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2025年新版序〈我想造夢〉
《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新作.同名紀錄片
我從大海來,大海是我的家!
帶著夢想,游向最遠的深藍
海洋是男人說故事的源頭,波浪是學習成熟的草原
金鼎獎、多項文學大獎得主 夏曼.藍波安
經典豐熟之長篇巨作
航海大冒險、木舟橫渡南太平洋、摩鹿加海峽
歷經陸地與海洋的五十餘載豐富人生
2014年,我們終於讀到最動人的海洋文學鉅作!
這個灘頭,從偷吃芋頭莖的那個小孩起到今天,是我們部落建立和諧的源頭,堅持吧!學習寧靜,在海上,我的孫子希.切格瓦,我的孩子夏曼.藍波安。
穿越蘭嶼與台灣的今昔、獨特而豐富的航海記事、廣納海洋與南太平洋眾多小島的見聞,夏曼.藍波安最新長篇小說力作《大海浮夢》,以原住民的開創性格與敏銳觀察,達悟族對人事物的獨到美感,敘述了整個家族的歷史,人生歷經陸地與海洋的實地冒險,堪稱二十一世紀的「海人與海」!
《大海浮夢》呈現了夏曼.藍波安生命與大自然接觸的軌跡
.蘭嶼的童年生活所見,廢核運動,與不同領域的海洋被剝削的真相
.驚險的南太平洋海上木舟冒險,青年離家重返故鄉,重拾斷裂的根源
這部長篇小說表達了夏曼.藍波安半世紀以來對自我與家園的探索與感悟,更寫及庫克群島國,斐濟、印尼群島,巴布亞、大溪地、菲律賓,廣及南太平洋的諸多群島的探險,是台灣海洋文學的經典之作,原住民文學與文化美學的新里程!
浮夢的海上旅程,如作者夏曼.藍波安筆下生動地浮現:「不同國籍的人要長期共生在沒有船艙的仿古船,長時間曝晒在赤道的豔陽下是需要耐力、深厚的心理素質的。你也會發現每天睜開眼睛、閉目睡覺都在海上,夾在黑色的星空下與無情的波濤上,船隻的脆弱如一片樹葉……」
作者:夏曼.藍波安
1957年生,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集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於一身,以寫作為職志,現為專職作家,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的負責人。身為台灣原住民唯一的海洋民族,海洋的變幻莫測孕育出達悟人獨特、優美而亙古的文化,也成為他取之不竭的創作泉源。他離開故鄉島嶼,在台灣求學、工作多年,1980年代末毅然返回蘭嶼,從最基本傳統營生方式學習,重建自己蘭嶼人的認同與尊嚴,以身體力行和生活實踐,深入達悟文化、海洋哲學,並化為優美動人的文學呈現。其筆調深情內斂、詩意,隱含達悟特有的語法,敘事抒情自然、寓意深遠。
在他細膩優美、詩意的筆下,海洋、飛魚、傳統達悟人的生活智慧和現代衝擊下的悲喜,皆成了他創作的核心,出版以來獲獎不斷,1992年《八代灣神話》獲中研院史語所母語創作獎,1999年小說《黑色的翅膀》獲吳濁流文學獎、中央日報年度十大本土好書,散文《冷海情深》獲1997年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海浪的記憶》獲2002年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漁夫的誕生〉獲2006年九歌年度小說獎,並為同年第23屆吳魯芹散文獎得主,並以《老海人》獲2010年金鼎獎。