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第一本探討唐代基層文官的專著,分章討論校書郎、正字、縣尉、參軍、判司、巡官、推官和掌書記,解開了唐代許多官名的謎團,讓現代讀者也能輕鬆解讀這些官名的深層意義。書中所論的好幾種基層文官,過去幾乎都無人或鮮有人研究。本書可說填補了唐代職官研究的一大片空白。唐代士人如何做官?他們的入仕資歷要求如何?職務和仕途前景如何?俸料錢多少?辦公時間及假期又如何?這些問題在許多唐史專書和教科書中都沒有答案。本書作者文筆生動,常把這些疑難問題當成「懸案」來敘述和逐一破解,呈現中古唐代社會許多有趣的一面。全書引用材料異常豐富,包含正史、詔令、奏疏、表啟、墓誌、神道碑、詩文和筆記小說等。
唐代基層文官
出版日期:2023-05-04
作者:賴瑞和
裝訂:精裝
EAN:9789570868548
尚有庫存
作者:賴瑞和
1953-2022,出生於馬來西亞新山。臺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國立清華大學榮譽退休教授,專長唐史、中國中古文獻學、西方漢學。曾任香港中文大學和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著作有《唐代基層文官》、《唐代中層文官》、《唐代高層文官》、《男人的育嬰史》、《杜甫的五城:一個火車迷的中國壯遊》、《坐火車遊盛唐:中國之旅私相簿》、《人從哪裡來:人類六百萬年的演化史》等。
自 序
導 言
第一章 校 書 郎
一、唐代詩文和唐史上的校書郎
二、校書郎的設置、分布、定員和官品
三、起家之良選
四、任校書郎的十種途徑
五、中晚唐的「試」校書郎
六、校書後出為諸使從事
七、校書郎的三種類型
八、校書郎的「校勘」職務和相關工作
九、校書郎的生活
十、公卿之濫觴
十一、結論
第二章 正 字
一、正字和校書郎的比較
二、唐代詩文和唐史上的正字
三、任正字的九種方式
四、正字的職務和生活
五、中晚唐的「試」正字
六、正字的仕途前景
七、結論
第三章 縣 尉
一、唐縣的等級和縣尉的官品與人數
二、縣尉的來源和入仕方式
三、赤畿縣尉的特殊地位
四、釋褐為上、緊、望、畿及赤尉
五、縣尉的仕途前景
六、縣尉的職務和別稱
七、以縣尉作階官充館職
八、結論
第四章 參軍和判司
一、參軍的起源和種類
二、州府參軍
三、親王府參軍
四、都督府和都護府參軍
五、判司用作釋褐官和再任官
六、判司職掌
七、京兆河南等大府判司
八、「試」參軍和「試」判司
九、參軍和判司用作階官
十、判司卑官不堪說?
