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古真純的戀愛,未及宣說的遺憾!
未經情劫前,她只是靈;
經歷這些,貞觀才變通透。
一封信牽起嘉義與臺北的魚雁往返
一闋詞道盡了有情故鄉的萬水千江
小說家蕭麗紅經典代表作《千江有水千江月》
出版四十周年紀念新版
故事以布袋的蕭姓大家族為中心,敘述傳統大家庭的習俗和人情瑣碎,並探討生死、親情、愛情的衝突與矛盾。生於世代養殖漁業維生的大家庭,主角貞觀巧遇表哥大信,開始了一場若有似無的愛戀。這段戀情直到貞觀上臺北工作,大信到澎湖當兵,兩人間的情愫也因誤解而產生令人唏噓的變化。在蕭麗紅的內容敘述中,充滿了臺灣民俗的瑰麗與趣味,而貞觀與大信古典又含蓄的戀情,為臺灣逐漸失去的純然戀歌,悠悠地低吟了一遍……
作者:蕭麗紅
1950年生,嘉義布袋鎮人。曾以《千江有水千江月》獲聯合報長篇小說獎,並入選文建會中書西譯計畫。代表作有《桂花巷》、《千江有水千江月》、《白水湖春夢》等書。
四十周年版前言
序 打滾一場,渾身無泥/阿盛
千江有水千江月
後記 正色與真傳
四十周年版後記
四十周年版前言/蕭麗紅
一九六九年,剛過二十歲的我帶著三百塊坐八個小時的慢車到臺北,到一家員工上萬人的公司面談,通過之後,可以開始上班。
問題來了。我已經忘記那時車費是一百八還是一百二,反正身上只剩一百多塊,我又必須先找住的地方;那時,臺大附近租學生的房子每月三百元。
我不想開口跟一個遠親借錢,就想算了,回家。
在臺北街頭,又不認識路,也不知走到哪,經過一排騎樓,突然有人叫我,停下一看,有個男生跑出來,是一個小學同學……他做業務員,剛好送貨到這裡。
人生有很多機遇是很奇妙的,整個臺北那麼大,他怎麼剛好送貨到這裡,我走過騎樓也只是幾秒鐘,那個機率實在太小,只要錯過也不知道現在又是怎樣的人生。
他問我現況。聽說我要回去罵我呆子,人家找不到工作,你有還要放棄,三百塊我借你……
就這樣留下來,用身上的一百塊在臺北撐過一個月,直到領薪水。
我提這件事是,如果沒有這個轉折,人生整個不一樣,也就不可能有《千江》這本書。
(當然,安定之後,我寄了六百元還他。)
寫這篇時,外在整個世界正在防疫,人心浮動,如果有溫暖的力量,是可以加分的,這個真實的遭遇正是:看起來無路可走,其實會有轉機。
上班十年,同事很多,其中有個故事,特別感動人。我記不起這人姓名,他從見習做起,當他提起十八、二十歲時,常常工作上必須騎八個小時腳踏車(大概來回吧!)從中山北路三段頭,騎到陽明山去修理客戶壞掉的電風扇……
那種辛苦和堅忍,他都快快樂樂的做,知足自己有份安定的工作,可以承擔家中生計……到我離職前幾年,他已經是馬達廠廠長。那時,整個國家、社會安定的力量,也來自這樣懂得知足,感恩的心。
《千江》寫好時,已經三十歲了。前後三年,白天上班,晚上和假日才得空。大概年輕才有那種體力,接近尾聲時,更是寫好已經天亮,又要準備上班。
然後結婚去,開始婚姻和家庭的生活。三十一歲那年,報社有長篇小說徵文,那年的結果從缺,第二年,《千江》得獎。
直到今天,四十年忽忽過去,中間多少採訪、邀約、演講或上電視,幾乎都沒能答應(只有少數,例如同住宿舍的鄰居邀請)。
正中午,我騎著二手腳踏車,給小孩送了九年的便當(大家就知道這人在忙什麼)。
這幾年才有因緣陸續看到讀者的一些反應,其中印象較深的幾個:
有人居然花很長時間寫了手抄本。
有人是每年都要讀一遍。
還有人在國外旅遊看到,直接訂機票到臺北,從機場搭高鐵準備到嘉義再轉客運,結果颱風天,乾脆計程車直達布袋,車費兩千五百元。民宿主人很難理解,會為一本書跑這麼遠的路?
