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癖

NT$320 NT$253

出版日期:2011-04-08
作者:韓少功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368
開數:25開
EAN:9789570837827
系列:當代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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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時而惦記膠鞋,時而想念棉鞋,時而打聽一種鞋面是深色平絨布的布鞋。
套鞋有兩雙,她好像忘了,
皺著眉頭問:「這下雨天穿什麼?」

在短篇小說〈鞋癖〉裡,透過第一人稱敘述,追尋一家人因父親失蹤而展開緊繃與漂泊的命運,
而母親的鞋癖背後到底是什麼原因?

一層層令人驚駭的秘密就此被細膩的揭開……

一位把故事說得如此動人、令人著迷的小說家韓少功,
以《馬橋詞典》享譽國際,
繼精采新作《紅蘋果例外》,
再推出最新短篇小說集《鞋癖》。

全書收錄21篇精采好讀的小說力作,
不僅展露他說故事的好功夫,更藉其獨特、細膩的妙筆,
將對人性的觀察、對小人物流露的關懷與摹寫……
盡運行其中。

在〈鞋癖〉中,主人翁的母親長年以來都有著莫名的鞋癖,
小說以父親無端消失與尋覓父親的蹤影,存在之謎,
以及此一家庭對父親消失的複雜心情,道盡了時代的悲哀與辛酸!

「母親的鞋癖到底從何而來?它與六百多人的斷足之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抑或它只是貧困歲月殘留下來的一種主婦習慣?我為此請教過一位心理學家,他當時興致勃勃正盯著我妻最先端上桌的團魚湯,只是嗯嗯呵呵了一陣。人真是最說不清楚的。」

「他還回憶起來,那時候到某家去,只要看床下鞋子的多寡,就可得知這一家家底的厚薄。收媳婦嫁女兒,新娘子最要緊的本事就是會做鞋。給死人送葬,很重要的儀式就是多燒些紙鞋讓亡靈滿意。連咒人也離不開鞋,比如咒一句『你祖宗八代沒鞋穿』之類,就是特別惡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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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韓少功

  中國當代著名文學家、思想家。湖南長沙人。曾任《天涯》雜誌社社長、海南省作協主席、海南省文聯主席等職。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報告政府》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等,長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等,理論專著《革命後記》以及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之「傑出作家獎」、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等國內外文學獎項,作品有三十多種外文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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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冷靜的完美敘事 好看的憂傷故事/鍾文音(作家)

領袖之死

鼻血

故人

人跡

餘燼

山上的聲音

北門口預言

暗香

鞋癖

方案六號

801室故事

月下兩題

是嗎

白麂子

生離死別

土地

末日

第四十三頁

西江月

生氣的理由

怒目金剛

後記 我為什麼還要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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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的完美敘事 好看的憂傷故事/鍾文音(作家)

韓少功是認識大陸硬派作家的一個重要關鍵字,他的厲害之處,是在於小說敘事時所埋藏的那種銳而不尖的東西,直勾著你的眼讀下去,但又不傷到你的心。

韓少功的小說,是我長期關注的作品,當然除了韓少功小說的魅力外,這也和我的私心有關。
好像提起韓少功,我輩就將他和其經典譯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輕》連在一塊,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在韓少功的中文優美文筆翻譯之下,顯得如此的情韻繚繞,這個譯本是我書架上的永恆經典。後來有出版社重新出版翻譯此書,我卻無法再讀其他版本,可見韓少功的中文魅力。

這本韓少功的《鞋癖》,和之前聯經出版的《紅蘋果例外》非常近似,都是短篇小說集結成書,且大多仍不脫寫實基調,對話靈動,敘述統一,頗有為大陸一整個世代衍生的亂象,重新加之解碼的氣魄。

小說裡有兩個敘述觀點,一個「我」,一個「他」,不論是走進角色敘述的我,或是以旁觀敘事的第三人稱他,韓少功都將故事切進大陸的黑暗面,他以帶著黑色語氣的諷刺荒誕角度,將大陸當代社會百態栩栩如生地以文字演出。為何我說是「演」出呢?因為韓少功的小說魅力就是「對話」,活靈活現的對話,宛如場景現前,很具視覺感與生活趣味,加之保有地方性語言,極其生猛。

