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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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3-10-16
作者:黃錦樹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336
開數:25開
EAN:9789570842593
系列:當代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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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的月球暗面
從此留住
沒有國籍的人
不被國家承認的魂
回不去的家園
被背叛的祖國

革命如何顛覆家庭/感情  性慾如何顛覆革命
歷史如何顛覆真實     碎紙屑如何顛覆歷史

膠林深處,馬共出沒──南洋華人的政教禁忌
黃錦樹最新短篇小說集《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在奇幻想像、魔幻傳奇境地
挑戰歷史不能說的、沒人敢寫的祕密
對共產黨的想像  全面翻轉

一個一身傷疤的謎樣男子
一位在森林深處等待共黨英雄歸來的孕婦
一群因新村計畫餓昏了頭、準備吃人肉的馬共男子
一位因為愛上大哥的女人為自保而供出黨的一切的叛徒
一位走出森林後在出版業大發利市的馬共零餘者
一個讓女生懷孕卻不願意負責的左翼婆羅洲青年
一名被馬來亞建國總理,也就是自己的好友關起來的策士
一群靠馬共經驗扮人偶四處表演的四兄弟
一篇從章魚口中吐出來的殘簡

集評論、小說、散文寫作於一身的黃錦樹,以鮮明的個人風格和馬華題材,開拓了獨具視域的馬華小說風貌。他的小說呈現了大馬政教環境、華人生存寓言和歷史傷痕,關注馬華文學生態、華人移民的處境和命運,無論題材和思考,其顛覆、戲謔和後設技法,和飽滿的歷史憂患,獨具個人強烈特色和風格。
黃錦樹最新短篇小說集《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收入11篇獨自成立又合為整體的小說,企圖呈現的都是馬共黨人及其親人的真實樣態──並非官方右翼歷史的虛偽,也不是馬共回憶錄所歌頌的英勇──那是一個個有血肉有情慾、正義激昂卻同時會計算利益的活生生個體。在某個歷史的瞬間裡,人咧嘴或哭或笑,連皺紋都凍結。生命的荒謬性。在那樣的片刻,時代的颶風掃過,政權的動盪使得生命的一次性變得如此殘酷,人是再也不能回頭了。那是作者念茲在茲對歷史的懷抱、對即將被湮沒的記憶之召喚。作者有如說書人,以歷史真實為背景,以小說寓言為主題,描繪/虛構了大馬社會極少碰觸的題材──馬共,即馬來亞共產黨,挑釁政教禁忌,引領讀者進入不甚熟悉卻又別具魅力的馬華/馬共視域。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圍繞著馬共,以個人的方式向這些歷史人物致意。小說中不同流亡、離散的歷史/人物,由此發生的悼亡、憤慨、無奈、悲涼等複雜情緒,形成抑鬱、嘲謔等不同形式的小說面目。

貨號: 9789570842593 分類: , ,
作者:黃錦樹

馬來西亞華裔,1967年生。1986年來台求學,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獲多種文學獎。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烏暗暝》、《由島至島─刻背》、《土與火》,散文集《焚燒》,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或真理的技藝:當代中文小說論集》、《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等,並與友人合編《回到馬來亞:華馬小說七十年》等。1996年迄今任教於埔里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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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漏洞及其他(自序)

父親死亡那年

那年我回到馬來亞

馬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森林裡的來信

尋找亡兄

當馬戲團從天而降

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悽慘的無言的嘴

還有海以及波的羅列

婆羅洲來的人

瓶中稿:詛咒殘篇

附錄一/倫理的歸返──黃錦樹和他的中文現代主義隊伍/劉淑貞

附錄二/馬來亞共產黨──歷史、文獻與文學/潘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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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節錄)

