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喪權 辱國出賣 羞恥
不足以形容人吃人的亂世
光榮 黑暗 罪惡 賞罰
歷史吞噬掉他們!
中國、日本、朝鮮、蘇聯……人
在飢餓與渴死的土地上
考驗人性的善良與墮落
黑土地上的人
黑土地上的蒼痍和苦痛
故事由他們自己來說
魯迅文學獎 茅盾文學獎
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等得主──遲子建
繼得獎小說《白雪烏鴉》後
以《滿洲國》重建東北滿洲歷史的扛鼎巨作
1932年,日本占據中國東北三省,建立滿洲國政權,
扶植清朝遜帝愛新覺羅‧溥儀為皇帝,年號「康德」。
1945年,日本遭受到美國原子彈轟擊,蘇聯紅軍偷襲駐守滿洲國的關東軍和滿洲國軍,
日本戰敗;溥儀在通化臨江縣大栗子溝舉行退位儀式,滿洲國正式滅亡。
中國當代重要小說家遲子建的長篇小說《滿洲國》以時間為線索,
從滿洲國的粉墨登場,到它的壽終正寢,
描繪出令中國人刻骨銘心的大時代,
展現當時東北社會各個層面的日常生活。
14年的歷史,以戰爭中的人性為切入點,演繹那段淪陷期歲月中的故事。在《滿洲國》中,遲子建搭建了多座歷史舞台,例如奉天的當鋪、新京的雜貨鋪、哈爾濱的餐館等,下層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悲歡離合,黑土地的風土人情;上至溥儀、婉容、李玉琴,皇宮貴族,日本間諜,下至漢奸走卒、土匪特務、商人、販夫、農民、乞丐、妓女。
遲子建的《滿洲國》寫出了中國歷史上特殊的歷史時期,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黑土地的風土人情;中國人受欺凌受奴役、各式各樣的抵抗的歷史。小說結構恢弘、人物眾多。十餘個主要人物,每個人都有獨立的命運線索,彼此之間又互有交叉。從不知名的小村落到龐大的「滿洲國」,從個人命運到東北大地上的芸芸眾生,小說中人的命運從這裡開始,也從這裡結束。
《滿洲國》下冊共分七章,從第八章的1939年(民國二十八年 昭和十四年 康德六年)開始寫起,至第十四章的1945年(民國三十四年 昭和二十年 康德十二年)收束。
作者:遲子建
1964年元宵節出生於漠河。1984年畢業於大興安嶺師範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畢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有七十餘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4卷、《遲子建中篇小說集》5卷、《遲子建短篇小說集》4卷以及3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曾獲得第1、第2、第4屆魯迅文學獎,第7屆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勵。作品有英、法、日、義、韓等海外譯本。
跋一
翻開《滿洲國》的手寫稿,在第一本的第一頁上,我看見了當時標記的寫作日期: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二日。
