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漢自傳

我永遠忘不了在對阿根廷的賽前，我們走出更衣室時，全隊升起的那種激情和使命感。我看了看歐文，他有一種對比賽純真的全神貫注的表情；我看了看費迪南和.坎貝爾，他們的臉上有一種相同的冷靜、堅定的表情，眼睛裡閃爍著相同的緊張感。全都蓄勢待發了，今晚我們怎麼會不贏球呢？加油，英格蘭。

我從沒聽到過這種震撼人心的聲音。當我們和阿根廷隊一起列隊出場時，這聲音在通道裡回蕩；英格蘭的聲音——球員們的聲音——吼叫，咆哮，互相鼓勵，好像我們要參加一場戰鬥一樣。而從一開球起，比賽的激烈程度就絲毫不亞於一場戰鬥。比賽開始一分鐘，巴提斯圖塔就對科爾來了一次凶狠的鏟球。其實，他本應該被罰出場的。對頂級球員來說，放倒盯他的人是可能的。賽前我們也私下討論過，不要對阿根廷球員客氣。我敢肯定他們也不會客氣的。從他們的眼裡，他們九號球員的動作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但球場上的景象讓球場內每個人包括球員和球迷都為之一振。忘記瑞典隊，忘記四年前的事，忘記貝克漢的腳疼吧。這是一個挑戰：我們有能力面對它嗎？場內的氣氛是驚心動魄的。我肯定每一個英國的球迷能都感受到：在那一刻我們每一位球員都準備好了。[HTPH]針鋒相對？我們會做得更好。

我比其他隊友更難進入狀況。當我的腳已經完全熱起來，不再給我帶來陣痛的時候，我們已經踢得相當好了，與一星期前判若兩隊。開始我們雙方平分秋色，尼基.巴特滿場飛奔推動我們前進。即使比數還是○比○，我們已經感到控制了比賽。

阿根廷隊有一兩個機會。我們也有更好的機會。麥可闖入禁區射門，球越過了他們的守門員卡瓦列羅， 我認定它一定會進的，但是那球卻滑出了遠門柱。然後我又帶球到了離阿根廷的禁區六、七碼處，傳還是射？我想再傳一下：麥可已經從他們的一名後衛身後開始跑了。

突然，我倒下來了。西蒙尼從我後面趕上碰到了我的後腳跟。當時，我不知道是哪名阿根廷球員幹的，但我肯定裁判會判個自由球。這個地點對我來說距離和位置都不錯。我朝裁判柯林納喊了一聲。他看到了這個犯規，但他也看到了我沒有看到的東西，形勢對我們有利。我看過去，球在離我二十碼處往前滾。突然麥可.歐文得到了球，他轉身過了波查蒂諾，眼看就要進球了。當歐文過去的時候，後衛伸出了腿。

「罰球！」
我肯定我喊出聲來了，我知道每個英國球迷都這麼做了。當我看到麥可摔倒的時候，我知道柯林納會看到的，也會勇敢地判個罰球。當別人對我犯規時，他堅決地讓比賽繼續進行下去。這些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必須去拿這個球，我必須去得分。一種饑餓感從我的胃部湧起：畏懼。它確確實實不是我腦中的聲音，而是那時的一種意識：我一生中做過的其他所有的事，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事情又都在腦海裡浮現。

我知道麥可想親自罰這個球。「你想讓我踢嗎？」
「不，我自己來。」

我站在那裡，手裡拿著球，再把球放在罰球點。我說了些什麼？我做了些什麼？
在助跑前我看了一下球。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事都拋開去了，連緊張感都沒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能呼吸……
我記得我吸了兩口氣，鎮定下來。我最近為曼聯隊罰入的兩個球，都是直接踢向球門的正中，而守門員卻倒向一邊，因此撲不著球。同樣的方法再來一次，大衛。我太緊張了，沒法讓自己機靈點。我不為自己感到緊張，而是為我身為隊長的這支球隊緊張。我以前從沒感受到這樣的壓力。我向前小跑，向球門的方向盡全力把球踢了出去。