還有從圖書館借來,看了不想還,想賠五倍的錢,可又想,這樣的書,應該大家都看到才好,於是花了一個月的伙食費影印。
有一個說她國中寫一遍了,高中國文老師又要全班寫一遍,一本《千江》,她寫兩遍讀書報告。
還有人直上關仔嶺、大仙寺,要找阿貞觀的大妗。
我親身聽聞的兩位,一個是醫學院兼醫院的老教授,有人應徵,經初試,複選後,到面談時,他問:你讀過《千江》嗎?
另外一個也是老教授,住在溫州街巷口轉角,等於鄰居。他因為太傑出,一堆頭銜包括中研院院士,我聽說他看過,忍不住問,你這麼忙的人有時間看(閒書)?他居然回:我看一句,就知道要不要看下去!
這麼長久的時間,加在一起的讀者不是少數,也許這些,也都是許多人曾有的感想吧?!
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書沒有交代分手的原因,所以這次特別把那一句重點放在書頁前面,我想大概,看到悶式吵架,分手,大家有點緊張,難免急著看下文,沒有細心看下去。
有個小女生說,徵文要截止,所以趕工沒交代……我前面提過,完稿後幾近兩年,報社才有那個徵文。
六十以後,我搬離臺北,這個城市整整住它四十年,到一個歲數,人得踩著地氣;這兩年終於找到鄉下的房子,在這裡讀經、種菜……
這些年,我把生命的重點放在學習佛法,我的想法: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而一本書能夠出版四十年也是很難得的,就隨順因緣寫了幾句。
祝福大家。
序文/打滾一場,渾身無泥/阿盛
第一次讀蕭麗紅的作品,是在一九七八(或七九)年,那時她甫完成《千江有水千江月》,我看的是手稿,六百字的稿紙一大疊,拿著不很方便,但很愉悅也很受吸引的一口氣讀完,花了四日五夜。
讚嘆,那麼細緻的文筆,人物一個個跳出紙外。震撼,一個與我同齡的作家,掌控龐大的結構那麼自如從容。才女,結論就這兩字。
於是回頭閱讀蕭麗紅的《冷金箋》、《桂花巷》,一樣印象深刻,相當欽羨。
接下來好幾年,都未見過蕭麗紅的新作。有時與人談起她,一些人說,她大概決定停筆了,一些人說,她寫不出來了,我不信,就是不信。她的作品確實不多,但停筆,不可能吧。
一九九六年,蕭麗紅的長篇小說《白水湖春夢》發表,距《千江有水千江月》十七、八年矣,這種寫作情況,在文壇上很少見。連載時,我逐日看,一向我是沒耐性天天讀一小篇幅的連載作品,但《白》例外。
《白》文的新書發表會,我應邀參加,卻講不出完整的感受,蕭麗紅的作品本非幾句話便能概括道盡的。若與《千》文稍做比較,美鄉土的善人情主調不變,而敘述的手法多了點圓熟,閩南語的運用更傳神。潛沉恁久,蕭麗紅的才華絲毫沒有被歲月磨去,歲月磨轉,明顯磨出了更晶亮的文氣。
看蕭麗紅,其文其人皆令我覺得「打滾一場,渾身無泥」,自自然然,她就是這樣。《白》文中,「白水湖」地方三個家族三、四代人,在她筆下以各種樣貌鮮活呈現,他們過日子,平凡或不平凡的,從一九四○年代到一九九○年代,他們經歷見證了自家、白水湖,以至於臺灣全島的滄桑起落,半世紀過去了,作者如此收束全文:「但春天也會再走,在來、去流轉間,他、他們的心上輕輕放著,許多祖先們做過,卻沒有做完的未竟春夢。」
讓人們動容甚至泫然的,正是蕭麗紅的「自然」,那是極難得的人格特質,我相信這特質會一直溶在她的作品中。
1之1
貞觀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時;產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嬤說:「大概霜降時節會生。」可是一直到小雪,她母親仍舊大著腹肚,四處來去;見到伊的人便說:
「水紅啊,拖過月的囡仔較巧;妳大概要生個狀元子了!」
她母親乃從做姑娘起,先天生就的平靜性格,聽了這般說話,自是不喜不驚,淡然回道:
「誰知啊,人常說;百般都是天生地養的……誰會知呢?」
貞觀終於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來倒是個女兒,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裡,足足躲了十一個月餘。
到她稍略識事,大人全都這麼說笑她:
「阿貞觀,人家都是十個月生的,為什麼妳就慢手慢腳,害妳娘累累、掛掛,比別人多苦那麼兩下?」
貞觀初次聽說,不僅不會應,還覺得人家問得很是,這下纏住自己母親問個不休;她母親不知是否給她問急了,竟教她:
「妳不會這樣回:因為那天家家戶戶都搓冬至圓,我是選好日子來吃的。」
