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長安

杜甫在長安

龍瑛宗

一進去大雁塔，玄奘三藏從天竺帶回來的金色佛像，闖入杜甫的眼簾。他一邊欣賞西域人的雕塑，一邊想著：這座聳立長安天空的高塔，是玄奘汗流浹背地扛著網籃搬運磚石等所建造的。斯時玄奘已經五十歲，今年杜甫才是四十三歲，倒是同年時的玄奘，卻做出了曠世的大事業了。

 

在洛陽東方的緱子縣，有個少年叫做陳禕，從幼就有大志，與兄長入佛門，法名玄奘，對於人生問題素持殊多疑義，雖叩大德之門，仍不得其詳，後來疑雲越來越泛起，釋尊的本義究竟在那裡呢？

 

為了探求釋尊的本義，於貞觀元年八月，玄奘出奔長安，抵達邊境的小鎮瓜州，行程三千四百里。過了玉門關，前程是一大片茫茫的黃色沙漠，以白骨跟獸糞做路標，行走無路之路。行行復行行，忽然間，呈顯著海市蜃樓，樹色與水色相映著美麗極了。玄奘大喜淌下淚滴。經過一段時間綠色與深藍色的彩色世界，終於突然消失，前方還是茫茫的大沙漠。

 

玄奘又猛然聽到馬群的鐵蹄聲，在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陣的吶喊，鬚髯如戟的強人來襲咧！鐵蹄聲與吶喊聲的強人，也須臾銷跡於無蹤。這樣子一路上被幻影與幻覺困惱著。

 

夜晚，在繁星之下躺著疲倦的身軀，鬼火像燃燒的冤魂從四方奔迸著。有時疾風大起，捲起滾滾砂塵將玄奘埋沒。

 

歷盡了千辛萬苦，玄奘尋到天竺的那爛陀寺。這裡的大伽藍流著蒼翠的水聲，蓮花池畔繁茂著羯尼華與芒果樹林，形成一塊陰涼處。

 

當時，印度的那爛陀寺是研究大乘佛教的最高權威所在，僧侶常有數千人在修道。玄奘駐此研覈大乘教的奧義，終有所得；就在收拾行李欲將辭行時，那爛陀寺的高僧挽留道：

 

「聽說，貴國是異教徒，貴國人藐視真理，視財如命。盼望留在這裡為敝國人講教。」

 

玄奘堅決地道：

 

「非也，大唐不屬野蠻國。敝國人尊重禮節與道德，並且有高度文化。貧僧欲回國以宣揚大乘教。」

 

偶然的機會裡，杜甫經人介紹閱讀「大唐西域記」與「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等，略知其事蹟一二，玄奘自從二十六歲離開祖國，一路餐風飲露，至四十三歲才回到樓蘭，但已是一片寂靜的死城了。

 

貞觀十九年正月，長安城裡運河的停泊處，蝟集了人山人海，瞪著眼相爭看玄奘法師帶回來的堆積如山的經典和佛像。第二天，朱雀門的廣場上，展覽著異國佛像和梵文經典六百多部。

 

正月杪玄奘赴洛陽，在儀鷥殿拜謁唐太宗，帝聽完西域見聞，即大悅道：「既知佛陀國如此詳盡，宜予敘述成書。我國極待建設，希還俗來輔弼孤王，卿意如何？」

 

仕途一事，他從未感興趣，至於西域記，欣然遵旨了。

 

「懇請皇上，賜准於少林寺以寫作地方，由於那個地方很幽靜呢。」

 

「嗯！還是為穆太後所建的西京的弘福寺好。一切與臣房玄齡接洽罷。」

 

於貞觀二十年，「大唐西域記」十二卷完成了。由阿耆尼國寫起，回到死城樓蘭等一百三十八國的見聞記，敘得栩栩如生。同時也譯成五部經典，一併奉獻於皇上，唐太宗立刻躬親揮毫寫「大唐三藏聖教序」。

 

杜甫在想：玄奘是難得的人材啊！對事業的真摯熱情令人五體投地。他跋涉西域幾近二十載，並非個人的榮耀，實為希求祖國老百姓的幸福，唐太宗觀察出他的大材，想提拔他做高官，但是玄奘一點升官發財的意念也沒有。善哉！善哉！

 

玄奘是我們的好榜樣哩，可是，老夫為了找一官半職，迄今還沒有著落呢，覺得實在慚愧得很。

 