記得那天花去了整整一個白天,才寫下並且確定了《滿洲國》的開頭:「吉來一旦不上私塾,就會跟著爺爺上街彈棉花,這是最令王金堂頭疼的事了。把他領出去容易,帶回來難。吉來幾乎是對街上所有的鋪子都感興趣,一會兒去點心鋪子了,一會兒又去乾果店了,一會兒又笑嘻嘻地從暢春坊溜出來了。」
我覺得找到了《滿洲國》的敘述基調和語言感覺。雖然那一天只寫了幾百字的開頭,可卻覺得無限充實。傍晚散步時看著暮色溫柔的街景,有一種特別的感動。
追溯《滿洲國》的寫作動機,那還是十二年前在北京魯迅文學院求學期間萌生的。不過那時我對這一段特殊的歷史所知甚少,那種動機只能是一種想法,很快就被其他的寫作淹沒和沖淡了。一九九年我畢業回到哈爾濱,擁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終於可以安定而踏實地讀書和寫作了。這時《滿洲國》的寫作念頭又不可遏止地浮現出來。同年底,我到日本訪問,在東京,有天晚宴結束後,有一位兩鬢蒼蒼的日本老人突然走到我面前,他講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從滿洲國來?」我當時有一種蒙羞的感覺,因為滿洲國的歷史已經結束半個多世紀了,而那段歷史對東北人民來講又是苦難的歷史。這位老人在三十年代來過東北,當時是一家新聞通訊社的記者,他向我了解如今的東北的情況,表達了想再來看看的願望,這對我是一種震動。我想起了東北一些老人在憶起舊事時常常要說的那句話:「滿洲國那時候……」這段歷史何以給中日人民留下的烙印如此深刻?歸國後我開始去省圖書館查閱相關資料,做了一些筆記。然而圖書館資料有限,《滿洲國》在我心中只是一個雛形,覺得動筆寫它為時尚早。在接下來的七年時間裡,我著力進行一些中短篇的寫作,從這種寫作中獲得了文字的鍛鍊,同時,仍然注意搜集《滿洲國》的歷史資料,這裡既有從圖書館複印來的,也有從書店購置的,更寶貴的是從一些舊書攤尋到的。到了一九九八年,我覺得《滿洲國》的意象在我心中愈來愈豐滿,創作的衝動已經出現,於是又集中做了兩個月的資料,到了四月迎春初放之時,便開始了寫作。
從一九九八年四月動筆,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底寫畢,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期間除了世界盃足球賽期間我中斷了寫作外,基本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滿洲國》上。寫作帶給人精神的那種愉悅與給身心所造成的疲憊自不待言。在這期間,由於我結婚後與丈夫兩地分居,所以常常是提著資料和手稿奔波在哈爾濱與故鄉之間。在哈爾濱每天寫作之後,無論什麼天氣,總要堅持在晚飯後的黃昏散散步。有時累得或懶得不想做飯了,就花錢到餐館吃現成的。而在故鄉,我的窗外就是山巒、河流和草灘,夏季時推開窗戶,清冽的空氣就會飄蕩在室內,你能嗅到花香、草香和河水的氣息,雞鳴狗吠的聲音也不絕於耳。記得去年陰曆七月十五的夜晚,我站在窗前向下一望,只見那河流被月亮映照得煥發著勃勃金光,感覺那河上的月光似在燃燒,這夜景實在美得驚心動魄。這種寂靜而風景優美的寫作環境,使《滿洲國》的寫作一直顯得比較悠徐從容,不急不躁,以至脫稿之後,當我把稿子整理出來,發現它已有六十多萬字,著實嚇了我一跳。