2012年出版小說《天空的眼睛》,並獲該年度中時開卷好書獎。2014年長篇小說《大海浮夢》,寫下他終於實現童年的航海夢的珍貴旅程;入圍2015年聯合報文學大獎,2018年獲得日本鉄犬異托邦文學賞。2017年獲得第40屆吳三連文學獎,2018年獲《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評選為台灣當代十大散文家。2019年《大海之眼》獲台灣文學金典獎、金鼎獎優良出版品推薦。2023年榮獲第十三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貢獻獎,以及第23屆國家文藝獎。
2025新版序(選摘)
●我想造夢
這是一本殖民地文學創作的作品,舉凡本人的文學作品,我皆可稱之「被殖民的文學」,乃指涉蔣氏政權非臺灣本土的政治產物。其次,戒嚴時期的蔣氏政權的國民義務教育,完全依漢民族(大陸移民臺灣)之文化價值為核心的臺灣教育體制,統化(同化)臺灣本土泛原住民族。
於是我開宗明義的話,就是我一出生說的語言是達悟族語,而非華語,六歲以後才在學校學習說華語,學習寫繁體字,所以我不是漢族。因此,請理解我出生在人之島(Pongso No Ta-u),一九四七年一月二十九日更名為蘭嶼的紅頭部落,是臺灣最為東邊的邊陲民族,也是被視為臺灣島嶼最落伍的「山地同胞」,在此等重度汙名下,深度歧視下進入華語文學校就讀。
這是我文學作品的宣示:淺述。
第一章:飢餓的童年
這個「文字」的語意表現是達悟式的反義用語,一般我的讀者是讀不懂,我這裡所表現的「飢餓」的真諦,達悟語意是「我原初豐腴,我原初豐饒的童年記憶」才是,這是答案。其次,因為漢族政權,國民政府的入侵,國民黨黨員的蠱惑,重度歧視,我們才由豐饒漸漸朝向飢餓,原始幸福逐時朝向矛盾,困惑,迷惘。這是第一章書寫的核心。
我十歲與我家族的父祖輩們巡山護林園,我部落的第十隊的監獄囚犯四人一組上山伐木,由一位軍官帶領,他們運用巨大的雙人鋸子鋸龍眼樹。龍眼樹對於我們達悟族人的傳統價值是私有財產,是建屋、造船的樹材材料。但對於後來的移民統治者而言,熱帶雨林裡的樹材是屬於國家的財產,這在當時軍權時期是沒有法源依據的,因此囚犯們的行為是「盜伐」,但我們也只有語言,以及樹幹上的「現占有記號」,沒有成文的法規。我的核心話語是,國民政府在達悟族人眼中是盜匪:從山地保留地的行政法規,森林是國有的現行財產,龍眼樹原木不具備市場上交易的經濟價值,但卻是柴燒最為上等的樹。
四人一組的伐木團隊鋸下來的龍眼樹,是監獄裡,軍營裡取來燒飯燒饅頭,冬天燒洗澡水用。對達悟人而言,熱帶雨林的生態環境是馴化我們的,是我們的生態信仰。原住者與移民統治者完全不同的實用觀念,但他們是帶槍的掠奪者。換言之,新移民統治者是具體的盜匪,加害者合理化自身,我們達悟人是受害者,國家化我們的私有財。這一點是一九六七年夏季十歲的我,最為清澈的美麗記憶,一個新統治者,一個國家(尚未退出聯合國)沒有給我被統治的幸福感,烙印在我內心裡,對國民政府的不滿。父祖輩們樸實的生活樣態,雨林生態的蒼鬱,富饒的造船漁獵文明,藍海藍天,冥冥中彷彿我的裸命已籌下我這一生的職業,將是作家似的,書寫與漢族傳統作家的差異視角。
航在星月下的男人
方怡潔(倫敦政經學院〔LSE〕社會人類學博士)