進了。哨聲響起。
這不是你見過的最精彩的罰球。但對我，對那晚我們所有人來說，那卻是最精彩的。我跑上去，踢了一腳球，本能地知道進了，然後跑向了角旗。緊張、壓力，四年來的壓力全都煙消雲散。在那個球進了阿根廷隊大門的幾秒鐘，我看到全場的閃光燈都閃起來了。閃光燈此起彼落，把與我四年前在聖埃蒂安得紅牌這件事所有關的一切都驅散到夜空中去了。當四年前我回到英國時，父母在希斯羅機場的表情，和我很像一個人在酒吧外閒逛的照片，以及在厄普頓公園人群對我的咆哮等等，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在我腦海中的這一幕幕場面戛然而止，四年來第一次不再糾纏著我。

我展開雙臂，衝向我們的球迷，身穿紅色球衣的隊友從後面跑向我，想和我一起慶祝。我沒想到心裡的負擔真的沒了。我必須挺過來，在一九九八年發生的一切磨練了我，使我有能力擔任隊長帶領球隊踢二○○二年的世界杯。而這一腳球卻使我的所有負擔順利地減輕了。就在那一刻，如果我跳起來，我肯定就會飛起來的。突然，其他球員跳到了我的背上，首先是索爾，然後是特雷弗.辛克萊爾，李奧緊緊地抱住我使我幾乎沒法呼吸了。這不是我個人的時刻，而是我們所有人的時刻。然後，突然之間，我想起來我們還不是在一球定江山的狀況。阿根廷隊要開球了。一分鐘後我們就要聽到哨聲了，但那只是半場休息，而不是終場哨聲。

在更衣室裡，我們沒有歡呼，沒有尖叫。一切很安靜而井然有序；好像房間不夠大，擠不進球員們的所有能量。如果我的進球能奠定勝局，這不是很棒嗎？我們走出更衣室，接著上半場的勁兒一鼓作氣。這次我們不像對瑞典隊那樣有所鬆懈。我們沒有失去沉著，至少沒有很早失去。我們希望能再進一球。英格蘭國家隊的後防線如鋼鐵城牆，在前場我們搶下阿根廷隊的傳球，就地組織反攻。泰迪.謝林漢下了埃米爾.赫斯基, 差點進球。我們從後場長傳，要不是阿根廷隊守門員卡瓦列羅在球門邊緣撲出泰迪的凌空抽射，這個球會成為英格蘭國家隊歷史上最精彩的進球之一。

在最後二十分鐘，阿根廷控制住了球並開始反撲。他們看上去踢得並沒有那麼好，他們只是堅強的意志控制著情緒。我們看樣子無法阻止他們前進了，千萬別讓他們進球。我開始感到真的累了；這只是我腳傷以來的第二場比賽。我記得還剩下不到十分鐘的時候，艾里克森叫我：「大衛，你還行嗎？」

我並未回話，我的表情已說出了全部，別想把我換下去，我得堅持到贏球那一刻。貝隆在半場時被艾馬爾換下了，他似乎正是為他們打開僵局的人。隨著比賽進行，他逐漸深入我們的腹地，這意味著我們的中場得拖後才能攔住他。我們的後防線遭到了攻擊，阿根廷隊不停地傳中和射門，而且確實創造了幾次機會。對於在家看電視的球迷而言，這最後一刻鐘真令人難以忍受。大衛.希曼做出了許多精彩的撲救，索爾和李奧破壞著阿根廷隊的進攻。場上形勢是激烈的，但我希望它結束，我在場上努力和隊友構築著防線，但很希望能像在家的英國球迷一樣坐在沙發上閉上眼。

終場哨響時，李奧和特雷弗跑向了我。這感覺真好，對我們或對球迷們都是這樣。賽後半小時，我在通道裡給維多利亞打了電話，那時候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也沒有聽清她說的任何一個字。她在她父母家裡，他們的家人和朋友坐滿了屋子，所有人都在後院喊著，唱著。然後我打電話給戴夫.加德納，他告訴我整個英國都沸騰了，他正在曼徹斯特主要的購物街丁斯蓋特中央。他說自從比賽結束後就沒有車輛能從那兒通過，路中央舉行著晚會，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