一部我傾注了巨大熱情的長篇寫完了,它是否成功,有待讀者的評判和時間的驗證。對我而言,心中滿落著《滿洲國》燃燒後落下的灰燼,這灰燼蒼涼而苦澀,一如我遠離故鄉時的情愫。
二○○○年四月十八日,大興安嶺仍在飄雪。前些天北京和華北一帶沙塵暴肆虐之時,這裡卻是風清雲白、積雪消融的明媚風光。如今殘雪仍存,雪又飄飄灑灑地來了。窗外是一派蒼茫的景象了。我記得在哈爾濱寫完《滿洲國》的那個傍晚,是初冬時令,我獨自到餐館叫了兩個菜和一瓶酒,一邊吃喝一邊望窗外燈紅酒綠的夜景。待我走出餐館,發現天在落雪,雪花溫柔而涼爽地撫摩著我的臉,使我有要流淚的欲望。今天我在遙遠的故鄉寫這篇後記,望著窗外那大片大片飄揚著的雪花,望著已經模糊了的山、樹和河流,也有一種要流淚的欲望。我喜歡雪,不管我晚年時身在何方,都會溫暖而疼痛地遙憶著故鄉。願我歲暮時的白髮和那一摞摞寫作的紙片能化成一帶雪花,飄向這裡。
第八章
一九三九年
民國二十八年 昭和十四年 康德六年
一
爐子上的水開了好一會兒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咣啷咣啷直響,楊三娘卻依然盤腿坐在炕上用掏耳勺來剜指甲裡的泥。楊三娘非常邋遢,即使過年了也不洗一回澡,她身上總有一股酸臭氣。她清理個人衛生的工具是一個銀質掏耳勺,一端是尖的,另一端則是個米粒般大的小勺。隔上一兩個月,她就會坐在炕沿上清理一回。先掏耳朵,將黃乎乎的耳屎掏在褲子上,仔細看看,就像打量金子一樣專注。然後又用尖的那頭摳指甲裡的黑泥。她平素不剪指甲,指甲養得很長,裡面藏著的泥多得似乎能容一條蚯蚓在裡面爬來爬去。弄過指甲,她又把掏耳勺伸向鼻孔,左右旋轉著弄出黏糊糊的鼻涕戛巴兒,這樣她褲子上就星星點點地沾了不少髒東西。楊三娘這時將掏耳勺往頭髮裡一插,伸腿下了炕,三下兩下就把髒東西拍落了。之後她便用掏耳勺刷刷地劃頭皮,直到白花花的頭皮屑像雪花一樣飄落下來。她的清潔自身的衛生行動也就暫告結束。楊三娘每每這樣折騰一回,都顯得精神氣兒十足,她大聲咳嗽幾聲,用亢奮的聲調與人說話,彷彿脫胎換骨了似的。
楊浩坐在一堆黃裱紙中給馬涼的兒子馬林做彈弓和書包。馬林臘月十七死了,死時瘦得像根野蒿,誰見了都落淚。吳老冒那些自稱打海上運來的藥也沒能挽留他的生命。馬林死前的一週更加駭人地能吃,恨不能一口吞下一鍋的糧食。喝水也甚為嚇人,一瓢接一瓢地灌,卻仍是害渴。這邊水剛落肚,那邊尿水就出來了,愁得馬涼天天在村路上晃蕩,不敢回家看這情景。總幻想著他遊蕩幾圈回家後,馬林會奇蹟般地痊癒了。馬林死時並不是用棺材下葬的,而是用炕蓆裹著埋了。馬涼聲稱兒子未成年,是童子,不應當成大人來發送。但是村裡人都明白,馬涼因為兒子生病,家裡窮得叮噹響,哪兒有錢給他買棺材呢?楊三爺為此氣急敗壞地罵馬涼心腸毒辣,對親生兒子如此輕薄,實在令人寒心。誰都明白,他是由於棺材沒能賣出去而心生憤懣。楊三爺還特意讓賣油郎去馬涼家遊說,說是馬林本來就可憐,入土後如果混不上副棺材,在那邊就沒有房子住,只能露宿荒郊野外,連個媳婦都說不上了。馬涼卻說人死如燈滅,他管不了陰界的事,一切都靠兒子自己去修行了。賣油郎的遊說最終失敗了,楊三爺只能自認財運不濟,遇見馬涼連招呼也不打了。
