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向20世紀90年代的青春致敬
韓少功以《日夜書》向50後「致青春」
2010年第2屆紐曼華語文學獎得主
以《馬橋詞典》享譽國際
中國當代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韓少功
醞釀十年 最新長篇小說
獻給命運、獻給同代人的標竿之作
為他們畫像,為他們說話,寫出他們這代人在當下的命運
重現中國大陸50後一代知青的真實生活
紀念自己這代人過去的歲月。
窗外有遠近高低的蛙鳴,有春天的溫潤,有一種生活重新開始的蓬蓬勃勃。
這樣一個美麗的春江花月夜,這一個應該遙想遠方和未來的時刻,下流話題實在不合時宜。
「不,生活中還有別的什麼……」我也捲上了菸草,「一定有更高的東西。」
韓少功最新長篇小說《日夜書》描述在白馬湖一起生活的五位朋友:玩世不恭的藝術家姚大甲、活在世俗眼光裡的企業家郭又軍、智識上高人一等的工人賀亦民、自負的流亡青年馬濤、看盡人間現實的官員陶小布,在知青下鄉的往昔已然遠去,三十年間各自的命運與交會的軌跡。小說從浪蕩不羈、後來成為前衛藝術家的知青同伴姚大甲開始寫起,一直到擅長理論的知青精神領袖馬濤的女兒笑月意外去世,描寫了一個朋友群體從知青時代開始的各種命運軌跡,通過日、夜,體現時間的漫長感。小說通過幾位50後從知青年代到轉型時期的人生軌跡和恩怨糾葛,折射出人性的光輝和時代的變遷。
《日夜書》栩栩如生地刻畫了「後知青」官員、工人、民營企業家、藝術家、流亡者等各種不同的人物形象,用他們各自的一生回答了時代的精神之問。年少遠離原有生活的新鮮與不安,步入社會的挫敗,因應時序變換而驚覺自己已然失去的籌碼,使得這一代人既邊緣又主流,既畸零荒誕又不缺乏世間普同的喜悅,繼而顯現的是他們性格中的矛盾與光輝。
《日夜書》聚焦於年歲的轉移下,五位青年人價值觀的鬆動與情感的離合,既是他們的生命之書,也是一個時代以日日夜夜所投射出的光譜:人生有許多活法,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活法,有更高的東西,那更高的在哪裡?他們不見得明白時代給予的使命,但也就照著日曆一頁頁過了下去,然而,在宿命中保留夢想,接受磨難且不甘於失敗,也就是人性中理想的最高證明。
《日夜書》的故事由兩段時間構成,一段是知青時代,一段是後知青時代。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在這兩個時間裡不斷交叉,淡入,淡出;一段嚴酷的革命歲月,一個日常的世俗年代,小說在其間的穿梭來去自如。
《日夜書》以韓少功當年下鄉的湖南農村為原型,小說一開始出場的,就是一群從歷史深處走來的骨灰級文青──他們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知道拉斐爾、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比紅薯、豬仔更重要,喜歡在樹林裡暢談人生。而知青精神領袖馬濤和他的祕密小組,甚至具有政治雄心和社會改革的抱負,是那個時代青年中的佼佼者。遭到告密後,馬濤深夜入獄,小組成員如驚弓之鳥,四下逃竄。多年後,馬濤作為異議分子流亡海外,而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友人也在隨後變幻莫測的「後知青時代」中潛泳沉浮,傷痕累累,上演了一齣「像是畸人錄,又像是英雄傳」的好戲。
※ 名家推薦