問題有了答案,貞觀從此應答如流,倒是大人們吃了一驚;她三妗還說:「我們阿貞觀真的不比六、七歲的囡仔……到底是十二個月生!!」
乍聽之下,貞觀還以為自己生得是時候;後來因為表姊妹們一起踢毽子,兩人都是二十六下,銀蟾一定要說自己贏。
「為什麼?」
貞觀笑問道:「不是平嗎?」
銀蟾說:
「數目相同,就比年紀;妳比我大一歲!自然算妳輸!」
貞觀不服,問她幾歲,銀蟾說是六歲,貞觀啊哈一聲笑出來:
「說平妳還不信,比什麼年歲,我也是六歲啊!」
銀蟾嗤鼻說她:
「誰說妳六歲?正頭算?還是顛倒算?」
「六歲就是六歲,怎樣算都是六歲!」
銀蟾收起毽子,推著她往後院走:
「好!我們去問!!隨便阿公,阿嬤抑是誰,只要有人說妳六歲,我就輸!」
後院住的她三舅,三妗;芒種五月天,後園裡的玉蘭、茉莉,開得一簇簇,女眷們偶爾去玩四色牌;那房間因吃著四面風,涼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味,大家以後就更愛去,成了習慣。
二人一前一後,才踏入房內,見著她母親背影,貞觀就問:
「媽,我今年是幾歲啊?」
大人們先後回過頭來,唯有貞觀母親靜著不動,伊坐在貞觀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紅仕揀對了。
這下貞觀只得耐心坐下來等著,誰知一旁她二姨開了口:
「阿貞觀肖牛,肖牛的今年七歲!」
像是氣球一下扎了針,貞觀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銀蟾見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了她的手輕拍著,卻又仰頭幫她詢問:
「貞觀是說,我們讀同一班,為什麼我是六歲?」
「人家銀蟾屬虎!」
「屬虎六歲?……為什麼屬虎就六歲?」
貞觀這一問,眾人差不多全笑了起來,連她母親都抿了嘴角笑說道:
「妳今日是怎樣?跑來番這個?」
說話的同時,她二姨等到了四色卒;於是眾人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貞觀的肩頭,說是:
「阿貞觀,大妗與妳講,生肖歲數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年前,當然牛年的人大一歲!」
貞觀這下問到關頭來了:
「可是,大妗,我們只差一個多月,銀蟾只慢我四十二天!」
這下輪到她三妗開口了,伊一面替贏家收錢,一面笑貞觀:
「照妳這樣算法,世間事全都算不清了;妳還不知道,有那二十九、三十晚,除夕出生的,比起年初一來,只隔一天,不就差一歲嗎?!」
貞觀一時無話。
她三妗接下道:「等妳大了,妳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別生肖,遇著家中嫁娶大事,都要避開……對了,妳還多吃一次冬至圓呢!妳忘記了?單單那圓仔,就得多一歲!」
眾人又笑;貞觀腮紅面赤,只得分說:
「—其實……人家也沒吃到——」
話未完,只聽得房門前有人叫貞觀,她待要起身,先聽得她三妗笑喚道:
「四嬸,四嬸,妳快進來聽!阿貞觀在這裡計較年歲,跟湯圓賴帳呢!」
1之2
小學六年書唸下來,貞觀竟是無有什麼過人處,雖說沒押在眾人後,倒也未曾領人先,拿個溫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緩,把成績交上去;她母親大概失望了,說了她二句,她外公卻開口替她分明:
「水紅,妳這句話層疊,想想看,妳自己五叔唸到東京帝大的醫學士,也算得人才的,妳知?他到了上中學校,還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說大隻雞慢啼;提早會啼的雞,反而長不大,小學的成績,怎麼就準了呢?」
她母親不作聲;她外公又言道:
「妳聽我說:女兒不比兒子,女道不同男綱;識者都知,閨女是世界的源頭,未來的國民之母,要她們讀書,識字,原為的明理,本來是好的,可是現時不少學校課業出眾的,依我看,卻是一點做人的道理也不知,若為了唸出成績,只教她爭頭搶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許多本分,這就因小失大了——」
貞觀覺得外公這話正合她的心,更是聚會心神來聽。
「兒子不好,還是一人壞,一家壞,一族壞。女兒因負有生女教子的重責,可就關係人根,人種了,以後嫁人家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氣的兒女,這個世間還不夠亂啊?」