十一、結論
第五章 巡官、推官和掌書記
一、使府的由來和幕職的演變
二、幕佐的辟署和禮聘
三、幕佐依附幕主的關係及其仕宦前景
四、幕佐的官銜
五、巡官
六、推官
七、掌書記
八、結論
第六章 文官俸錢及其他
一、俸料錢
二、任期
三、守選
四、宦遊
五、辦公時間和休假
第七章 總 結
一、天寶年間的基層文官併合圖
二、會昌年間的基層文官併合圖
後 記
參考及引用書目
序
這本書我構思了整整二十二年。
一九八○年夏天,我從臺大外文系畢業;一九八一年秋天,我遠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直攻博士學位,師從杜希德 (Denis C. Twitchett) 教授初習唐史。他是西方最有名望的唐史專家,專長唐代經濟史和唐代史學史,又是《劍橋中國史》(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的主編,但對我非常寬厚仁慈,給了我許多的研究自由,沒有壓力。當時,我最大的課業困擾,反而是唐代的職官制度。讀新舊《唐書》,讀《資治通鑑》等史書,甚至讀《全唐文》和《全唐詩》,處處都是唐代官名,可是卻沒有一本書可以教我怎麼解讀這些官名的意義。比如,《舊唐書》卷一八七下〈庾敬休傳〉有一段話,很有意思,很能代表正統史書處理唐人官銜的方式﹕
敬休舉進士,以宏詞登科,授祕書省校書郎,從事宣州。旋授渭南尉、集賢校理。遷右拾遺、集賢學士。歷右補闕,稱職,轉起居舍人,俄遷禮部員外郎。入為翰林學士,遷禮部郎中,罷職歸官。又遷兵部郎中、知制誥。丁憂,服闋,改工部侍郎,權知吏部選事,遷吏部侍郎。
這一小段文字,幾乎全是官名,問題真不少。當年我沒讀懂,於是就像許多唐史研究生那樣略過不讀,但這樣也就等於完全不瞭解庾敬休 這麼一個精彩的唐史人物,和他所走過的路。而今,我不敢說完全讀懂了,且試為解答如下。
庾敬休舉了進士又「以宏詞登科」,意味著甚麼?答案﹕只考中進士不能馬上做官,需「守選」等待約三年。於是有人就去考「宏詞」,即博學宏詞科,考中便可馬上得官。這跟明清時代考中進士即可授官不一樣。此外,唐人進士及第已很了不起,再中宏詞,表示他是精英中的精英。相比之下,才高如韓愈,三試宏詞都不中。
甚麼是「旋授渭南尉、集賢校理」?為甚麼兩個官名連在一起書寫?答案﹕這表示庾敬休是以渭南尉的官位去出任集賢校理。集賢校理是集賢院中一種校書工作,屬基層,但沒有品秩,所以任此職照例都帶一個縣尉如渭南尉之類的基層官,以秩品階,寄俸祿。他後來的集賢學士比校理高一級,但也同樣沒有品秩,所以要帶一個右拾遺的官。按《唐六典》和《新唐書‧百官志》等書的規定,「五品以上為學士,六品以下為直學士」。右拾遺為從八品上,所以庾敬休出任的可能是「集賢院直學士」。他傳中所說的「集賢學士」可能省略一個「直」字。這一類官是所謂的「本官」。詳見本書第三章〈縣尉〉中「以縣尉作階官充館職」一節。
從右補闕,轉起居舍人,遷禮部員外郎,又意味著甚麼?答案﹕這是一幅很典型的升官圖。這幾個官都屬中層。員外郎是一種郎官,是通往高層官員的一個重要門戶。以庾敬休為例,他便先任員外郎,接著任郎中,最後才升為侍郎。
甚麼是「罷職歸官」?答案﹕唐人對「官」與「職」有清楚的區分。詳見下面討論白居易〈有唐善人墓碑銘并序〉部分。翰林學士屬無品秩的館職,和前面的集賢校理及集賢學士一樣,都是一種「職」,照例帶有禮部郎中等有品秩的「本官」。這裡是說他現在罷去翰林學士此「職」,回去任禮部郎中的「官」。