夏曼這本書,以飢餓開頭,以飢餓結尾。飢餓是現代化吃掉他的傳統認同,剝奪他的精神食糧。飢餓是一種不滿足,世界不是為他建造的。現代化為蘭嶼帶來更多的金錢與物質,但身在其中的達悟人卻沒有因此擺脫飢餓,反而更加飢餓。這是一本關於「命運與夢想」的書,寫達悟,也寫人類共同的處境。就像夏曼一開始就以極端優美詩意的文字說「其實這樣的夢寐,你我他、她,想起來在這星球有人類居住的任何一角,都有它的相似性,有夢是件好事,而且我認為,那般的夢其實陪伴著我們長大的。」對我而言,這本書最動人之處,正是夏曼以其獨特的筆觸與角度寫出這樣的情境。有誰不曾在成長過程中不停反問自己夢與路的問題?又有誰不曾在這個年代問自己何時離開何時歸鄉的打算?夏曼身為蘭嶼達悟人,野性追浪,在其中所經歷的夾擠與飄移,可能是最極端的版本,也是最讓人痛苦無奈的版本,但夏曼以他被海洋潮汐、山林季風還有「天空的眼睛」(意指星星)孕育出來的天性(或是他常用的詞「心魂」)──帶著對美感的堅持──,坦白誠懇又不失幽默戲謔的娓娓道來,讓我們看到在現代性夾擠、國家暴力以及資本主義席捲的風浪中,他如何堅持與夢想、海洋、親族與島嶼符碼保持聯繫,這為他帶來力量,繼續鍛鍊自己使靈魂堅強,為自己在無人能逃脫的渦流中,造一艘有船魂的拼板船,即使困惑,不停自省,仍能穩住人生的舵,繼續優雅有力的切浪航行其上。
我跟夏曼是清大人類所的同學,因此在閱讀這本書時,我有兩種身分,一種是作為一般讀者,一種是作為一個作者的人類學同窗。以下我將分別以這兩種身分來說我看這本書的感想。
作為一個讀者,閱讀夏曼的小說是享受的。他的文字奔放流動,段落與段落間的銜接自然流暢。他對海的描述極其生動,跳脫漢語的窠臼,一個句子裡畫面與韻律俱足,讓人神往。他組合文字的方式,就如海水拍岸,自自然然,閱讀起來又彷如乘風破浪海上航行,觀看浪花,朵朵皆是驚喜。夏曼先從童年說起,當外祖父修面洗頭後身心舒暢,對著孫兒講起在漆黑的島嶼夜月下捕魚的故事,期許切格瓦作個男人,要會抓魚、要會造船,海洋靈魂才會愛你時,現代性也正隨著姐姐從軍人那裡借來的剃刀與肥皂,無聲無息的進入了達悟人的日常生活裡,開啟了傳統與現代的裂隙。而自此,延續與改變,出走與繼承,接受與抗拒,這些很大的問題,就成為島嶼裡這個手腕仍纖細的小男孩,看著天空的眼睛構築他對未來的夢想時,別無選擇、不得不去面對的問題。
這些老海人與海洋為伍孕育出來的特殊氣宇,在國家暴力透過學校教育,粗暴的進入島嶼之後,無法順利的傳到下一代。學校裡,傳授著另一套讓人困惑不解的秩序,派來的老師也毫無美感。教育的原意應是啟蒙,落實在小島上,卻只帶來困惑迷惘。夢想被「我的志願」取代,而「我的志願」在現代性籠罩下失語,流浪似乎比不上當老師或當軍人。老師說,你就背課文,背了就知道你的志願是什麼。但背再多課文,也解決不了沒有文字來描述這種政治不正確的願望背後的孤寂。這套知識既愚蠢又粗暴,無法與海洋的心魂共鳴,但卻可以帶來穩定豐厚的物質報償與一定的社會地位。除此之外,還有離開島嶼到外面看世界的可能性。為此,夏曼靠著讀書離開了島嶼,不顧親人的勸阻與眼淚。但最後,他仍然選擇拒絕師大的保送,不願意去傳授這些當年讓他覺得困惑又愚蠢的知識。慈愛的神父知道之後,打了他一巴掌,痛罵他。夏曼知道神父仍然慈愛,因為任誰來看,對從小島來到大島的達悟青年而言,老天給的選擇的確不是那麼多,而只有這麼一個,會通向舒舒服服的未來。