我一直認為大陸小說在地方語言的保有下,顯得特別生猛與張力十足,可惜台灣小說卻多將地方語言一致漢化(又或是特地台語客語與原住民語音譯化書寫的極端),使得台灣小說的敘述面目易趨於一致(或因刻意語言分界而和讀者脫鉤),少了大陸多種語言的繁花似錦。也因此韓少功的對話語言,在我讀來顯得特別突出,他的作品通篇幾無形容詞,不讓形容詞來烘托渲染人物,而多直寫人物動作和情境對話,以故事帶故事,以人說人,毫無多餘贅詞。他的短篇小說在我看來,具有為百姓發聲的力道,故事開頭下的力道頗重,結尾卻往往悵然。

讀韓少功的小說往往發現,結尾才是高潮,簡筆幾句結尾,竟是精華意賅之所在。我隨便舉個例:〈領袖之死〉結尾:「他該下決心娶個女人了。」〈故人〉結尾:「這些瘋子現在也能唱香港流行歌了。」〈山上的聲音〉結尾:「那支菸,永遠留在山裡面了,也許我眼下來能找得到。」〈鞋癖〉的結尾更妙,復活的父親找上門了,「我聽到陽臺那邊,父親坐的籐椅咯嘎一聲。」
結尾往往是想像力的開始,悠遠的開始。

這一本短篇小說集《鞋癖》,集結韓少功作品的時間漫長,從1987至2009年,跨越十多年的二十一篇短篇小說,幾乎是一個動盪時代的縮影,從文革傷痕末梢,一路疾走至開放後人心浮動向錢看的種種荒誕,因為有了歷史的時差,所以小說人物的荒誕歷程不顯而彰。於今讀來,有些短篇小說竟成了「鑑往知來」的社會劇,韓少功的小說具有十足的社會性,挑動了大陸人心身處時代晃動的微妙神經。

這本集結的短篇小說裡,我個人很喜歡〈鞋癖〉這一篇,這一篇有點像是寫實大陸版的王文興名作〈家變〉的縮影與變形,一個父親不見了,母親和兒子卻都希望他死了,因為死了比活著光彩,死人不麻煩,真正帶來麻煩的是還活著的人,至於為何對鞋子有癖好?一開始斷定父親死,是因為找到的一雙鞋,小說末端則雲開見月,原來鞋子是當地人送死迎生最重要的物件,罵人還用「你祖宗八代沒鞋穿」為要命詛咒,讀來讓人莞爾(竟至頗有異國情調之感)。
韓少功的小說通篇情韻深厚,但在敘事時卻冷靜異常。韓少功的小說,一直保有這樣的冷靜基調,但那暖熱的情感卻總是滲透紙背。

韓少功經典名作《馬橋辭典》並不是很親切的小說,但短篇小說卻是例外,毫無韓少功那種淡漠的遠觀書寫,每一篇讀來都十分親近(可喜可愛但又可憎──社會百姓與官場人物現形記)──每一篇小說裡,都可見到韓少功對人物心境的掙扎無奈,或自我嘲諷的凌厲書寫。

80年代末,大陸首批富裕者多半入過牢,他們帶著出獄後的城市戶口開始了新生活,經歷過極窮與極富的生命兩極。這種兩極與時代軌跡的生活敘述,或許也為韓少功敘述的手法帶來了轉變,他一方面以生動對話來浮現人心的真正所想與所掩,一方面回頭寫人物在時代跳動裡所緊握與失落的細節。這本書雖是短篇小說集,但集結到一個程度,竟也刻畫了一個晃動時代下城鄉裡的無盡小故事。

比如收錄的〈領袖之死〉,台灣人讀來應該也有共鳴,這也讓我想起南美作家馬奎斯的短篇小說集,有近似的旨題書寫與國族變動下人物內心的多重凝視。

在這裡,我說一個題外話。

我們都知道,大陸知名小說家在台灣出版小說,未必能造成像在大陸一樣的熱潮,主因是文字敘事的隔閡,以及情境和台灣大相逕庭。大陸是小說故事的糧倉,生長於無故事年代的我輩(出生於60年代末期後的作家)應該都很羨慕那取之不盡的小說故事糧食,但我讀韓少功的小說,也體悟到作為一個台灣小說寫作者,或許只能好好欣賞對岸名家之作,確實只能是「欣賞」,想偷點小說法寶都有點難,因為我發現不獨是兩岸文字使用的差異,最重要的是,故事的源頭與敘事方法差異也甚大。