他任過禮部郎中,又遷兵部郎中,改工部侍郎,遷吏部侍郎,這又有甚麼意義?答案﹕禮部為「後行」,其郎中地位低於「前行」的兵部郎中。所以從禮部郎中轉為兵部郎中是正常的升遷。侍郎地位又比郎中高。這裡主要是說庾敬休步步升為高官。吏部為「前行」,高於「後行」的工部。從工部侍郎遷吏部侍郎也是正常的升遷(韓愈最後一個官正是吏部侍郎)。不過,庾敬休沒有繼續升為更高一層的尚書,也沒有做過宰相,所以他是很有成就的高官,從九品的校書郎小官一路官至四品的侍郎高官,仕途顯達,但還不算頂尖人物。
唐人任官,一般都得從八、九品小官做起,然後按部就班升遷。五、六、七品通常已是中層官員,三、四品為高官,一到二品祇用以酬勳臣,很少見。粗略而言,唐朝廷相當嚴格遵守這種依序授官的規則,很少例外。若違背這規則,超序授官,比如胡亂授官給安祿山、楊國忠、仇士良等人,後來都出了問題。這些人都成了「亂臣」。
在普林斯頓那些年,我多希望世界上能有這樣一本專論唐代職官的專書或辭典,能夠給我提供這樣的答案!可惜沒有。
當然,唐史研究領域已有好幾種常用的工具書如《唐六典》、《通典》,《舊唐書‧職官志》和《新唐書‧百官志》可查,可是這些書都有侷限,查了往往也沒有解答,不能提供類似以上的「答案」,因為這些書主要講官署組織,旁及官品和十分簡略的職掌描寫,但從來不解釋唐代官職的深層含意,也並非為此目的而編。
這些書甚至連「從事」都查不到。那是中晚唐方鎮使府中各種僚佐如巡官、推官、掌書記和判官的通稱。在上引《舊唐書‧庾敬休傳》中,「從事」是當動詞使用。「從事宣州」即是說庾敬休曾經在宣州充當過巡官、推官之類的幕職。這也是古代官制的一大特色﹕官名往往可以當動詞使用。比如,詩人李商隱任過弘農縣尉,於是就有人說他「尉弘農」時怎樣怎樣,說他如何「黃昏封印點刑徒」,日子不好過。
二十多年前,我便常幻想有一天能解開這些唐代官名後面隱藏著的「秘碼」。但限於當年的學養,我不敢去研究唐代的職官制度,祇寫了一本《唐代軍事與邊防制度》的博士論文就畢業離校。然後,到香港等地教書,一晃十多年。在這十多年當中,我開始認真思考唐代職官和官制的問題,不斷在收集材料,但由於教學忙碌,瑣事繁多,研究進度十分緩慢。二○○二年初,我終於痛下決心,辭去教職,從此得以日以繼夜,傾全力梳理這個困擾了我二十年的課題,追補過去十多年來流失的歲月。一年多以後,我終於寫完了這本書,嘗試解開唐代基層文官的一些「謎」,希望能幫助初習唐史的學生,也請同行專家學者指正。
將來的工作環境和條件若有改善,我還要繼續研究中、高層官員,並且撰寫《唐代中層文官》和《唐代高層文官》兩書,和本書合為姊妹篇。我構想中的中層官員包括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侍御史、拾遺、補闕、員外郎、郎中、主簿、縣丞、縣令、州錄事參軍、州司馬、長史、使府判官等;高層則包含御史中丞、御史大夫、中書舍人、給事中、侍郎、尚書、秘書監等長官、州別駕、刺史、節度使、觀察使等。
經過這些年來的研究和寫作,我發現我的「解碼」能力慢慢增強了。比如,前幾天讀白居易寫的〈有唐善人墓碑銘并序〉,便覺得很能「欣賞」他所列出的墓主人李建的長串官銜﹕「公官歷校書郎,左拾遺,詹府司直,殿中侍御史,比部、兵部、吏部員外郎,兵部、吏部郎中,京兆少尹,灃州刺史,太常少卿,禮部、刑部侍郎,工部尚書。職歷容州招討判官,翰林學士,鄜州防禦副使,轉運判官,知制誥,吏部選事。階中大夫。勳上柱國。爵隴西縣開國男。」而且更能理解他所謂「官」和「職」的分別﹕「官」是有品秩的正式編制官位;「職」是中晚唐方鎮使府幕職,翰林院、集賢院等沒有品秩的館職,或「知制誥」、「知吏部選事」等差遣職。中晚唐做官的人經常有「官」又有「職」,更有散階、勳官和爵等等。他們死後,這些長串官職名都會很隆重地一一刻在他們的墓誌上或神道碑上。今人若能正確解讀,單憑這長串官銜,也就能充分瞭解死者生前的功業,知道他走的是一條怎樣的仕途,官運順達與否。
