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電合購 $7,960】追憶似水年華1-7冊+注釋本1冊(法式軟精裝限量噴繪版+全套電子書)

NT$13,650 NT$7,960

原書名: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出版日期:預計 2025 年 10 月出版
作者:馬塞爾.普魯斯特
統籌企劃:吳坤墉
譯者:邱瑞鑾、陳文瑤、許雅雯、石武耕、陳郁雯、馬向陽、林德祐
裝訂:軟精裝
※ 恕無法使用折價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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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電合購|《追憶似水年華》限時獨家58折
可享台新、玉山、中國信託刷卡分期零利率。預計 2025 年 10 月出貨,電子書將於紙本書出貨後 3~5 個工作天內派送兌換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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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專書網頁:https://linkingthink.com/TempsAC

 

集法國傳統小說藝術之大成,現代文學史上最華麗的傳奇之作
中文世界相隔30年全新套譯本 × 7位臺灣當代知名法語專業譯者
聯經出版50週年慶,隆重鉅獻

 

❖20世紀西方文學最偉大的作家與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以長句和意識流技巧,開創了現代小說的新境界。其作品在世界文學史上享有不可動搖的地位,至今仍影響無數創作者與讀者。

 

❖睽違30年,中文世界首部台灣全譯本❖

由吳坤墉統籌企劃,7位台灣鑄譯精英,歷時4年打造中文世界首部台灣全譯本。透過不同譯者的細緻譯筆,展現普魯斯特在七卷小說中的風格改變。

 

❖5位專家領路,走入普魯斯特的靈光深處❖

邀請五位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從歷史、文學、音樂、飲食、藝術五大範疇,提供讀者更深入的理解或更廣博的時代背景脈絡。

 

❖聯經50紀念・經典套書珍藏版❖

特邀知名設計團隊三頁文・顏伯駿操刀,精心打造七冊書封、典藏書盒與整體主視覺,以極致設計美學,紙色漸層,如光影流轉間的時間織網;優雅與矜貴交融,每一頁皆是值得珍藏的藝術時刻。

作者:馬塞爾.普魯斯特

 

1871-1922。出生於巴黎一個富裕且極具文化氣息的家庭,父親是知名醫學教授,母親則來自猶太銀行世家。自幼體弱多病,長年受哮喘困擾,使他有更多時間沉浸於閱讀與寫作,培養出細膩的觀察力與豐富的內心世界,並對文學與藝術產生濃厚興趣。青年時期,活躍於巴黎上流社會沙龍,結識眾多文人與藝術家,這些經歷成為日後他筆下作品描繪社會場景的豐富素材。

 

早年投身文學,曾翻譯英國藝評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的著作,並創作詩歌與小說。作品中不乏對時間與記憶的哲學思索,認為生命的真實不限於表面的事件,更深藏在記憶中那些微妙的感官瞬間。1907年,開始構思並創作《追憶似水年華》,前後歷經十餘年,將自傳色彩、社會觀察與心理剖析融合,形成獨特的敘事風格。書中以長句和意識流技巧,細膩刻畫人物內心,開創了現代小說的新境界。

 

1913年,《在斯萬家那邊》(Du côté de chez Swann)遭多家出版社拒絕,最終自費出版,遂逐漸獲得文壇肯定。1919年,《在花樣少女倩影下》(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出版,並榮獲龔固爾文學獎,奠定其文學地位。然而1922年,他因病辭世,生前未能親見全套作品出版。除《追憶似水年華》外,早期作品包括創作短篇集《歡樂時光》(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及未完成長篇《讓.桑特伊》(Jean Santeuil),有文學評論集《駁聖伯夫》(Contre Sainte-Beuve)等,展現其對文學與藝術的廣泛關注。

 

普魯斯特對時間、記憶與藝術的深刻探討,使其作品在世界文學史上享有不可動搖的地位,至今仍影響無數創作者與讀者。


統籌企劃:吳坤墉

 

無境文化出版【人文批判系列】總策劃。致力譯介具批判性觀點的思潮、藝術或文學類書籍。出版Miguel Abensour, Albert Camus, Kamel Daoud, Michel Serres, Chantal Thomas 等人著作。中法文筆譯工作以人文社會科學類作品為主。譯作有《倡議一個批判的政治哲學--條條道路》(Miguel Abensour著,無境文化,台北,2010),《死刑犯的最後一天》(雨果著,無境文化,台北,2016),《異鄉人-翻案調查》(卡梅.答悟得著,無境文化,台北,2019)等。中法文口譯則專長於社會、政治、藝術與文學及社會科學議題。

 

曾任「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理事長(2017.1-2019.12 )。2017年獲法國文化部頒贈「藝術與文學騎士勳位」。2021獲得臺灣文化部與法國法蘭西學院人文政治科學院共同創設的第25屆「臺法文化獎」。


第一冊.譯者:邱瑞鑾

 

資深譯者。長年從事法國經典作品的翻譯。翻譯作品包括西蒙.德.波娃《第二性》、《老年》,安妮.艾諾《位置》、米蘭.昆德拉《身分》《可笑的愛》、多明尼克.鮑比《潛水鐘與蝴蝶》等數十本。期望能透過文字的引介,開啟讀者認識世界之窗。

 

第二冊.譯者:陳文瑤

 

專職法文口筆譯者,藝評人。中文系出身,研究所時期接觸藝術史與藝術理論後赴法留學,獲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藝術與語言科學博士第一階段深入研究文憑。譯有《接納》、《鹹海敘事曲》、《印象派全書》、《內褲外穿:那些活出自己的女人》、《吞吃女人的畫家》、《阿蘭的戰爭》、《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非地方:超現代性人類學導論》等書。

 

第三冊.譯者:許雅雯

 

屏東人,自中文系與華語教學研究所畢業,多年前離開教職、定居法國後以安娜.戈華達作為起點開始鑽研譯事。近年連續獲得四次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翻譯獎提名,翻譯領域多元,包括小說、繪本、博物館導覽與文學理論。代表作如下:《父親的食譜筆記》、《世上沒有純粹的黑》、《更好的人生》、《鎧甲的裂縫》、《比特幣大騙局》、《明天會是好天氣》、《問個不停的小孩,加斯東》、《人類世的文學》、《如刀的書寫》……等。

 

第四冊.譯者:石武耕

 

政大廣告系、臺大新聞所畢業。巴黎第十大學博班肄業。曾任央廣新聞編譯。翻譯工作之餘,在實踐餐飲系與政大廣告系兼課。譯作《藝術的法則:文學場域的生成與結構》(合譯)、《編劇的藝術》(合譯)、《深南地方》、《形象科學》。覺得翻譯普魯斯特是一場幸福的越級打怪。

 

第五冊.譯者:陳郁雯

 

法文專職譯者,翻譯領域以社會科學為主,兼及人文、文學、繪本童書、漫畫等。譯有《貓的痴情辭典》(南方家園)、《資本與意識形態》(衛城,合譯)、《社會主義快來吧!》(衛城)、《FAKE NEWS─鋪天蓋地的假訊息─》(尖端)、《終點往往在他方》(臉譜)、《綠藻噩夢》(積木)、《小男人與神》(重版文化)等書。

 

第六冊.譯者:馬向陽

 

法國巴黎八大語言學碩士,現任法國文化協會法語教師。譯作包括《希姆萊的大腦叫做海德里希》、《逆轉人生》、《實習醫生狂想曲》、《身體的日記》、《山林癒》、《引爆故事力》、《維琪政府症候群》等。曾以《身體的日記》獲第二屆法語譯者協會翻譯獎。

 

第七冊.譯者:林德祐

 

巴黎第七大學文本影像符號學博士,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學術專長為法國現當代文學、小說批評、心理分析小說,譯有:《藍色小孩》、《我一百歲,我有七萬個小孩:以馬內利修女回憶錄》、《環城大道》、《心理韌性的力量:從創傷中自我超越》(合譯)、《未定之圖—觀空間》(合譯)、《虛擬真實:我們的身體在或不在》。

第一冊《在斯萬家那邊》(Du côté de chez Swann

 

童年的黃昏裡,馬塞爾在貢布雷的表姑婆房間等待母親的晚安之吻,細膩的感官記憶如瑪德蓮浸入茶湯般喚醒沉睡的時光。斯萬與奧黛特的愛情故事如幽暗迷霧,充滿矛盾與嫉妒,映照出貴族社交圈的虛偽與真實。家族聚會、夏日散步與小鎮風景交織成一幅時間的地圖。

 

童年不僅是敘述者記憶的起點,更是一場官能與意識的冒險。普魯斯特邀請讀者穿越日常細節,感受時間如何在微小瞬間中重生,奠定全書「追憶」與「時間」的核心主題。作為全書序章,本冊開啟了追憶的閘門,讓過去與現在交織,成為後續故事情感與哲思的根基。


第二冊《在花樣少女倩影下》(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

 

為情所傷的馬塞爾初識艾貝婷,年華的光影在巴爾貝克閃爍,愛意在信件與海濱的少女群中悄然萌芽。艾貝婷的神祕微笑與外祖母的陪伴,讓他在愛慕與嫉妒間徘徊。每一次偶遇與心動,彷如晨霧般朦朧,映照出成長的困惑與悸動。

 

青春是迷人的萬花筒,折射出愛情的甜美與苦澀、情感的初綻與破碎。普魯斯特以敏銳的筆觸捕捉情感波動,呈現自我認識的萌芽與愛情的試煉。在全書中,本冊承接童年的純真,鋪陳愛與自我認識的複雜,成為路上的橋樑。