以韓少功為例,他的社會經驗與地方寫實書寫,其實也是內省的再現,荒謬只是其敘述主調,保有對純粹小說的極度語言自覺。相反的,台灣小說則多走向極度個人化與內化書寫,關於寫實,其實往往是不寫實的,或說虛構往往指向寫實,虛實光暗交錯,使得台灣小說也產生了自己的獨特情調,但和大陸小說已然大異其趣,也因此韓少功的小說給了我不同介面的欣賞,像是在看一部又衝突又協調的好看電影。這也可以說明為何我比較喜歡他的短篇小說,都不是他近期所寫的,我喜歡這本書收錄的短篇小說,多是他8、90年代所寫的小說,我喜歡他銳而不尖、諧而有趣,在嘲弄下隱含著難以言盡的傷懷書寫。

無可挑剔的完美敘述,無可逃遁的殘缺人生。

誰能不讀韓少功?

至少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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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為什麼還要寫作/韓少功

寫作顯然不是一種最好的消遣。我們不能否認釣魚、跳舞、下棋、旅遊、保齡球也可以娛人,而且比寫作更有益於身體健康。事實上,除了極少數的天才,寫作者的日子常常有些孤獨,甚至把自己逼得焦灼不寧心力交瘁,苦惱的時間多於喜悅的時間。

如果把寫作視為一種職業,那也沒有非持守不可的理由。各行各業都可以通向成功,尤其在時下的商品消費社會裡,比寫作具有更高回報率的從業空間正在展開,有更多的機遇和捷徑正在廣闊市場裡不時閃耀著誘人的光輝。一個人可以做很多事情。一個世界也需要人們做文學以外的很多事情。以我平庸的資質,也曾當過數學高才生,當過生產隊長,當過雜誌主編,這些都足以支撐我改變職業的自信。

那麼為什麼還要寫作?

有很多作家以及很多大作家回答過這個問題。他們說寫作是為了開心,是為了謀生,是為了出人頭地,或者是因為不能幹別的什麼事情,如此等等。這些說法如果不是搪塞也不是戲言,如果事實果真是他們說的這樣,那麼這些作家在我的心目中只能被一刻也不耽誤地除名。從根本上說,文學不是什麼實用術,不是一件可以隨時更換的大衣。把文學當成一件大衣暫時穿一穿的人,大衣下面必定沒有文學,也不會有多少人氣。

台灣有一位作家說,可以把人們分成男人和女人,富人與窮人,東方人和西方人,但還有一種很重要的分法,就是把人分成詩人與非詩人。這是我十分讚同的說法。前不久,我在旅途中與一位知青時代的老朋友邂逅相逢,在一個招待所裡對床夜談。這位朋友家境清貧,事業無成,雖然愛好小說卻差不多沒有寫過什麼作品。但他關注文學的視野之廣,很讓我吃驚。更重要的是,他的閱讀篇篇入心,文學興趣與人生信念融為一體,與其說是讀作品,不如說是總是在對自己的生命做執著的意義追究和審美追索。一切優秀的作品,我是指那些讓人讀了以後覺得自己不再是從前的我的作品,只能屬於這樣的讀者。因為生計的困擾,他可能一輩子也寫不了書,但比起他來,我的某些作家同行只是一些操作感很強的賣客,文場上屢屢得手卻骨血裡從來沒有文學,就像在情場上屢屢得手卻從來沒有愛情──他們眼中的情侶永遠只有大衣的味道。
在這位木訥的朋友面前,我再一次確認,選擇文學實際上就是選擇一種精神方向,選擇一種生存的方式和態度──這與一個人能否成為作家,能否成為名作家實在沒有什麼關係。當這個世界已經成為了一個語言的世界,當人們的思想和情感主要靠語言來養育和呈現,語言的寫作和解讀就已經超越了一切職業。只有甦醒的靈魂,才不會失去對語言的渴求和敏感,才總是力圖去語言的大海裡潔淨自己的某一個雨夜或某一片星空。