在本書完稿時刻,我想特別感謝杜希德教授當年給我的教導,並啟發我研究唐史的熱誠。沒有他當年的鼓勵和他這些年來以身作則,雖年邁仍奮力做研究的榜樣,我想我可能會半途而廢。
二十多年前在臺大外文系,王秋桂老師在「西方漢學」和「中國書目學」的課堂上,引導我走上漢學研究的道路,傳授給我中國書目、版本和考證之學的精萃,並且引薦我到普林斯頓去讀博士,讓我這一生受用無窮。我的感激之情是任何語言都難以充分表達的。
去年初,聯經出版事業公司的總編輯林載爵先生,讀了我那本中國旅行書《杜甫的五城﹕一個火車迷的中國壯遊》(臺北爾雅出版社),寫電郵來表示讚賞,並問我有沒有唐史書稿可以交給他出版。這樣便促成了這本書的誕生。我要衷心謝謝林先生。沒有他的那封電郵,這本書還不知甚麼時候才能面世。
本書初稿曾經為兩位聯經特約的專家學者審查並推薦出版,謹此致謝。其中一位審查人北京中華書局的原總編輯傅璇琮先生(亦為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審稿後特別託人傳話給我,告知他的審查結果,讓我感到深受鼓舞,更覺得我應當努力繼續撰寫《唐代中層文官》和《唐代高層文官》兩姊妹篇。兩位審查人詳細、認真的審稿意見,也對本書的修訂大有幫助。
本書第一章〈校書郎〉,曾以期刊論文〈唐代校書郎考釋〉的形式,發表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四本第三分(二○○三年九月)。第三章〈縣尉〉,則以會議論文〈唐代縣尉考釋〉,在二○○三年十一月六、七日臺北舉行的第六屆唐代文化學術研討會上宣讀。此研討會由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暨研究所和中國唐代學會主辦。兩文都經過不少修改,始收入本書。在此我想感謝史語所陳弱水教授寶貴的修訂建議,唐代學會秘書長桂齊遜教授的通融和協助,以及幾位匿名審稿人的指正。
臺灣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的陳郁夫教授,去年初特別寄贈他開發的《全唐詩》和《太平廣記》電子資料庫,讓我每次在浩瀚文海中撈到「針」時,都不禁要想起他,默默感謝他。市面上和網上的《全唐詩》電子文庫很多,但多為簡體字版,且校對欠佳,又無卷數頁數,都不合學術用途。最合乎學界需要,校對精細,且以繁體字製作的,據我所知就祇有陳教授這一套了。
在我寫作中途,廣州華南師範大學的戴偉華教授及時寄贈他的大作《唐方鎮文職僚佐考》和《唐代使府與文學研究》,解決了我覓書的困難,十分感謝。此兩書在海外不易購得,甚至連海外許多大型中文研究圖書館也遺漏未購置。如今,《唐方鎮文職僚佐考》成了我經常需要翻查的一本工具書,極為有用。此外,我也要感謝廈門大學陳明光教授,在二○○一年夏,在青島開唐史學會會議期間,持贈其大作《唐代財政史新編》,讓我能夠追上唐代經濟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和動向。青島會議期間,承蒙史念海教授家人、朱雷、胡戟、李鴻賓和魏明孔諸教授惠贈大作多種,令我深受鼓舞和感動,感覺到唐史研究路上沒那麼寂寞。