第三冊《蓋爾芒特那邊》(Le Côté de Guermantes

 

巴黎貴族的華麗沙龍裡,馬塞爾與聖盧成為至交,見證蓋爾芒特家族的權力鬥爭與虛榮表象。公爵夫人的青睞、家族成員間的暗潮洶湧,與外祖母的逝世交織出哀愁氛圍。社交聚會成為心理戰場,階級的冷漠與人性的幽微在交際中顯露。

 

深刻剖析上流社會的矛盾與腐朽,擴展了敘事視野,讓個人記憶與社會現實相互映照。普魯斯特細膩刻畫人性陰暗,深化時間與階級的主題。作為全書重要篇章,它是記憶中社會現實的鏡像,推動故事流向更廣闊的層面延伸。


第四冊《所多瑪和蛾摩拉》(Sodome et Gomorrhe

 

欲望與禁忌交織,馬塞爾目睹夏呂斯與朱畢安的親密接觸,意識同性戀在社會陰影下的掙扎。艾貝婷的神祕行蹤與情感波動,讓他陷入愛與焦慮的漩渦。宴會與夜晚密語鋪陳出愛欲與偽善的遮毯。

 

大膽揭露社會隱而不提的真相,愛情與身分認同的矛盾在壓抑中爆發。普魯斯特以細膩筆觸描繪心理裂痕,深化自我對社會的反思。作為全書中最具挑戰性的篇章,它突破禁錮,豐厚了作品的思想層次。


第五冊《女囚》(La Prisonnière

 

馬塞爾與艾貝婷同居,愛情成為無形牢籠,日常充滿猜忌與監控。渴望擁有卻被不安折磨,兩人間的每一次對話都暗藏危機。艾貝婷的自由與神祕成為謎題,情感的矛盾與痛苦交織成哀歌。

 

懷疑是內心劇場的簾幕,愛與痛苦、自由與束縛交織成無止境的輪迴。普魯斯特深刻拷問愛的本質,展現情感的極限。作為高潮篇章,它讓記憶成為愛與苦難的見證,也是自我覺醒的必經之路。


第六冊《消失的艾貝婷》(Albertine disparue

 

艾貝婷的離去猶如驟雨,馬塞爾在失落與悔恨中苦苦追尋。拼湊戀人絮語成為無盡的迷霧,愛情的幻影在回憶中反覆閃現。失去成為唯一真實,痛苦與釋懷在心中激烈碰撞。

 

踏上一場自我療癒的旅程,在哀傷與振作間尋找新生。普魯斯特描繪失去後的空虛與希望,讓愛情的終結成為自我重建的契機。本冊透析從束縛到解放的關鍵,深化追憶的主題。


第七冊《重現的時光》(Le Temps retrouvé

 

戰後巴黎,時光重現。馬塞爾在社交場合發現昔日舊人面孔已被歲月改變,過去的片段在記憶中交錯閃現。他終於領悟,唯有將經歷昇華為藝術,才能讓失去的時光永存。

 

結尾是哲思的頂點,時間成為創造與救贖的泉源。普魯斯特以書寫為武器,將愛、痛苦與希望化為永恆文字。作為全書終章,它拼湊碎片成完整自我,讚頌記憶、藝術與人生的永恆追尋。


時光如何標記:注釋本

 

《追憶似水年華》作為一套包羅萬象的回憶之書,為提供讀者更深入的理解或更廣博的時代背景脈絡,聯經邀請了五位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從歷史、文學、音樂、飲食、藝術五大範疇,按書中特定的詞條或是情節補注,作為延伸閱讀。盼能在讀者閱讀之際,行有餘力或迷濛困惑時,提供些許建構《追憶似水年華》這座大教堂的靈光片瓦、方位校正。

第一部貢布雷,第一章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早早上床。有時候蠟燭才滅,眼睛立刻閉上,根本來不及跟自己說:「要睡了。」半小時後,才在迷茫間想到該睡覺了,但這麼一想反而醒過來。我想把以為還拿在手上的書放在一旁,吹熄燭火。在一會兒前睡著時,我一直思量著剛剛讀的書,只是這思緒有點奇特,書裡說的什麼教堂、四重奏、法蘭西斯一世和查理五世的對抗似乎全都是我自己。這些念頭在清醒以後還持續了幾秒鐘,它們雖然和理智不相牴觸,但我的眼睛宛如蒙著鱗片2,沒意識到燭臺上蠟燭並未點著。接著念頭變得茫然難解,好像是靈魂轉生後的前世思想,那本書的內容隨即和我脫了鉤,是不是要再把它銜接起來都隨我自己。這時候我恢復了視力,很訝異周遭是一片漆黑,這讓眼睛感覺舒適又柔和,說不定也讓我的心更安然,這漆黑對我的心像是來得無緣無由又不明所以的東西,一件教人完全看不清的東西。我心想此刻會是幾點鐘;我聽見火車的汽笛聲,聲音從多少有點遠的地方傳來,彷彿是森林裡小鳥的鳴唱,鋪展出一種距離感,呈現了廣袤無邊的鄉野,鄉野間有旅人匆匆趕往附近車站;這旅人一路走過的小路會深深鐫刻在他腦子裡,留下記憶,因為這從未到過的地方、這非比尋常的行動、這最近一次與人的交談、這盤桓心中的在靜謐夜裡異鄉燈下道別的情景,以及回家之後會有的恬適、溫暖,在在使他心中激盪。

 

我把臉輕柔地靠在美麗的枕套上,枕頭鼓鼓的,很清爽,一如我們童年的面頰。我劃亮一根火柴看看錶。再一會兒就午夜了。這正是生了病的人不得不遠行到外地,獨宿陌生旅館,卻在夜裡因疾病發作驚醒過來,但看到門縫底下透出一線亮光不禁心中欣喜的時刻。真開心,總算是早上了!等一下旅館的侍應生就會起床,他可以按鈴,請他們來救助。懷著病況可以減輕的希望,他也就更有勇氣忍受苦痛。這時他以為聽見了腳步聲;但漸漸趨近的腳步聲又漸漸遠去。門縫底下的那一線亮光竟也消失了。原來這時是午夜;有人熄了煤氣燈,最後一名侍應生已經離開,沒轍了,他只好整夜忍受病痛折磨。

 

我又睡著了,有時會醒來片刻,聽著護壁鑲板內部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睜眼定睛看著昏暗中的光影,千變萬化猶如萬花筒,我靠著意識短暫閃現的微光,感受到沉浸在家具、臥室和一切之中的朦朧睡意;我只是這一切之中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就會融入它,落入渾然無覺裡。或是有時候,我在睡夢中不費吹灰之力地回到那一逝不返的童年時光,重新經歷到幼年時懼怕的事,像是我最怕叔公來扯我的捲髮,這懼怕在人家剪去我頭髮的那一天就消散了──這真是開啟了一個新紀元。但我在睡眠中竟然忘了這一回事,只有在夢中為了要避開叔公的手,倏忽醒來,才又想起,不過為謹慎起見,我用枕頭把頭完全蓋起來,再轉回夢鄉。

 

有幾次,就像夏娃是從亞當的肋骨生出來的一樣,我在睡覺時會因大腿擺放不當生出一個女人來。她是從我正要嘗到的快感裡形成的,我卻認為快感是她帶來的。我在她身體裡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熱度,我想與她親暱一番,這卻讓我醒了過來。在這個我才離開一會兒的女人身邊,世上其餘的人都變得非常疏遠;我臉頰上她熱吻的餘溫未消,我的身子也還因她腰肢的重量感到疲累。要是像有幾回那樣,這夢中女子和我在現實中認識的女子面貌神似,我就要竭盡全力再把她找回來,就像那些為親眼見識名都勝景的人毫不猶疑地踏上旅程,以為可以在現實中享受到夢境迷幻之美。漸漸地,夢中女子從我記憶裡淡去,我已然將她忘懷。

 

人在睡著時,時間成列地環繞著他,年日歲月、大千世界也有序地圍在他身邊。醒來時憑本能探問,即刻就能知道自己處在這世上的什麼地方、睡了多久才醒來;但是時空也有可能是雜亂無序、散裂無章,一如在失眠之後的清晨,原本讀著書的他突然睡意襲來,這時候睡覺的姿勢和平常大不相同,只要抬起手臂就能制止太陽行進,讓它後退,以致在醒來的那一瞬間,他不再知道是什麼時刻,會以為自己才剛剛睡下不久。假使他以更不舒適、更不同於平常的姿勢入了眠,譬如在用過晚餐之後,坐在扶手椅上閉目小睡,那麼更會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落入失序脫軌的世界裡,有魔力的扶手椅會飛快載著他在時間、空間中遨遊,等到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會以為自己躺在幾個月以前所處的地方。不過,只要我睡在自己的床上,酣酣沉睡,精神完全放鬆,就會忘記自己睡在哪裡,當我在半夜醒來,不僅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甚至在乍醒之際也記不得自己是誰;我處於一種最原始的存在狀態,一種動物內在深處都有的顫動之感;我比遠古時代岩洞中的人類更加懵懂;但在這時候,記憶從天而降──這記憶指的是,還不曉得我人在何處,只是想到了住過的幾個地方,以及本來可能在某地的記憶──拯救我脫離了這虛渺之境,如果沒有記憶伸手一拉,單憑自己之力是無法脫身的;只一秒鐘,我就穿越了數世紀的文明,先是模糊瞥見了煤油燈,接著又瞥見翻領襯衫,它們一點一點還原了我的面貌。

 