關於漏洞及其他(自序)
1
這本小說集,最開始只有一篇附錄(即劉淑貞的〈倫理的歸返──黃錦樹和他的中文現代主義隊伍〉)和一篇待寫的自序。
不知怎的,突然想寫篇自序。可是沒有小說寫甚麼自序,那不是開玩笑嗎?
但如果真要寫也是可以的,因為自序也可以寫成小說。但我想寫的不是偽裝成小說的自序,而是真正的自序。那就有點麻煩了,那就得先有小說。
但我有好多年沒有小說了。
依稀有過若干失敗的小說計畫,寫了一段兩段,換個檔名,再寫個一段兩段,像廢墟浮木,搞到自己都糊塗了。其中有一篇叫〈那年我回到馬來亞〉好像還曾是個稍大一點的計畫(一本書)。也可說那是本書的前一個書名,它的前身。但收進小說集作為最後一篇的〈那年我回到馬來亞〉,卻是這篇序初稿寫完多日後方寫完的。一個全新的版本,回收若干舊的構思。這本小書原本只有九篇,多寫一篇湊個整數。
二○一一年十一月,大概因那位登陸成功且得了「人民文學獎」的小說家朋友的推薦,《人民文學》突然電郵來約稿,說次年五月將弄一個馬華文學專號。為了那個稿約我寫了篇〈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後來改了個版本易名為〈馬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我也忘了給《人民文學》的是哪個版本,反正那個農曆年後就被退稿了,「通過了三審,但四審未過」、「主編變動,雜誌社的方向突然亂了陣腳」(二○一二年二月二十日編輯電郵)。這篇小說當然沒甚麼大不了,被退稿也是預料中事。那年山東人民出版社向我約的自選集《死在南方》被大刪,我就知道馬共是他們最不願觸及的禁忌之一,可能比民國還礙眼。但我想既然是《人民文學》邀的稿,不寫篇題目裡有人民的小說,就太不夠意思了。
退稿後轉投給《香港文學》,刊出後才發現竟給主編陶然寄錯了版本。但我其實更喜歡「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這篇名。之所以要改篇名,是因為從邏輯上推斷,南洋人民共和國比馬來亞人民共和國更沒有可能性。共產黨活動的國際主義理想,不得不遷就於地域,為了反殖,它更被限定於各個不同殖民行政區。從馬共和砂共的區分,就可以清楚的看出這一點。而且,它很難逃離華人民族主義的誘惑,猶如它之難以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劃清界線。
我自己也不喜歡現在這種寫法,好像老狗玩不出甚麼新把戲。但如果要掌握這一想像藍圖的全景,這種寫法可能是最簡潔、經濟的。如果依通俗文學的路徑,也可寫成七大冊的《南洋人民共和國烽火錄》、《吸血鬼降臨南洋人民共和國》;或者依大河小說的思路,可寫成《南洋人民共和國》三部曲兩千頁,【革命紀】、【建國紀】、【亡國紀】。
但那又怎樣?不過是多砍一些樹而已。
共產黨活動深刻的影響了所有東南亞國家華人的命運。華人資本家一向被視為殖民帝國的同謀,是壓迫階級;而以勞工和墾殖民為主的底層華人,則被視為共產黨同路人。這讓華人極易成為戰後民族主義政治的代罪羔羊。一九四八年畢里斯計畫(Brigg’s Plan)下施行的新村政策,就是為了阻絕鄉下華人對馬共的後勤支援,讓他們陷於糧食匱乏。這計畫成功的讓馬共潰散至不足威脅。
但那鐵籬笆圍起來的新村、那對華人的集中管理,卻延續了數十年,即便在馬來(西)亞建國後,即使六○年代後紛紛拆除了鐵籬笆。種族生活空間的隔離已成事實。那天生有種族主義傾向的政府,顯然充分利用馬共存在的事實,長期的合理化它想做、也一直在做的缺德事。但馬共呢?馬來亞建國後它其實就失去為「大義」武裝戰鬥的理由了,他們被英國人和東姑擺了一道,被置入歷史的無意義的時間剩餘。他們的歷史任務結束了,可是他們無法單方面的結束那場戰役。他們不知道(或許知道但也沒辦法),馬來西亞政府其實需要他們。他們的沒有威脅的威脅讓政府獲利,內安法令和近五百個華人新村的存在,不就是最直接的證據嗎?
延長賽是尷尬的。
剩下的是他們的尊嚴之戰、歷史定位之戰。幾十年過去後,雖然對種族政治依然不滿,但華人普遍過上中產階級生活之後,就把活在森林裡的馬共給遺忘了。甚至那當年馬共最活躍、最多里巷傳聞的霹靂州,大馬建國後出現的幾個世代的優秀作家,彷彿都以忽視他們的存在為榮。然而如果少了這一塊,我們的歷史存在就很難不是平面的了。
而我的大馬朋友,其實多數都來自新村,好像一個個戳記戳在生命史裡。但我們其實不太會注意自己是怎麼被型塑的。
反正日子一樣過,何苦自尋煩惱?