拒絕主流價值給出的道路,自然要付出更多辛苦的代價。追逐夢想,離開島嶼,夢想破滅,回到島嶼,重新與島嶼的脈動接軌。許多問題在家鄉的涼台上浮現:夢想,誰的夢想?誰來定義什麼才可以是夢想?為什麼夢想一直被否定?夏曼又回到了蘭嶼,抓九孔、抓龍蝦,困惑但堅定,天海茫茫中,也要找出自己的出路。此時與蘭嶼囚犯的友情,卻意外鼓舞了他,再次堅定他的夢想。這在第四章中,夏曼有了精采的描述。
在第二章放浪南太平洋與第三章航海摩鹿加海峽,這個想要追尋夢想的野性男人,真的離開去尋找夢想了。但他卻一直問自己:我在幹什麼?也不時以「爛夢想」來嘲笑自己的決定。夏曼此時眼光變得疏離而冷靜,不似他在描述蘭嶼親族與童年回憶時浪漫深情。他是警醒的,必須快速的在與陌生人的相遇中,辨別出誰是具有美感的誰是可以信任的,而誰又是無法在海上共處的。他看的不是社會地位或是世俗成就,此時這些都不重要,是要看進去,看到一個人最根本的質地,或許這可以濃縮為美感一詞。海把他與陌生人連結在一起。當他敘說台灣來的老船長,以及從中國內陸來的羌族「追浪小男人」的故事時,夏曼又是如此理解與溫和。
作為一個人類學者,夏曼在書中對人類學家或專家多所批評,認為分析形式的論文書寫無法確切捕捉海洋民族的真實經驗,人類學家也沒有真正看到海洋。在這部分,可說他已經揚棄了人類學。但另方面說來,夏曼又非常的人類學。透過他的文字,我們讀到了最細緻的「島嶼符碼」與「生態智慧」,從中看到達悟人眼中海洋、海洋的情緒、潮汐、日夜轉換、季節變遷、芋頭田、山林以及對魚的情感,還有一個民族如何圍繞著海洋孕育出他們的文化與社會組織。另方面,我們則看到他示範了如何書寫一本超越視覺文字與概念分析的民族誌。他五官全開的參與觀察。他把一些民族誌裡最難描寫與處理的部分,給成功的寫出來了,諸如情緒、不確定性、曖昧性以及多重主體性,諸如變動多重的脈絡,諸如社會行動者在複雜情境中的動態決定等等。夏曼的書寫擺脫了僵化的學術分析格式,沒有包袱,不需要套用學術概念或二分法,好去得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論證,作為一個達悟人寫自己的故事,他的民族誌,也自然跳脫了敘事者在面對邊緣族群時一不小心就會落入的陷阱:諸如緊抓一個假想的敵人做控訴,或是先入為主的弱者化對象,讓同情與自怨自艾漫無邊際毫無節制的溢出。他誠懇真實,任文字流動如海洋,讓我們看到跳脫概念的實相。
作為同學,夏曼給我的感覺是強壯有力的。但在書裡面,他總是喜歡用「纖細」來形容他自己,似乎對比於他的祖先,他仍然覺得自己還不夠強壯。美感或美不美是他最關心的事,也是他常問的問題。他的書寫,某種程度就像人類學家一直想做的事:看穿。顛覆我們對理想當然的執念,看見表象下的複雜性。他討厭老師,但也看到老師的無奈與可憐,他痛恨囚犯踩壞他們的山林,卻也能與另一些囚犯譜出美好友情。他總是能看到事情有好有壞,還有各種無語、無奈,因此在嘲諷控訴最醜惡的現實前,也仍保有一分節制與溫厚。作為一個認識作者的讀者,作為一個也在大島小島中轉移,正被全球化的浪潮衝擊的非海洋民族後裔,我在閱讀手稿的過程中,好些段落讓我相當感動,鼻酸,也深覺自己很僵化不流動。這本書是豐富且多面向的,還有許多的角度可以切入閱讀,或許適合帶著到海邊一讀,聽著浪聲,從白天黃昏到晚上,直到被天空的眼睛看著。在感受了海洋多情的氣宇之後,海洋子民的心魂、船魂、海洋的情緒以及海路移動之旅,或許才能更深刻的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