貞觀想著外公的問話有理,因為今天早上,她還看到兩個男生在巷口打架。
「從前妳阿祖常說的:德婦才生得貴子。又說:家有賢妻,男兒不做橫事。由此想來,才深切知道女兒原比兒子貴重,想開導伊們,只有加倍費心神了!」
「阿爹見的是!」
「這樣說來,明兒等伊聯考考完,叫她天天過來跟我唸《千字文》!」
考完初中聯考,貞觀其實是無甚把握,然而心裡反而是落了擔子的輕鬆;到底這六年的學業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最興奮的,還是可以過外公家去唸:《婦女家訓》、《勸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一、二十個孫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餘都已成家。大舅早歲被日本兵征到南洋當軍,十幾年來不知生死。她大妗守二個兒子銀山、銀川過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銀城、銀河、銀月、銀桂,銀安、銀定、銀蟾、銀蟬。四房是一女一男:銀杏、銀祥,再加上貞觀這班外孫兒女有事沒事就愛回來,一個家不時的鬧熱滾滾。
開始與外公讀書以來,貞觀第一句熟記心上的是《勸世文》的起頭:
「天不可欺」、「地不可褻」、「君不可罔」、「親不可逆」。
刻骨銘心以後,她居然只會從頭唸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從中間來,她便接不下去。
一次,外公叫她們分段背,先由銀月唸起:
「師不可慢」、「神不可瞞」、「中不可侮」、「弟不可虛」、「子不可縱」、「女不可跋」。
跟著是銀桂:
「友不可汎」、「鄰不可傷」、「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再來銀蟾:
「行不可短」、「書不可拋」、「禮不可棄」、「恩不可忘」、「義不可背」、「信不可爽」。
當銀蟬唸完:
「勢不可使」、「富不可誇」、「貴不可恃」、「貧不可怨」、「賤不可凌」、「儒不可輕」時,貞觀竟忘了要站起來,因為她還在底下,正小聲的從頭唸起——
讀《千字文》就更難了,字義廣,文字深,十幾天過去,貞觀還停在這幾句上頭:
「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然而愈往後,理念愈明;書是在讀出滋味後,才愈要往裡面鑽,因為有這種井然秩序,心裡愛著——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父訓,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
等唸到《三字經》時,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來;從「——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弟於長,宜先知,首孝弟,次見聞,知某數,識某文」到「犬守夜,雞司晨,苟不學,曷為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幼而學,壯而行,上利國,下便民,揚名聲,顯父母,光於前,裕於後——」
貞觀是每讀一遍,便覺得自己再不同於前,是身與心,都在這淺顯易解的文字裡,一次又一次的被滌蕩、洗潔……。
1之3
暑熱漫漫,貞觀外公所以會選在早晨讀課,唸書;等吃過午飯,通常人人手上,會有一碗仙草、愛玉。
貞觀吃這項,總是最慢,往往最後一個放下碗,不知情的,還以為她一人吃雙份。
久了以後,竟然隱約聽到一個綽號,真個又是生氣又好笑:
「九頓伯母?!什麼意思嘛?!」
其實她心裡猜著十分了,只是不願意自己這樣說出來。
銀蟾等人笑道:
「就是人家吃一頓飯,妳吃九頓啊!」
「我吃九頓?誰看見了?!」
「沒吃九頓,怎麼那麼慢?」
「……」
一嘴難敵兩舌,貞觀說不過眾人,轉頭看男生那邊,亦是鬧紛紛:
「……」
「不好!不要!換一個!」
「啊,想起來,昨晚叔公在樹下講什麼『開唐遺事』,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我做秦叔寶!」
「我做程咬金!」
「尉遲恭是黑臉啊!我又不像!」
「不像沒關係,本來就是假的嘛!」
……
