歉海的人

歉海的人
新聞出現在F的告別式之後。
當時，J正以「盒男」為名，潛在網路另端準備出現。而你，再過不久，就要逐漸識得鄉愁是如何糾結，如細繩，早早串起你每段來去的愛情。或者，猶如退不散、超度不了的陳年幽魂，扒著你，整日隨你附身遊走。
總之，你會注意這則閃瞬即逝的小新聞，定下睛，將它從滔滔新聞海中撈出，並為之動容到淚眼滿眶，而致日後不可抑制去拼湊它模糊的枝節梗概，挖掘其根源，甚且，在更日後，以文字去綿綿記錄島嶼上其他生命突遭移位的島民的故事。
你追索這些，書寫這些，並非沒有原因。
那是關於「鄉愁」、「歉意」、「跟隨」等等，專屬你的結晶關鍵字所輻射出來，繼而成為你生活形態與生存姿態的一則故事。又或可說，是你實踐出的一條生命之途。
但是，慢慢來。
且從你最想說且必須先說的，關於「寫信給母親」這件事，開始。

為何要「寫信」？
為何要以這種緩慢、古老，需要等待、需要孤獨爬梳的方式，而非其他。
你以為，是過往生命經驗告訴了你：人對自己誠實與篤定猶不足夠，若不能坦然於母親（那些你所愛的人），生命仍是斷裂與不完整，而眼前世界亦是崩離破碎。
因此，對你而言，寫信最終並非為了得到回覆（你放棄了？），而是寫信這個動作，著實創造出一個想像空間，讓你得以與母親並時存在，並能在書寫過程當中，毫無顧忌的、誠真的傾訴自己，以及表達款款傾訴中的歉意。
所以，這是一個最真實也最想像的空間。
而能包容住你和母親的，也就這些了。

──媽媽，那是我再次回到台北的第一天。那時候的天氣一樣悶熱、無風，車流不改變地奔騰不止，但是這一切，卻再再讓我感到熟悉，感到久違的自由，只是，我也必須趕緊驅離這些感受，因為我同時為背離妳感到罪惡。我想，在異鄉裡，罪惡似乎是比較有存留的正當性。但是媽媽，妳知道嗎，在退伍以前，我曾經在這座我雖然並不喜愛但卻能予我喘息、躲藏、歸屬的城市裡，經歷了人生的困惑、覺醒、革命以及好多場的愛戀。這些，妳是都不會知道的，妳所知道的，是一個忙於課業，內向，沒有交女朋友的兒子。而當我又選擇回到這裡，妳定以為，是我愛慣了文明的風景，也無法放棄多年在此建立的資源與人脈（當然，這的確是我當初告訴妳和爸爸的，多麼合情、合理），因而再無法與家鄉沉靜的山水共處、共生。面對我的離開（我知道妳如同其他孩子在高中畢業後便離家求學的媽媽一樣，總在心底默默期待著孩子能歸鄉共同生活、工作、成家），妳僅有的，不贊同的回應，只是淺淺的一句「在家裡也很好啊」，就這麼一句，此後就沒有了，再來接續上的是「爸爸答應就好了」。最後，便是妳樂天的說服自己，告訴自己孩子長大了，總會有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接受的，釋然的，但是媽媽，我還是知道妳哭了。是爸爸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說妳一直以為我只是上來台北先看看，探探機會後便要回去了，妳沒想到，我早已經查好租屋訊息，看了房子，也繳了半年租金，到台北的第一天就這麼，直接，住了下來。於我，我好急著離開，於妳，我的媽媽，我離開得太快。電話中，爸爸要我不要擔心，說會好好安慰妳。媽媽，在那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像青春年少的那個我，一心一意只想離家，對家毫不留戀，毫無歉意蔓長。但我，再也不能了，不能回到從前了，也無法面對你們無感的活著。所以，我覺得很抱歉，很抱歉……──

有時，你仍不禁回憶起動念寫信予母親的時刻以前，那些莽莽燦燦、隨時要將自己爆裂而出的時光，如此熾熱，如此地，歉意不明、不生……