中國當代文學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陳思和(文學評論家)
像是畸人錄,又像是英雄傳,對歷史和現實具有很強的概括力。──格非(小說家)
整整一代人的安魂曲。──歐陽江河(詩人)
作者:韓少功
中國當代著名文學家、思想家。湖南長沙人。曾任《天涯》雜誌社社長、海南省作協主席、海南省文聯主席等職。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報告政府》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等,長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等,理論專著《革命後記》以及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之「傑出作家獎」、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等國內外文學獎項,作品有三十多種外文譯本。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去學校查看升學名單的公告,然後在雙槓上閒坐了一會兒,準備回家做煤球。我知道,政策規定不滿十六週歲的可繼續升學,父母身邊也可留下一名子女,我是兩條都合得上,不必下鄉當知青,被不少同學羨慕。
我似乎還能繼續坐雙槓,投射紙飛機,在上學的路上盤帶小石塊,去學校後門外的小店裡吃米粉,把酸辣湯喝得一如既往。
下雨了,我一時回不去,便在大樓裡閒逛。這時候的學校都成了旅客散盡的月臺,一本本沒有字跡的白頁書。全國大亂結束了,中學生幾乎都被趕下鄉去。到處空空蕩蕩,在走廊裡咳嗽一聲竟然回聲四起,讓人禁不住心裡發毛。白牆上到處是紅衛兵的標語殘痕。窗戶玻璃在武鬥的石塊和槍彈下所剩無幾。樓梯上的一個大窟窿標記出這裡曾為戰場─不久前的那一次,一個冒失鬼出於派爭之恨,覺得自己沒罵贏,打架也沒占上風,居然把一個手榴彈扔上教學樓。幸虧當時周圍沒人,只是把幾塊樓板炸塌了,嚇出了樓板下一窩逃命的老鼠。
我推開二○二房,我們不久前的紅衛兵司令部,但這裡已沒有大旗橫挑在窗外,沒有我熟悉的鋼板、蠟紙、油印機、漿糊桶,只剩下幾張蒙塵的桌椅,完全是匪軍潰逃後的一片狼藉。「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不知是誰臨走前在牆上塗抹下這樣的筆墨悲壯。忍不住,我又習慣性地走進二○八、二○九、三一一……門吱吱呀呀地開了,但這些地方更冷清,一張床是空的,另一張床是空的,另一張床還是空的。所有的床都只剩下裸露的床板,用木板結束一切。破窗紙在風中叭叭響。
我踢到了一個空紙盒,呼吸到夥伴們的氣息,包括女孩子們身上似香若甜的氣息─那些喜歡做鬼臉和發尖聲的姐們。
親愛的,我被你們拋棄了。
我有一種充滿了風聲和雨聲的痛感,於是回家寫詩,寫下了一些誇張的句子,決定放棄自己的升學。
是那山谷的風,
吹動了我們的紅旗;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了我們的帳篷……
這是當時一首流行歌。一代少年對遠方的想像,幾乎就是由這一類作品逐漸打造成形。遠方是什麼?遠方是手風琴聲中飄忽的草原,是油畫框中的墾荒者夕陽下歸來,是篝火與帳篷的鏡頭特寫,是雕塑般的人體側影,是慢鏡頭搖出的地平線,是高位旋轉拍攝下的兩隻白鷗滑飛,是沉默男人斜靠一臺拖拉機時的憂傷遠望……哦憂傷,憂傷太好了,太揪心了,男人的憂傷簡直就是青銅色的輝煌。