美國華盛頓大學的楊宿珍小姐,在本書寫作期間,常替我影印郵寄一些我找不到的材料,在緊急時刻給我幫了大忙,並且萬里迢迢寄贈Charles Hucker 那本A Dictionary of Official Titles in Imperial China(帝制中國官名辭典),真謝謝她。嘉義中正大學歷史研究所的朱振宏兄,常替我影印郵寄難得的唐史學術論文。老友張錦忠兄,曾經從高雄中山大學給我郵寄過影印材料。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的李志賢博士和我的前學生馮白羽小姐,曾幫我到圖書館借書。這些朋友的善舉,使我身處在馬來西亞最南端的邊城(也是亞洲大陸最南的一個城鎮)新山市 (Johor Bahru),遠離學術中心,還能完成這本唐史專書,不能不說是功德無量。
最後,感謝我的妻子,在我辭去教職,過著韓愈式「閉門讀書史,窗戶忽已涼」的日子,沒有甚麼抱怨。幼女維維安,在爸爸閉門寫書的時候,懂得安靜、自立,不必爸爸分心,也是爸爸深深感激的。本書獻給她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生。
賴 瑞 和
■ 導言
願爾一祝後,讀書日日忙。
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
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
願爾出門去,取官如驅羊。
‧杜牧〈冬至日寄小姪阿宜詩〉
杜牧這首詩,很能反映唐代士人家庭對做官的重視。他這個侄兒,還「未得三尺長」,但杜牧已經在盼望他將來好好讀書,以便來日可以「取官如驅羊」。做官是中國最古老的行業之一,也是古人讀書最重要的目的之一。《論語‧泰伯篇》說﹕「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楊伯峻把這一句翻成白話﹕「讀書三年並不存做官的念頭,這是難得的。」 可知先秦古人讀了三年書都想做官。到了唐代,這一行業早已發展出一套非常細緻的官場規則。唐代朝廷「大開官職場」,成了中古時代最大的僱主,其職官和官制體制,比起前幾代也就更為複雜了。
初習唐史的學生,或者對唐人任官制度感興趣的讀者和歷史迷,面對錯綜複雜的唐代職官和官制,不免感到困擾,不知該如何去正確解讀。他們的疑問很多,但如果按一個唐代年輕人從讀書、考科舉到做官整個過程來分階段考察,大致可以分為四大類﹕(一)唐人做官的最起碼資歷是甚麼?怎樣取得這些資歷?(二)有了這些資歷,可以擔任怎樣的官?有哪些基層入階官職可供選擇?各官職的入仕條件如何?仕途前景如何?職務如何?(三)甚麼是職事官?流內官?流外官?散官?階官?勳官?衛官?試銜?(四)唐人做了官又意味著甚麼?和今人做官有甚麼不同?特色有哪些?薪俸如何?需不需要經常為做官遠行?可不可以攜家帶眷?
像這些問題,看似簡單,可是即使專門的唐史教科書,比如前輩學者岑仲勉那本著名的《隋唐史》,也常無法解答,或根本未涉及。然而,這些問題卻是唐史學生和學者在閱讀唐代史料(包括史書、詩文和墓誌)時,經常又會碰見和發出的,所以看來又不能置之不理。
第一大類問題比較容易解答,主要因為在過去十多二十年,唐史學者在這方面做過不少研究工作,為我們解開了不少謎團。粗略而言,在初唐高祖和太宗朝,任官沒有嚴格的資歷要求。有人以輔佐高祖和太宗起家(如魏徵和房玄齡等人),有人以軍功入官(如李勣和唐儉),有人從下層的吏員仕至高官(如張玄素和孫伏伽),甚至有人以隋朝的官資任唐官(如詩人王績)。但從高宗朝起,科舉制度日趨成熟,任官的途徑便逐漸固定下來,直到唐末。其中最重要的兩種任官方式是﹕(一)以門蔭入仕;(二)參加各種科舉考試。
