皮的肥媽,而且沒騷出什麼新套路。你要唱儘管唱,但換一首歌來唱唱,會死人啊?你要騙就騙,但不說東京出差,不說紐約開會,換個牛頭鎮或蛤蟆灣的地名,就騙不成了?
眼下,隨著一輛計程車抵達終點,小說人物陸一塵氣衝衝上門聲討作者,這離奇萬分的一幕,當事雙方都覺得幾無可能的情節,偏偏就發生了。肖鵬就是作者。他睜大眼睛,也稍覺意外,半禿的腦袋上幾許疏發零亂。「她們如何猜出了你?我可沒讓盧大姐說出名字……」他小心尋找詞句和自辯的理由。
「又是報社副總,又是金獎朗誦家……你覺得除了我還能是誰?」陸哥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只有你看電視?你那狗屎小說還流量看漲,污染全世界,她們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吧?」
主人關上了主婦的臥室門,取來啤酒:「別生氣,別生氣。我又沒寫你重婚,沒寫你做鴨,只是寫你老兄魅力無限……」
「呸,這同寫梅毒有什麼兩樣?你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還要吃多少人血饅頭?不是嚇唬你,你要是逼出什麼跳河的、臥軌的、服毒的,你小子負責到底!」
「盧姐的事你敢說就沒有?」
「也不能像你那樣添油加醋啊。什麼‘腰肥膀壯’,人家是殺豬婆?相撲選手?」
「這容易,我把她寫瘦點,改幾個詞就是。」
「我什麼時候單膝跪地了?什麼時候飆了散裝英語?……」
「虧你也是中文系的,這叫合理誇張。」
「我倒無所謂,但你這是刀筆殺人,人神共憤,懂不懂?我得告訴你,人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能把你怎麼樣?」
「別忘了,你不過是我寫出來的,並不是真正的你。」
陸一塵怔了一下,「我是你寫出來的?什麼叫寫出來的?呸!老子就站在這裡,男子漢大蘿蔔,頂天立地,眼裡揉不得沙子。老子再告訴你一句,世上最毒婦人心!盧姐昨天說了,她錢不多,閒錢也就剩個百把萬,買一條人命不夠,買條腿買條胳膊還是夠的。」
「你見到她了?你夢遊吧?你騙誰呢?她也是我寫出來的好不好?她現在名字叫盧雪,冰雪的雪。你見的是這個人?」
「你其實心裡另有其人,你不要不承認。」
「我為什麼要承認?我也沒義務一定要寫得你滿意吧?」
陸哥再次怔了一下,翻了個白眼:「嘴硬?那好,那好,你走著瞧。」
肖鵬拉住對方,又點燃一支煙,大概想緩和氣氛。「一塵,一塵兄弟,看你這不經事的樣,誰叫我們是同學呢,誰叫我喜歡你呢?好吧,寶馬車的事我就不寫了,人工流產也不寫了。我專寫你扶危濟困、高風亮節,大媽大叔最喜歡的第一暖男,算是感動中國的年度人物。好吧?」
陸哥沒理他,深深地埋下頭,往一頭蓬亂卷髮裡插入十個痙攣的指頭:「我一個侄女,才九歲,屁大一點,昨天被我拍了一板屁股,就橫著眼睛說……」
「說什麼?」
「性侵。」
「性——還侵?」肖副教授差點跳了起來,「小屁孩,也知道性不性的?你不會說這事也同我的小說有關吧?」
「她媽還揚言去法院告我……」
「瘋了,你是碰到了一群瘋子。她媽沒自稱是王母娘娘嗎?她最好再去告一條,說你同性猥褻,拍了她兒子的屁股,還告你精神強暴,坐了她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對不對?」肖鵬盯了來客一眼,忍不住把對方從上到下打量一番,這才明白對方從小說裡冷不防竄出來,不依不饒,胡攪蠻纏,可能確有難過的門檻了。