2
距離上一本小說集的出版(二○○五),超過八年了。
相較於紛紛去寫長篇的同代人,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麼大的野心。況且,很多長篇(包括一些三部曲)我認為那題材如果寫成短篇,或許會更有價值些。相較於長篇,我比較喜歡書的概念,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整體。
大概從二○一二年開始,我想不如就圍繞馬共,寫一本小說吧(雖然早年的小說也多有觸及)。但這念頭可能開始得更早。我隱約記得,有一年在大學部開了門選修課「文體練習」(還是「各體文習作」?),那時也想過嘗試用名家文體來寫馬共題材(如愛倫坡體、卡夫卡體、波赫士體、昆德拉體……),似乎過於偏向於遊戲,喚不起激情,也就無疾而終了。
反正我的正職是教書,近年教育部一群蠢人瘋評鑑,學校發瘋似的強迫我們常常去聽一些講題都非常低能的「教學智能」課。研究所也常遇到一些程度低到不可思議的學生(講到這,我就忍不住要高喊「教改萬歲!」),教到火大,甚麼都忘了。
二○一二年春天,在寫了那篇散文〈馬華文學無風帶〉前後,試寫了〈森林裡的來信〉──有一年,想寫一本假的馬共書信集,與其說是為了講故事,不如說是為了箇中的省略和漏洞。
也是自然的無疾而終。
原因之一或許在於,我嘗試擬仿的那些人的文字能力普遍不佳,不論擬仿得逼真與否,下場都一樣:必然是部失敗的小說。敗於失真,或敗於無趣,不寫也罷。現在的〈森林裡的來信〉原就想做成一篇漏洞百出的小說──像是個處處漏水的屋頂──也沒頭沒尾的。那是本書另一個考慮過的書名。
〈父親死亡那年〉也是。這篇也寫於同一個春天,清明節前後。擱了將近一年方投稿,老覺得有甚麼地方待補。
二○一二年七月因返馬開會,邀老友張錦忠順道北上泰南和平村。在那裡住了一晚,為的是親身接觸一下那些馬共,和他們聊聊。那些臉孔,有的早在紀錄片上看過。他們的故事,在書裡讀過。我當然也讀了好些馬共圈內人寫的小說,很清楚的知道他們的文學觀、歷史觀。也知道這些昔日的游擊隊員非常在意歷史評價,但如果依他們的期待去寫,小說也就完蛋了。
小說有它自己的邏輯,它自己的樂趣和領地,應該大大的超出他們的視野才是。
我準備用我自己的方式向他們致意。雖然我的致意方式也許讓人難以忍受。但或許因此也能讓某些獨特的讀者注意到馬共也說不定。去年十月我在日本「宣傳馬華文學」時遇到巴赫金專家、已退休的北岡誠司教授,一見面他就問我有沒有讀過Leon Comber的“On Lai Teck”,我確實吃了一驚。老先生是從我過去的小說順藤摸瓜摸索進馬共歷史的,那是離他的專業領域(敘事學)非常遙遠的一個地方。而台灣的專業(或自以為專業的)讀者一向只會抱怨我們沒在小說裡提供充分的訊息,讓他們難以理解。雖然我們一再呼籲莫忽略在地知識,而義大利記號學家艾柯(Umberto Eco)早在《悠遊小說林》(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s)提醒讀者,每部小說都可能預設了不同的百科全書,但傲慢的讀者還是置之不理。於是「南洋」這背景負擔終究成了一團迷霧,黯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讓你看不到自己的腳的大霧。對他們而言,我這些寫作,或許不過是純粹的文字遊戲而已。職是之故,向優秀的青年馬共研究者潘婉明商借一篇論文作為附錄,提供最基本的背景資訊。
原先的計畫是,如果從四月開始,每個月寫它一篇,寫個十一、二篇,最晚到二○一三年中旬,也該完工了。
但常常會連續好幾個月不能動彈,課業、研討會論文,那些有的、沒有的雜務。
這些年來都是這樣:常常一年、兩年、許多年就那樣過去了,令人心疲意怠。
這個寒假順利些,接連寫了幾篇。
但讓整個計畫提前告一個段落的,是我臨時想到的分鍋計畫。譬如煮肉,一鍋十分滿,不如兩鍋八分滿。我想那樣同時對兩個出版社都可以交代(但也下不為例了)。一旦決定分鍋,這一本就算寫完了。