也許我們周遭的事物之所以凝止不動,是我們有「確鑿的意念」相信在周遭的這些事物就是這些事物,並不是別的事物造成的,是我們面對這些事物的思維本身凝止不動造成的。當我像這樣醒來的時候,心裡總是毛躁,急著想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這卻是枉然;事物、地域、年日,一切都在黑暗中繞著我轉。我的身體麻痺過頭,動彈不得,只能根據它疲乏的程度來辨別手腳的位置,以推斷牆壁的方位、家具的坐向,進而重新組構這房子,說出安身之地的名稱。軀體的記憶,肋骨、膝蓋、肩膀的記憶,接二連三呈現了我睡過的許多房間,同時,周遭看不見的牆壁隨著想像中不同房間的形狀變換著位置,在漆黑中像漩渦一樣旋轉不停。我的思維在時間和形狀的門檻前猶豫著,在它還無法根據情況辨認不同房間之前,我的身體就已經記起了每張床的樣式、門的所在、窗戶的採光、門外那條過道,以及入睡時和醒來時心裡想的事。我半邊僵硬的身軀想弄清楚自己的境況,譬如想像自己身在一張有頂罩的大床上,面對牆壁側躺著,我立刻就對自己說:「欸,雖然媽媽沒來跟我說晚安,我還是睡著了。」我是睡在外公的鄉下大宅裡,如今外公已過世多年;我的身體,我壓著睡的那半邊身體忠實守護著不該忘懷的往事,我記得用細鍊吊在天花板底下的那盞波希米亞玻璃的罈形小夜燈的光燄,以及那座錫耶納大理石的壁爐,這是在貢布雷外公外婆家我睡的那間臥室裡,由於時日久遠,眼前雖然一切歷歷可見,有些細節卻不清晰,等我一會兒完全清醒以後,會看得更真切。

 

接著,不同的姿勢讓我有了新的回憶;牆面往另一個方向滑動:我人在德.聖盧夫人鄉下宅第的那間屬於我的臥室裡;天啊,少說都十點了,應該都用過晚餐了!我這一打盹也睡得太久了。每天晚上和德.聖盧夫人散步回來以後,我都會小睡片刻,然後再更換衣裳去進餐。因為我離開貢布雷已經好多年了,當年在貢布雷,我們即使散步回家非常晚了,仍然會在我房間的窗玻璃上看見夕陽紅彤彤的反光。如今在德.聖盧夫人於堂松鎮的家過的則是另一種日子,有另一種歡愉,這種歡愉是我只在晚上出門,沿著我從前在陽光下玩耍的小路,迎著月光而行;在往回走的時候,我遠遠看見我那房間的燈火明亮四射,宛如黑夜中唯一的燈塔;這時候我回這房間是為了睡覺,而不是更衣用餐。

 

這些不停飛旋的模糊回憶從來只持續幾秒鐘就消逝不見;往往,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這種短暫不確定感會衍生出各種不同的猜想,我是無法分辨這些連番而來的猜想的,這就像我們在活動電影放映機3裡看到馬匹奔馳,要將牠奔馳的連續動作一一拆解開來是做不到的一樣。可是,有時這間、有時那間我這輩子曾經住過的房間會浮現在眼前,清醒之後仍久久陷在迷離遐思中的我終於還是清晰回憶起每一個房間;譬如在冬天那些房間,睡覺時人縮成了一團,頭宛如靠在一個窩裡,這窩裡頭胡亂堆了一些拉拉雜雜的東西,像是枕頭的一角、被子的上半頭、披肩的一截、一側的床沿,再加上一份《論壇晚報》4,最後所有這些東西都以小鳥築巢的技術整個聚攏在一起,讓人綿綿無期窩在其中;或者是,在天寒地凍的時節,最快活的是能和外界隔絕起來(就像海燕在土裡深處有地熱保暖的窩一樣);在這樣的天氣裡,爐火整夜燃著,這熱氣騰騰的暖空氣如大衣似地裹著睡眠中的人,燒旺起來的木柴映照出無形的空間凹凸感,臥室裡頭像是挖出了一個暖乎乎的岩穴,柴火發散出來的熱氣推湧出邊際線不斷變動的溫暖區域,那從角落隙縫、從窗戶近旁,或是說從離壁爐較遠早已變得寒涼的地方滲進來的冷風,調節了空氣,讓我們雙頰沁涼;譬如在夏天那些房間,我們喜歡和溫暾的夜親近,這時候清亮的月光從微啟的護窗板裡照進來,把護窗板上一條一條如梯子般的木條魅惑的形影映在床腳,我們幾乎是睡在露天下,一如曙光初綻時有微風輕拂的山雀;譬如那間路易十六時期風格的房間,這房間令人愉悅,我第一天晚上睡在那裡時一點也不覺得不舒服,房裡輕巧支撐著天花板的小圓柱一根一根雅致地分隔開來,讓出了床的空間;有時候我反而會想起那間天花板很高的小房間,它在兩層樓的高度裡鑿出一個金字塔形的空間,有部分壁面覆上了桃花心木,我一走進裡面,從沒聞過的岩蘭草氣味就在精神上荼毒我,我一心認為紫色的窗簾對我有敵意,大座鐘蠻橫、漠然地發出噪響,就好像當作我不在這裡;在這房間的一個角落,斜斜放著一面以四邊形的腳架架著、顯得怪異而冷酷的穿衣鏡,我眼中慣常見到的飽滿空間被它硬生生挖出一個沒預想到的地界;一連幾個小時,我竭力讓我的思維鬆脫,讓它往高處伸展,好準確捕捉房間的形狀,以企及這巨大的倒掛漏斗狀的屋頂,這使得躺在床上的我好幾個夜晚苦受煎熬,只不安地睜著眼睛,豎著耳朵,拗著鼻孔,心頭狂跳,不過,等習慣這一切以後,窗簾就變了顏色,大座鐘就噤了聲,斜放的殘酷穿衣鏡就懂得了憐憫,岩蘭草的氣味即使沒完全消散也就變得和緩一些,尤其重要的是天花板的高度就降低了。「習慣」可真是改造事物的高手!但它動作未免太慢了,起先它會讓我們在暫時的住處中精神受苦幾個星期,可終究還是讓我們走出難關,因為沒有習慣的助力,我們自己是不可能使住所變得適於居住的。

 

當然,我現在是完全清醒了,最後又翻了一下身,掌理「確鑿的意念」的好天使讓我周遭轉動的一切都停了下來,還讓我蓋著被子躺在床上,睡在自己房間裡,而且讓我的櫃子、書桌、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扇門在黑暗中差不多都各安其位。但是儘管知道了自己並不在我以為的那些房間裡也是徒然──在剛醒來仍迷濛之際,眼前即使沒有立即浮現往昔住過的房間清晰的影像,至少以為那些房間可能就在這兒──我的記憶已經大受激盪,活動了起來;通常我不急於立刻再度入睡;我夜晚大半的時間都耗在回憶從前的日子,回憶在貢布雷的表姑婆家、在巴爾貝克、在巴黎、在唐錫耶、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的生活,回憶我去過的地方、認識的人物、所有關於他們的事,不管是我親眼所見或是人家轉述的。

第一部 圍繞著斯萬夫人

 

我母親啊,碰到德.諾普瓦先生第一次要來家裡晚餐時,不禁懊惱怎麼寇達爾教授正好外出旅行,偏偏自己又老早跟斯萬斷了聯絡,要不然他們兩位想必會引起前大使的興趣。我父親回答說,一位高尚的賓客,比如像寇達爾這樣知名的博學之士,從來不會在一場晚餐裡出什麼差錯;反觀斯萬呢,因著他的自大、一丁點人際關係都要昭告天下的態度,這種裝腔作勢的俗人想來會讓諾普瓦侯爵覺得,按照他的說法,「噁膩」。不過,我父親這話需要多給幾句解釋。有些人或許還記得某位頗為平庸的寇達爾,以及某位在社交上將謙遜、審慎,演繹得極盡精巧的斯萬。但說到我父母這位舊識,當初他以「小斯萬」、騎師俱樂部的斯萬之姿出現,如今多了一個新的身分(而這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奧黛特的丈夫。為了迎合這女人卑微的名利心,他用上自己一貫的直覺、欲望和本領,想方設法打造出一種遠遠比不上從前,然而是新的、適合與他伴侶共同經營的地位。或者應該說他在裡頭彷彿變了一個人。因為(一邊繼續單獨與他的私人朋友往來,只要他們不主動要求認識奧黛特那麼他也不會勉強她)他開始的是第二段人生,與妻子一起、身在一群新面孔裡;我們也知道為了衡量那些人的等級,換言之就是衡量他的自尊心在接待他們時能獲得多少愉悅,他採用的基準點,並不是婚前形塑其社交圈的顯赫名流,而是奧黛特過往的人際。但是,儘管曉得他要拉攏的就是那些鄙俗的公務員、短視無知的女人、部院舞會裡的花瓶,聽聞他這種從前、甚至現在仍會不著痕跡地把來自特威克納姆1或白金漢宮的邀請函藏起來的人,對區區一位內閣部會次長夫人親自前去拜訪斯萬夫人竟然極盡炫耀之能事,還是讓我們很訝異。有人或許會說原因正在於這位溫文儒雅的斯萬展現的樸直,只是他身上一種更高段的虛榮;就像某些以色列族,我父母這位舊識輪番展示了一連串其種族經歷過的狀態,從毫無心機的攀權附勢到最粗魯莽撞的行為,乃至極細緻講究的禮數。但主要的原因──適用於一般人的那個原因,在於修養本身並非某種自由、流動、永遠可任意取用的東西;我們心裡往往狹隘地把它跟某些舉動連結在一起而只在那些時候才覺得理應有所表示,以至於突然碰上另一種情況時,便會措手不及,壓根沒想到修養應該也要體現在這裡。斯萬殷勤打點這些新的關係,說起他們還一臉沾沾自喜,就像那些謙虛或大方的知名藝術家,晚年要是跨足烹飪或園藝,聽見別人恭維讚美他們的菜餚或花圃便會流露出一種天真的滿足但是卻無法容忍半點批評指教儘管這些意見啊若是針對他們那些經典作品這些藝術家反倒會欣然接受。或者,他們有人可以把自己的畫免費送出去而毫不在意,但是玩多米諾牌輸了區區四十蘇卻會氣極敗壞。