過去幾十年來,唐代門蔭研究很有些成績,如張兆凱、毛漢光、愛宕元、王永興、張澤咸和寧欣諸家,大抵澄清了門蔭制度的各個面貌。 唐人以蔭入仕,到中晚唐仍有,例如晚唐兩大才子李德裕和段成式,都是以蔭入官。然而,唐人更常以各種科舉方式入仕。這當中,主要有明經、進士、制科、博學宏詞和書判拔萃。進士比明經清貴,也較難考上,但此兩科即使考上,也需「守選」等候約三年(進士)到約七年(明經)左右才能分配到官職。 制科名義上是皇帝殿試,主要試「策」文,考中即可授官,不必「守選」。博學宏詞和書判拔萃也不必「守選」,但卻是難度最高的兩種考試。不少唐人考過明經或進士後,又再考此兩科。百人當中祇錄取大約三人,其難度可以想見。考中者都是唐代士子當中的精英,如白居易(中進士、書判拔萃和制科)、元稹(中明經、書判拔萃和制科)和李商隱(中進士和書判拔萃,文場戰績非凡,但官運欠佳)。古文大師韓愈雖考中進士,三試博學宏詞卻都沒有考中,因此他在〈上宰相書〉中說「三選於吏部卒無成」,又寫信給友人崔立之說他「以至辱於再三」, 有一種落第的苦楚。
關於科舉制度的研究,傳統上最重要的一本書,當數清代徐松的《登科記考》。近數十年來的專著也有好幾種。傅璇琮的《唐代科舉與文學》最先面世,主要論進士考試和相關題目,引用詩文材料尤多。卓遵宏的《唐代進士與政治》專研進士出身者的仕途和遷轉。閻文儒的《唐代貢舉制度》頗有新意,但常為人忽略。吳宗國的《唐代科舉制度研究》範圍較廣,甚至也涉及門蔭入仕、流外入流、學校和科舉等。劉海峰的《唐代教育與選舉制度綜論》偏重學校、教育和選舉制度的關係。高明士的《隋唐貢舉制度》,除了論及隋唐貢舉,也觸及「賓貢」科、武舉和貢舉制對韓國和日本的影響。
蘭州大學中文系王勛成教授的《唐代銓選與文學》最晚出,也最有創見。此書在「關試」、「吏部試」、「釋褐試」、「科目選」、「制授」、「敕授」等方面,釐清了許多過去含糊不清的觀念和事例。尤其難得的是,此書第一次探討過去幾乎無人研究的唐代「守選」制度,為我們解開了唐代科舉和銓選制度中的許多「謎團」,澄清了史料中的許多疑點,貢獻良多。 有了王勛成此書,上面所提第一大類問題,大抵都可以在書中找到答案。筆者也就不必再花費筆墨去描述唐人怎樣取得做官資歷,怎麼進入官場。在這些問題上,筆者多引用王勛成的研究成果為證。
第二大類問題才是本書所要深入討論的課題。唐人取得進士、明經或其他做官資格後,可以擔任怎樣的入門或釋褐官職,過去一直無人研究。這原本屬於唐代職官研究的範圍。但這個領域過去的研究,幾乎全偏向中、高層官職。例如,清代勞格和趙鉞的《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及《唐御史臺精舍題名考》、吳廷燮的《唐方鎮年表》、近人嚴耕望的《唐僕尚丞郎表》、孫國棟的《唐代中央重要文官遷轉途徑研究》、盧建榮的〈唐代後期(西元七五六至八九三年)戶部侍郎人物的任官分析〉、何汝泉的《唐代轉運使初探》、張榮芳的《唐代的史館與史官》及《唐代京兆尹研究》、郁賢皓的《唐刺史考全編》、毛漢光的〈唐代給事中之分析〉、胡滄澤的《唐代御史制度研究》、毛蕾的《唐代翰林學士》、曾賢熙的〈唐代御史大夫中丞試探〉以及最近郁賢皓和胡可先的《唐九卿考》等大作,全都是關於中層或高層官員的研究論著。 至於這些中、高層官員年輕時擔任過甚麼基層職位,這些基層職位的入仕和職掌等任官詳情又如何,我們可說一無所知,或所知十分有限。本書擬詳考唐代基層文官的各個面貌,以釐清唐人剛出來做官時的一些實況,特別是他們的入仕條件、仕途前景和職務等細節。