在那時刻的最初、最初，你無時無刻都渴望離家，離開那根植於漫風沙的海沿小鎮，離開那將你切割、製造成一個敏感、重課業且謙和多禮的孩子的龐大家族。直直到，考上大學以後，你才有機會真正離家。但此後的你，身心在與異鄉互動當中，似乎被釋放開來起了重大變化。你逐日意識體內存活一隻在綱常裡被視做背德的情慾巨獸。起初，對同性所激起的強烈情緒簡直嚇壞了你，你覺得在自己無光的軀體內，有座既美麗又哀傷的花園，繁盛得連心臟都要挪出空地，奉獻給荊棘。於是，你只好鎮日閃躲，將人生一再丟入課業的競技場中，不停，不停地鍛鍊。
之後，約莫是你順利晉升研究所的那時候，無力抑制的痛苦與害怕，卻成為你在現實中探索自己面貌的原動力，你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究竟該被安置在世界版圖中的哪個位置？之後幾年，你漸習以為常，習以為常許多男體經過你的身體，將舊有的你一點一滴搬遷帶走。最後，你終有了靠自己圍囿起來的新生活，在裡頭，你遠離世界似的暗暗仿擬一座城，與同類人種生產新的語言、新的交友管道、新的玩樂地點，新的存在論述與哲學觀點，甚且，為擁有歸屬，你戮力投身同志運動，在其中化身遊行隊伍前的革命遊俠，握緊拳頭，凜聲吶喊，爭取你們應有的權利。之後，更有幾年，你因為和H理念不同，悄悄從抗爭陣線中撤退，轉以籃球為召喚同類的呼聲。你想望在朗朗晴空下，不去表徵什麼，不去隱身什麼，不去割裂什麼，實踐你和諧並存的生命理想……
如今，你回頭看，這轟雜雜的一切，都擁擠發生在你離家後，彷若從浮世所認可的、規定的時間洪流中祕密出走（脫逃？）的時光當中。也正是那時，你對時間有了複數概念，你不再只是使用年、月、節慶記日，不再只是遵循讀書、適婚、成家、養育兒女……等等時間節奏往前邁進……
或許，你也不得不有此體悟，因為你所處世界，並不為那些罹患差異的少數人們刻畫時間刻度，泰半當他們不存在，或是不能存在。所以，於你們，時間變得不再準確，不再適用。所以，你們也徹底領悟，若要存在必得仰賴自身實踐，將自己當做時間的原點、時間的創造者，而你們，便是進行中，幽微的一則歷史。爾後，你才明白，這是你（或你們這類人）必備的生存法則與技能，其重要性，跟日後你必須在親人、族人面前掩遁自己的背德情慾，同等重要。
總之，是那時，時間回轉至你手裡，供你創造。而你成為現代史官，得終日搜索、實踐自己生命，好製作專屬的時間刻度。
你說：「有史，故我存在。」
……
但是，以離鄉方式發現自己、生成自己、擘劃自己人生歷史的過程，並未使你面目益加清晰，只再再令你感到嚴重失落與孤絕。你從而得知，原來，你所撰的是部無祖祀、飄盪無方的魂魄斷代史，注定要騷動，注定會擁有不安。而原來，人始終需要回歸，唯有接受回歸，才能明白自己從何而來，才能獲得真正的寧靜。
於是此後，你便開始以收集小說資料為名，進入回歸航道。在航道中，你逐一傾聽家族中細瑣、隱諱的故事，那些關於父親、母親，以及你的祖母。從這些遙遠的故事當中，你得以體會他們生命所遭受的苦痛與不公，理解那些苦痛與不公是如何形就他們對未來生活的奮鬥方向，與對人情世間的回應，好讓自己能在柴米油鹽，在生老病死，這些逃脫不了的命運中俯仰存活。而又是如何，在之後蔓延成家族的訓示、繁瑣又隱微不彰的倫理標準、左親右戚的評價眼光……。最終，凝固般，成為迎對後世子嗣的對待法則與情感表達方式。就這樣，年復一年，齊力滾雪球般。代復一代，沉沉默、沉沉重而忠實的傳遞下去，密密封鎖成一具龐大牢固的閹割體制。然後，在其中安放每一個產下的人生。閹割，每一個產下的人生……