 

至於寇達爾教授,在往後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又會在拉哈斯佩麗城堡「女主人」2的府邸看到他。關於他呢,目前只須先留意以下這點即可:斯萬的轉變,嚴格說來,確實可能令人意外,因為我在香榭麗舍遇到身為姬貝特父親的他時,這種變化早已是事實但我卻渾然不覺;加上當時他沒有和我搭話、沒能在我面前吹噓他那些政治人脈(說真的就算他這麼做,我大概也不會馬上注意到他愛慕虛榮,因為長久以來我們對一個人的既定印象,會蒙蔽我們的耳目;我的母親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裡,都沒看出她有個姪女嘴唇上塗了胭脂,彷彿它無形無色全然溶入某種液體;直到某天,或許是多畫了那麼一筆,還是其他原因導致所謂過度飽和的現象,未曾被察覺的胭脂變得具體起來,而我母親面對這倏然冒出的鮮豔,就像貢布雷的人會有的反應一樣,說這簡直丟人現眼還幾乎和她姪女斷絕往來)。寇達爾的狀況則恰好相反,我們在斯萬早期出入威圖漢夫婦家的年代就見過他而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榮譽與頭銜經常是伴隨著年歲而來。再者,一個人可以目不識丁、淨講些愚蠢的雙關語,卻擁有某種特殊而且是一般人文素養無法取代的天賦,比如大戰略家或名醫的天賦。確實,在同行眼中,寇達爾並不是因為執業久了,便從一個沒沒無聞的醫生,搖身一變成為歐洲的醫界名人;那群年輕醫生裡的菁英表示──這種情況至少維持了好幾年,之後當然潮流會變因為變動的需求正是潮流生成的根源──要是哪天病了,寇達爾將是他們唯一能託付自己身體的權威。當然啦,若是要應酬,他們會偏好某些較博學、較具藝術氣息,可以聊點尼采、華格納的主任醫師。寇達爾夫人盼著哪天丈夫能成為醫學院院長,不時邀請丈夫同事和學生到家裡作客;那些晚間聚會若有人演奏起樂曲,寇達爾啊,比起欣賞聆聽,還寧可到旁邊的客廳打牌。不過人們大力誇讚他的診斷,他那敏捷、透澈、可靠的眼力。第三點,根據寇達爾教授在別人比如像我父親這樣的人面前展現的一整套行為舉止,我們注意到,人過中年之後顯露的性格,雖然往往是原初性格的發展或凋零、擴增或削減,但也未必總是如此;它有時會呈現一種倒轉狀態,名符其實像一件衣服翻了面。除卻他在威圖漢夫婦府上的備受寵愛,寇達爾猶豫不決的表情,過分的膽怯與殷勤,都讓他在年輕時飽受沒完沒了的嘲弄。是哪個朋友大發慈悲建議他裝出冷冰冰的樣子?這建議搭配他舉足輕重的地位執行起來更容易。於是無論到哪裡,除了在威圖漢夫婦府上會本能地變回自己以外,他都擺出一副冷酷模樣,刻意保持沉默,一開口便不容質疑,還不忘補上幾句難聽話。他可以拿這副新面孔來應對那些素未謀面的病人當作測試,這些人無從比較,得知他並非本性刻薄之人的時候還會詫異不已哩。面無表情更是他刻意維持的,在他任職的醫院裡,他要是隨口講幾句雙關語,就算讓所有人──從科主任到最資淺的實習醫生──都哈哈大笑,他那刮掉鬍子而讓人認不太出來的臉,上面的肌肉也絕不牽動半分。

 

最後我們來說說諾普瓦侯爵是何許人也。姑且不論他是戰前的特命全權公使,也是五月十六的大使3,許多人訝異的是,此後他還屢次代表法國執行特殊任務──甚至出任埃及債務的稽查專員,並憑藉他在金融財務上的能力,做出了一番重要實績──照理,一個單純的布爾喬亞保守派分子會拒絕為激進派內閣服務,而對後者來說,德.諾普瓦先生過去的經歷,他的人脈、他的觀點,也不免讓人有所保留。但是這些激進派部長似乎意識到一旦涉及法國最高利益,這樣的聘任即凸顯出他們的胸襟是多麼寬廣,有別於其他政客且足以被《論壇報》譽為政治家而當之無愧,總之是雨露均霑地享受了貴族姓氏才有的威望並從出乎意料的任命引起的戲劇性關注中獲益。他們也知道,舉用了德.諾普瓦先生,這些好處都可以照單全收還不必擔心他缺乏政治忠誠度,因為其侯爵的出身不但無須提防,還是種擔保。共和政府在這一點上可沒看走眼。首先,由於某一類貴族從小就被教導要把姓氏視為任何力量都無法奪走的一種既定優勢(與他同等或是出身更高貴的那些,對這種價值有更明確的認知),他清楚自己不必──反正這也不會替他增添什麼──像那麼多布爾喬亞一樣大鳴大放發表各種符合主流共識的觀點、只跟思想正統的人往來、淨做些毫無後續效益可言的努力。話說回來,他煩惱的是如何在王室或僅差一階的公爵家族眼皮子底下壯大起來,這種貴族知道唯一讓自己占上風、與之分庭抗禮的方法,便是擴充姓氏裡沒有的東西:政治影響力、文學或藝術上的聲譽抑或巨大的財富。他省下比如布爾喬亞汲汲營營攀附過氣的在地窮酸貴族,或與一個不懂感激的親王建立淺薄交情所需的開銷,將這些錢大把大把撒在政治人物身上,只要對方有辦法把他送進大使館或是主導選舉,就算是共濟會成員也無妨;對待藝術家、博學之士亦不吝嗇因為這些人有助於他「突破」由他們主導的領域,以及所有簡而言之能夠賦予他嶄新形象或促成一樁豪門親事的人。

第一部

 

清晨鳥兒的鳴叫,在法蘭斯娃的耳裡聽來索然無味。「女傭」們的每句話都會使她受到驚嚇,腳步聲也令她驚心,思忖著,這又是誰來了。這是因為我們剛搬入新宅。事實上,過去在位於「七樓」的舊家時,侍僕們走動的聲音也不小,但她是識得的,那些串來串去的足音也因此顯得親切。而今就連寂靜無聲,聽在她耳裡也是萬分痛苦。我們的舊居位於一條喧鬧的大街上,新居所在的鄰里卻十分幽靜,就連路人哼的歌(哪怕是自遠方而來的聲音,聽起來都像是交響樂演奏)都能逼出被迫遷居的法蘭斯娃滿臉淚水。她因為不得不離開那棟「眾人都敬仰我們」的房子而憂傷;在她按照貢布雷的習俗,流著淚收拾行李,並聲稱沒有任何一棟房子比得上我們的舊居時,我還曾嘲笑過她。我這個人雖容易厭舊,卻也不隨意喜新,在看到我們這位老女僕因為初識的門房沒有對她展現必要的尊敬,便因此像缺了精神糧食而顯得委靡後,我還是朝她走了過去。她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她那年輕的小跟班肯定是做不到的,畢竟還是個和貢布雷扯不上什麼關係的小伙子,搬家、住到新的街區,這樣的事在他看來就和度假沒什麼兩樣。對他來說,新鮮的事物帶來的閒適感就和外出旅行一樣,還以為自己過上了田園生活;一場鼻炎給他帶來的愉悅感受就像汽車車窗未關實而吹進的「穿堂風」,彷佛他真的見識了那鄉村風光;而在每個噴嚏之間,他也會因為找到如此稱心如意的職位,跟了一位理想中經常旅行的主人而感到滿足。因此,我沒把他放在心上,逕自走向法蘭斯娃。搬離舊居時,我滿不在乎,甚至嘲笑了她的眼淚,現在她也對我的傷感裝出冷漠的樣子了,想來應是她也感同身受。神經「敏感」的人,隨著情況越嚴重,也會變得越自私;這樣的人只能允許自己苦悶,卻見不得別人在他們面前露出不快。法蘭斯娃易感的體質,即使是最輕微的痛苦,她也會往心裡去。要是我感到難受,她也只會別過頭去,這麼一來,我就不會得到任何同情,甚至不會有人發現我的情緒變化。我正想和她聊聊新居時,她就這麼做了。兩天後,法蘭斯娃不得不回到我們才剛搬離的舊宅取回一些遺落的衣物。那時的我還在搬家的「一頭熱」當中,像隻剛吞下一頭牛的蟒蛇,被一口長箱撐得變了形而痛苦,可從那裡回來的她卻展現了女人變化莫測的一面,抱怨自己險些在大道上悶死、屋子裡的樓梯笨拙不便,回到那裡有種「不得其所」之感,還說即使讓她當了王后,即使給她百萬鈔票──反正瞎說也不花錢──她也不會回去住了。總之,新居所的一切(指的就是廚房和所有的走道)「布置」可比從前好得太多了。不過,說到這裡,我想特別交代,我們的新居是蓋爾芒特府邸附屬建築的一套住房。搬遷的原因是我的外婆身體欠安,需要新鮮一點的空氣,然而,這一點我們在她面前是不會提起的。