我不想說,我往後不會幹文學之外的事情。我也懷疑自己是否具有從事文學所需要的足夠才情和功力。我與那位知青時代的朋友一樣,可能一輩子也當不了作家,當不了好作家。但這沒有什麼關係。作為職業的文學可以失敗,但語言是我已經找到了的皈依,是我將一次次奔赴的精神地平線。因為只有美麗的語言可以做到這一點:一旦找到它,一切便正在重新開始。(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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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選摘(摘自〈鞋癖〉一篇)
父親的剪影失望而去,以至我還來不及跟他說一句話,來不及把他完全看清。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曾經害怕他活著我現在害怕他死去我只能空張著嘴。此處禁止小便這條告示消滅了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切動心的言語。

後來我下鄉,讀大學,從湖南到海南,見到了很多很多人,但不知他在哪里。積攢多年但無法說出的話,現在已開始在我心中腐滅。我很慚愧地承認,我已經沒有信心尋找了,對他的記憶已開始模糊和空洞。我沒法再在牆上的水漬裏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燈影裏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裂紋或黴痕裏找到他。除了他留下來兩張發黃的照片,兩張小膠片未能打撈起來的一切正在流失無蹤。我努努力,也只能記起他戰爭年代參加過國民黨,也追隨過共產黨,在共產黨的軍隊裏立過戰功,後來一直在教室裏和講臺上度過餘生。我再努努力,能記得他被兒女偷偷紮過一次小辮,在路上被劃破過一次腳等等,如此而已。對一個人來說,這種被忘卻不就是真正的死亡麼?這當然沒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忘卻了幾十代幾百代但仍然在抽煙喝酒或談情說愛麼?

或許他的身體還努力在人世間留下痕跡,比方說力圖把眼睛傳給兒子,下巴傳給女兒,某條鼻子或某對難看的短腿傳給外孫女。但遺傳過程把他的身體特徵分解,不過兩三代,便會使它們完全消融,融進茫茫人海,不會讓它們比記憶活得更長久。比方說,隨著我侄女突然被巧克力喂胖,她那條我父親下巴所特有的曲線,頃刻便不知去向。世界上有這麼多巧克力工廠,它們每天都埋葬著多少亡人體態的殘跡。

但我們家的某些異象總是尾隨著我們。從父親那只藍花瓷碗開始,我家總是有瓷碗無端炸裂,就像櫥櫃裏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的鮮花綻開,墮下紛紛的花瓣,慶祝母親的生日,或祝賀我的遠行歸來。這實在有些奇怪。我遷居海南之後,爆炸力又從櫥櫃向整個房子輻射,燈泡、鏡子、窗戶玻璃、熱水瓶等等都曾無端炸裂,炸出奇妙的裂紋或燦爛的碎片。尤其是燈泡,有時買上十個回來不到兩個月就炸完了。有人說是燈泡質量不好,或者是電壓不穩定。但這完全不對:為什麼鄰居家幾乎就不買燈泡?而且鏡子的菊花狀裂紋與電壓有什麼關係?日子一長,我們對這場防不勝防和綿延不絕的炸裂,也慢慢適應了、麻木了。有時媽媽掃地時未發現什麼碎片,還會很奇怪:
「咦?這個月怎麼沒什麼動靜?」

媽媽老了,已經紮不動鞋底了,而且兒女都有了穩定職業和收入,無須母親動手做鞋了。因為父親的冤案平反,政府每月還發來撫恤金。但她似乎總不能明白錢是怎麼回事。

她穿著瘦塌塌的破布鞋出門。

我告訴她,櫃子裏有新的,換哪一雙都好。穿成這樣像個叫化子,人家還以為我們當晚輩的虐待老人。

她認真地聽著,微笑著,深明大義地使勁點頭,但乘我們一轉身,又十分機靈迅速地把舊鞋穿上,一舉獲勝地走出門去。

有時,她也公開反抗,噘起嘴尖:「我就是喜歡這一雙,你們買的那些鞋,打腳,痛死人。你們不曉得。」其實,那些鞋都是她自己要買的,也都試過的和誇過的。現在她可以全不認帳。她對我們買米買鹽之外的任何開銷,對我們購置任何新的用具,幾乎都懷有不滿和挑剔,總是譴責媳婦大手大腳──雖然有時明知是兒子幹的。尤其是對一些有很多鍵鈕或外文字母的家用電器,她總是有種偷偷對著幹的勁頭。買來彩色電視機後,她好幾年還經常鄙棄地收縮著鼻子,說它根本不如黑白電視好看,比如螢幕裏的鮮血紅得太可怕,或者螢幕裏的某位元女郎實在太難看──她總是把任何女演員、尤其是漂亮女演員的年齡無端誇大二三十歲,對她的「老」來俏的作派「哼哼」一番。