你想喟嘆，原來你錯解了。原來當初你莫名視為壓迫而欲逃離之、欲抵抗之的大家族生活是這麼積累來的。
你頓時能夠釋懷，能夠感受失落的愛，能夠接受它是你的一部份。
然而，你並未因這份重新的確認與同理，獲得半點寧靜。你想回家，可你雙腳卻再次不安走動。因為，你不知該如何以這個「在閹割體制內將被視做敗倫子嗣的你」面對原鄉，去接續你斷裂的情感，去調整時差迎上那體制內的時間節奏。你突地感到自己像具傷害性的武器，變得懦弱地又想離開，又想掩藏。
日後，你才恍然，鄉愁，原來就是那時開始萌生。而所謂鄉愁，你頓時多感地能有許多定義。
你說：鄉愁是，面對原鄉時，你想望著它的一切，卻不再確定自己是否歸屬於它的一切。
你說：鄉愁是，窮此生，都走在回家的路途上。
你說：鄉愁是，一種懸念，是愛裡的祕密，是說不出的歉意。
你說：鄉愁是，發覺原鄉已成單行道，而你不能、不被、不可被知曉。
你說：……
而此後，鄉愁它卻再也揮之不去，漫在你不可說的生活當中，如霧，如潮。而你終究被證實是有家的人，到哪，都無法成為一名真正的異鄉人。

──媽媽，讓我時移到復返台北的前兩天，或者更早以前，在我剛剛離開部隊的那段日子，慢慢地向妳訴說，或許，妳能夠因此明白為什麼我急著離開。我記得那時候是夏季剛要開始散漫的時候，為了平復那個「被部隊體制有形無形宰制之後掏空」的我，在久違但始終保持遲緩的家鄉裡，我開始過起好幾天遲睡晚起兼雜四處晃蕩的生活。同時，我也思考起自己的未來。媽媽，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留在家鄉找工作還是回到台北，一方面，我覺得自己似乎應該留下，因為家裡只剩下妳和爸爸，而你們都老了，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壞。但另方面，我又為留下來的選擇感到不安。似乎留下來就得要面對什麼，但是我並沒有準備好。後來，在胡思亂想過日子的某一天，即將婚嫁的姊姊卻早一步替我找了一份縣府的工作。媽媽，我知道妳和姊姊都有一個樂園的想像，想像我有個正當且固定的工作，能夠養家，能夠有一個已論及婚嫁的女友，然後在家鄉落地生根，一直一直傳承繁衍下去。但是媽媽，妳們其實是不知道這個樂園有我無能完成與成就的，以及我還不知如何回應卻日漸明白逃脫不了的。為了完成它，所以有了那份縣府的工作，而之所以能夠有那份工作，則源自於縣長是表哥的大舅子，而表哥是縣長的特別助理。我記得在某個炎熱的午後，表哥打了他的專線要我上縣府一趟，因為在這個炎熱午後之前，我已經憑藉著某種遙遠而我不甚理解的繁複方程式，勝過了許多求職者，「正式」成為縣府某單位下的一名職員。而又為著這個我完全沒有參與的操弄過程，表哥要我穿戴整齊（至少皮鞋不要牛仔褲）先恭敬的去拜訪該單位的主管。當天，掛上電話以後，我便僅僅帶著一張尚是平頭的軍中大頭照以及一份簡單履歷（人事室通知薪餉造冊用），上縣府找表哥。那時，表哥看到我的「輕便」，眉頭忍不住皺了一下，接著他轉過身，老練地打開辦公桌後一方像是保險櫃的小木門。他伸長手，從中（我閃見那裡頭大小不一充塞各式的禮盒）取出兩副提袋猶存，花樣嶄新紅麗的禮盒，然後將上頭名片摘下，遞到我的手上。之後，表哥便領著我提著這些假借的禮盒客套地會見了那名我未來單位的主管以及主管的主管。媽媽，在這整個迂迂迴迴穿牆過縫，但所有人皆認定理所當然的過程裡，我卻逐漸發現自己的驚慌與不安，彷彿看著自己慢慢被嵌入一種可知的餘生當中，但那裡面，並沒有我的。同時我也感到自己在異鄉提煉出的真實生命將遭遇隔離與掩埋的命運。