在賽前準備會上我們談到了炎熱的天氣問題：在下什三、四點開球的比賽確實非常困難，尤其是與那些習慣於在華氏九十五度以上的氣溫條件下踢比賽的非歐洲國家隊比賽。但直到那天我們去熱身之前，沒有人意識到比賽會多麼艱難。我們圍著操場慢跑了一圈，隊員們相互看著對方，心裡在想：在這種天氣下我們該怎麼比賽？炎熱就像一堵牆站在你面前，沒有一絲風，汗不停地往下淌。人只能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向球場四周看看。在那樣熱的天氣下，你感覺自己像得了幽閉恐懼症似的，氣壓很低，它吹過你的身旁，帶走你的呼吸。

終於在八強半準決賽中遇上了巴西隊，只要戰勝他們，我們就很有希望贏得世界杯冠軍了。我們當然不懼怕巴西隊。比賽是在下什開球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遇到和對陣奈及利亞那場比賽一樣的天氣，無疑對巴西人更有利一些。比賽的一大早，我從床上跳起來，拉開窗簾，太陽已經高高地在天空了。就在這樣艷陽高照的早上，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們還是得在這種天氣下迎接這場重要的比賽。
比賽一開始我們就踢得不錯，如果說熱浪會困擾我們，至少到現在還沒有顯現出來。我們不能讓他們的隊員控制比賽的節奏，這在對巴西隊的比賽中很重要，他們很有可能在你還沒有進入狀態的時候，就把你打敗而奠定勝局了。

自己不要犯錯，等待對手犯錯。比賽進行了大約二十分鐘，巴西隊在我們半場將球丟掉，埃米爾.赫斯基得球之後朝前方一看，發現麥可.歐文已經準備啟動越過對方後衛了，於是一記三十多碼的長傳球直接飛向巴西隊禁區的角上。這球其實傳得並不到位，因為對方的中後衛盧西奧似乎可以輕鬆地將球停下然後解圍。我想，他可能注意到歐文就在他身邊，心裡有些慌張，他不僅沒有控制住球，反而將球直接停到了正在跑動中的歐文正前方。一流的攻擊手是不會錯失良機的，他們透過跑動製造機會，甚至在別人還沒有意識到這是機會的時候，把握住機會。歐文接住球，然後向球門跑去，當他跑起來的時候是沒有人能夠追得上的。由於這是一個不是機會的機會，對方的守門員馬科斯沒有來得及出擊，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歐文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步伐，然後將球推向球門的遠角，皮球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躍過守門飛入網窩。一比○！

如果我們能在上半時保住一比○的比數，那麼我真的相信英格蘭國家隊能贏得世界杯。但是，巴西隊是一支很特殊的球隊。先不談他們的實力，他們對落後一球一點也不感到害怕，一個失球不能阻礙他們前進的步伐。對於世界上巴西隊以外的任何一支隊伍，只要你領先了，你可以很容易地迫使你的對手全線壓上，開始採用防守反擊的打法。然而，巴西隊不會這樣，他們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球隊，不管場上形勢如何，他們都按照既定的打法去對付每一場比賽。