馬涼不惟沒給兒子買副棺材,就是紙牛紙馬的也沒捨得買。這回給馬涼弄書包和彈弓的,還是欒老四。因為老婆的死,他說話顛三倒四的,而且愛忘事。他夜夜做夢,夢的都是已故的人。那些魂靈也不大體恤他,今天要這個,明天要那個,欒老四一天到晚往棺材鋪子跑,快把那兒的門檻給踢破了。兩年來楊浩給他做過形形色色的東西,普通的如衣裳、鞋襪、碗筷、燈盞,細緻的如菸斗、梳子、筆和花瓶。楊三爺因而很樂意和他交往,欒老四總是往棺材鋪子送現錢。死的人少,就只有賺紙花生意的錢了。為此,欒老四幾乎是把家底都折騰空了。他整日面色青黃地抽搐著臉,手指也哆哆嗦嗦的,嘴裡老是嘟噥不休,說些什麼,別人聽不清楚,他自己也是糊塗的。你若問他:「老四,你說什麼呢?」欒老四就茫然地摀一下嘴說:「我沒說什麼呀。」神態很悽惶。他種的地由於侍弄不精心,收成一直不好。欒喜梅為此不知哭過多少回,勸父親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管死人的事情了。本來她是愛媽媽的,但父親的舉動卻使她恨母親了。她不止一次在夜深時對著黑洞洞的曠野跟母親說:「妳死了享福去了,我們活著的人多遭罪啊。妳就不要鬧爸爸了,他一天到晚往棺材鋪子跑,家裡的日子都沒法過了。」每說至此,欒喜梅都要傷心地哭一場。馬林死後,欒喜梅一直沒出家門,就是春節時也沒見她到雜貨鋪買棉花糖。往年的大年三十,她肯定要到那裡給弟妹買上幾塊棉花糖的。初五時楊浩在街上看見了欒喜梅的弟弟,他穿得破破爛爛的,在撿雜貨鋪門前的糖紙。撿起後貪婪而飛快地吮一下糖紙,看得楊浩心直哆嗦。可惜他當時手頭沒錢,沒法給那孩子買幾塊糖。
欒老四昨天下午來棺材鋪子時氣喘吁吁的,進屋後楊三爺讓他去爐前烤烤火,他佝僂著身子打著寒戰湊過去。楊浩見他把手伸向火爐時劇烈哆嗦了一下。他跟楊三爺說,這回他要給馬林弄個書包和彈弓。馬林昨夜裡找他,說是沒上夠學,想去讀書,可沒有書包。還說那裡鳥太多,他老是睡不好覺,一閉眼睛鳥就往他身上撲,弄得身上全是鳥糞,得弄個彈弓對付牠們。楊三爺一聽便來了精神,他振振有詞地說:「為什麼鳥會往他身上撲?還不是因為走時沒混上個屋子,天天待在外面,別說是鳥啊,虎啊豹啊狼啊的都得惦記著他!怪誰?怪就怪那個摳門兒的馬涼,親生兒子死了,連副棺材也不捨得買,這下好了,那孩子在那裡受罪了不是?」楊三爺說得唾沫星子四濺,看上去神采飛揚的。他對欒老四說:「這話你應該過給馬涼,讓他心裡知道知道,別你這裡好心好意給他兒子送東西,他那裡還不知道,這種不領情的事咱不能做!」接著,楊三爺又小聲說:「你跟馬涼說,他現在悔過還來得及。那孩子死了還不到一個月,這時節屍首凍著,新鮮著呢,重新買副棺材把他殮了,他也就不出來鬧人了。到時我把棺材給他便宜著點,也算我積點陰德!」欒老四支支吾吾著,並沒有表示要去動員馬涼買棺材。他的思維還停頓在馬林身上。他有氣無力地說:「馬林朝我要東西,合該我是欠他的。他和喜梅好,臨死前有兩次來找喜梅,我不讓他見,擋他在門外了。那孩子眼巴巴地看著我,真是可憐哇。我也真是的,明知道他活不長了,還讓他不開心,真是造了大孽!我該讓他見喜梅的,不就是說說話嗎,又能怎麼呢?傷不著她皮動不著她肉,我真是太自私了。」楊浩沒有與顧客拉家常的習慣,這次卻忍不住插言了:「馬林死了,你們家喜梅哭沒哭?」欒老四微微抬起頭,散漫地打量了一下楊浩,說:「我也覺著奇怪,我跟她說馬林死了,她倒是笑了笑,好像她不把他放在心上似的。可是打馬林死後,她就不出門了,往年過年時她都去雜貨店給她弟她妹買棉花糖,今年我吩咐她好幾次,她去都不去。」楊浩沒再說什麼,因為再過五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村裡像他一般大的孩子攛掇著要進城看大秧歌去,他想讓欒喜梅也去。欒老四最後囁嚅著跟楊三爺說,他窮得要揭不開鍋了,把過日子的錢都花在棺材鋪子了,問能不能給他賒幾回帳?楊三爺一瞪眼睛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我這也是小本生意。再者說了,你打聽打聽去,誰跟棺材鋪子賒過帳?賒帳屬於心不誠,死鬼會怪罪你的!」嚇得欒老四抖了一下,差點倒在爐子上。