還有拒絕性，媽媽，是的，我還感受到自己體內一股很隱微的拒絕性，那拒絕性主要來自敏感和其他人一些的不同，而那一些的不同又來自比他人多了那麼一些的理解，明白自己的追索與處境，因而多了一些的「不再願意」。媽媽，簡單的說，我不要了（喪失了？）某些普遍的「接受性」，某些普遍的資格。我知道，如果我真具有這些接受性與這些資格，人生將感到一絲已朝向死亡的恐怖感。所以，我想拒絕想抵抗，但是媽媽，我只能讓這些拒絕與抵抗很微弱的出現，然後漸漸地使自己變得沉沉默，因為，媽媽，我猶豫，我質疑真的可以不要嗎？可以嗎？不過，媽媽，這些蟄伏的情緒爸爸還是感覺到了。那一天，當我會見主管後返家，拔出那段像是尖插喉嚨的過程之後，我躲在廁所裡不斷嘔出淋漓的眼淚。過了很久，爸爸突然走了進來，沙啞的對我說（爸爸老臉孔竟然也狼藉了眼淚），他知道我並不快樂，又說，想去台北就去台北吧（我不知道爸爸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優柔且不動聲色地關注了我一段時日）。總之，在最後，不擅言詞的爸爸給了我一個結實的擁抱。媽媽，妳知道嗎，這是從小到大爸爸第一次擁抱我，我心底其實詫異得開心，但另方面也覺得感傷，感傷爸爸已經到了需要、也能夠擁抱的年齡了，這代表什麼？代表爸爸老了？爸爸需要我了？爸爸能融化自己向他的兒子表達愛了？但不管如何，我卻要離開了。我只能在這些糾結複雜而我無力處理的情緒當中，將自己的哭泣擱在爸爸的肩膀上，然後朦朦朧朧間也聽見爸爸哽哽地說：「只要……只要……你不要忘了這個家」。媽媽，妳能想像這個畫面嗎，想像爸爸擁抱了我但是我要離去了。而且此後，爸爸的這句話，這些聲音，就好像一條纏繞的臍帶，將「生命移位的我」以及「靜靜等候的原鄉」緊緊地連結在一起了，我也開始在其中擺盪，不斷地擺盪，像夸父追日一樣執著渴求著一份適切的，不對立的情感聯繫。媽媽，我的鄉愁，因為這些，變得更巨大，更令我難堪了──

返回台北後，你重新佈置生活。
首先，為及早安定，你選擇熟悉地，在唸研究所時的那所大學附近租一間小套房，藉此標示自己原點。然而，所謂原點，你知道並不指涉重新開始，充其量，是你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飄浪可一走了之的旅行者，但卻無法以直徑路途回家因而再次選擇離家後，打算在遠方，以反覆迂迴、優柔的路程慢慢去返家的一個起點。
這起點──你的租屋，藏身在舊公寓七樓，有六坪大小，牆壁上空盪、斑白，僅幽幽懸掛一副密閉窗，在日間淺淺透光，映照滿室猶如一枚漂浮、吞飲著光的巨型水母。有時，你使勁拉開，窗外車流便夾雜煙塵，如奔騰群獸般吼入。然而，在你呼吸與傾聽之間，這些喧囂不淨的城市氣息，卻再再令你感到一陣久違的自由來襲。
但，仍有已逝去的。
在這座復返的城市中，你當初與同類人共同打造的城邦已經傾頹、變質。至於那些曾以兄弟、姊妹、姻親等異性戀稱謂玩笑般暱稱彼此的球隊夥伴，業已各自天涯，僅在生活空檔，以MSN給予彼此稀許殘喘的訊號。並且，彷彿皆約定好似的，齊齊在臨三十歲的前幾年，從夜店、社運團體、性別研討會現場前線撤退下來，回到各式稜角不一而當初鄙夷之，抵抗之的體制當中，如奸細般隱住祕密，製作各種單身藉口，好賴以生存，賴以化身為保險經辦、白領上班族、國中小老師、房屋仲介等等身份的小螺絲釘。
於是，在日後，你們記憶中遂也有一段最好的時光，可供你們讚頌、典藏以及憑弔。
於是，你也終究回到一人生活。並詫異自己，竟還如同多年以前一樣，又回到網路世界蝸居，以虛擬連結虛擬，重回那條闃暗、相互試探的交友甬道。
而F，正是此時與你相遇。

