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瞬間：從宋遼金人物談到三寸金蓮

序

一個歷史事件的發生，在時間的漫長河流中只不過是一瞬間、一個點滴而已。在無數的瞬間出現的點點滴滴，留給後世無數的故事。研究歷史的人努力釐清歷史事實的真相，追尋人物的功過，並且把故事說出來。

這本小書包括兩部分：一部份是著者試圖以通俗的方式，寫出十至十二世紀中國的幾個瞬間發生的故事。曾在《歷史月刊》發表。另一部份是人物和史事的討論和考證，其中〈岳飛北伐〉和〈霹靂砲〉兩篇從未發表過。既然是考證，就需要註腳。這些故事按照發生時間的先後順序編排。

陶晉生

岳飛曾經北伐到朱仙鎮嗎？

陶晉生

西元1139年（南宋紹興9年，金天眷2年），宋金之間達成和議，金人放棄黃河以南的地區。但是次年，金朝內部權力鬥爭的結果，完顏宗弼（1148年卒）掌握大權，決定再取河南，於是爆發了宋金之間的大戰。在這次戰爭中，關於岳飛（1103-1141）北伐曾否到達朱仙鎮的討論很多，多年以前，日本學者市村瓚次郎在《東洋史統》中引用南宋史家李心傳的《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說明岳飛未曾進軍朱仙鎮。 近數十年又見兩種相反的意見﹕王曾瑜認為岳飛曾進軍朱仙鎮。 鄧廣銘則列舉各種史料，指出除岳飛的孫子岳珂編的《鄂王行實編年》外，只有岳飛到過偃城和潁昌的記載，岳飛本人只屯駐在偃城。朱仙鎮之役出於岳珂虛構。

過去史家討論這個問題，引用的宋方史料已經極為徹底。但是金方的《金史》仍值得再仔細檢視。根據《金史》，1140年五月，金主下令復取河南陝西地，主帥完顏宗弼自黎陽趨汴，右監軍撒離合出河中，趨陝西。卷七十七〈宗弼傳〉中敘述收復河南地的經過，十分簡略：

宋岳飛、韓世忠分據河南州郡要害。復出兵涉河東，駐嵐、石、保德
之境。以相牽制。宗弼遣孔彥舟下汴、鄭兩州。王伯龍取陳州，李成
取洛陽。自率眾取亳州及順昌府，嵩、汝等州，相次皆下。時暑，宗
弼還軍于汴。岳飛等軍皆退去，河南平。

這段文字沒有說明宗弼及諸將攻取汴京等府州的時間先後。其實這些都是岳飛等分據河南州郡要害以後的事。《金史》卷六十八〈阿魯補傳〉有一段關於岳飛等收復河南許、潁、陳三州的記載，可以補充〈宗弼傳〉：

宗弼復河南，阿魯補先濟河，撫定諸郡。再為歸德尹、河南路都統。
宋兵來取河南地，宗弼召阿魯補與許州韓常、潁州大皋、陳州赤盞暉，
皆會於汴。阿魯補以敵在近，獨不赴。而宋將岳飛、劉光世等果乘間
襲取許、潁、陳三州。旁郡皆響應。其兵犯歸德者，阿魯補連擊敗之。
復取亳、宿等州。河南平，阿魯補功最。

文中的劉光世是劉錡或張俊之誤。金人歸河南地後，潁州一直為宋人控制，以陳規知順昌府。潁州未曾被大皋佔領。岳飛攻取許州和陳州，似並非宗弼召回韓常和赤盞暉，以致這兩州無人防守的結果。而且赤盞暉當時經畫山東的登、萊、沂、密四州，不在陳州。應當注意的一點，是岳飛取許、陳等州，「旁郡皆響應。」可見岳飛的聲勢浩大。不見於他書的一點，則是阿魯補以敵在近，所以不應宗弼之命往會於汴。當時在歸德府附近的敵人究竟是那一支宋軍，宋方史料沒有記載。但是根據《金史》，很顯然宋軍曾向歸德進攻，被阿魯補「連擊敗之。」歸德以南的亳州曾被張俊和王德收復。不過，張俊旋即回師壽春，只留下宋超和小部分人馬在亳州。惟一可能，是王德於收復亳州後，曾遣王德攻擊歸德府。王德向西北進軍，很值得史家注意。