 

我們給了名字一個不可知的形象,名字也在展示這種不可知時,為我們指出一個實體,迫使我們把兩者結合起來,甚至趨使我們動身前往某個城市尋找一個不為該城市接納,卻也無法與名稱分離的靈魂。在這一時期,名字不只像寓意畫般賦予城市或河流個性,也不只讓物質世界變得繽紛絢麗,更使得人類社會擁有同樣的特質,就像每一座城堡、每一棟宅邸或宮殿都有一個女主人或仙女鎮守其中,如同森林有神、江河有靈。有時,深藏在名字之後的仙女會在我們想像力的滋養下,隨之變化。多年來,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心裡激盪出的氛圍不過是幻燈片或彩繪玻璃上折射的影像,當其他的幻夢被四處飛濺的泡沫浸濕時,她也開始失去了光彩。

 

然而,只要我們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實人物,仙氣便不復存在。因為一旦和名字結合,仙女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們遠離那人,仙女便能再現,反之,如果我們待在那人身邊,仙女終將永遠消逝,名字也會隨之而去。呂西南家族便是如此,梅呂辛妮仙女消失的那天就是這個家族的衰敗之日。名字不過是一張貼有大頭照的身分證件,我們透過它確認是否認識對方,是否要在擦身而過時打聲招呼;在經過一次又一次對某個名字的重新想像後,或許終能看到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最初的美麗樣貌。然而,倘若過去的某一年產生的感受,像一臺有錄音功能的樂器留存了不同的演奏者呈現的聲音和風格一樣,喚起了記憶裡的這個名字,讓我們聽見它那獨有的音韻,那麼,即使這個名字表面上沒有變化,我們仍能感覺到,相同的幾個音節在不同的時期給我們帶來的一連串想像有著天壤之別。剎那間,我們再度聽見那曾在某個春天聽過的鳥語呢喃,宛如從顏料軟管中擠出那個春日午後獨特的色彩,那被遺忘的、神祕清新的感覺。這時的我們如同技巧拙劣的畫家,在記憶的畫布上,畫出千篇一律的色彩。然而,事實正好相反。構成這名字的每一時刻,使用了早已識不得卻仍會突然令我感到陶醉的色彩,創作出獨特且和諧的作品;多年後,在某個偶然的機緣下,蓋爾芒特這個姓氏重拾了和今日截然不同的聲音,讓我想起佩斯皮耶小姐大婚之日,順帶牽起了那天我對年輕的公爵夫人的回憶。她身上那條鼓起的紫藕色領巾色調柔和,卻過於亮麗與新穎,還有那雙如暖陽般綻放著藍色笑容的眼眸,彷彿一朵可望而不可及的、永不凋零的長春花。那時,蓋爾芒特這個姓氏對我來說就像一顆灌了氧氣或另一種氣體的小球。在我成功將它戳破時,逸出的空氣聞起來是那年是日貢布雷的味道,摻著廣場一角飄來的山楂花香氣,預示了一場大雨將至。風吹得太陽時隱時現,陽光灑在聖器收藏室的紅色羊毛地毯上,鋪上一層如康乃馨的肉色,甚至幾近天竺葵的粉嫩,也因此流露高雅的慶典上演奏華格納樂曲時歡愉而溫馨的氣氛。在這樣難得的時刻,我們會突然感覺到原始的實體顫動了起來,恢復早已消逝的音節裡曾有的形態和鏤花圖案。然而,即使除卻這樣的時刻,名字在日常生活的漩渦之中也只剩實用的價值,好似一個稜柱形的陀螺,由於飛旋的速度過快,看上去只剩一片灰。相反的,當我們走進幻夢之時,我們會為了能回到過去而思考並尋找能減緩或中止那把我們捲入的永恆運動。這時,同一個名字在我們一生中曾有過的色彩,便會逐漸地在保有各自特徵的情況下並列顯現出來。

第一部

 

身為所多瑪居民後裔的這些亦男亦女者,在躲過天火後首度現身。
「女子將得蛾摩拉,男子將得所多瑪。」

阿弗雷德.德.威尼1

 

各位知道,我那天(亦即蓋爾芒特封君夫人舉行晚會當天)在對公爵夫婦進行我方才敘述的拜會之前,就已盼著他們回來很久了,尤其我在窺探之際,還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的事,可此事又如此重要,遂使我拖延至此,直到能為其賦予所需的地位與篇幅,才來加以稟報。如我所言,我捨棄了屋頂一處整理得很舒適的絕佳瞭望點,該處可以俯瞰整片起伏不平的通往布列基尼府邸的斜坡,其上還有弗雷庫侯爵家那棟小別館的粉紅色鐘塔,在歡欣地作著義大利式的點綴。可我一想到公爵夫婦即將回府,就覺得還是守在階梯上實際些。我本來還有點捨不得那個居高臨下的駐留處。但此刻,用過午餐後,就沒那麼捨不得了,因為若像早上那樣待著,就看不到布列基尼與特雷姆府邸的那些僕從,在遠處變成了一個個畫裡的微縮人物,手上拿支羽毛撣子,緩緩攀登著那段陡坡,大片的透明雲母散落周遭,在一道道紅色扶壁的映襯下顯得悅目。凝視之力雖不如地質學家、至少也堪比植物學家的我,透過樓梯間的百葉窗,看見了公爵夫人以人們把適婚的年輕人趕出門那樣的執意,在庭院裡展示的那株小灌木跟那棵珍稀植物,我便尋思著,會否有隻本該無緣的昆蟲,卻在天意的巧合下,前來造訪這根獻身又遭冷落的雌蕊呢。好奇心使我漸漸鼓起勇氣,便下樓來到了一樓的窗邊,百葉窗同樣開著,其葉片只有半掩。我清清楚楚聽到,朱畢安正準備離開,他未能發現的是,我就待在窗簾後面動也不動,直到擔心被德.夏呂斯先生瞧見,才猛然退到一旁,此時德.夏呂斯先生正要前往德.維勒巴里茲夫人家,緩緩穿過了院子,他大腹便便,在滿天日光下顯得蒼老,頭髮花白。若不是德.維勒巴里茲夫人身體不適(他個人的死對頭菲耶柏侯爵生病所造成的結果),德.夏呂斯先生也不會,或許是平生首次,在這個時間來訪。由於蓋爾芒特家的人特立獨行,他們並不遷就於社交活動,而是會依照個人習慣去調整活動(他們相信這些習慣不算交際,所以值得為此去委屈交際應酬,那種沒價值的事──所以,德.瑪爾桑特夫人不會固定在星期幾,而會在每天的上午十點至十二點接待朋友),而男爵則會把這段時間留下來看書、鑑賞古玩等等……,他一向只在下午四至六點來訪。六點他就要去看賽馬、或是去林子裡散步了。過了一會兒,我又後退了一步,以免被朱畢安看見;快到他的上班時間了,他要晚餐時間才會回來,而且近一星期以來,由於他姪女跟他那些女學徒都為了把一件連身裙做完,而去了鄉下客戶的家裡,他甚至也不會每天回來了。然後我意識到沒人看得見我,便下定決心,若是奇蹟必定會發生,那就別再因為,只是害怕錯過那隻如此遠道前來,作為使節派往這朵漫長守候的處子之花的昆蟲,那幾乎無法期望的(跨越諸般障礙、距離、險阻、危害的)抵達,而為難自己了吧。我知道相較於這種守候,雄花的被動程度尤有過之,其雄蕊已自動轉向,好讓昆蟲可以更輕易地與之接觸;而原本在此的雌花亦然,昆蟲若是過來,就會嬌媚地彎曲其「花柱」,又為了讓進入更順利,而像個矯情又火熱的妹子,不知不覺已在半途相迎。植物界的種種法則本身,也會受制於越來越高層的法則。以花朵的受粉而言,若說昆蟲的造訪,亦即帶來另一朵花的種源通常有其必要,這是因為自體授粉,亦即花朵對於自身的授粉,會像同一家族內部的反覆通婚一樣,造成退化與不育,然而由昆蟲進行的交叉授粉,卻能為同一物種的後續幾代,帶來祖輩所未知的活力。然而這種蓬勃卻可能過剩,並使得該物種過分發展;這時,一個例外的自體授粉動作,就會像抗毒素抵禦疾病、甲狀腺控制發胖,像是以挫敗懲戒驕傲、以疲倦懲戒歡樂,再由睡眠來舒緩疲倦一般,以此方式適時拴緊螺絲、踩下煞車,使這朵誇張冒出頭的花回歸常態。我這些恣意的思路容後再敘,而我看到德.夏呂斯先生走出侯爵夫人家的時候,就從花朵的這種外顯的計策裡,得出了這部文學作品的整個無意識部分的結論。他進去之後只待了幾分鐘。或許他已經從他那位年邁的親戚本人、或者只是某個傭人那裡得知,德.維勒巴里茲夫人不過就是身體不適,現已大為好轉、或者該說是完全康復了。就在此刻,德.夏呂斯先生以為沒人看見,被陽光照得眼皮半閉的他,便放鬆了臉上的那陣緊繃,舒緩了熱烈的談話與意志力在他身上撐起的那種矯作的活力。他蒼白得像大理石,鼻子很挺,細緻的相貌不再因為刻意的目光,而沾上一種歪曲其輪廓之美的變樣意涵;他似乎已不只是個蓋爾芒特家的人,而是已經在貢布雷的禮拜堂裡,立起了雕像的帕拉梅德十五世。但整個家族所共有的這副相貌,長在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卻帶著一種更有靈氣、而且還更溫柔的細緻。我為他感到遺憾的是,他慣於偽裝出那些魯莽、討人厭的古怪、大呼小叫、難相處、易怒與傲慢,在他的故作粗暴底下,掩藏了我在他走出德.維勒巴里茲夫人家時所看到的,從他臉上如此天真地展露出來的和氣與善意。他被陽光晒得瞇著眼,幾乎像在微笑,我從他那副看來在休息、宛如現出原形的面孔上,發現了某種如此深情、如此不設防的東西,使我忍不住去想,夏呂斯先生要是曉得自己被人看見了,該有多惱火;因為這個如此執著於、也如此使勁炫耀著自己的陽剛氣,似乎覺得大家都陰柔得可憎的男人,讓我猛然想到的是,他一閃而過的那副相貌、表情、微笑,都是屬於女人的。

