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後記

在台灣，身為外省第二代，從小到大眼看著身邊眾多長輩親友，隨著戰爭從中國大陸各地慌亂來到陌生的海島，本以為只是短暫停留隨時準備回家的心，卻因命運捉弄直至垂老仍歸鄉無期，即使有幸等到開放探親，回去後早已人事全非恍若隔世。又或為了徹底脫離戰爭陰影，稍有能力即想方設法繼續遠渡重洋，離開了華人世界，致後代開始講著彼此聽不懂的語言，看似終於安身立命實則遺憾度日，回家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這樣哀愁的歷史，在這個島上只屬於少數族群，且隨時間推移已漸凋零殆盡，終會在政治風向與社會現實中被徹底消失，他們或許被同情、被遺忘、甚至被遷怒、被責怪，他們一生的無奈成為後代無關痛癢的傳說。
從小聽著父母親說著過去逃難的過程：幼年失怙的爸爸抗戰時隨國府退到重慶孤兒院，勝利後回家鄉福州沒幾年，內戰後期又匆忙隨海軍爺爺搭軍艦撤退高雄；媽媽一家幸運搭上沈沒前的最後一趟太平輪從基隆上岸，無預期地在花蓮度過了年少歲月。凡此種種，隨著父母年邁記憶衰退無人聞問，已越來越模糊退色成為一片花白。而我在台北出生學習長大，從來不曾懷疑這裡就是我的家，沒有長輩的鄉愁與認同困擾。從中學到研究所十多年的時間，我的生活圍繞著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看著它從當年眷村時代，有長輩同學居住其中也曾造訪，有高階長官的日式平房，也有用鐵皮木板隨意搭建的破落房舍街巷，電影《搭錯車》曾以其為拍攝背景，火警不只是戲劇情節而是真實發生過，而我天天上課回家，都會經過這一大片雜亂的公園保留地，最後，在大學時全數拆除改建成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也造就了周遭天價的豪宅林立。
當你去公園除了運動、休憩、遛狗、玩耍，還會看到一些角落，有成群外傭帶著行動不便的受照顧者、某些長椅上躺著以公園為家的零散街友，當然也有因植物相茂盛而吸引來的鳥類動物駐足。而你可曾想過在這地居住過的人們，他們為了這公園建設被拆遷後去哪裡了？他們身上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四周豪宅林立的公園對城市的意義又是什麼？
在我聽到朋友講述她姨媽出嫁時，在院子將娘家帶去的桂花樹種子種下，在歷時半世紀兒孫成群逐漸空巢後，那棵高聳挺拔的大樹成為她對家無盡的依戀……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想把以上這些細瑣編織在一起，讓一棵扎根土地的樹，來講述一個可以引起共鳴的，有關回家的，遙遠的大時代故事。

一棵樹，平均一年吸收五至十公斤的碳排放。
一座城市運轉，每天製造出的廢氣和二氧化碳，
需要多少棵樹才能吸收？？

還好，城市裡有一座森林公園，有芬多精環繞。

芬多精很公平，不分男女老幼、貧富貴賤……都一視同仁。

我是森林公園裡的一棵荔枝樹，今年六十七歲了。
聽過小孩的嘻笑、媽媽的呼喊、戀人的談情說愛，
也看過許多流淚傷心的事。
坐在那張椅子上的老爺爺，他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六十七年前，當老爺爺還是個小男孩，
我們在對岸遙遠的鄉下相遇了。
那一年，他十一歲，
他的爸爸和媽媽在戰亂中失去了生命。

他跟著軍隊，搭上開往彼岸的輪船。
我被他緊緊的握在手裡，一起離開了老家。
那艘輪船卻在下一班返航途中沉沒了，
我們幸運的與悲劇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