看來這世界真夠亂的,誰都活得有點防不勝防,都活得不易。他不過是在電腦裡碼幾個字,也可能一石激起千層糞。明明是一些好話,充其量是語帶詼諧,一不小心也可能成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炸得哪裡人仰馬翻玉石俱焚。看他陸哥真的眼紅了,真的哽咽了,痛不欲生不像是裝,可能確實傷得不輕,有旁人不知的很多苦處呢。
又是上茶,又是削蘋果,一番暖心的撫慰總算結束。陸哥深夜才走人回家,在肖鵬眼裡,差不多也就是要回到小說裡去,去等待作者剛才一再承諾的「消除影響」和「恢復名譽」。「好,我只能等你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他出門前重新戴上口罩,套上棒球帽,外加雨衣裹藏全身,如此複雜的喬裝打扮非同尋常,看上去是逃竄,透出一種危急氣氛。主人問他車停在哪裡。他沒好氣地說:「我還敢開車?」
肖鵬眨眨眼,好像聽懂了,相信對方確有危險,車牌號隨時可能招來的危險,以至老婆來催他去睡,只是腳步輕了點,突然出現在身後,就嚇得他魂飛魄散。
「你怎麼不說話?」他搓揉胸口,「嚇死我了。」
「你們剛才吵什麼呢?」老婆朝他額頭戳了一指頭,「樂樂上重點學校,人家畢竟幫過忙的。樂樂明年還要上中學呢。」
「你看錯了,他不是你那個歐陽老師。」
「他是誰?怎麼同歐陽長得這樣像?」老婆盯住丈夫的臉,「我看你這一段丟了魂似的,寫啊寫,寫啊寫,這下好,寫出禍來了吧。」
「去去去,朗朗乾坤,天下太平,有什麼禍?」
「他真不是歐陽老師?你能保證?」
「真不是!」
肖鵬催老婆重返臥室,自己卻來到書房,關上門,打開電腦,把有關陸一塵的章節調出來重看一遍,看看有哪些確可刪改之處,看如何最大程度地為小說人物「恢復名譽」。這天深夜,他重寫了有關盧姐的部分,含蓄和委婉了許多,還最終刪掉了尚未發表的一章,其內容大概是陸哥帶隊外出採訪時遭遇車禍,不幸壓廢了一條腿,雖日後行動不便,與女人們鬧不成了,玩不成了,卻找到了真正的另一半。在這一章中,他居然結識了一個叫小蓮的護士。小蓮是拿過國家級舉重比賽銀牌的農村姑娘,濃眉大眼,身強體健,沒讀過多少書,手腳卻特別利索,送病人往返有關診室,萬一擔架車不夠用,一個公主抱就可以大步流星,大氣都不喘。塊頭再大的漢子在她那裡也得乖乖地聽話。
陸一塵就是被她的公主抱所感動,在那裡嗅到了母親懷中繈褓的氣味。
肖鵬這樣寫,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希望寫出兩人的夫妻恩愛,寫出老同學日後幸福而堅實的歸屬感。但這樣寫,會不會也引出亂子?車禍可不是小事。誰也不能保證,陸哥就不會推著輪椅前來吵鬧,要求肖鵬還一條腿,還他的多彩人生,並且甩出一大遝醫療帳單,不拿到補償決不甘休。更拿不准的是,那個小蓮護士會高興嗎?她會不會勃然翻臉,也從小說裡冷不防沖出來,老鷹抓小雞一般,把肖鵬他一把揪到門外,質問他為什麼把她寫得像一個傭人而不像一個愛人,像一個男人而不像一個女人,話裡話外是懷疑他們的婚姻嗎?她還需要拿出多少證據,來證明他們之間不是交易而是真愛?她老公親過她多少口,是怎樣親的,親前親後說過和做過些什麼……你肖大人是不是想聽聽?你肖大人既然不知道,在這裡胡說什麼?
肖哥擦擦額上的汗,終於敲下了刪除鍵。
他發現自己也從睡夢中驚醒。
他定了定神,披衣下床轉了一圈,發現客廳裡桌上沒有剩茶水,也沒蘋果皮,這就是說,謝天謝地,剛才真是一個夢啊,陸一塵那傢伙確實不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