剛好有幾篇小說同時寫了兩個版本,可以藉重複以顯現差異。另一本的書名,就暫定《馬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吧,裡頭對應的鏡像文本是〈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一如這本《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裡頭收的是〈馬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時間呢,暫定於明年秋天出版。
但也難保沒有變數──包括書名。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
本書收小說十篇,包含一篇用「現代詩」體寫的〈當馬戲團從天而降〉。沒有人(有那個權限)規定小說該怎麼寫。這篇也算是我對金枝芒的長篇《饑餓》的一個回應吧。以這篇為界,前四後五。附錄論文兩篇,劉淑貞的〈倫理的歸返〉(感謝,為本書增加了不少篇幅)。及潘婉明的一篇馬共論文〈馬來亞共產黨〉(感恩)。
十月裡寫了〈尋找亡兄〉。它的可以拆卸的部份,〈火與霧〉也分去另一鍋了。
有些篇章寫得超乎預料的順利,第五、六、八、十的初稿,都是句子一個又一個自己跑出來的。去一趟雞寮找手稿沒找著、餵餵母雞,回撥來電話筒說「您撥的號碼是空號」,回來就寫了〈您撥的號碼是空號〉的初稿。其時剛寫完〈悽慘的無言的嘴〉初稿。原先還在煩惱,想好的幾個碎片不知該插進哪一篇;〈當馬戲團從天而降〉也是突然一些句子就跳出來了。最初的構想也不過是,讓馬戲團裡的事物持續的掉下來,以完成不可能的救贖。那隻猴子真的是自己跑出來的。〈悽慘的無言的嘴〉最開始的想法不過是,既然陳的早期小說是中國以外左翼文學的標竿,馬共小說也該有篇陳映真式的,可惜馬共陣營普遍欠缺真正的文學感覺。〈婆羅洲來的人〉也和最近發生的某些事情有關。……我就不說了,一口氣寫了兩個版本,原要求刊物分兩次發表以作為區隔,不料還是被忽略了。
收進這裡的是第一個版本。
寫這幾篇小說讓我有一種「好像比較會寫小說了」的感覺。好像做了個寫小說的夢。類似的夢這些年大概也做了不少回,醒來都是一場空。
那同時,和張錦忠在合編《馬華小說選》,讀同鄉的小說,為小說選寫序、寫簡評,審查期刊論文。編《馬華小說選》也有頗多感觸,有的就直接化為小說文字了。
有的篇章寫得非常不順利,進度慢之外還覺得很煩。如那篇打算收進另一鍋的〈那年我回到馬來亞〉。
而這十篇中寫得最早的是那篇〈還有海以及波的羅列〉,初稿寫於二○○六年,原題〈紀念碑事件〉,在該年的〈文藝春秋〉刊過一個刪節版。自覺初稿寫得很爛,因而頗花了一番功夫,修補改寫成現在這樣子,連題目都比原來好多了。費功夫去改它不是對它特別珍愛,而是這年頭研究馬華文學的人突然多了起來,我很怕有人會鄭重其事的依那更爛的版本去談它。
寫這篇序時,大部份作品都投出去了,大都還沒刊出。有的篇章很顯然非常不適合在大馬華文報刊發表(我大馬的朋友會很直接的告知,會有「愛國民眾」費心摘譯了去向內政部檢舉,報館及負責的編輯會很麻煩),會考慮只在台灣或香港發表。雖然用的是狂想曲的方式,但我想還是有人還是會覺得被冒犯(不論是馬共還是馬來人),只能在此先說聲抱歉了。
但不喜歡的讀者原就有權選擇不看。畢竟是小說。
我判斷這仍然會是一本台灣讀者不會感興趣的書。寫作時,我也不在意多用馬來西亞的在地知識或歷史典故,自然也不期待會有甚麼銷路。
也幸虧在台灣還有這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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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死亡那年
這是個沒有四季的地方,
南國的季風無言而有信。
沒有秋天冷颼颼的威嚇,
更沒有嚴冬無盡的寒霜。
在膠林,在礦場,在新芭,
他們以血汗和青春澆灌,
這多雨多陽光的熱帶處女地。
歷盡艱辛趕走了貪得無厭的紅毛鬼,
迎來我們自己祖國的春天。