宗弼傳及卷七十七孔彥舟傳都以鄭州為孔彥舟攻取。孔彥舟傳載：

從宗弼取河南，克鄭州，擒其守劉政。破孟邦傑於登封。

在這個區域對宋作戰的金將還有宋降將徐文，見金史卷七十九文傳：

宗弼取河南，李興據河南府。成引軍入孟津，興率眾鼓譟請戰，成不
應。日下昃，興士卒倦且飢，成開門急擊，大破之。興走漢南，成遂
取洛陽、嵩、汝等。河南平。

按金人將河南地歸還宋人後，洛陽由河南府兵馬鈐轄李興等防守。李成於紹興十年五月攻陷洛陽，宗弼即以李成知河南府。七月，岳飛部將張應、韓清收復洛陽。李成遁走。九月，李成才因宗弼增援再度攻陷洛陽。李興寓治於永寧的白馬山。李成傳沒有記述在洛陽爭奪戰中他被岳飛部將打敗的事，而只記下最後攻佔洛陽及取嵩、汝等地。

宗弼傳載王伯龍取陳州，與卷八十一王伯龍傳不同：

天眷元年，為燕京軍都指揮使。從元帥府復收河南。權武定軍節度使
兼本路都統。宋兵據許州，伯龍擊走之，招復其人民。

這裏所說取許州似亦為岳飛班師以後的事。類似的情況又見卷八十二烏延胡里改傳：「梁王宗弼復河南，。。。及攻陳州，。。。大敗之。」也是岳飛班師以後，宋人所復州縣再度陷落。

1140年宋金之間的大小戰役很多，其中有一次小規模的戰役特別值得一提。這次戰役見《金史》卷八十二〈僕散渾坦〉傳﹕

僕散渾坦為宗弼扎也。天眷二年，與岳飛相拒。渾坦領六十騎深入覘
伺，至鄢陵，敗宋護糧餉軍七百餘人，多所俘獲。

此處天眷二年為天眷三年之誤，因為天眷二年春，宗弼歸還河南地於宋，從汴京退師，北渡黃河。那一年宋金之間沒有任何軍事衝突。僕散渾坦是宗弼的親信（扎也），不會留在河南，更不會與岳飛作戰。再者，《金史》所記年代常有行文過於簡略以致不準確的情況。如卷八十一〈王伯龍〉傳載，天眷元年，伯龍為燕京馬軍都指揮使以後，從元帥府復取河南，及「是年秋，泰安卒徒張貴驅脅良民，據險作亂，伯龍討平之」一事，似都是天眷三年的事。又卷八十〈赤盞暉〉傳載「天眷二年，復河南，宋人乘間陷海州。」二年亦為三年之誤。

王曾瑜曾經引用這條史料，但是他認為這金人於天眷二年退師後，仍有襲擾宋軍的行動。 不過，我以為〈僕散渾坦〉傳載天眷二年是三年之誤比較合理。僕散渾坦深入宋軍陣線，擊敗宋護糧餉軍於鄢陵，可見宋軍主力不在鄢陵，而是越過了鄢陵，也許在尉氏，或已經接近了朱仙鎮。這一條史料可以和《宋史》卷三六八〈牛皋〉所記金人渝盟，飛命皋出師。戰汴許間合觀，似宋軍在牛皋指揮下，在汴京和許州（潁昌）與金人作戰。

《金史》卷六十六〈宗秀〉傳還有一段關於岳飛的錯誤記載﹕

宗弼復取河南，宗秀與海陵俱赴軍前任使。宋將岳飛軍于亳、宿之間。宗
秀率步騎三千，扼其衝要，遂與諸軍逆擊敗之。

這是誤以張俊軍為岳家軍。後來岳飛在援助淮西時，曾達定遠，而張俊軍已自淮北敗退。岳飛未嘗軍於宿亳之間。〈宗秀〉傳的記事是把當時北伐的宋軍都看作岳家軍的一個例子。和〈阿魯補〉傳以犯歸德的宋軍為岳家軍的情形相同。

總之，西元1140年的宋金戰爭，互有勝負。宋人的記載指出岳飛和鎮守西線戰場的吳璘等獲得了重要的勝利，而大致諱言戰敗。《金史》也避提失敗。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從雙方的史料中看出來，當年岳飛攻佔了許陳等州，旁郡皆響應，可見聲勢浩大。同時，宋軍曾攻歸德，雖然終於被阿魯補擊敗，但是這方面的戰事竟為宋人忽略。最重要的一點，是根據〈僕散渾坦〉傳，岳飛在潁昌之捷前後，可能派遣牛皋向開封進軍，越過了鄢陵，也許到了尉氏，或甚至到了朱仙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