出校門時,雨還在下,仍在憂傷不已的我遇到了郭又軍,比我高五屆的紅衛兵頭。像我一樣,他有一位工傷臥床的父親,也有條件和理由不下鄉,但他還是去了,這一次是回城來接收和指導另一批同學。他忙得滿頭大汗,受人之託代購了諸多新毛巾、新面盆、新球鞋,裝了滿滿的兩個大網袋,清一色的光鮮亮眼,給我一種出門旅遊的氣氛。一對新羽毛球拍也掛在他肩頭。
「我跟你一起走。」我興沖沖地報名旅遊。
「你在那裡有女朋友?」
「沒有呵。」
「家裡沒出事吧?」
「沒有。」
「那你發什麼神經?」
「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太沒意思。」
「該升學就升學,別亂來。下鄉不是下棋,戶口一轉就不能悔棋的。」他瞪大眼,「再說辦事還得講究個組織紀律。」
又軍似乎不明白,此時的學校過於淒冷和陌生,讓人沒法待。還能上什麼課呢?Long live Chairman Mao,英語課只會教這一類政治口號,笑死人了。代數課呢,不是算糧食就是算肥料,今天是牛糞一元方程式,明天是豬糞二元方程式,已經算得教室裡糞味瀰漫。學生們都驚呼人民公社的畜生也太能拉了。
「我已經向軍代表報名了。」我興奮地告訴軍哥。
像後來有些人說的,我就這樣自投羅網青春失足,揣上介紹信和戶口材料,跟隨軍哥一同乘火車,再轉汽車,再轉馬車,在路上昏昏沉沉顛了兩天多,在嘩嘩急退的風景裡心潮起伏。我們一路上同縣招待所裡的廚師吵過架,同另一夥知青下過館子和看過電影,直到那個傍晚才抵達白馬湖─山坡上的兩排土平房。
我把一口木箱和一個背包砸在這裡,未見歡迎儀式(幾天前已經開過了),未見朋友們前來激情地跳躍和擁抱(他們早來十幾天,已累得無精打采),更沒見到旅遊營地的手風琴和篝火,倒是被一缽冷飯堵得胸口冰涼。也許是淘米時太馬虎,飯裡夾了一些沙粒。更重要的是沒有菜,只有蓋在飯上的幾顆鹹黃豆,讓我目瞪口呆,東張西望,無法下嚥。更嚴重的情況還在後面。睡覺的土房裡油燈如豆,地面高低不平,新泥牆還潮乎乎的透水。木欄窗只蒙了一塊塑膠布,被風鼓成了風帆狀,叭啦叭啦的隨風拍打。外面呼呼下大雪,瓦縫裡就零星飄入小雪,以致帳頂上擋雪的一塊油布不堪其重,半夜裡被積雪壓垮了,嚇得同床的姚大甲跳起來大叫,把同室人都叫起來緊急救災。
還不到第二天挑湖泥,我就已經後悔不迭了,就明白農村戶口是怎麼回事了。我其實不是沒有奮鬥的準備,甚至在日記裡寫下過豪言壯語,寫過「你應該」、「你必須」、「你一定」、「你將要」一類。但挑湖泥算什麼?呱唧呱唧的臭泥水算怎麼回事?犧牲,也得身姿矯健一點吧,也得頂天立地或排山倒海一點吧?一屁股坐在泥漿裡算什麼?疑似半身不遂,我以為自己站直了,走穩了,但到頭來發現一隻腳早已出了套鞋踩在汙泥裡,踩出了腳趾間泥漿的冒濺,自己還渾然不覺─這算什麼?
身子一晃,像被誰重重地推了一把,我四腳朝天倒下去,引來幾個本地農民的哈哈大笑。
「有牛肉吃囉!」
「有牛肉吃囉!」
……
我聽不懂這些話。正像他們剛才衝著我說「三個腦袋」,叫喊「補鍋的快來」,都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差一點哭了起來。我是最後一個完成定額的,天黑時分還孤零零踉蹌於工地,在冷冷的小雨中喊天不應,叫地不靈。幸好,路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逐漸變成了一個人影,變成了一個更大的人影,變成了眼鏡片和頭髮上全是泥點的軍哥。我沒聽清他說什麼,只注意到他從我肩上接過擔子時,一線鼻涕晃悠悠落在我手上。
我已經沒有力氣說一聲謝謝。