杜甫慢條斯理地走到螺旋狀的樓梯處，一隻手倚在欄杆一步一步地拾級而上，他猛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以前我與諸詩友登上大雁塔哇！這回重訪是由於今年的秋雨，特別淅瀝了很久，泥濘遍地長著蓬蒿，胡雁也看不見，恐怕翅溼難以飛翔哪。

 

杜甫租賃的房子，近城南樓的偏僻處，那一帶居住著貧民們；民情倒是很淳樸，一聲向鄰舍借問：有沒有酒？立即將濁醪從牆頭遞過來，他被秋雨困住久不得出門，祇在家裡讀書，感覺到納悶，抬頭望窗外，雨中百草秋爛死，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往南山邊罷了。

 

好容易雨停放晴了，白色的秋陽照耀著長安城，是個秋爽的好日子哩。走哇！於是杜甫騎著驢子沿著城壁向東過啟夏門，再至曲池坊，抵達了城東的盡處曲江邊。紫雲樓、芙蓉園的勝地就在這裡。雖有人影稀疏地在移動，但仍不及花卉環周，煙水明媚的春天盛況。

 

那時候帝城的貴家子弟，醉於賞花設帳於園圃裡，歌聲處處有佳人，總是盡歡而歸。尤其是長安的貴戚豪民喜歡牡丹花，獨以賞翫紅紫兩種，為了競買高貴的紅紫兩種，長安人士竟不惜擲拋萬金。

 

憶及長安人士鍾愛紅紫牡丹花，杜甫與眾不同，獨愛白牡丹，純潔如白雪，不玷污於俗塵，一生辜負看花心，是多麼高潔啊。他心血來潮，以高聲朗誦他自己做的詩了：

 

三月三日天氣新
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
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
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
翠為㔩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
珠壓腰級穩稱身

 

他的詩將細訴什麼呢？長安城的貴人被花叢埋沒，瘋狂於奢華的春宴中，籠罩著一道黑霧。

 

長安城的鬥花，在東市是膾炙人口的慈恩寺，在西市最有名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百花王的濃豔亂人心的牡丹花，自然而然聯想到楊家三姐妹。長安水邊是指著曲江湖畔，在雲幕裡有窈窕的麗人，就是虢國夫人、秦國夫人哪。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黑霧從楊國忠的身邊上昇了。

 

潦倒的窮詩人，以敏銳的直觀在他的詩裡表現其怏悒的憂心。

 

這時候杜甫已經登了五層二百五十尺，覺得氣促，上氣接不了下氣，而且春夏和秋冬之交，皮膚發癢感到不舒服。於是他停腳靠著窗邊深深地吞了一大口秋風，好像喝了新鮮的果汁，感覺得好甜美。他自言自語道：

 

「唉！老夫年邁了。歲月不饒人！」

 

由上樓有個短軀的異國人踽踽而下，他覺得這個異國人有點親近感，不覺抿著嘴笑一笑。那個異國人輕輕地一躬身笑答之，他望著離去的背影忖量著，那個異國人似乎是日本的留學僧罷。

 

原來由玄奘興建的大雁塔是五層一百九十尺，但是約莫七十年前改建六層三百尺，成為長安城唯一的高塔。夏天的炎陽焚著長安城的時候，住在朱門的貴人們到南部的勝地，如樊川、杜曲、韋曲的別墅去避暑了。他羨慕著詩友王右丞（王維）也到陰涼的輞川別邸去，在爽涼的那裡悠然做詩了。無法子避暑的人們，祇有於月夜登高大雁塔，免費飽嚐著清風，勉作夏天的納涼棚處。

 

杜甫覺得一生纏身的氣喘病越來越重，有時候整夜難眠的記憶也鮮甦。他嘆息著，人生就是苦差也。他等待呼吸平靜下來，再將速度放寬些緩慢地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終於登極了大雁塔的最高層。

 

俯瞰下去的長安街坊，一大片槐樹和楊柳的樹葉蔽覆著人家的屋簷，尤以皇宮自承天門到朱雀門西畔的亭亭的老槐樹，蔚為奇觀。

 

人口一百十萬，在當時世界最強也是文化最高的皇城，近在咫尺了。

 

猛然看到他的驢子，在慈恩寺的牆壁旁邊的芙蓉樹下被拴住，在不遠的地方大波斯菊的花叢被秋風動搖著。

 