唐代的基層文官,當然不祇限於本書所論的幾種。在中央低層官職當中,唐人有釋褐為太樂丞者,如詩人王維, 或從太常寺太祝起家,如詩人張籍, 但這類事例不多見,這些官職也比較不重要。最常見到的情況是,他們許多從校書郎和正字出身。這兩種官也被杜佑和封演稱為美職,被白居易譽為「公卿之濫觴」。在縣官方面,唐人固然也有從主簿甚至縣丞、縣令起家,但案例不多,最多的還是從縣尉幹起。縣尉也是縣官當中人數最多的一個群體,史料中屢見不鮮,不容忽視。在州官當中,士人剛出來做官,最常任的就是州參軍和各曹判司。至於中晚唐的幕職,唐人一開始入幕最常擔任的便是巡官、推官和掌書記。這也是基層幕職當中最重要的三個。所以本書精選這幾種最常見的基層文官,分章做了深入的研究和討論。這幾種文官,分布在京城官署、州縣和幕府,也讓我們可以籍此觀察這些官署的地位和運作。近數十年來,今人在巡官、推官和掌書記方面的論著還有一些,但對校書郎、正字、縣尉、參軍和判司,則幾乎一無研究。 本書或可彌補這方面的一大片空白。
研究唐代基層文官,材料頗不少,但星散各處,收集不易。過去的研究方法一般是以《唐六典》、《通典》和《舊唐書‧職官志》和《新唐書‧百官志》等書中所記為主,但這些材料非常簡略,而且缺乏具體事例,令人無法理解制度的實際運作。以校書郎為例,《唐六典》祇說﹕「校書郎六人,正九品下」,然後是一大段歷史回顧,敘說校書郎這種官職從漢代到唐初的演變,如此而己。《通典》的材料也約略相似,但添加了職掌和唐人對校書郎的評價﹕「掌讎校典籍,為文士起家之良選。其弘文、崇文館,著作、司經局,並有校書之官,皆為美職,而祕書省為最。」 這段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校書郎在整個基層文官體系中的地位,不過缺點是沒有舉任何事例來說明何以校書郎為「美職」。兩《唐書》的記載更為簡單,祇有官品或寥寥一兩句話。至於《唐律疏議》和《唐令拾遺》等律令彙編,也和《唐六典》等書相似,僅有條文,沒有實例,對筆者的用處不大。比如,《唐律疏議》甚至沒有任何「校書」的材料。《唐令拾遺》則僅把校書郎、太子校書、弘文館校書和崇文館校書,作為官名各列了一次罷了。
若僅依據《唐六典》和《通典》等典志來瞭解校書郎或其他唐代官職,那是嚴重不足的。但歷來注釋唐代詩文者,以及唐人年譜和評傳的作者,在碰到校書郎或其他唐代官名時,往往別無他法,祇能引用《唐六典》和《通典》等書的簡便材料了事,無法再深考。然而,若單以此類材料來處理和考察唐代官職,那必將淪於平板、片面的描述,所呈現的祇是一個制度的空架子。
本書的做法是﹕儘量擺脫這種制度空文的描寫,儘量從唐人的生平經歷,從眾多唐人的官歷著手,去梳理出最具體的事例和細節。這種研究途徑,無以名之,故且稱之為「在傳記中考掘制度史」。 此法非筆者發明。早在三、四十年前,嚴耕望先生即以此法考史見重於世。他的《唐僕尚丞郎表》及《唐史研究叢稿》中許多論文,莫不竭力在史傳和墓誌中挖掘制度史的材料,「竭澤而漁」。 筆者深受啟發而師其法。
但這樣一來,研究難度便大大提高,因為兩《唐書》的列傳部分,也成了研究官職的重要材料,需要全面徹底「考掘」。同理,近世出土的大量唐代墓誌和神道碑文,也需仔細爬梳,因為它提供很有用的素材,本書都儘量充分利用。 墓誌中所見的唐代官員,絕大部分是低層的州縣級官員和京官,在兩《唐書》中無傳。兩《唐書》所收的,又絕大部分是中、高級官員,正好和墓誌相異。據毛漢光的研究,「如將正史列傳與墓誌銘對照,重疊者不超過百分之五」, 可知墓誌提供了一大批低層唐官員的生平和官歷材料,史料價值很高,可以補充兩《唐書》的不足。此外,筆者發覺,《唐會要》(以及性質相近的《冊府元龜》),經常遠比《唐六典》等典志有用,因為它提供許多的詔敕和奏疏,為最原始的歷史文獻,內含許多事例,而且都有很明確的年代日期,也更便於考史。