楊浩專心致志地疊彈弓的柄。他聽見壺蓋叫個不休,心想楊三娘不知又在幹什麼,怎麼不把水挪下來?這麼燒下去,這水一定被熬得又老又澀,硬得無法喝了。楊三爺到雜貨鋪打牌去了,正月裡他愛玩上幾回,說是忙了一年,該清閒一下了。楊浩放下手中的活兒,起身走到屋外的灶房去挪水壺。鐵皮壺把已燒得燙手,不得已只好用抹布墊著取下來。飛快地掀開一看,一壺水被熬得只剩小半壺了。壺裡滿是水鏽,早就該清理了。那些水鏽結成了暗紅的硬痂,就像柿子皮一樣。這時楊三娘走進灶房,她高聲大氣地說:「壺沒燒乾吧?」楊浩沒吭聲,讓她自己去看。楊三娘貓腰時被壺裡蒸發的熱氣熏了一下眼睛,她煞有介事地「唉喲」一聲,說:「連你個鬼哈氣也知道欺負女人!」聽她洪亮的語音,楊浩知道她剛用掏耳勺打掃了一番自己。楊浩想自己真是欠手,不該幫她來拿水壺的,省得聽她一驚一乍地嘮叨。
楊浩回到鋪子裡接著做活。冬日的陽光很疲憊地從混濁的玻璃窗投射進來,室內的光線並不很充足。雖然才過午,卻給人一種黃昏的感覺。這時節戶外寸草不生,骯髒的雪東一塊西一塊地散布著,好像大地打了無數補丁。自前年開始,日本人開始到村子裡招工,說是吃饅頭和白米,住有火炕的屋子,活兒很輕,不過蓋蓋房子而已。招工時說是要年滿十八的壯勞力,但有的十四五歲的孩子也被領走了。據楊三爺說,出去的人都去煤礦下小煤窯了,天天在潮濕的井下作業,吃不飽穿不暖,還常挨打。然而有不少人還是禁不住誘惑去了,在村子裡生活也實在太艱難了。楊浩有時頂撞了楊三爺,他就會拍著胸脯說:「我收留你,夠不夠仁義?你原本一個小要飯的,吃不上穿不上的,不是我楊三爺心眼兒好,你早沒命了!我不讓你喊我爹,不等於我不把你當兒子待!哪有兒子不服爹的!」楊浩只能忍氣吞聲地不聲不響了。楊三爺還說,日本人在村子裡誰家的勞力都敢抓,但別想動他楊三爺一根毫毛,你楊浩就跟著沾光吧!楊浩確實也怕被招了工去,他個子一年年高了,身體也逐漸強壯了,確實是個好勞力了。雖然未滿十八歲,但看上去卻像個二十歲的人了。為此楊浩對自己飛快生長的身體提心吊膽的,惟恐被強行招走。有一段風聞招工的要來了,他就足不出戶,把自己陷在一堆堆黃紙中做活。每年臘月時,只要小年一過,楊浩就擇一個楊三爺不在家的晚上,悄悄帶著火柴和紙錢到村外的曠野上給已逝的親人燒紙。這時他會把自己一年來的情況告訴給家人。看著紙錢一點點地化為灰燼,楊浩站在空盪而黑暗的曠野上更覺孤單,此時他總要透徹地哭上一場。每每回到棺材鋪子,楊三娘見他紅著眼,就問:「誰欺負你了?」楊浩帶著哭音說:「沒有。天冷,快把我凍透了。」楊三娘便幸災樂禍地說:「活該呀,大黑的夜,你非要出門,撞著鬼了吧?鬼沒剝了你的皮算你命好!」她對待楊浩總是惡語相加,楊浩習以為常了,也不反感,撇下她忙自己的活兒去了。為了使彈弓的柄結實耐用,楊浩特意把紙裡裹了兩條木棍。他想約欒喜梅出去,因而覺得對不起馬林,為他做東西就帶了某種愧疚。他不知道怎麼跟欒喜梅張這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