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保衛家國的神聖價值,
剩下人心黑暗深處的慾望不時挑逗撩撥,
生命將會變成什麼?
※ 寫出禁書最多的當代中國小說家──閻連科!
當靈魂墜落了,你還有尊嚴嗎?
請先把軍人當作人。
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鼎鈞雙年文學獎、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好書得主
《為人民服務》、《丁莊夢》、《受活》作者
寫出禁書最多的當代中國小說家──閻連科
大膽揭露中國城鄉的黑暗現實
本書特別附錄《夏日落》被禁始末,以及閻連科作品出版一覽表。
名家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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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連長和指導員在戰場上同生共死,戰爭結束以後共帶一個連隊,為了晉職,兩人齊心協力要把連隊短期訓練成老虎連。然而,這時候變故發生了,某天晚上,連隊槍庫失竊了一支步槍,不久,連隊一個名叫夏日落的戰士用這把槍自殺了。槍是新槍,鐵柄全自動;兵是新兵,下士軍銜。
為了調查清楚夏日落自殺的動機,連長開始分隊調查真相,結果是沒有人可以預料的……事情砰然發生,震驚兵營。一時間,滿地沸揚,草木皆驚,團、營、連空氣稀薄,整座營房,都隨著案情顫動哆嗦……
對讀者們來說,《夏日落》提醒了千萬不要說到軍人就想到戰爭、流血、犧牲、英雄什麼的,
請大家先把軍人當作普通人,因為是人就得先活著。活著才能去談戰爭、流血、犧牲、英雄……。
可是「活著」,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個問題。
結果,說不明白就還是不說為好,這樣也顯得高深莫測。
延伸閱讀
閻連科,《為人民服務》
閻連科,《丁莊夢》
閻連科,《受活》
閻連科,《風雅頌》
閻連科,《堅硬如水》
閻連科,《我與父輩》
內文選摘
有關夏日落自殺一案,到此全部了結。
連長和指導員最後結局是:經團黨委研究決定,各記大過一次。各降一級使用。在部隊開始的整編中,在沒有宣布撤銷三連之前,仍由他們主持三連工作,然在全團幹部會上宣布他倆處分決定那天,他倆共同看到了一種奇觀。
因為案已了結,處分也已定性宣布,這反倒使他們有了幾分輕鬆,就像被拘留的人,終於等到了判決一樣。事情是在吃過晚飯以後,兵們以軍營習俗,按鄉域之界,三五成群,都在大操場上閒坐。因為心裡有了空閒,趙林便忽然想起了王慧,想起了他曾答應她說,從禁閉室裡出來,他就立馬要去看她。他是真的想去看她。然而猶豫之時,指導員找到他說,今天星期六,出去走走吧。趙林便說走走吧,散散心去。也就又把王慧放到一邊,與指導員並肩信步,走出營房,沿著田野上一條乾涸的渠埂,邊走邊說:
趙林:「我沒想到處分這麼重哩,會各降一職。」
高保新:「降職處分是重,可過些日子,工作好了,有官復原職的可能。」
趙林:「就怕真把三連撤銷。」
高保新:「那時,你我就成了三連的罪人。」
趙林:「真沒想到……」
高保新:「馬列主義哲學說,偶然都在必然之中,我看,有時候必然是因為偶然。」
趙林:「老高,你這麼有才,能講能寫,還懂哲學,夏日落一案誤了你的前程,我總覺得心裡有愧於你。」
高保新:「老趙,別說了。看來,嫂子和姪女們是不能隨軍了,想起來連我也覺得對不住她母女三個。」
趙林笑笑:「這是她們沒有這命。」
彼此就這麼說著走著,走著說著,不覺之間,竟走出了幾里之路,又越過了一片寬闊的荒野,到了黃河故道邊上,登上一個沙丘,向西一看,果然看見夏日落那封信上所描寫的景況:
黃河故道紅沙漫漫,在夕陽的光輝裡,如一條從遠處搖擺而下的河流,發出金銀的光亮。四周除了他倆,靜得如同墳地。偶有的禿鷹,在故道上飛著怪叫。而故道對岸,彷彿已是天邊,地平線也就在那故道的對岸。