她開過冰箱後總是不掩門,用過燃化氣灶具後常常不關氣閥,讓危險的氣體瀰漫到客廳裏來。她說她只顧上吹熄灶火,忘了關氣閥這道程式,或者含含糊糊說那沒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的。她當然更不願意坐車,去我哥哥所在的學校走走,或去大菜場買菜,她出門時就用眼角餘光暗暗提防著你,一旦發現你想為她叫上三輪車,她知道大勢不好,立刻迅速反應,拔腿起跑,似乎兒女叫來的不是司機而是殺手。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跑起來的步子碎密,緊張,踉踉蹌蹌,居然有青年人的快捷。

「司機總是騙錢,鬼名堂多!」她為走路而辯護。

其實,有一次我發現本該付一元錢車資,她橫蠻地只給司機八角,理由是當天的白菜漲了價。司機對這樣的老太婆哭笑不得。

但惟有一樣東西,她總是催我們去買──她的鞋。她時而惦記膠鞋,時而想念棉鞋,時而打聽一種鞋面是深色平絨布的布鞋。套鞋有兩雙,她好像忘了,皺著眉頭問:「這下雨天穿什麼?」我提醒她,讓她參觀床下或衣櫃裏那些根本還沒穿過的鞋,她哦了一聲,斥責自己記憶力的衰退。臨到我出差,她又吞吞吐吐地要給我錢:「你到廣州,我什麼也不要,你只去看看那種面子是平絨,不要系帶子的布鞋有沒有。人家說只有廣州才有這種鞋,也不貴,兩塊多錢一雙。」
她不知道,那種鞋的價格已漲過好幾輪了,最重要的是,那種鞋大部分的商店都有,她的箱子裏也有。

夏日的一天,她想做點醃酸菜。醃壇照例無端地炸裂,醃大蒜醃蘿蔔什麼的傾翻在地,帶著白色浮膜的醃水流了一線,往樓梯下滴。她失足坐倒在地,挫傷了盆骨,不便出門了。我找來一些書刊來給她解悶,其中有一本關於她老家的《澧州史錄》。但她只愛讀《水滸》,合上書便驚喜讚歎武松或魯智深的勇武。至於其他的書,她有時也一捧半天,但你若細看,便發現她根本不翻頁,或者眼睛已經閉上。

我倒是翻過這本野史,發現卷四中記載了一件奇事:清朝乾嘉年間,澧州洪山嘴發生過一次民變,土民一起發瘋,披頭散髮,狂奔亂跑,男女裸舞三日,皆自稱皇上或皇親,被稱之為「鄉癲」。後朝廷令湖廣總督率軍剿辦,統領額勒登保帶兵攻佔洪山嘴,斬劉四狗等十四人,斷癲匪六百餘人之雙足以示懲戒……我吃了一驚。六百多雙腳,血糊糊堆起來也是一座山吧?我在地圖上尋找洪山嘴,發現它與我老家相距不過百里。我十分想知道,斷足的男人中,是否有一個或幾個就是我的祖先?而母親奇特的鞋癖,是否循著某種遺傳,就來自幾百年前那些大刀砍下來的人腳?

人足變得稀罕,鞋子是否就成了珍貴與尊榮之物?

我問媽媽聽到過這些事沒有。她搖搖頭:「沒有。誑講。沒有的事。」

她回憶起老家,講得最多的只是發水災。她說一破了垸子,人都逃到了堤上。堤上到處是被水淹昏了頭的蛇,也不咬人,大多盤成一餅動也不動。人與蛇差不多就緊挨著睡覺……

那麼,母親的鞋癖到底從何而來?它與六百多人的斷足之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抑或它只是貧困歲月殘留下來的一種主婦習慣?我為此請教過一位心理學家,他當時興致勃勃正盯著我妻最先端上桌的團魚湯,只是嗯嗯呵呵了一陣。

人真是最說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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