把眼光往前看，不遠的親仁坊裡找到了豪壯的安祿山宅，現在這個傢伙不在皇城，但是這個便便大腹的胡人，懷著什麼鬼胎呢？他的邸宅裡鬼鬼祟祟的人影出沒著，對唐室來說，恐怕是一場的凶夢罷。

 

向東北看，春明門的毗鄰玄宗帝興建的興慶宮、勤政殿和花萼樓的畫棟朱簾與黃瓦丹墀相映著。由春明門通往洛陽、太原等孔道，有時候鈴聲叮噹的駱駝商隊，滿身塵埃的鬈髮高鼻又紫髯綠眼的胡人也來到皇城了。

 

龍首渠環繞著興慶宮，遠從南洋搬運來罕見的珍貨或由江浙載著糧食的戎克船，其灰色的帆布飽受季節風使豐滿的胸脯越發臌起來了。

 

春明門的南邊由延興門進去，有青龍寺的樂遊原是長安最高的丘陵地。自從太平公主在此築亭以來，就變成皇城人士遊玩的好地方。

 

杜甫憶起在一個晚夏的日子裡，於青龍寺的戲場欣賞了一場胡旋舞。年輕的胡姬好像旋風般的舞姿，與我國的有所不同哪！她們藍色的瞳孔和好大的乳房，還烙在他的視覺裡。又有一天於靖恭坊的祅祠裡胡人大顯身手表演著吞刀、吐火、繩技、竿技等雜戲，胡人的跳舞和雜戲好久沒有看見哩。

 

這時候長安的秋風颯颯吹著大雁塔，他的心情也覺得爽朗些，滿城的楊柳在打顫，槐樹的落葉片片在飄，長安城的秋意越來越濃了。

 

杜甫的眼光向東方，通往洛陽路的驪山山腳下，玄宗帝偕楊貴妃常到的溫泉離宮，在不遠的地方可望見秦始皇帝陵。

 

然後轉眼向北方，清流的渭水邊排列著安陵、陽陵、長陵、平陵、茂陵的五陵。其中平陵附近夾雜著周朝的文王陵等數陵散在。他繼續在想，那塊地方是周朝與漢朝的皇帝們尋找著長眠的理想地方，兩個時代的皇帝們，在山紫水明的地窖裡和睦地睡在一起哩！蓋天下之一奇觀也。

 

環繞長安城的山野裡，散在著不𡧛的周、漢、唐朝的陵墓。每一所陵墓就有石雕的武士和天馬等御林軍馬，衛戍著帝王的安謐和永眠。

 

偶然間，杜甫瞧著一匹非常雄壯的有羽翼的天馬，其雄姿以後腳用勁地踢蹬絕塵，即將飛翔於天空的躍躍欲試的姿態。

 

「噢！」

 

頓時，他發出尖聲長嘯了。

 

飛呀飛呀！有羽翼的天馬喲。乘風振翼腳踩著白色雲彩，俯瞰著黃色塵土向西騰騁罷，終南山在眼下，黃河！漢家兒故里的黃河在山峽裡彎曲著。蘭州城飛越了，涼州城也飛過了。萬里長城的盡處嘉峪關的守望戍壘就在那裡。旅人喲，一出嘉峪關，兩眼淚汪汪了。

 

我的有羽翼的天馬，飛呀飛呀！馬上看到玉門關，在不遠的毗鄰就有苮走苮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的陽關。

 

大戈壁的沙石渺無涯際，人煙杳然哩，人獸的枯骨散在荒涼處。哎！敦煌的土壘可望見哩。我們的黃河還在那裡細流著，而且滲著茶褐色於南方，白色的祁連山脈聳立在天幕，白色皚皚懸掛在半天空，與地上的黃色和黑色，形成強烈的對比。

 

霎時間，杜甫憶及老友李白，半天空的白雪皚皚，又聯想到長安的月色了，他以高聲朗吟著：

 

長安一片月
萬戶擣衣聲
秋風吹不盡
總是玉關情

 

好極了，太白兄是天生的大詩人也。恐怕永遠永遠我國的子孫們繼承著傳誦不衰哇。雖說太白兄是個酒仙，祇知喜愛杯中物，其實他的關懷卻是迢迢千里在衛戍國境的士兵們呢！黑髮的妻子在浣紗時，把戀情奔馳於國境的良人。怎樣過日子？何日得以重逢呢？

 

白髮老媼揚起變細的纖手搗衣時，我的姣兒到幾時平定了胡虜，回老家來看老娘啊！你的爹娘已龍鍾老態矣。不久要赴天竺去啦！

 