銀祥還小,才五歲,只有站著看的份;剩下一個銀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
「沒有李世民,怎樣起頭呢?」
「那……看誰要做,我跟他換!」
「……」
這邊的銀蟾見狀,忍不住說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還不要——」
銀定這時轉一下他牛一樣的大眼睛,辯道:
「妳知道什麼?!阿公說過:第一戇做皇帝,第二戇做頭家,第三戇做老爸……還不知誰呆呢!」原來有此一說,銀川最後只得提議:
「耍別項好了!銀蟾她們也可以參加;『掩咯雞』是人多才好玩!」
捉迷藏的場地,一向在對街後巷底的鹽行空地,那兒榕樹極多,鬚垂得滿地是,不止遮蔭,涼爽,還看得見後港的魚塭與草寮。
可惜的,它的斜對面開著一家棺材店,店裡、門口,不時擺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論大紅或木材原色,看來都一樣的叫人心驚。
「掩咯雞」得到眾聲附和,算一算,除了銀山大表哥外,差不多全了;貞觀本來想去的,可是說來奇怪,前幾個夜晚,她老是夢見那間棺材店……,這兩天,走過那裡都用跑的……
「阿貞觀怎麼不去?」
「我……我愛睏!」
大家一走,連小銀祥都跟去了。貞觀想想無趣,自己便走到阿嬤房裡來。
她外婆的床,是那種底下打木樁,上頭鋪涼板的統舖,極寬極大;貞觀悄聲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並無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給她吵醒……
貞觀想著,立時站起,穿了鞋就往後園走。
她外婆的三個女兒,只有二姨是長住娘家的。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個半歲大的嬰兒給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臺南讀高中,二姨一個人沒伴,就被接回來住了。
今兒貞觀一腳踏入房內,見著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這件事來—自己母親和阿妗們,為何時常來此;她們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輸贏不過五塊錢,什麼使她們興致呢?原來她們只為的陪伴寡嫂與孀姊度無聊時光,解伊們的心頭悶……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聲呢——
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
「好啊,阿貞觀來了,每次伊來,我就開始贏!」
她三妗笑道:
「這樣說,阿貞觀變成錢婆了,只可惜,錢婆生來大小心,看人大小目,扶起不扶倒——」
還未說完,大家都笑了;貞觀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
「三妗,妳真實輸了?」
口尚未合,眾人笑道:
「妳聽她呢!不信妳摸摸伊內袋,一大堆錢等著妳幫伊數呢!」
說著就說到讀書的事來,她二姨問:
「阿貞觀考學校考得怎樣?」
她母親道:
「妳問她呢!」
貞觀回說: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寫的答案說給老師聽,老師算一算,說是會考上。」
眾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獨有她母親道:
「伊真考上了,也是問題,通車嘛,會暈;住宿舍,又會想家……才十三歲的孩子!」
她二姨問:
「怎麼不考布中呢?和銀蟾有伴——」
「她們那個導師,幾次騎腳踏車來說,叫我給她報名,說是讀布中可惜,他可以開保單,包她考上省女!」
「……」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
「阿貞觀不是有伯父在嘉義嗎?」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這麼大了,連面都沒見過……」
……
聽著,聽著,貞觀早已橫身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小時候,她跟著大人去戲園看戲,說跟去看戲,不如說跟去睡覺,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愛睡,每次戲完散場,都是被抱著出來的。