夏日落所寫的河對岸的風光,全都映在落日下的地平線上。半輪紅日,一條河水,彎下腰身的老柳樹,層層相疊的山巒,如此等等,一切的風景,似乎都出於夕陽下變幻的白雲。趙林和指導員直立在沙丘上,痴痴地盯著那地平線上的夕陽,那夕陽照著變幻的白雲,忽然間他們彷彿不僅看見了夏日落寫的飛鳥和遊魚,而且真切地聽到了叮咚水聲,聞到了河藻的氣息。趙林說夏日落來過這裡。指導員說肯定來過。趙林說他今年十七歲。指導員說再大些他就不會自殺了。趙林說,老高,你說夏日落的死到底與咱們有沒有關係?指導員稍微一怔,坐在沙地上,抓一把細沙讓它從指縫流出去,說:「我覺得與咱們沒有太大關係。」
趙林也坐下,面對著西落的太陽。說:「我也覺得與咱們沒有太大關係。」
然後,他們就各自不語,歪身倒下。黃河故道的細沙棉一般舒人,太陽留下的溫熱,朝外散著,浸進他們的身子。故道對岸的落日,金黃血紅,一半在天上,一半沉進地下,如沉進滿是泥沙的河道。他們那麼自在地躺著,如自在地浮在水上。水面平靜暖人,落日照著他們的臉和身子,彷彿是在輕輕撫摸,癢酥酥的筋骨放鬆開來,沙地和夕陽的溫熱便從上下身子流進骨頭縫裡。遠處的柳樹,稀落幾棵,葉已謝盡,留下的枝條在日光中微微擺著。被風吹皺的故道的細沙地面,一浪一浪朝遠處灘去,直灘到落日之下。
指導員說:「老趙,你說整編會撤我們三連嗎?」
趙林說:「肯定。」
指導員問:「為啥?」
趙林說:「就因為夏日落事件。」
指導員說,他媽的,咱們三連在抗日戰爭中,反「掃蕩」、反「清鄉」、反「限制」立過大功;參加過華東、中原大戰;踏遍了蘇、魯、豫、皖、冀、浙等省,他奶奶的宿北、魯南、萊蕪、孟良崮、豫東、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抗美援朝、自衛反擊,你說少過咱們三連沒?錦旗掛滿了榮譽室,你我又都是立過戰功的連長和指導員,怎麼能說撤就撤呢?
趙林說:「要不是夏日落,我想撤的就是四連啦。」
立在沙丘中,沐浴在落日中,指導員高保新突然不動了。臉上有一層紫紅色的興奮,宛如貼上去的一張紙。
他說:「老趙,我有辦法讓上級撤四連,保三連。」
趙林盯著他:「你說。」
高保新說:「我們做些小動作,給團裡師裡寫幾封匿名信,把四連丟豬、打架、班子鬧意見、開車撞傷人、入黨靠送禮都寫到了材料上,落款是他們四連眾戰士,你看這樣,團黨委會不會保三連,撤銷四連呢?」
趙林想了一會兒:「我覺得行。團長是我們三連老連長,撤了他能不心疼?」
「不心疼他就不是軍人了。」指導員說:「問題是撤了四連,四連長就可能得轉業。」
連長說:「他是城市人,他想走。」
指導員說:「他老婆跟人飛了,他不想轉。」
連長沉默一陣,那就算了吧。讓三連聽天由命去。我們不能害了四連,又害了四連長,老婆跟人飛了,他轉業往哪去?說好壞你我都還有個老婆哩,都還有一個家。說著,他把腳在沙堆上擰一下,半旋身子,怔一怔,有些驚驚咋咋地叫,說老高,你看那落日。
指導員順著連長的手指望出去,驟然間,就見太陽已沉入枯黃的水中三分有二,露出圓圓一帽,如將燒化開的鐵水,似流非流,似灘非灘。那夕陽下的河水,似乎起越激盪不停;層疊的雲山,染著鮮紅的顏色,落在河岸邊上。近處黃河故道的沙地,在夕陽下變成淺薄的紅色,刺燙著人的眼睛。遠處有一隻野兔,匆匆從他們身邊躥過,消失在了不見邊沿的沙地。隨後,便是一日將過後那片刻的寧靜和從未見過的風光的祥和。在這種靜寂裡,溫暖泡著人心。使人覺到心底容不得盛有半星黑點,使人覺得世界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落日下盪動的無邊的河水,靜默悄息從人的心裡流過,似乎把世間的繁雜,洗得潔潔淨淨。
指導員臉上映著落日,好一陣子不言不語。
趙林說:「奶奶,在這望落日,格外地讓人想得開。」
指導員說:「什麼想得開?」
趙林說:「我說夏日落。」
指導員說:「事情過去啦,別再提起啦。」
趙林說:「我沒想到那小學教師那麼通情理。」
指導員說:「我也沒想到。」
趙林說:「他至少該再跟部隊多要一千塊錢安葬費。」
指導員說:「世上萬事,就怕想得開。」
趙林說:「可能是他家不缺錢。」
指導員說:「聽說他家還欠別人一萬多塊外債呢。」
趙林翻個身,望望指導員,從細沙中抓出一個小石子。他將石子朝著夕陽擲過去,那石子如一粒金球,在陽光中灼灼發光,無聲無息地落到了沙面上:
「我老婆今天來了一封信。」
指導員盯著從遠處飛來的一隻鳥:
「我老婆沒來信。」
趙林又將一粒石子扔出去:
「來信沒好事。」
那鳥從指導員眼中飛走了:
「要錢?」
趙林望著紫紅的天空:
「要電視。我答應年底給她買台電視機捎回去。」
指導員翻身望著趙林的臉:
「先買一台黑白的。」
「本來答應的就是黑白的。」
「不行先把連隊那台黑白電視捎回去。」
「不用,我已經存了三百多塊錢。」
「連隊用不上,有彩電。」
「影響不好。」
「沒人會知道。」
「知道了不得了。」
「你象徵性地給些錢。」
「給多少?」
「有了三百、五百,沒有三十、五十都行。」
「讓支部研究研究,做個價錢好一些。」
「我是書記,我說了就算。」
「給一百塊錢吧。」趙林說。
「不值那麼多。」指導員說。
「九十?」趙林問。
「你老趙挺大方。」指導員淡然一笑。
「那就八十塊錢吧。」
「五十塊錢。有人回家你就捎回去。」
「這不好老高。戰士們會知道。」
「我高保新當了將近一年指導員,快轉業了,不能總是支部說了算。我是三連黨支部書記,你出五十塊錢,出事了我頂著。」
趙林坐起身子,對著落日揉揉眼睛,又朝四野瞅瞅,空曠和靜寂無邊無際。也沒有一絲風,他們這樣呆著,彷彿離開了人世。
「老高,」趙林說,「你現在睡覺還作噩夢嗎?」
「有時做。」
「你不應該走,該留下再往上弄一職。」
「你知道,我前幾天就把轉業報告送上了。」
「給了誰?」
「政委。」
「政委今年轉業嗎?」
「他還想留下試試熬一職。」
「你把轉業報告取回來。」
「送上了,怎麼好意思取?」
「掏一句心裡話老高,你是不是因那剪報,忽然覺得呆在部隊沒意思?」
「那剪報弄得我總夢見排長的血腦殼。」
「現在不是好了嘛。」
「離開禁閉室睡覺就好些。」
「是這樣。我去把你的轉業報告取回來。」
「你怎麼說?」
「我說讓你轉業我也走。」
「你這老趙,」指導員說:「你還幻想部隊把你留下呀?」
「人都有同情心,」趙林說:「團黨委能不可憐可憐我。」
指導員語氣強硬了:「你簡直是白日做夢嘛。」
趙林說,「那你說怎麼辦?」
「算啦……走就走吧,天下青山都能埋屍骨。」
「你想錯了老高,我們和越南和好了,那和別的國家就更沒仗打了。一輩子沒仗好打了。不打仗了,我們才更應該留在部隊幹,尤其像你。」
「後來我也想到了這一層。」
「想到了這,還想什麼血腦殼。」
「媽的,那小屋把我神經弄壞了。」
「想辦法留在部隊再幹一二年。」
「我又怕留不下,又怕留下萬一調不了職。」
「你出面明年讓七班長開汽車,然後再給他轉個志願兵,說到底他是團政委的姪兒子。團長那邊,他是我老連長,我去厚著臉皮替你求求情。」
「也是個辦法……」指導員說:「可我留下了,你老趙咋辦呢?」
趙林望著天空中的落日:「我就聽天由命吧。」
「最好是讓三連的人去團裡要求把你留下來。」
「誰去?」趙林問。
「戰士們。」高保新答。
「去請願?」趙又問。
「對。」高保新說:「我來發動戰士們,去三十個五十個黨員骨幹,一致要求團黨委把你留下來,我想團黨委不會不考慮群眾呼聲的。」
「老高……」趙林有些感動,鼻子酸酸的。
「別說啥了。」高保新說:「我只盼著你早一天把嫂子和姪女們戶口弄出來。」
「弄出來我就是像夏日落那樣也心滿意足了,」趙林說:「你說我們從農村入伍的圖個啥?能讓老婆孩子進廁所了用上衛生紙,月經來了用上月經帶,這也就對得起這一世人生了,對得起我老婆的哥哥了。」
這樣說著,趙林忽然一心悽寒,從地上站了起來,極力地朝遠處張望。也就看見漫漫寬闊的黃河故道上,沙礫閃爍,一波一浪,果然隱約聽到了流水的叮咚響音,彷彿真的有河流灘在身邊。他靜靜聽著,小心地說,老高你聽聽是什麼聲音?指導員卻把身子往後一仰,倒下枕著雙手,惘然地望著西天邊的一片靜謐深紅,話題一轉,說老趙,我覺得你這個週末該去看看王慧哩。
趙林像背後被人拍了一掌樣,他扭身盯著指導員不言不語。
「那天在禁閉室房後,我聽見你們說啥了,」指導員笑笑說,「是偷聽,你別怪我。聽了後讓我感動,妒忌。人生圖個啥?都活到了這個分兒上,你別老是禁錮自己啦,就去吧。」
趙林就果真想去找那王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