我們願以血肉澆灌,我們的家鄉
這暖風洋洋的馬來半島。
讓我們的孩子健康快樂的成長;
像橡膠,像油棕,像木瓜
還有那葉子大得不像話的椰子和香蕉
在這沒有四季的潮濕國度,
來自大洋的季風無言而有信
──希旦〈我們的馬來亞〉
那時阿蘭才知道──也只有在那樣的時刻──他竟是一身傷疤。背上、胸腹、雙臂、大腿、臀部,大大小小的蜈蚣突起,縱橫交錯,也有海星狀的、全然不規則的。科學怪人似的彷彿被巧手拼起來的肉塊。四道大又長的疤痕之間,好像就圍成了一個地理區域,有的膚色竟然特別深,有的偏紅,有的白皙如女膚。譬如小腹上有一塊狹長形的,就被伊命名為印度支那。他胸前剌了個橘紅的虎頭,因為傷疤浮雕而有著強烈的立體感,卻也彷彿遮蔽了一塊破碎的秋海棠。虎頭張大了口,露出長牙。每回他用他的singapora朝伊下體死命衝撞時,牠好似也跟著忘情的嘶吼。
伊特歡喜撫摸他背上那些不連貫的凸起,在他迷戀於伊深不可測的凹陷時。在他嘶吼或啜泣,而伊鳴叫或啼哭。伊逐一撫摸他灼熱的傷疤,其中有一道鋸齒狀的環了脖子一圈,好像整顆頭顱曾經被鈍刀硬生生鋸下來,又勉強接了回去。胸前一道細痕從喉頭直拉到小腹,劃過肚臍。他吹牛說,二戰時和日本武士交過手呢,有多處骨頭裡還深嵌著卵孵大的子彈。當歡愛到極致,那些疤痕就變得非常淫蕩,像他巨大的陽具一樣充血膨脹,抖動,甚至發出一陣陣悲鳴,直欲噴出血來。在黑暗中他似乎渾身泛著淫慾的紅色微芒。
伊因而給它們整個兒取了個暱稱,Zip,吉普,拉鍊。
他不諱言他十多歲時曾經被一個比他大十多歲的馬來女人引誘,被她養在她的領地裡。她是有婦之夫,是個高官的老婆,平時看起來嫻靜優雅,安份守己,但做起愛來瘋狂的不得了。他背上縱橫交錯的較細的疤痕都拜她所賜,高潮一來細瘦的雙腿鐵鉗般一夾、纖細的雙手修得尖尖的長指甲就釘進他背裡,左右一拉;甚至張口朝他肩上亂咬,還樂在其中的舔舐他背上的汗和血。
有幾回被她搞到暈過去,醒來時是在巫醫的草蓆上,下身包裹了紗籠,傷口被上了味道刺鼻的草藥,包紮了,燻著「甘夢煙」。
她一身革巴揚,嫻靜溫柔的和老巫醫閒話家常,他只聽到她笑吟吟的說:「這孩子呀,好像被老虎襲擊了似的。」
在通情達理的老巫醫的協助下,他好不容易才從她的魔掌裡逃出來,回想起來還會發抖,「真的會被吃掉。」他因而給她取了龐地亞那(pontianak)的綽號。
大概因此狠狠的被亂刀砍了吧。
兩片屁股各刺了半顆地球,用紅藍黃三色及細細的花體字,標示出整個大英帝國的版圖。他說,那是位渾身羊騷味的虔誠天主教徒洋婆子幹的。
兩顆半球都有非常好的觸感,那些疤都是鷹嘴豆大小的顆粒,好像坐過「釘床」之類的酷刑。是的,酷刑是他們間重要的話題之一。中國酷刑、天主教酷刑、伊斯蘭酷刑、非洲酷刑……。
伊因此更愛他那些傷疤了,好些還取了馬來文名字,蚯蚓、蜈蚣、水蛭、馬陸、蛞蝓、渦蟲……。
伊非常仔細的檢查過他的命根子,尤其是根部濃毛遮蔽的地方,看看是否一體成型。還好沒有傷疤或接縫,可以證實不是從虎、牛、馬、騾、狒狒、狗或英國佬、吉靈仔、食人族或鱷魚那裡移植過來的。他那沒有傷疤的大陽具,理所當然的被命名為「阿必」(Api),火把。別名singapora。
每當男人被淘空似的完事後坐在床尾喘著氣抽著菸,背上兀自汗津津的泛著亮光,汗水沿著高低阡陌流向日不落國的股溝;房間裡昏暗迷濛,伊則因胯間及子宮持續而強烈的收縮而昏昏欲睡。菸,汗酸,公騷、精液的味道,交織出一股深淵絕望的感覺。伊可以感受到那億萬精蟲大軍的長征,奮力穿越伊發熱的陰道,抽搐著的子宮頸,沿著濕潤的子宮壁往上爬,朝向那顆泛發黑色光芒的神祕的小小太陽。