母親或者姨、妗,輪流抱她,夜晚十一、二點的風,迎面吹來,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們給她拉起頭兜,一面用手撫醒她的臉,怕小孩的魂留在戲園裡,不認得路回家……
貞觀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飯時刻;牌局不知幾時散的,她母親大概回家煮飯了;左右鄰居都羨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幾步路。
眼見飯廳內燈火光明,貞觀忙洗了臉走來。在外公家吃飯,是男女分桌,大小別椅的,菜其實一樣,如此守著不變,只為了幾代下來一直是這般規矩。
更小的時候,她記得銀蟾跑到銀定他們那桌,被三妗強著叫回來……
貞觀是以後才聽自己母親說是:
「女兒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哪裡就是哪裡,吃飯不行換座位,吃兩處飯以後要嫁兩家!」
她在廳門口遇著銀月,問聲道:
「還沒開始嗎?妳要去哪裡?」
銀月拉住她道:
「捉迷藏還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沒下落……誰還吃得下?」
貞觀聽說,亦拉了銀月道:
「走!我們也去找——」
話未了,只見銀杏,銀蟾幾個一路哭進來;那銀蟾尤其是相罵不落敗,挨打不流淚的番邦女,如今這樣形狀,眾人哪能不驚?
「什麼事啊?」
「什麼事?」
連連問了十聲,竟是無有回應;貞觀二人悄聲跟進廳內,見大人問不出什麼,只得走至銀蟾面前,拉她衣服道:
「阿蟾,妳怎樣?」
「哇——」
這番婆不問也罷,一問竟大哭出聲……
貞觀三舅只得轉向呆立一旁的銀定問道:
「到底怎樣了?銀山不是去找你們回來?他自己人呢?」
銀定嚅嚅道是:
「……大哥哥叫我們先回來,他和二哥哥、三哥哥還要再找——」
眾人眼睛一轉,才發覺銀祥不見了。
「銀祥人呢?」
這一問,男的又變得像木雞,女孩子卻又狠哭起;貞觀四妗顧不得手上端的湯,一手抓了銀蟾問道:
「怎樣的情形,妳與四嬸說清楚!」
番婆揩一下淚水,眼睛一閃,淚珠又滴下頰來:
「……大家在『掩咯雞』,阿祥不知躲到哪裡去……」
「有無四處找過?」
「都找了——找不到,我們不敢回來,可是大哥哥——」
不等伊說完,眾人都準備出發去找,卻見棺材店的木造師傅大步跨進來,慌慌恐恐,找著貞觀外公道:
「同文伯,這是怎麼說起—你家那個小孫子,唉,怎會趁我們歇睏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內去躲……」
四、五個聲音齊問道:
「囝仔現在呢?」
「剛才是有人來店裡看貨,我們才發覺的……因為悶太久,已經沒氣息—我們頭家連鞋都不顧穿,赤腳抱著去回春診所了……頭家娘叫我過來報一聲……你們趕緊去看看——」
前後不到兩分鐘,屋裡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貞觀正跟著要出門,卻見她大妗停了下來,原來銀山、銀川還有銀城不知幾時趁亂回來了:
「你過來!」
伊叫的是銀川,貞觀從不曾看過她大妗這樣疾聲厲色——
銀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
「媽——」
「我問你,你幾歲了?」
銀川沒出聲;大妗又道:
「你做兄長的,小弟、小妹帶出去,帶幾個出去,就得帶幾個回來,你知嘛?!」
「……」
「少一個銀祥,你有什麼面目見阿公、阿嬤、四叔、四嬸?」
「……」
她大妗說著,卻哭了起來:
「你還有臉回來,我可無面見眾人,今天我乾脆打死你,給小弟賠命!」
「媽——」
「大妗——」
「大伯母——」
銀山已經陪著跪下了,貞觀、銀月亦上前來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條,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銀城道:
「快去叫阿公回來!」
誰知銀城見銀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著跪了;貞觀推他不動,只得另拉銀月道:
「走!我們去診所看看,不一定銀祥無事呢?二哥哥就不必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