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將就的勇氣：在徒勞無功、混亂失序的世界裡，找到最堅定的自己

淑雯的婚姻故事

記得多年前有位女性朋友分享離婚的感覺，她說：「那就像走在黑暗的隧道，卻不知盡頭，總自欺欺人地相信再多走幾步路，或許就會看到光了。直到有一天，突然飛來橫禍，砸毀這道隧道，我渾身是傷，痛苦不堪，卻終於在被砸毀之隧道中，看到透過裂縫而來的光……」

這段形容非常貼切，她把婚姻困境比喻為隧道，描繪身處靈魂黑暗處。她形容離婚事件砸毀她既定的軌道，使她遍體鱗傷，但終於看到光了。

我讀到她傳達的訊息：不知「我是誰、在做什麼，從何而來、從何而去？」還有一種對生命觸底的絕望感，似乎所有曾經學習生存或「有用」的技能都「沒用」了，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做才能回到正常生活或不再這麼痛苦。所以她說「不知盡頭」，只能自欺欺人地假裝這段婚姻還有希望，繼續往前走。

不過，她展現出了一種極大的勇氣，那就是覺察絕望，並在絕望與痛苦的境地綻放生命裂縫的光。

所謂覺察絕望，就是「能夠不能」的體悟。

有一位年輕心理師朋友常提到厭世觀點，我問他原因，他說：「我不太喜歡過度強調正能量，好像不正能量就有多慘。」他反而非常佩服在崩塌的現實生活中接受現實就是如此，自己也就是這樣，「因為也不能怎樣」，唯有接受了，才有機會凝視黑暗中透出的光。

這段說法，看似簡單，但有個很妙的觀點：「能夠不能」。

「你能夠做到的，這個概念會產生龐大的強迫力，徹底摧毀功績主體。」哲學家韓炳哲提到當代是功績社會，強調新自由主義，人們誤以為自己是雇主，不存在於規訓社會，但卻沒注意到自己身為雇主，也將會「自我剝削」自由。

簡單來說，我們都在自由主義的基礎下，認為什麼事都「能夠做到」，「你『能夠』甚至比你『應該』更具強制性。自我強迫比他人強迫還要淒慘。」

當我們愈推崇成功的功利或功績主義時，我們會在受挫時更「用力」外求，忽略並遠離內在自己。所以能夠覺察絕望，接受「能夠不能」，才開始放掉外求的所有武器或途徑，轉而回歸內在的自我，洽如莊子所說的「無用之用」的內涵，這個轉變非常不容易。

「能夠不能」、「無用之用」的觀點，和崇尚成功的社會完全走到兩端。但在家事事件，這是最常見的觀點，贏了也是輸，輸了也是贏。這對於爭取權益的法律觀點，似乎是很難理解的矛盾。

我們不妨從哲學家邁可．桑德爾的反思，嘗試理解這個矛盾：「只要努力就有機會成功的社會，真的實現了平等與正義嗎？」

他認為，「過去四十年來，才德配位思想在民主社會的公共生活裡愈來愈根深柢固。即使不平等急遽惡化，大眾文化仍然不斷宣揚命運操之在己和人人得其所當所的想法」，我們崇尚「才德配位思想」，也就是：「成功是才德的象徵，富裕是我應得的回報。」

可見當代盛行的功利主義、成功至上的個人主義，除了前面所探討對當代愛的影響外，更看到在婚姻的結束時，它們遮蔽靈魂的影子。

贏得自己所應得、不能輸的成功主義，似乎一直是浮在許多以愛之名或以婚姻被迫害、子女最佳利益等偽裝下的意識軌跡，影響著被拋到這生態裡的所有當事者。我指「生態」，包括所有接觸或參與這場離婚或其他家事案件的行動者所建構的生態。

回到家事實務現場，多數朋友會被拋進靈魂黑暗期，雙方都在運用自己這一生累積的成功經驗，以最尖銳的武器進行文攻武鬥，幾近肉搏戰，同時卻也陷入不知「我是誰、在做什麼，從何而來、從何而去」的徬徨和悲傷。尤其一旦發現無法達到預期的目標，他們就直接把自我拋向沒用、徹底的失敗者深淵。此時，憤怒、挫敗、悲傷、痛苦與煎熬如排山倒海而來，彷彿溺水滅頂般的徹底絕望。

這時候的他們最接近靈魂考驗，而過後將會如何覺醒，並對生命做出選擇？是最令人期待的答案。

我嘗試把淑雯的婚姻故事，作為本書旅程的第二站。因為那是一位「好人」遇到「好人」的離婚故事。它將引導我們看到人如何被拋擲到靈魂黑暗處的人生側寫，全然體悟到被「好人」傷害，遠痛於被「壞人」攻擊。透過她的故事，我們可以觀察整個腦袋迴路背後運用的思維，並隱約看見集體、主流的社會暗地裡操作的脈絡。

淑雯年約四十八歲，和老公結婚十九年多，兩人都是高學歷，待人處事都有很好的名聲，也有穩定的職業，育有一個孩子。夫妻倆都很重視家庭，無論撫育子女或家務，皆親力親為。雙方擁有品質良好的婚姻關係，兩人關係不是只有和諧而已，而且互相理解、以愛彼此支持。但就在他們結褵約十年時，淑雯意外發現老公在職場上認了一位「乾妹妹」，兩人為此發生爭執、關係產生裂痕。

對於老公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多了一個乾妹妹，淑雯非常不諒解，深感被背叛，老公則表示自己並沒有背叛婚姻，只是想要一個「妹妹」而已。兩人為此僵持不下、關係受創，而三年後，淑雯的老公真的外遇了，但對象是另一個女人。老公要求離婚，她完全無法接受，懇求給她和孩子多一點時間，尤其孩子正值重要的考試，實在無法處理離婚。兩人一度復合，但幾年後老公又再度和她協商離婚，並且透過律師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

從老公提出離婚到真正進入法院訴訟的那段歷程，長達六年，淑雯的精神被折磨殆盡，陷入嚴重憂鬱，身心都瀕臨潰堤，每天帶著絕望入睡，醒來也看不到任何曙光。

但如今，淑雯在迎來老公起訴離婚的事實時，有了些幽微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