早晨一到,頭還向著牆壁,還沒從大窗簾的上方看見那線天光的明暗,我已知道天氣如何。我是從街上最早的聲響得知的,根據傳到我身邊的聲響是否因濕氣而模糊偏斜,或響亮如箭簇穿過空曠、凍寒而純淨的早晨裡空無一物、泛著回音的空間;第一輛路面電車一動,我已聽出它因雨水舉步維艱,或正航向萬里晴空。又或許早在這些聲響之前,某種更快速、更具穿透力的波已經劃過我的睡眠,在那兒四處散播一種預告著雪的悲傷,或讓某個偶爾會現身的小小人兒領頭唱起無數頌讚太陽的讚美歌,直到讓我,猶未甦醒但浮現微笑、緊閉的眼皮即將感受光線刺激的我,在轟然樂聲中甦醒。總之,在那段時期,我大抵都從我的臥室感知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布洛克當時曾對別人說,他傍晚來拜訪我時會聽見類似有人在交談的聲音;既然我母親那時人在貢布雷,他也從沒見到我房裡有別人,他便斷定我在自言自語。很久以後,當布洛克得知艾貝婷那時和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聽到我一直藏著她不讓任何人知道,便說他終於明白我那一陣子為何始終不愛出門。他錯了。不過他錯得非常有理,因為真相再理所當然,人們亦無法預知其全貌,而得知他人生命中某個精確細節的人總立刻推想出並非其結果的結果,並把新發現的事實拿來解釋與之毫無關聯的事物。

 

現在當我想到自我們從巴爾貝克回來之後,我這位女性朋友便前來與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想到她否決了遊輪之旅的想法,想到她的房間在我的房間二十步之外,位在走廊盡頭我父親掛著壁毯的書房,想到每晚夜深之時,離去之前,她的舌會滑入我口中,如同每日的糧,如同餵養人的食物,又如一切血肉軀體一般具備近乎神聖的特質,令我們因它所受之苦最終化為賦予它的某種溫柔心緒,我心中立刻浮現的類似記憶並不是德.伯侯迪諾上尉允許我在營區度過的夜晚,那恩惠能治療的終究只是一種短暫的不適,而是父親要媽媽來睡在我床側那張小床的夜晚。生命就是如此,如果它一定要將我們再次推向看似難以迴避的苦痛,原因也總是各不相同,有時甚至迥異到令人覺得稱兩者蒙受的是同一種恩寵都近乎赤裸裸的褻瀆!

 

當艾貝婷從法蘭斯娃處得知,在我窗簾依舊緊閉黑暗如夜的房間裡,我並沒有在睡覺,她在梳妝室裡洗浴時便不再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些許聲響。而我,往往不再稍加等候,便走入那間與她的只有一牆之隔且十分舒適的浴室。昔日曾有一位劇院總經理耗費數十萬法郎在知名女伶扮演女王時使用的寶座上鋪滿真正的翡翠。俄羅斯芭蕾舞團讓我們知道,只須巧妙利用各種燈光,將之引導到正確的位置,便能灑下同樣華麗甚至更繁複多樣的珠寶。不過這裝飾雖然已較為抽象,還是不如陽光在早晨八時為我們總到正午才起身時習慣看到的浴室換上的布置那般雅致。我們這兩間浴室的窗子,為了不讓人從外面看見,並不是光滑透明的,而是全部做了一層過時的結霜效果。陽光會在剎那間讓這片磨砂玻璃轉為黃色,又鍍上金色,它柔和的照亮比長年將他掩在身後的習慣更早以前便存在我體內的一名年輕男子,令我被回憶淹沒,彷彿身在野外,眼前一片林葉閃著金光,裡頭甚至連鳥兒都有一隻。因為我聽見艾貝婷的鶯聲不停啼唱:

 

痛苦是瘋狂的,
聽從痛苦的人更加瘋狂。

 

我太愛她,無法欣欣然笑她音樂品味不佳。話說去年夏天這首歌本是邦唐夫人的心頭好,但不久她便聽到人家說此曲俗不可耐,因此有客人在的時候她便不叫艾貝婷當眾唱這首歌,而是親自上陣,於是:「一首自濁泉中湧出的告別之歌」這下成了「一首馬斯內的老曲調,小女孩唱得我們都耳朵都長繭」。

 

一大片雲飄來,遮住太陽的一角,我看著拘謹且布滿茂密枝葉的玻璃簾幕漸漸黯淡,回復為一幅灰階畫。

 

隔開這兩間梳妝室(艾貝婷的那間是媽媽怕吵到我所以從不使用的浴室,她在這層公寓另一側還有一間可用)的隔間牆薄得讓我們在各自的浴室盥洗時還能說話,會打斷我們閒聊的只有水聲,這是房間狹窄且隔間密集的旅館常能營造的親近感,然而在巴黎,這種旅館難得一見。

 

有時候我會繼續躺在床上,任思緒漫遊,反正我已要求大家絕不可在我按鈴之前進入臥房,而按鈴這件事太費功夫,因為叫人鈴設在我床鋪上方相當不便的位置,導致懶得努力觸及電鈴也樂得獨自清靜的我,往往躺著躺著又睡了回去。這不代表我完全不在乎艾貝婷正住在我家。她不再和那些女性朋友待在一起,確實讓我的心不必再承受新的痛苦。只要她們分開,它便得以歇息,維持在一種有益復元的幾近靜水無波的狀態。但這位朋友給予我的平靜終究更像苦痛的減輕,而非喜悅。倒不是因為我在這樣的平靜之中無法品嘗曾被太過清晰的痛阻絕於外的種種喜悅,而是我已不再將這些喜悅歸於艾貝婷所賜,況且我也不再覺得她可人,相處亦感無趣,愛意蕩然無存,反倒是她不在我身邊時我才能嘗到這些滋味。同樣的,才剛醒來,我也不會馬上差人去叫她,好天氣時更是如此。我會花一些時間和內在小人促膝密談,這太陽的頌讚者我先前已提過,而我知道他比艾貝婷更能令我快活。一個個人由許多內在小人構成,其中最重要的未必是最外顯的。以我來說,就算有朝一日疾病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擊倒在地,總還有兩、三個生命力比其他更強,尤其是某位小哲學家,唯一能令他快樂的事便是在兩部作品、兩種感受之間找到共通之處。但最後這一位,有時我會自問,他是不是長得極似貢布雷配鏡師放在櫥窗後那一個指示天氣、兜帽晴時掀起、雨時蓋上的小人兒?這個小人兒,我知道他多麼我行我素;我有時會陷入強烈的窒息感,唯有下雨才能舒緩,他卻毫不在乎,一見我如此急切盼望的雨水落下,便活力盡失,悶悶不樂的拉上兜帽。相反的,我相信在我臨終之際,當所有其他的「我」都已死去,此時如果射出一道陽光,即使我正吐出最後一口氣,晴雨表小人仍會感到滿心歡喜,掀開他的兜帽高呼:「啊,終於放晴了!」

第一章

 

「艾貝婷小姐走了!」痛苦洞察人心遠勝於心理學!在對自己進行剖析時,有那麼一刻,我以為這個不會再相逢的分離正是我想要的,艾貝婷給予我的快樂如此貧乏、阻撓我實現的欲望不知凡幾,兩相對照我以為自己早就看得很透徹,早就決定再也不想見到她、再也不愛她。然而這幾個字「艾貝婷小姐走了」在我心中產生的痛苦足以讓我感到無法再堅持多久。原來我曾經認定那個對我而言不重要的事,不過就是我的整個人生。人真是沒有自知之明。必得立即停止我的痛苦;我溫柔地對待自己如同媽媽對待臨終的外婆,懷著誰都不願意讓自己所愛受苦的相同善意,我對自己說:「再忍一下,我們會為你找到解藥,放心吧,不會讓你如此痛苦下去。」出於這樣的思路,自我保衛的本能嘗試在裸露的傷口抹上第一層止痛劑:「這根本不算什麼因為我立刻就能讓她回來。我會想盡一切方法,反正她今晚還是會出現在這兒。既然如此何必自尋煩惱。」「根本不算什麼」,光是自己這麼想不夠,我還努力不在法蘭斯娃面前表現出我的痛苦,要讓她也覺得這是我的想法,因為,即使在感受到猛烈的痛苦之時,我心中的愛沒有忘記這份感情首先得要看起來是幸福的、是兩情相悅的愛,尤其是在法蘭斯娃眼中,她一向不喜歡艾貝婷而且始終懷疑她不真心。沒錯,就是剛才,在法蘭斯娃過來之前,我一度認為自己不愛艾貝婷了,以為自己剖析得精闢入理;完全相信自己把內心深處摸得清清楚楚。然而我們的智力不管再怎麼高,也領略不了構成人心的元素,只要某件足以將它們獨立出來的事件還沒開始把它們凝聚起來,它們會一直隱而不見,大部分的時候都處於變化無常的狀態。我曾經誤以為看透了自己的心。然而即使是心靈中最細膩的感受也無法帶給我的那種理解,竟然在剛才突如其來的痛苦反應中,給了我如同結晶鹽一般確實、清楚而奇特的認識。之前我何其確信艾貝婷會留在我的身旁,而突然間我看到了習慣的新面貌。一直以來習慣在我眼中主要代表毀滅的力量,消除一切新意,甚至能碾壓對知覺的意識;此時我視它為令人膽寒的神,和我們連結得如此緊密,它那平淡無奇的面貌嵌入我們心中又是如此深刻,所以它要是放手離開、擱下我們而去,那麼以往我們幾乎從未自它身上察覺出的神性,就會讓我們蒙受前所未有的痛苦,與死亡同樣殘酷無情。