多少年後,我差不多忘了白馬湖。多少年後,我卻從手機裡突然接到軍哥上吊自殺的消息,頓覺全身發軟。當時我正乘坐長途大巴,腦子裡轟的一聲,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軍哥,軍哥,是叫郭又軍嗎?就是那一個喜歡下棋,喜歡籃球、唱歌時走音跑調的郭長子?兩年前的一次聚會上,你還同我下過棋,還嘿嘿嘿地說過笑話,還不由分說地給我加酒和灌酒,扭得我的胳膊很痛……你怎麼就這樣冷不防捅我胸口一刀,用一個電話把我的全身抽空?不,你還是個有體溫有動作的活人,還有中年大把大把的日子,不能這樣急匆匆風化而去,在我的身邊空去一塊。我要掐自己,要揪自己,要抽自己的耳光,要用菸頭燒自己的手,千萬不能讓自己忘記你,就像不讓自己在極度疲乏中入睡。對不起,如果我對你後來的事知之甚少,差不多相忘於江湖,但我至少應該記住多年前的那一線鼻涕,滑膩膩的,清亮亮的,曾飄落在我的手背─淚水奪眶而出。
我失聲痛哭起來,全然不顧司機和乘客們的驚疑,直到後排座上有人拍拍我的肩,遞來兩張紙巾。
當時白馬湖茶場有八千多畝旱土,分別劃給了四個工區共八個隊。在缺少金屬機械和柴油的情況下,兩頭不見天,摸黑出工和摸黑收工是這裡的常態。墾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漬、焚燒秸稈等,都靠肢體完成,都意味一個體力透支的過程。烈日當空之際,人們都是燒烤狀態,半灼傷狀態,汗流滾滾越過眉毛直刺眼球,很快就淹沒黑溜溜的全身,在褲腳和衣角那些地方下瀉如注,在風吹和日曬之下凝成一層層鹽粉,給衣服繪出裡三圈外三圈的各種白色圖案。
馱一身沉甸甸的鹽業收入回家,人們晃晃悠悠,找不到輕重,都像一管擠空了的牙膏皮,肚皮緊貼背脊,喉管裡早已伸出手來。男人們吃飯簡直不是吃,差不多是搬掉腦袋,把飯菜往裡面嘩啦一倒,再把腦袋裝上,互相看一下,什麼也沒發生。沒把瓦缽和筷子一併倒進肚子裡去,就已經是很不錯了。
人們的鼻子比狗還靈,空中的任何一絲氣味,哪怕是數里路以外順風飄來的一點豬油花子香,也能嗖嗖嗖地被準確捕獲,激發大家的震驚和嫉妒。
當時糧食平均畝產也就三四百斤,將其乘以全縣或全省的耕地數就能知道,肯定不夠吃,只能計畫分配。男人每頓五兩,女人每頓四兩,如此定量顯然只能填塞肚子的小小角落。如果沒有家裡的補貼,又找不到芋頭、蠶豆一類雜糧,地木耳、馬齒莧一類野食,就只能盼望紅薯了。場部給每張飯票扣一兩米,但紅薯管飽。唯一的問題,是紅薯生氣,於是腸胃運動很多,紅薯收穫季節裡總是屁聲四起,類似偷偷摸摸的宣敘調或急急風,不時攪亂大家的表情。一場嚴肅的政治批判會上,應該如期出現的憤怒或深刻,常被一些弧線音或斷續音瓦解成哄堂大笑。有經驗的主持人從此明白,在紅薯收穫季節裡不宜聚眾(比如開會),不宜激動(比如喊口號),階級鬥爭還是少搞點好。
這就不難理解,人們在工地上經常談到吃。吃的對象、方法、場景、過程、體會一次次進入眾人七嘴八舌的記憶總複習。不,應該說在剛吃過飯的一段,比如上午十點以前,腸胃還有所著落和依附,人們還是可以談一些高雅話題,照顧一下上層建築,比如知青們背記全世界的國名,背記圓周率或平方表,背記一些電影裡的經典臺詞……來自《列寧在十月》《南征北戰》《賣花姑娘》《廣闊的地平線》什麼的。但到了腹中漸空之時,「看在黨國的分上」一類不好笑了,「讓列寧同志先走」一類也不好玩了,腸胃開始主宰思維。從北京湯包到陝西泡饃,從廣州河粉到南京烤鴨……知青們談得最多的是以往的味覺經驗,包括紅衛兵大串聯時見識過的各地美食。關於「什麼時候最幸福」的心得共識,肯定不是什麼大雪天躲在被窩裡,不是什麼內急時搶到了廁位,而是餓得眼珠子發綠時一口咬個豬肘子。
操!吃了那一口,挨槍斃也值呵。