──媽媽，二哥已經不在台北了，他搬到中部住，現在在一家手機工廠裡上班。妳曾好幾次要我帶二哥來讓妳看看，妳為我能有個結義的兄長感到高興。那時，妳總會回想起那個因為辛勤的妳過度勞累而胎死腹中的弟弟。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從妳的語氣當中，我知道妳多麼盼望那個早夭的弟弟能夠存在（是遺憾我無兄弟相伴而孤單長大嗎？還是為了能夠分擔我子嗣的責任？）。媽媽，老實說，我也常常想像著弟弟的存在，我想他如果還活著，或許我對妳和爸爸的歉意就能夠少一點，因為，至少還有弟弟。「至少還有弟弟」這件事會意味著你們將保有樂園，而傳承可以延續，祖墳有人可掃，神主牌有人可祭祀。但是媽媽，弟弟畢竟是不在了，而結義也無法圓滿這些缺憾。之於我，答應與二哥結義所蘊含的意義，是接受他對我的友誼，也是將我的愛慕昇華與保留的方式。媽媽，妳知道嗎，在二哥之後，同樣想和我結義的，還有F。但是除了愛慕，我在F身上還看見自己過去走來的路而他正在走著，因此對F，我還多了一份理解，而同樣的，F也總能輕易理解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我常常想，是不是因為如此的心意感通，才讓我對F有了喜歡的感覺？至於F，媽媽，F是愛著我但他選擇與我結義，這是他和二哥不同的地方。但是我和F的關係該怎麼界定如今已經不重要了，因為F死了。媽媽，F已經死了。上星期六是我最後一次看到F，是在他的告別式上，但是我也只是站在遠處安靜的像一束垂蕊的供花看著他，想像他一張無邪利落的臉孔在黑白相片中笑得有多麼燦爛。媽媽，我寧願以這樣的方式，以情人的身分，在心底獨自為F辦一場無人知曉的葬禮，也不願假借朋友的身分委屈地前去悼念。F走了之後，我的心靈嚴重的剝落了一大塊，之後幾天，我在一個人的租屋裡，讓不斷繁衍的思念將我一次又一次地掩埋，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塞入回憶的抽屜，然後，再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回憶起那些過往暴烈的、憂傷的、浪漫的、暗慕的、來去的愛情片段，所以，除了F，我還想起了H，想起了陳玉、想起了阿邦，想起了二哥，想起了KN。但是媽媽，他們都漸漸從我的生命流失了，成為回憶列車駛過時從車窗外向我告別而無法觸摸的每一幕風景。也正是那時候，我開始發現，在一次又一次愛情所給予我的迷惘、瘋狂、挫折、幸福、情慾來襲當中，都不禁讓我憂傷地想起（提醒著我？）那份最長遠、最沉重的原鄉情感。原來，鄉愁，早猶如不散的陰影潛伏在我每一段的愛情當中，並且逐漸瀰漫開來。媽媽，我猜想，如果靈魂真能示意，這是不是F透過死亡想要再告訴我的，告訴我終有一天，鄉愁會日益壯大，而他以及那些過往的愛情，都將淪為鄉愁的影子。而自始至終，鄉愁，才是我最無力承受的。但是媽媽，這些都是我無法告訴妳的，就如同我也無法告訴妳失去F之後我有多麼悲傷，只是媽媽，我真的很想，很想告訴妳這些，「告訴妳」對我來說是重要的，那表示我的愛情與鄉愁能夠坦然共處，而我可以無須再耗力隱匿，可以被撫慰，可以真實，可以不再破碎，可以向妳表示歉意。所以，媽媽，是因為妳，因為F，才使我今天坐在租屋的書桌前，開始提起筆，開始一張又一張寫著給妳的長信……──

所以，新聞出現在F死後留給你的孤獨、充滿鄉愁，以及不斷寫信予母親的時光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