 

既然我想找出讓艾貝婷回來的方法,當務之急莫過於展讀她留下的信。我感到自己確實握有可行的方法,因為,就好像未來還只存在於思想中,我們覺得直到最後一刻都還能用意志加以修改。不過同時我也記得,曾經見識過除了自己以外的好幾種力量對未來產生過作用,和那些力量相比,就算給了我更多的時間,我大概還是什麼也做不了。而如果我們對即將發生的事無能為力,那麼就算最後一刻尚未敲響又有何用。當艾貝婷還住在家裡的時候,我很堅信自己是主導彼此關係能否繼續的那個人。然而她卻走了。我打開她的信,信中寫道:

 

「親愛吾友,原諒我不敢當面對您說出以下這些話,我真是太沒用了,在您面前總是那麼害怕,就算強迫自己我也找不出勇氣開口。以下這些話早該對您說了:我們已經沒有辦法過下去了,況且您也看到了,幾天前的晚上您對我的不滿與指責代表我們的關係有了改變。那夜雖然化解了爭執,過上幾天若再度發生就無法補救了。所以既然我們有幸和好,就應該趁還能做朋友的時候分手;親愛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寫這封信給您,如果我竟帶給您一絲憂傷,請念在我將會遭受多大的痛苦份上,務必以您善良的心原諒我吧。您是我所珍愛的人,我不要變成您的敵人,想到要不了多久我對您來說就會變得可有可無已經讓我很難受了;但我是不會改變決定的,在請法蘭斯娃把信交給您之前,我會先讓她搬出我的行李箱。永別了,我將最好的自己留給您。艾貝婷。」

 

我心想這些都不算什麼,甚至比我以為的還要好,因為既然這一切都不是出於本意,那麼她寫這封信不過就是想弄出什麼動靜,嚇一嚇我。眼下必須考慮最緊急的事,就是艾貝婷今晚必須回來。悲哀的是我想到邦唐那家人都不是好東西,會利用他們的外甥女來跟我要錢。無所謂。只要艾貝婷晚上能回到這兒,就算分出一半財產給邦唐夫人也可以,剩下的還是夠我和艾貝婷過著舒服的日子。同時我還在盤算上午有沒有時間去把她一直想要的遊艇和勞斯萊斯訂下來,完全沒有想到之前還覺得送這些東西給她並不明智,可現在我已不再猶豫。就算連邦唐夫人表示支持都不夠,就算艾貝婷不願意聽從她姨媽的意見,進而開出條件要她回來就得讓她擁有完全的自主權,也罷!無論會使我感到多麼傷心,我都會讓她自由;她想自己出門就讓她去;為了自己最看重的事就必須做出犧牲,不管它再怎麼痛,不管今天早上根據我那些精確又荒謬的推論得出了什麼想法,我在乎的就是艾貝婷要住在這兒。此外我是否可以說給予她這份自由一定會讓我痛苦?那我就是在撒謊。其實我已時常覺得隨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胡作非為所帶來的折磨,也許還比不上偶爾感到她萬般無聊地待在我家、在我身旁時更令我痛苦。當然正是在她問我能不能去某個地方、由著她別攔她、而我又想到那個地方會有各種計畫好的狂歡,正是這個時候於我實在是煎熬。乾脆對她說:「搭上我們的船或火車,隨便去個我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妳會做些什麼的地方待上一個月吧。」我常常喜歡說其實是想比較,想到她離我遠一點,就會比較喜歡我一點,而且還會比較樂意回到我身邊。況且她自己一定很想這麼做;但她倒是從未堅持過這樣的自由,而我藉著每一天為她獻上新穎的樂趣,或許終能日復一日從容地掌握某種約束。不,其實艾貝婷想要的就是我別再那麼難以相處,她尤其希望我能下定決心娶她,就像以前奧黛特對斯萬那樣。一旦結婚了,她就不會再要求什麼獨立;此後只有我們兩人一直待在這兒,多麼幸福!當然,這就等於放棄了威尼斯。那些最為迷人的城市例如威尼斯,主要是因為那裡有最討人喜歡的女主人、各式各樣的娛樂,其中更勝於威尼斯本身的就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戲劇演出,然而,當我們與另一顆心以那般痛苦卻又阻止彼此分離的方式終於聯繫在一起時,如同威尼斯一般的城市會變得怎樣黯淡、無謂、死氣沉沉!再者艾貝婷於結婚這件事上確實很有道理。就連媽媽都覺得一拖再拖毫無意義。娶她,是我老早就該進行也是我接下來必須做的事,正是這件事讓她寫出那封充滿違心之論的信;而且不過就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她竟然能用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拒絕行動,拒絕那個她應該和我一樣都渴望由她來完成的行動:回到這裡。沒錯,這正是她想要的,這是她的行動意圖,我那善解人意的理智這麼告訴我;但我感到當我這樣告訴自己的時候,我的理智一直守著它一開始就採取的同一個假設。然而我卻清楚地感到始終能加以證實的是另一個假設。當然這第二個假設大概永遠都不會大膽到主張艾貝婷很可能和凡德伊小姐與她的女朋友有交集。可是之前當我們踏進安卡鎮火車站,而那可怕的消息向我襲來、將我淹沒的時候,第二個假設就已經得到證實。後來它一直沒有設想過艾貝婷竟會自己離開我,用這樣的方式,沒有事先告訴我,不讓我有時間阻止她。儘管如此,就在生命剛使我做出新的巨大進展之後,如果強加在我身上的現實其嶄新的程度,如同眼前物理學家的發現,或是預審法官為某樁罪行、歷史學家為某次革命調查它們的內幕而得出的不同想法那般前所未聞,那麼這個現實就超越了我第二個假設所做的貧乏的預測,但它還是能證實那些預測的內容。第二個假設不是出於理智,而且那天晚上艾貝婷不願意吻我,夜裡我又聽見窗戶的響聲,帶來令我恐慌的害怕,那是種毫無理由的害怕。然而,說到理智不是掌握真相最敏銳、最強大、最適宜的工具,這一點接下去還能看得更清楚,而且有不少片段已能加以表明,正是這樣所以更有理由從理智的考量開始,而不是從潛意識的直觀、從相信現成的預感著手。是生命經由一次又一次的體驗,一點點讓我們看出什麼是我們心中或我們思想中最重要的東西,不是由推理教給我們,而是經由其他的力量。所以,這是理智本身在意識到其他力量的優越性時,透過推理的過程在它們的面前認輸,從而同意成為它們的合作者與僕人。來自經驗的信念。無法預料的厄運是我一直在對抗的東西,我似乎早已知道那是什麼,就像我早已知道艾貝婷和那兩位女同性戀者之間的情誼,所以才能從許多跡象中都看到了它,即使我的理智根據艾貝婷自己的說辭做出了相反的斷言也不理會,我還從跡象中看到她對活得像個奴隸感到厭倦、感到憎惡,種種跡象彷彿用隱形墨水把厭倦與憎惡寫在艾貝婷哀傷又順從的瞳孔背後,寫在她異常發紅而瞬間發亮的臉頰上,寫在窗戶被驟然打開的聲響中。我自然不敢將那些跡象徹底解讀並具體形成她會突然離去的看法。彼時的我心情平靜因為艾貝婷還在身旁,我只想到那離去會是由我安排而日期未定,也就是某個不存在的時間;於是我那關於離去的思量不過是幻覺,就像大家在身強體壯的時候想到死亡以為自己對它毫不畏懼,其實那只是坐擁健康之時所產生的純然消極的想法,等到死亡逼近就會改觀。此外艾貝婷自己想要離開這件事應該早就千萬遍掠過我的心頭,再明白不過,再清晰不過,而我卻沒有多想這件事對我而言代表著什麼,也就是說,這個離去,竟然是那麼獨特、殘忍、陌生的一件事,不啻為全新的傷害。如果我早預料到她會離開,我就能在這幾年中不斷思索,但一點一滴累積的所有思緒,無論其強度與相似度,恐怕都絲毫比不上法蘭斯娃一句「艾貝婷小姐走了」就能為我揭露難以想像的地獄。為了向自己展現未知的情境,想像力借用已知的元素,但也因為這個原因,情境的展現求之不得。然而感覺,甚至是那純屬肉體的感覺,在遇到全新事件時會收到如同飛光雷擊的獨特印記長久無法磨滅。而且我幾乎不敢告訴自己,如果我及早料到她的離去,我大概無能向自己展現離去的恐怖情境,就算艾貝婷向我親口宣布這事,而我威脅她、懇求她,或許也無法阻止她!對威尼斯的想望離我已是多麼遙遠!就像從前在貢布雷懷著認識蓋爾芒特夫人的想望,但是當某一刻,我全心在意的只是媽媽留在我的房間裡時,其他想望同樣變得遙遠。而確實正是自童年以來感受到的所有不安,在新出現的憂慮召喚之下,前來強化這個憂慮,與它混合成為同一質性的整體令我難以喘息。