那時候,腦中就會浮起父親黯然神傷的臉,他不斷的往幽暗處退去,時光流轉,漸漸化作嬰孩的容顏。
牆上掛著父親黑白的遺照,一尺長,半尺寬,眉清目秀,眼珠子透著光。學生樣,嘴角猶有一抹微笑,只不過鼻子上方及左右臉頰都有不自然的凹凸痕,下巴浮印著幾個殘缺的字,依稀是「南、洋、大」三個字。那不是他死亡那年的照片,而是多年前他念大學時學校證件照放大的。葬禮時用過的遺照母親收著,她改嫁給印度鰥夫後就送還給祖母了,留在老家的牆上。
整個小房間都在年輕的父親的視野裡:單人床,小小的書桌、衣櫥、只有幾排書的書架。還有一幅留言板似的拼圖。他可以看到她生活的一切,所以更衣時她會不自覺的稍做遮掩,或轉過身去。
他說,要不是有人一直從森林裡給妳父親寫信,他也不會被盯上。
自有記憶以來,父親都在搬家。從鎮子中心往邊緣搬,一直搬到森林的邊緣。從水泥房屋到違建的木板屋。工作也一直在換,似乎越換越糟,因為衣服越來越髒,味道也越來越不好。但他總是努力讓自己乾乾淨淨的,讓女兒沐浴著在他陽光的笑容裡,冰淇淋,巧克力,水果軟糖,童年該吃的零食從來沒少過。
他當過學校老師,油漆匠,建築工人,修腳踏車的,仵作,膠工……每到一個新的工作地方,內政部的人都會隨著去騷擾那個老闆,威脅說要查稅,怕麻煩的人只好叫他走路。或許因為這樣,他和母親的關係一直很緊張。
自有記憶以來,母親對他就沒有好臉色,常抱怨說她是被騙的,「原以為是南大生,又是個靚仔,點知……」
伊知道比較多母親的事是她改嫁多年以後的事了。
姑姑說,只念到小學畢業的母親十幾歲當店員時和一位高中生走得很近,姑姑講得很難聽,說她一定是被睡過了,甚至睡壞了。因和那男生出去過夜被她爸打了不止一頓,也常被她沒受教育的母親責罵,罵得非常惡毒,都針對重要部位。罵她「姣」,不要臉。鐵口直斷人家一定是只為了玩她的XX不可能娶她。
在那個保守的年代保守的鄉鎮,她的身價自然大貶了。
那男生後來到台灣去念書了,她苦苦的等了很多年,等他畢業回來。頭兩年還有書信往返,第三年就很零星了。她向他那些寒暑假返鄉渡假的同學打聽,他們往往含糊其詞的說,「據說」他在台灣那裡「好像」有新的女友;「有人說」他怕見到她所以他寒暑假乾脆不回來,不知道躲到台灣鄉下哪裡去了。
一直到他畢業兩年了還不見人影,後來看到他不知道在哪裡跟甚麼「姣婆」結了婚的照片,她才很傷心的死了心。
然而一蹉跎,就誤了婚期。年齡相近的女孩都當媽媽了,家裡非常憂心。二十五歲了,再那樣下去就只能嫁給死了老婆的老男人當填房、當後母,每天面對一大堆乒乒乓乓的拖油瓶,也沒甚麼好日子過。
不料那時突然好運降臨。
父親突然從南方灰頭土臉的回來,每週要去警察局報到。
他原本被視為家族的希望,不料卻因參與學潮而被退學,驅逐返鄉。一向溺愛他的祖母匆匆託鎮裡最資深的媒人江嫂給他物色一房媳婦。為了管住他,要求找一個比他大上幾歲,個性比較強悍的女人。
幹練的母親對漸漸失去視力的祖母來說,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至少剛開始時是那樣的。
剛開始還好。
但一次又一次的搬遷及換工作,收入低卻又把部份薪水花在買書及不知道甚麼地方,讓她必須辛苦的當粗工以維持基本的生活。錢總是不夠用,兼之不安定,這些都磨蝕掉她的耐心。還有女兒對他的無條件的偏袒──他工餘和朋友們的祕密活動(而不是設法去賺更多的錢),他在稿紙上的塗塗寫寫(他無奈的辯稱:「我可是個勞動詩人」),可能和女人們的曖昧關係──或者精神上的交流(沒斷過的書信往來),都是她進不去的,也讓她憤懣不已。