太白兄，於長安的月夜，老兄替婦女們一邊喝酒一邊流淚敘懷傷神，心腸善良的不朽的大詩人啊！世人總說你是酒仙，不解你的心意，唉！

 

飛呀飛呀！有羽翼的天馬。索性飛到崑崙丘去罷，在瑤池裡我仿周穆王與仙女西王母，舉觴來雅談罷；敘一敘於驪山離宮的玄宗皇帝與楊貴妃的恩愛故事。抑或飛到波斯國去，於異國城鎮的街坊酒肆上，向胡姬買銘酒菴摩勒或是毗梨勒來，獨飲淺酌以澆旅愁罷。

 

一提到波斯產的名酒，杜甫的臉上泛起了悅色。但是，這時候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地作響了，他的生理上的欲求與想淺酌波斯的名酒，可是飢腸轆轆還要強些。這，使他猛然想起了最近家書頻仍；老么由於營養不夠，骨瘦如柴全身無力，火速寄來糧錢為要。

 

杜甫的空中飛行的幻想，竟被飢腸轆轆打破了，他不得不回踝把隻手放在欄杆上，細心緩慢地踏下去。想起來我已經四十出頭了，至今仍未得一官半職，現在，一家妻兒還寄人籬下，我呢？孑然一身，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處。

 

不過，他有些反悔了，最近分發河西節度使的隸下河西尉。但是覺得既屬小吏且微祿，與其淒涼為折腰，還不如不赴任了，詩友王維不是當朝的顯官麼？而我的官職小得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太白兄有宮中的有勢力者高力士為他研墨哇。

 

他自負著可比堯舜的賢臣稷和契。昔時，劉玄德偕同關、張二兄弟，三顧諸葛亮的茅屋的故事，已屬一片神話也。雖然，一時逞氣不作河西尉，但飢腸發牢騷將奈之何。

 

老么，原諒老爹罷。老爹祇會做詩，不會賺錢。老爹祇會愛國憂民，不會巧言令色拍馬屁。竟意料不到未作河西尉的後果，果然不久人間慘事變成了現實；幼子餓已卒，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杜甫慟哭不已，但無濟於事，這是後來發生的事。

 

杜甫的回憶溯及到年輕時期；性豪業嗜酒，疾惡懷剛腸，脫落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憶當年，我是多麼精神飽滿啊！促膝談論著文學的諸前輩們，如今均物故了。

 

東下姑蘇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剛才擦身碰到的似乎是日本留學僧，年輕時，既然來到蘇州，順便有機會到日本去看個究竟，如今漸入老境，萬事休想矣。

 

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杜甫的歷史幻想，一下子回到現實了。那就是紹興地方，他的姑姑嫁到會稽去呢，姑姑健在否？值得懷念。

 

那個時候他剛剛二十出頭，適逢京城的大考年，所以旅途中急遽回轉長安赴考去了。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他自信自己才學，不輸於古人的屈原、賈誼、曹植、劉楨等文人。但是考試的結果，竟名落孫山了。

 

禁不起精神上的挫折，他再度壯遊去了。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台上，冬獵青丘旁，快意八九年，回歸到咸陽。科舉的事雖使他黯然神傷，倒是呼鷹、逐獸、射弓的狩獵於山林使他快意極了。恐是杜甫一生中，最輝煌且稱意的時期罷了。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李白與高適等詩友，適巧李白得罪於寵宦高力士，由於他的讒言遂遭逐客令，高適也不得志，流寓於異鄉，偶然兩個詩人寄居於開封府商丘的小城鎮裡；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的繁華與遊俠的街坊裡，盛唐的高名詩人李白、高適、杜甫三人，由於詩神的有意撮合遂在一塊了。可謂杜甫失之科舉的敗北，得之兩個詩人的寶貴友情。

 

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墟，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晚登單父台，寒蕪際碣石，萬里風雲來，桑柘葉如雨，飛霍去徘徊，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自從玄宗帝的開元改稱天寶年號後，世風也有些下坡了。諸詩人的心田裡也降落了一層薄霜。

 

杜甫懷念著故友的往事，不知不覺腳踩到大雁塔的地上，他流眄於玄奘法師從印度帶回來的安詳的佛像，飢腸令他邁步到出口處來，這時候，猛然他打了一個大噴嚏，拖著微弱的好久的反響，那是天寶十三年，長安城的一個秋天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