這一天,我沒留意時間已經越過危險的上午十點,仍在吹噓自己的腹肌。但大甲把我的肚皮仔細審查,絕不容許我用四個肉塊冒充八個肉塊,也不容許肥肉冒充肌肉。
「你也肯定沒有一百一。」他說。
「怎麼沒有?我前幾天還秤過。」
「你秤的時候,肯定喝足了水。」
「還憋了三天屎尿吧?」
旁人開始起鬨。賭!賭!一定要賭!……這使我奇怪,體重這事有什麼好爭的?爭贏了如何?沒爭贏又如何?直到大甲高高興興在地上拍出幾張飯票,我才恍然大悟:陰謀原來在這裡。
關於要不要刮去鞋底的泥塊,關於要不要摘下帽子和脫下棉衣,關於要不要撒完尿再上秤……我們爭議了好久。爭到最無聊時,大甲居然說我頭髮太多,蓄意欺騙黨和人民,因此必須減除毛重半斤。看看,半斤毛重,心思夠狠毒吧?總之,在他們花樣百出惡意昭昭的聯手陷害下,我從秤鉤上跳下來,聽到他們一陣歡呼,眼睜睜地看著八張飯票被大甲奪走,然後給幫凶們一一分發。
這是不是下流無恥,我不想控訴。我只是第二天上工時再下戰表:「公用鱉,我們比一比認繁體字。賭十張飯票,一張票三個字。」
「那不行。要比就比俯臥撐。」
「比投籃?標準距離,一人十個球。」
「你想反攻倒算?好,老子同情你,給你這個機會。這樣吧,你當大家的面吃一塊死人骨頭。」
他指了指身邊一堆白花花的碎片,是大家開荒時刨出來的。
我掂了掂一片碎骨,覺得陰氣襲人,汙濁發霉,有一種鹹魚味,但我嘴上還得硬。「十張飯票太少了。」
「你不敢吃就是不敢吃。」
「我腦膜炎?你要我吃我就吃?」
「我賭二十張!」
「我今天沒興趣……」
「二十五!」
其他人覺得有戲可看了,圍上前來,七嘴八舌,手舞足蹈,大加評點或挑唆,使大甲更為得意地把賭注一再加碼。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最後漲停在五十─如此驚心動魄的豪賭已讓我呼吸粗重。
五十是什麼意思?五十就是五十缽白花花米飯,意味著你狼吞虎嚥時的暈眩,你大快朵頤時的陶醉,還有撫摸肚皮時的腦子一片空白。想一想吧,至少在很多日子裡,你活得出人頭地,光彩照人,活脫脫就是當今皇上,不必再對食堂裡的曹麻子諂笑,讓他的鐵勺給你多抖落幾顆黃豆;也不必捶打鄰居的房門,對屋內的豬油味賊心不死抓肝撓肺;更不必為了爭搶一個生蘿蔔,與這個或那個鬥出一身汗。
生死抉擇,成王敗寇,翻身農奴得解放,不就在此拚嗎?我抹了一把臉,大聲說:「有什麼了不起?飯票拿來!」
他們被鎮住了,好一陣沉默。
我清點飯票,確認賭資無誤,然後旋旋腰,壓壓腿,捏一捏喉嚨,咧一咧牙口,把自己當作出場前的運動員。我閉上眼,想一想捨身炸碉堡的英雄,想一想捨身堵槍眼的英雄,過一遍電影裡諸多動人形象,在精神上也做好準備。最後,我用衣角細細拭去一塊片骨上的霉汙泥跡,兩眼緊閉,大喊了一聲:
「毛主席萬歲─」
一次深呼吸之後,我咔哧咔哧地大嚼猛咬,沒覺出就義是什麼味,也不敢去想就義是什麼味,直到胃裡突然一陣惡湧,眼看就要湧上口腔,像高壓水槍一樣把嘴裡的骨渣噴射出去,這才拔腿狂奔,躥到附近的小溪旁一頭撲下去,在那裡拚命嘔吐和洗漱─逃躥前當然沒忘記一把抓走地上所有的飯票。
從這一刻起,皇上的幸福令人陶醉,攥緊在手中的一沓飯票簡直是鎮國玉璽。晚上,隊長買豬娃回來了。隊長姓梁,綽號「秀佬」和「秀鴨婆」,不知有什麼來歷。他聽說此事,覺得問題嚴重而且形勢危急,立即把全隊人召集在地坪,沒顧得點上一盞油燈,就在黑糊糊的一圈人影裡開罵:
「連先人都不放過呵?什麼人呢,就不怕遭雷打?也不怕吃得嘴巴裡生疔?就不怕爛腸子爛肚?就不怕你婆娘以後生個娃仔沒屁眼?」
黑暗中的責罵聲在繼續:「陶小布,你看你,長得十七八九二十一二三四歲了,還像隻三腳貓,不上正版!」
這也太誇張了吧?一口氣滑出七八個數,卯足了勁給我揠苗助長,怎麼不一口氣把我拔成一個老前輩?