畢竟是個抱著對男人的怨恨走進婚姻的女人,一再抱怨自己命不好,而不太注意穿著。自伊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是個「阿嫂」了,而且身上老是有股汗臭味。不像愛美的父親,整齊的油頭,香噴噴的古龍水味。
女兒總是依偎著爸爸,從兩歲時拉完屎擦屁股,學齡前的一起沖涼泡澡、,抱著爸爸的大手方睡得著,且成天纏著爸爸說話、要求講故事,一直到上小學了,放學也都要爸爸騎著腳踏車接送,一道去吃點心,叉燒包、汽水、咖啡烏。有時突然有個衣衫上都是泥巴、油漆或水泥的工人會突然從哪裡竄出來遞給他一封信。
伊記得有一回夜裡伊已經上?了,隔著蚊帳,惺忪著睡眼看到父親坐在伊做完功課後騰出來的書桌前,鄭重的載上黑框眼鏡,展讀一封信件,時不時搖搖頭,嘆著氣,「瘋了,都瘋了。」
有一回他跟報館裡的人抱怨說,不管他怎麼搬遷,森林裡的人都有辦法把信送到他手上。更可笑的是,那些來信像是對他的回信,要是給內政部那些人看到,鐵定懷疑他與他們仍互通款曲,而且是以那麼明目張膽的方式。
若干年後,據說因與森林裡的人的鬥爭大勢底定,內政部的人比較放鬆了,他得以恢復較為體面的工作。譬如回到學校去兼課,到報社兼差。
但母親的怨恨與妒嫉已然深深的延伸到伊身上。
若干一家人窩在一張木板?的夜晚,父親把伊移到另一張小?上。伊在半睡半醒中一次又一次看到母親把涎著臉的父親推開,側過身去,沙啞而嫌惡的小聲斥罵:
「不要,明早還要做工。」
父親輕聲細語的在她耳邊不要臉的哀求著,「一下,一下就好。」
父親竟也有那樣的時候。
然而父親竟然就那樣死了。
伊當然不願相信他真的就那樣死了。
在某些伊思念父親的時刻,那個刀疤男就出現在伊的視野裡。
伊常常憶起那年清明節前後他出現在校園鐵絲網外芒果樹的濃蔭裡的景象。鼠灰色的風衣,同色的牛仔帽,整體給人的感覺是直挺挺的長方體,像個木頭人。像好萊塢電影裡常見的職業殺手,間諜,或者外星訪客。在大霧裡倏然出現,忽然消失,就在清晨的一小段時間,恰好對應霧的節奏。伊的幾個女同事也都注意到了,每回他的身影出現,她們都在竊竊私語,交換眼色。
最為膽小、和伊一樣剛分發到這間偏鄉小學的印度女孩莉娜總是睜大了眼說「不會是……那種變態吧?」「披著風衣,突然跳到妳面前﹃噗﹄的掀開,裡面甚麼也沒穿!」「喜歡把人切成一塊一塊的那一種?」「會不會是看上了我們哪一個?」「還是……」幾個未婚的女孩既好奇又擔心,又不敢靠近看,幾天後,為了孩子的安全起見(不確定是哪一種變態),還是通報了校工伊斯曼。
那個胖胖的馬來人和另一個老錫克校工到芒果樹下盤問過他,他出示內政部的工作證給他們看,請他們抽根菸,就在樹下像老朋友一樣聊起來,說著馬來語。滿懷敬意的對他鞠躬:「您抓山老鼠的工作很辛苦吧?」
他跟他們說他不過是想看看他的甥女,出示那張女孩的照片給他們看。他說,因為工作和一些家族糾紛的關係,她父親過世後他們就失去聯絡。最近到附近辦案,偶然發現一個身影,也不確定是不是她,畢竟女大十八變。告訴他們名字後,馬上就確認了。當他們熱心的要安排他們「甥舅相認」時,他婉拒了。「她大概記不得我了。……不要破壞她平靜的生活。我不會再出現了。也不要告訴她我來過。我只想遠遠的看看她,知道她過得好就好了。」
「妳舅舅來看妳呢。」他們表情曖昧的對伊說。
就那樣,一如既往,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然後再突然走進伊的視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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