這一整天,我都待在這棟有點過於鄉村風的宅第。宅第本身看起來像是散步途中或驟雨期間供人休憩的地方。宅第裡的每一間廳室都像是綠棚小屋1,在每一間寢室的壁毯上,花園裡的玫瑰,或是樹上的小鳥都來與你會合,與你作伴──至少各自獨立──,因為這些都是老式的壁毯,每一朵玫瑰都彼此分開,假如是真的,就可以採擷下來,每一隻鳥也可以關入籠中馴養。總之,屋內風格不像今日房間那種大面的裝飾,以銀色為背景,所有的諾曼第蘋果樹都勾勒成日式風格,彷彿用幻覺消磨你在床上度過的時間。這一整天,我就待在我的房裡,從房間望出去,可眺見花園美麗的綠簇,門口的丁香花,河邊大樹在陽光下閃爍的綠葉,還有梅塞格里茲森林。總之,我望著眼前的景象,樂趣頂多是因為心裡這麼想著:「我書窗前綠意橫生的景象真是美麗。」直到這一刻,在這一大幅蒼翠欲滴的油畫中,我辨識出一座建築,由於距離較遠,建築呈暗藍色,那是貢布雷教堂的鐘樓。那並非鐘樓的圖像呈現,而是鐘樓本身,它在我眼前標示出地點和歲月的距離。在這一片油亮的翠綠中,鐘樓的色調迥異,顏色偏暗,彷彿只是被畫上去的,這座鐘樓就這樣銘刻在我窗格中。如果我離開房間片刻,走到長廊的盡頭,由於長廊是通往別的方向,我便看見小沙龍裡的壁毯,其實只是簡單的薄紗,但由於是紅色的,陽光一灑落,紅光熠熠,彷彿就要燃燒起來了。

 

散步的時候,姬貝特跟我談起侯貝,說他總是背離著她去接近其他女性。的確,眾多女人冗贅地充斥在他的生活中,就像那些愛女人的男性們之間的男性友情,具有一種無用的耗費與徒勞占據空間的特徵,像是在大多數家庭裡囤著些無法派上用場的物品。我在堂松鎮的時候,他來過很多次。他和我以前認識的他很不一樣。生活沒有讓他像德.夏呂斯先生那樣,體型變厚,行動逐漸遲緩,反而在他身上進行了相反的變化,給了他一種騎兵隊軍官灑脫傲岸的樣子──雖然婚後他已辭去軍職──,那種變化的程度從未在他身上見過。隨著德.夏呂斯先生的身材日漸發福,侯貝(當然,他本來就比較年輕,但我們發現隨著年紀,他反而更接近這個理想,就像有些女子自知美麗容顏注定留不住,於是更留意體態,某個時期開始,再也離不開馬倫巴溫泉小鎮,心裡這麼想,既然無法同時擁有各方面的青春,至少青春的身材最能代表各方面的青春)變得更加頎長,更加靈活。同樣飽受欲望折磨,但下場卻不同。此外,動作敏捷其實也來自許多心理因素:害怕被撞見、想要佯裝鎮定,或是由於對自己不滿,對生活的煩悶反彈於是產生了一股躁動亢奮。他經常出入某些不良場所,由於他不想被人看見他進出這些地方,於是他會迅速衝進室內,使自己的身體盡量少暴露在不懷好意的眼神之中,彷彿軍人要衝鋒了。這股疾如風的姿態在他身上依然可見。這樣的姿態或許也概述了一個人身手矯健,無所畏懼,不浪費時間過度思慮。為了更全面理解,還必須考慮到他隨著年紀漸長渴望看起來年輕的願望,以及那些總是感到厭倦、無聊的男人的急切心態。這些人過於聰明,無法適應相對閒暇的生活,無法忍受自己派不上用場的日子。當然,這些人的閒散可以表現為一種懶散。但尤其是在體育運動蔚為風潮之後2,閒散開始成為一種運動化的形式,即使在非運動時間,也表現出一股急躁的活力,似乎不讓無聊有時間和空間滋長,而不再表現為單純的懶散。

 

我的記憶,也就是無意識記憶本身,已經忘記對艾貝婷的愛情了。然而似乎還存在著一種身體無意識的記憶,像是對另一種記憶運作黯淡又貧乏的模仿,但卻能更加長久地留存,就像某些無智慧的動植物活得比人類更長壽。大腿與手臂都充滿了麻木的記憶。有一次,我老早就與姬貝特分手,半夜在堂松鎮的房間醒來時,半夢半醒間我呼喊著「艾貝婷」。並非我突然想到她或是夢見她,也不是我把她當成了姬貝特:應該是我手臂的記憶突然甦醒,讓我尋找我背後的鈴,就像我在巴黎的房間那樣。而由於找不到鈴,我於是呼喊「艾貝婷」,以為這位已故的女友就睡在我旁邊,就像過去那樣,晚上我們也一起躺在床上,醒來的時候計算著法蘭斯娃走到我房間所需的時間,以便讓艾貝婷可以從容不迫地搖響那個我始終找不到的房鈴。

 

他變得冷漠許多──至少在這段艱難的時期──,對朋友表現得絲毫沒有情感,比方說對我。相反地,他對姬貝特倒是一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的樣子,有時到了演喜劇的地步,令人不悅。事實上這並非他對姬貝特無動於衷,不,侯貝愛姬貝特,但他經常對她撒謊。他那種雙重假面的心態,也許是他謊話的本質,永遠會被揭穿。於是他認為只有把悲傷誇張到可笑的程度,難過自己傷害了姬貝特,才能讓自己全身而退。他來到堂松鎮,但他說隔天早上就必須離開,因為和當地一位先生有事情要談,這位先生已經在巴黎等他了,然而當晚有人在貢布雷附近遇見這位先生,還說這位先生會在當地待上一個月,短時間內不會回巴黎,直接拆穿了侯貝的謊言,顯然侯貝也忘記和這位先生先套好招。侯貝羞紅了臉,瞧見姬貝特臉上一抹憂鬱又充滿自信的微笑,只能把那個冒失鬼訓斥一頓後逕自離去,比他妻子先一步回到家,還命人轉交一封充滿絕望口吻的信,信中他向她解釋,他之所以撒謊,是為了不讓她受苦,為了不讓她看見他莫名離去,以為他不愛她了(而雖然他信寫得像是一場謊言,但整體而言卻不失其真實性)。接著他又派人詢問他是否可以進去她房間,半是真心難過,半是對生活的埋怨,也是裝模作樣,而且這種裝模作樣每天越來越頻繁,他哭泣,用冷水沖自己,提到自己可能不久人世,有時還倒在地板上,好像他痛苦不堪。姬貝特實在不曉得要相信這個人到什麼地步,認為他每件事情都在撒謊,但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對方好歹是愛著她的,對於他說快死了突然感到擔心,擔心他說不定患了什麼疾病,也因而不敢惹他生氣,也不敢要他放棄旅行。

 

此外,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更何況不論在巴黎或是堂松鎮,聖盧夫婦對待莫雷就像對待自己家中孩子一樣,貝高特也同樣有此待遇。莫雷模仿貝高特的技藝相當出色。一陣子過後,甚至也不需要三催四請,要求他再模仿。就像歇斯底里的人不必被催眠才能變成另一個人,他總是能夠瞬間自然而然地進入角色。

 

法蘭斯娃早就見過德.夏呂斯先生對朱畢安做的一切,以及侯貝.德.聖盧對莫雷所做的事,但她並沒有因此論斷說這是蓋爾芒特家族世代相傳的特徵。她這樣一個道德嚴苛,主觀意識強的人,最後卻認為這是一種因普遍性而顯得可敬的習慣,就像勒康丹總是不吝於幫助岱奧多爾那樣。她談到莫雷或是岱奧多爾,總說這是個年輕人:「他找到一個對他始終很照顧的先生,這個人也幫了他不少忙。」而在這種情況之中,保護人通常都是付出愛心、為對方受苦,懂得寬恕的一方,因此在這些人與他們操控的未成年人之間,法蘭斯娃毫不猶豫給予這些保護人好的評價,覺得他們「有情有義」。她毫不遲疑指責岱奧多爾愚弄了勒康丹,然而對於他們之間真正的關係,她絲毫不懷疑,因為她補充道:「年輕人也懂得要奉獻自己的心力,他說:『那麼,帶我跟您走吧,我會喜歡您的,我會好好地撫慰您。』我發誓,這位先生太有心了,岱奧多爾非常肯定能在他身上得到超乎他應得的東西,因為他個性急躁,不過先生人那麼好,我經常跟珍妮特(岱奧多爾的未婚妻)說:『孩子,如果您遇到困難,可以去找這位先生。他寧可自己打地鋪,也會把床讓給您睡。他太喜歡那位年輕人(岱奧多爾),不會把他趕出門的。當然也絕對不會棄他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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