唐人的詩文集、《全唐詩》和《全唐文》等書,收集了唐代許許多多做官的人所留下來的詩文。 這些當然都是極重要的原始文獻。唐代官員,不管是高層或低層,在他們的官場生活中,不免有許多迎送、互相贈詩的場合,常需要寫寫詩或贈序。在他們的公私事務上,也常要寫寫表啟書奏等公文(如獨孤及和李商隱等人),寫寫祭文(如韓愈等人),寫寫墓誌(如柳宗元和權德輿等人),或撰寫制誥(如白居易、杜牧等人)。這些公私文書後來都收集在他們傳世的文集裡,或保存在《全唐文》中,成了我們今天窺探唐代官場運作的絕佳史料,也是反映唐代官員們日常生活和心靈狀態的最佳材料。從這類詩文所見的唐代職官制度,往往更為生動、精彩。比如,本書引用了韓愈的〈送鄭十校理序〉多次,不但可補中晚唐集賢院的藏書狀況,可考集賢校理這官職,更可證集賢校理所帶的縣尉官銜為階官。
《唐六典》等典志沒有說明那些唐代官名的深層意義,其實是很自然的,因為這些書並非為今人而編,原本即為唐人而撰。唐人應當都知道這些官名的含意,因此根本無需解說。舉一個現代例子來作對比。在今天的學術界,界內人士應當都很清楚正教授、副教授、助理教授等職稱的含意,無需多加說明。如果一個人到五十歲還在任助理教授,或到六十多歲快退休時,還在任副教授,圈內人馬上可以明白這人的學術事業如何,可以「心照不宣」地正確解讀。同理,唐人對某官在整個職官制度中的地位如何,在甚麼年齡應當任甚麼層次的官等問題上,其實也都有一套憑見聞自然形成的看法。唐代封演所描繪的「八雋」圖,正可幫助我們瞭解唐人的想法﹕
仕宦自進士而歷清貫,有八雋者﹕一曰進士出身、制策不入;二曰校書、正字不入;三曰畿尉、〔赤尉〕不入; 四曰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不入; 五曰拾遺、補闕不入;六曰員外郎、郎中不入;七曰中書舍人、給事中不入;八曰中書侍郎、中書令不入。言此八者尤加雋捷,直登宰相,不要歷綰餘官也。朋僚遷拜,或以此更相譏弄。
這就是唐人眼中的升官圖,極具時代特徵。本書接下來的幾章還要討論封演此說的其他意義。但此說祇涉及有品秩的「官」,不理會無品秩的「職」,因此封演完全沒有提巡官、推官和掌書記等「幕職」,也沒有提翰林學士等「館職」。然而,單就任官層次和年齡而言,他所列的校書郎、正字和赤、畿縣尉,正是本書所論的基層官員,任官年齡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筆者認為,「八雋」中的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拾遺、補闕、員外郎和郎中,可算是中層官員,任官年齡約在三十五到四十五歲之間。至於中書舍人、給事中、中書侍郎、中書令和宰相等,則屬高官,一般年齡約在四十五歲以上。
英國唐史學者杜希德 (Denis C. Twitchett) 教授曾經很敏銳地指出,史書列傳中的唐人官歷,即使被簡化得僅剩連串的官銜,沒有任何背景說明等細節,也能讓唐朝同時代的士人讀得「很有意思」(“meaningfully”),就像今人讀報章上同個專業的某名人訃聞,或閱讀求職者的履歷表,讀到那連串職稱,也能從字裡行間,輕易正確解讀那人從前的專業經歷和就業狀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