我看見羅納度和裁判站在一起談論些什麼，突然羅納度挽著裁判的肩膀笑了起來。他看起來就像在一個星期三的下什和幾個哥們兒在公園裡踢著玩呢，似乎一點也沒有世界杯的感覺。天哪！他在做什麼？他們已經在世界杯的比賽中○比一落後了，怎麼還能如此輕鬆？看來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我們一直在等待上半時的終場哨聲。我記得當時球在對方半場邊線附近向我滾來，那是一名巴西球員準備傳給卡洛斯的一腳球，但是有些偏。當時我是想讓球滾出邊線，然後為英格蘭國家隊贏得一個界外球，這在上半時終場前幾秒鐘對我們更有利一些。然而，正是這個卡洛斯伸出一腳，把球停留在界內。而我自己已經出了邊線。他們開始反擊，在躲過了史科爾斯的防守之後，將球交給了禁區前二十碼處的羅納迪諾。他用一個假動作晃過了科爾，然後將球撥給了在他右邊的里瓦度(Rivaldo)。里瓦度接球後沒有猶豫抬腳便射，希曼和其他補防的隊員沒有任何機會，只有眼睜睜地看著球飛入網窩。我們在這個最不該失球的時候失球了。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杯之旅。我們在上半時發揮了最高的水準，但是在下半時我們就像洩了氣的皮球。我不知道這種情緒低落有多少來自於身體，又有多少來自心理，我只知道，在靜岡，里瓦度的入球將我們送入了地獄。我們走出休息室準備開始下半場比賽，這時我們已經沒有信念了，也沒有體力了。我們只能全線回縮，根本無法控制住球，更別說向前推進了。這種感覺又一次來臨了，就在這個氣溫超過華氏一百度的下什。想集中精神打比賽就好像強迫眼睛不去看太陽那麼困難，我們一點機會也沒有。我們上半時臨近結束的那個失球顯然成了巴西隊的興奮劑，他們下半場的態度就好像取勝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在那種情況下，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憑藉著最後的毅力進行比賽，這和上半時的精神狀態完全不同。

即使是這樣，想輕易地打敗我們還是不容易的，沒有任何一個英國的隊員放棄了比賽，即使在比賽進行到第五十分鐘的時候，有些人已覺得：今天不屬於英格蘭！那時巴西隊在我們禁區的左側獲得了一個離球門四十碼的自由球，我們布置防守防止他們傳中。從那個位置，根本就不可能想像會有人選擇射門。我當時離羅納迪諾只有十五碼的距離，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將球踢起的時候，我能很清楚地判斷他這腳球沒有踢正部位。羅納迪諾很明顯是要傳中的，但是由於他腳法沒有掌握好，球逕直飛向球門。它飛得很慢，似乎是熱浪阻止了它飛向球門。我抬頭看著這個在空中劃出弧線的球，各種可能性開始在腦海裡產生：它將落到我身後，它將被希曼沒收，也有可能球傳偏了，或者，會不會進了？不，不會的，我肯定……球在空中飛翔的時候，球場上有一種可怕的寂靜。當球從希曼的頭頂和橫梁之間落入球門那一刻，我很肯定那只是僥倖。但是當我看了一遍錄影之後，我就不是那麼肯定了。

當時沒有人會看出我們已經從失球中恢復過來，而在球場上踢球的我看來，球隊裡缺少一個能把比數扳平的人。隨後，羅納迪諾由於嘲笑丹尼而被罰下場，所有在場的英國球迷都開始認為這是我們反擊的最好機會：十一對十，我們取得了人數上的優勢。巴西隊如果沒有人被罰下場，是絲毫不會改變自己打法的，他們還是不斷地壓上，尋找機會攻入第三個球。而現在羅納迪諾被罰下了，我們看到了希望，只要我們像上半時那樣打，還是有機會的。但是，巴西隊改變了打法，被罰下一個人之後，他們開始防守，旨在保住勝果。我們沒有多餘的體力壓上去打了，但是在最後的半個小時裡他們的防線很靠後，我們只有全線壓上。就在這個時候，巴西隊向全世界證明了他們是真正的控球大師，只要他們需要，他們可以把球在自己半場不停地傳來傳去。

後來我也看到了他們怎麼大勝德國隊的，對被這樣一支最出色的球隊淘汰的想法不能給我帶來任何安慰。我覺得我們在世界杯冠軍離我們最近的時候失去了它，其他球員也是這麼想的。雖然我對巴西隊充滿敬意，但是一想到我們幾乎是將勝利拱手相讓，就非常難過。我們所有人都很低落，都被摧毀了。

回到飯店之後，日本球迷還在門外歡迎我們歸來。他們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我們英國自己的球迷一樣。進入飯店，我們看到了所有的親人和朋友，他們在樓梯兩側站著迎接我們。當我們走上樓梯時，他們對我們報以掌聲。我的父母也在那裡，「千萬不能在這裡哭。」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