「你鋤死了花生苗,我還沒說你。你一鋤頭下去,就少了半斤花生,明白不?你是個枯臠心,打牛─是你那樣打的?你爹媽是那樣打牛的?你爹媽是那樣教你打牛的?你吃飯,牠吃草。你睡床,牠睡地。你跟牠有仇呵?」
這話不但離題,還有點費解─他似乎不知道城裡沒有牛。
其他農民興高采烈,會後一再點頭哈腰笑臉逢迎,爭相找我借飯票,又忍不住好奇地打聽:那骨頭到底是什麼味?是不是有點酸?是不是有點鹹或者澀?年紀稍長的幾個,問過以後還心重,還嘟囔,看我的目光不無異樣。我喝過水的杯子,他們絕不再沾。我用過的臉盆,他們絕不再碰。到了深夜,同房的一個老頭從噩夢中驚醒,大喊大叫,滿頭大汗,找到梁隊長強烈要求換房,說他情願睡牛欄,也不同啃屍鬼同住一窩。只有食堂裡的曹麻子好像很欣賞我:「小子,你膽大。以後吃爛肉算你的。」
他沒解釋「爛肉」是什麼。
作為一種懲罰,我和大甲都被梁隊長勒令去山裡買竹。這是一種重活,得挑擔子行走七十多里山路,不死也要脫層皮的。由於沒拿到竹木砍伐指標,雖是給集體辦事,但也算違規違法,只能賊一樣晝伏夜行以求躲過沿途檢查站那些關卡。我們這次去又遇上大雨,還沒趕到產竹地,便在路邊一位木匠家避雨,吃光了隨身所帶的幾斤米,不知道接下來兩頓飯的著落在哪裡。
木匠是做棺材的。工房裡擺了幾口剛上過漆的胖大傢伙,有木料味和油漆味,黑幽幽的陰氣襲人。有時棺材板會無端發出炸裂之聲,大概是板材乾燥後變形所致,足令我們心驚肉跳。大甲喜歡這種陰森的布景和聲效,一定要在這裡睡覺,一定要在這裡掌燈打牌,而且老是眉飛色舞。「喂,你後面的棺材裡怎麼伸出了一隻手?」
一個綽號「光洋」的說:「大甲,你自己後面有一張女人的臉!」
「哈,是你的相好吧?來偷看我的牌?」
「真的,你回頭看看,看看麼。真的有一張大白臉,抹了口紅,眼角流血,舌頭尺把長,牙齒綠幽幽,哎呀呀我怕……」
我用一根食指封嘴,「別鬧。好像有動靜。」
我們屏住呼吸,確實聽到了什麼。但豎起耳朵再往深裡聽,能聽到窗外下雨,樹梢在搖擺,溪流轟鳴聲膨脹,主人在隔壁的咳嗽有一下沒一下……但這些都不關棺材什麼事。直到一張木門突然咣噹震響,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才嚇出一片齊聲驚叫。
原來是一陣風吹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