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沿港口出入飛行的海鷗,常在海上的岩礁附近,成群鳴噪。聰明點的航海人,可因此而避免觸礁的危險。觸礁?他倆以為要「同舟共濟」一輩子的婚姻之船,是因此而觸礁的嗎?
鹽巴又想起中午那場嚇出尿來的惡夢:冰塊越溶越小、越溶越小……怕被裁員的恐懼,老是陰魂不散地纏著他。在日本造的這艘331號船,十二月完工之後,他又成了無業遊民──將何去何從呢?
桂花對他很不諒解,第二天乾脆……
──水軍海峽
有時候,在國外,你替另外的公司談船價、談安裝哪一類船用機器,我就蒐集我的寫作材料。
一九九三年,我們一家三口在日本包計程車從住處到沙勿略堂所在的山口縣(Yamaguchi),沿著人煙稀少、陌生路上彎過來、扭過去的翻山越嶺時,看到車窗外詩畫般好美的、霧霧白白的細雪紛飛──車上有你、有JJ,是一種很深很滿足的幸福感吧,我竟暗地裡掉下幾滴喜悅、感恩、濕濕鹹鹹滑入口中的淚水……那是天主恩賜的「喜淚」啊,可惜我卻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山口縣的火車站出口處……
──長崎‧山口的愛與死
作者:許台英
父母從南京隨陸軍八○二總醫院遷台後,出生於高雄市六合路,五歲父親過世,逐漸開始追尋對人及生命的疑惑與答案。
台北市立師院(前身)美術科畢業、美國舊金山大學神學研究所肄業。台視及中影基本編劇並曾編導許多電視、電影、舞台劇本。對於讀詩、讀人、畫山水畫、彈古箏、讀聖經、默觀祈禱、蒐集聖像、看電影、寫劇本及博物館學、思想史(禪宗、繪畫、哲學)、藝術史社會及人類學……都很著迷,但無一精通,卻又能在塵世的充軍之旅自得其樂。
曾獲聯合報一九八一年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推薦獎及一九八六年中國文藝獎章(小說類)、高雄市文藝獎(編導類)。曾任台北「耕莘文教基金會」董事兼發起人、耕莘寫作班班主任、教師、編輯等職務。曾任教於師大、輔大(國語中心)、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講師(文學與兩性關係、現代小說欣賞與創作)。
著有《歲修》(聯經)、《茨冠花》(洪範)、《水軍海峽》(聯經)、《人生放異彩》、《寄給恩平修女的六封書信》(聯經)《憐蛾不點燈》(聯合文學)等中、短篇小說集。
繪者:關婷勻
水軍海峽
寫給奧斯定‧H的情書(系列之一)
──長崎‧ 山口的愛與死
名家推介
後記
附錄 許台英歷年作品
作者簡介
「七十三年度聯合報副刊中篇小說獎評審推荐」:「同得第二高分的是《水軍海峽》和《樁哥》。令人難忘的《水軍海峽》書中主角顏仲跋雖是一個流落海外的造船工人,他到日本做工,是為了尋找被日本人拐走的妻與子。顏仲跋是個感覺敏銳的人,用詩人的情懷感傷自身的困境,也用一雙鷹眼環視一切。這是一本難得的、充滿了陽剛之氣的作品,題材、背景都有獨特的價值。」
──齊邦媛教授(台大外文系教授)
〈論許台英《水軍海峽》的危機意識〉
兼論觀念小說的成功因素:
一本小說之是否「偉大」,不僅僅是「修辭」與「技巧」問題;尤其重要的是:作者的世界觀是否廣闊、正確、而且卓越。這些年來,許多小說呈現的,常只是個人的悲歡離合,一方小小的天地;而《水軍海峽》卻以其激昂雄辯,迫使我們去正視遼闊而充滿危機的當前世界……
──黃慶萱教授(師大中文研究所教授)
鹽巴又羞又氣、恨不得當場摑她一記耳光:「上班時間,妳來談家務事?那麼多熟人在看笑話,妳……」
船塢現場又熱又吵,堆滿了冷硬乏味的繩索、鋼板、機器……見有女人走來,工人們不約而同都以她為焦點,讓受罪的眼睛輕鬆一下、甚至於想入非非一番。兩人都火冒三丈地拉扯了一會兒,鹽巴受不了被她出洋相的尷尬,終於丟下她、扭頭就爬回鷹架上去。一起賣命的工人們,哈哈地大聲取笑他:
「喂,天氣太熱,你老婆看了心疼,叫你到她西餐廳去喝可樂,怎麼不去呀?你拿飲料可以賴帳,多偷幾罐來請請客!去呀……」有人還拿扳手拱他、搔他的癢,他恨不能一腳把對方踢下鷹架、讓他摔個粉身碎骨。不行,他不能因為跟同事起衝突而砸掉飯碗。他死命咬住下唇,忍耐著、不許自己遷怒反擊。在那一瞬間,他才意識到,久未細看的桂花,居然瘦得那麼厲害。他從馬戲團小丑走鋼索似的高空朝下俯瞰:桂花纖弱的身影,正朝西餐廳那兒愈變愈小愈模糊……「桂花,我正因為愛妳、愛孩子、愛這個家,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妳為什麼總要杞人憂天?」多少次,鹽巴在心底默默地吶喊著。他嘗過太多次失業的苦悶,說什麼也不願再掉進那可怕的黑色深淵。搭鷹架雖然危險,但是一組人在傳遞工具材料和操作時,非合作不可。忙就一起忙、閒了一塊兒休息。不像在其他單位,有些正式工光會喝茶、看報,老欺侮他們臨時工,一有事就頤指氣使地踢給鹽巴他們去幹。他討厭那種被歧視的不公平──就像他被日本關東軍所蹂躪的黑色童年。呸!我顏仲跋哪點比你們正式工差?身高一七九、體重六十七,身強力壯、風度翩翩,能詩能畫又肯吃苦耐勞。求學時雖然不肯用功、好歹卻也混了個高中畢業。現在懊悔也遲了!跟他小學、初中都同班的邱三元,因為唸完了大學,薪水高他好幾倍──人比人氣死人。他三十多歲以後,每天晚上還坐渡船到對岸的海專夜校唸了兩年。可惜被一場大病害得中途輟學,復原之後就娶了桂花。船廠正式工要「職訓班」畢業的,等他有了家累再想去受訓,年齡卻已經超過了。
鹽巴覺得屁股坐得有點發麻,站起身來抖抖腿,便順著曲折優美的海岸線,踽踽獨行。異國的黃昏,孑然一身目睹著日落西山的蒼茫,情何以堪?一大群麻雀,吱吱喳喳從他頭上掠過,往牠們棲息的樹林子飛回去。麻雀覓食累了一天,總還有個可歸可聚的枝頭歇歇──他呢?再累再寂寞,闔家團聚、共享天倫的奢望,真的遙遙無期嗎?桂花,妳要離家出走,是妳的自由;妳憑什麼把我們顏家的命根子中中也一塊兒帶走?妳捨不得孩子,難道孩子的爸爸和奶奶,就捨得嗎?
中中這白白的胖小子,手上腿上的肉團擠成一節一節的,嫩得像要滴水。失蹤之前,中中才八個多月,整天在地板上滿屋子亂爬。一爬,那兩片小屁股就忽左忽右地扭擺著,從客廳爬到臥室、臥室爬到廚房,連廁所都傻里呱嘰往裡頭直爬。桂花坐沒兩下就得抓小雞似的,把她兒子給拎回安全的地方,擺下來讓他重頭爬起。如今,午夜夢迴,一想到兒子那可愛的、一扭一扭的小屁股,鹽巴就會黯然落淚。盡想這些幹嘛呢?翹首問蒼天,蒼天無語……鹽巴甩甩頭,渴望能抖落些惱人的記憶──人如果有根魔杖,隨時能把「想要遺忘」的人或事,驅逐得一乾二淨,該有多好?千里迢迢追到日本來找他們母子,簡直就是大海撈針,談何容易?他在寮裡看過,日本有個電視節目,就專門替人找尋失散多年的親友,當眾相擁而泣。他能去找他們幫忙嗎?說你們日本有個壞蛋男人、拐走我太太?
日出日落,使他心底翻騰的哀痛,只徒然與日俱增而已。一輪橙紅的夕陽,正從他們辦公廳背後的山頭,緩緩下沉。迤邐天邊的雲彩,被殘照映現成一片朱紅。燃燒的晚霞,倒映在油亮的水面,把海水染成絢爛的金黃色。水中的落日,被浮動的波紋分割成細碎的白玻璃珠,閃閃發光,極為耀眼。
距離海岸約五百公尺的地方,築了一道長長的防波堤。堤防下面堆積的是有稜有角的黑色規則型岩石;上半部全是灰白色的水泥地,遠看像臥了一條彎曲的白蛇。堤防上了釣魚的大人小孩,人手一竿,其樂融融。這激流地帶的魚兒,因為要跟海水的衝擊性不斷搏鬥,而練就一身極富彈性的、細膩肥美的魚肉,遠近馳名。
堤防外面,日夜航行著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尤其「瀨戶內海夜航」的景致,更是日本的觀光勝地。鹽巴初來的那天夜晚,就被航程的淒迷、列島的燈光、星月的皎潔,陶醉得詩興大發。防波堤所呵護的臂灣裡,停泊了幾十艘馬達小艇,覆以白色帆布當棚頂。這一帶稀落落的住戶,倒沒什麼專業的漁民。這些小艇幾乎等於台灣人民家裡的代步腳踏車一樣便宜而又普遍,只供下班後的休閒之用。禮拜天或黃昏,與朋友、家人共乘一艘小艇,開到堤防外面的內海水域,邊玩邊釣,也能弄它個幾十條魚,回家當佐膳,既營養又省錢。
對面馬路上,走來一隊越南人。想必是剛才在辦公廳學日本話的那些人和同伴們──看來都像是可憐兮兮的喪家之犬,有的抬電視、有的抬冰箱、有的一個人在雙肩上扛兩部腳踏車,全是破舊不堪的廢棄品。鹽巴心想:
老天,到市區有七公里路,這些瘦巴巴的越共船員,居然來回徒步一、兩小時,只為搶購這些舊貨?而且還能扛著走回來?也許是受到膚色、頭髮、血緣相近的影響,鹽巴佇立路旁,眼眶已漸漸充滿憐恤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