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人進入文學核心」的最佳日本文學史專論!
知名學者翻譯家鄭清茂另一重要譯作!
小西甚一主張把日本文學史分為三個世代:
古代是日本式的俗、中世是中華式的雅、近代是西洋式的俗
以「雅」、「俗」為文藝史的基本表現理念或意識
考察兩者交錯互動而形成的世代區分。
有異於一般日本文學史依政權所在地的歷史時代區分法,小西甚一的《日本文學史》主張應依內在於文藝本身而能制約文藝發展的本質,即以「雅」與「俗」為文藝史的基本表現理念或意識,考察兩者交錯互動而形成的世代區分。
「雅」代表嚮往既成形式的態度,斤斤於追求古典「完美」的境界;「俗」則屬於尚未開拓的世界,無所謂「完美」或既成的固定姿式,卻含有「無限」的可能動向。
基於這種雅俗的表現理念,小西甚一把日本文學史分為三個世代:古代是日本式的俗、中世是中華式的雅、近代是西洋式的俗。期間含有雅俗共存或混合的過渡時期。全書在論述過程中,每每從世界文學的觀點,採取比較文學的方法。闡幽顯微,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哥倫比亞大學日本文學名譽教授唐納德‧靳(Donald Keene)說,這是一本「導人進入文學核心」的書。
《日本文學史》是小西甚一的文學史著作。最初是作者根據1952至1953年間在東京教育大學講授日本文學史課程的講義整理成書,1953年由弘文堂出版。後於1993年由講談社再次出版。小西甚一在〈序〉中說,本書並非要對日本文學史進行書志般的解說或傳記性的考證,而是要嘗試「對文藝現象本身的展望」,以把握日本文學史的主題。在展望文藝現象的主題時,小西甚一採取了比較文學的立場,把日本文學放到「世界」中。所謂「世界」,就是明治以前的日本與東方──特別是中國文化的交流史;明治以後,則是與西方文藝的關係。
本書雖題為《日本文學史》,但小西甚一論述的對象並不僅限於狹義的Literature,而是作為更廣範圍的「文藝史」來展開。作者闡明本書的立場之一在於文藝內部,從而賦予文藝的展開以秩序,因此採用了文藝表現的理念來劃分史的區間。具體而言,將「雅」與「俗」作為文藝史上基本的表現理念,兩者互相交錯,形成了各個世代。這裡所說的「雅」與「俗」,是以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嚮往的「永恆」為對象,分別對應到藝術世界的「雅」與「俗」。「雅」即「完成」,其表現是已經完全成形了的、為眾人所推崇的形式,而「俗」即「無限」,是尚未開拓出來的、並不具備固定的形式,荒涼而又質樸。以此標準簡而言之,古代是5世紀至8世紀左右,中世約從9世紀至19世紀中期,近代約為19世紀後半到現在。
作者:小西甚一
大正四年(1915)生於三重縣。昭和十五年(1940)東京文理科大學畢業。歷任東京教育大學教授、史丹福大學客座教授、夏威夷大學與普林斯頓大學高等研究員、筑波大學副校長、美國國會圖書館常任學術審議員、筑波大學名譽教授等。平成十九年(2007)逝世。專攻日本文學史、文藝理論、東西比較文學、和漢文學關係。主要著作有《梁塵秘抄考》、《文鏡秘府論考》、《能樂論研究》、《日本文藝史》(五冊)、《俳句世界》等。
譯者:鄭清茂
1933年生,臺灣嘉義縣人。普林斯頓大學東亞學博士,歷任臺灣大學、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麻州大學、東華大學等校教授,現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
為中日文學研究領域之知名學者,亦為國內重要的翻譯家,譯有日本古典文學、近代文學經典以及日本漢學著作多種,包括吉川幸次郎《元雜劇研究》、《宋詩概說》、《元明詩概說》,小西甚一《日本文學史》,《平家物語》,松尾芭蕉《奧之細道》、《芭蕉俳文》、《芭蕉百句》,以及森鷗外《魚玄機:森鷗外歷史小說選》、《澀江抽齋》等。
因致力於譯注日本經典文學,2014年榮獲日本政府頒授「旭日中綬章」。
序
譯者序
序說
第一章 古代
一 萌芽時代
二 古代國家的成立及其文藝
三 萬葉世紀
四 古代拾遺
第二章 中世第一期
一 漢詩文的隆盛與和歌的新風
二 散文的發達
三 拾遺時代與白詩
四 女流文藝的全盛期
五 歌壇的分裂與統一
六 院政時期的散文作品
七 歌謠及演藝
第三章 中世第二期
一 歌壇的再分裂
二 傳統散文與新興散文
三 以能樂為中心的演藝
四 連歌的隆替
五 當期末業的散文
第四章 中世第三期
一 俳諧的興隆與芭蕉
二 浮世草子與西鶴
三 淨瑠璃的新風與近松
四 逃避精神
五 俳諧的現實游離
六 戲作文藝
七 歌舞伎的展開
第五章 近代
一 近代的歷史地位
二 啟蒙時代
三 擬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
四 自然主義的流派
五 主智思潮及其支流
結語
年表索引
解說 唐納德‧靳(Donald Keene)
跋
作者序(節錄)
要在這麼小的小冊子裡,全面地論述日本文學史,絕對是兌現不了的要求。所以我幾乎省略了所有文獻的解說或傳記的考證,而決定專就文藝現象本身試行考察。雖然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也不是完全出於不得已,毋寧說這樣的做法才能深入處理日本文學史的本題。至於有關古寫本的傳承、作品的成立或作家的生卒年代等等,若能加以切實的說明,當然有用;唯其用處只在於追蹤文藝現象本身時,提供基礎的知識而已,不可與文學史的本題混為一談。我所嘗試的考察誠然貧弱不堪,不過將來在完成大規模的文藝現象研究的過程中,如能成為一個標誌,將是無上的榮幸。
我在這本壓縮的小書中,不揣冒昧,還進行了另類的嘗試,就是採用比較文學的觀點。我相信若把日本文學史僅囿於「日本」之內,肯定無法把握真正的姿式;必須置之於「世界」的脈絡中才能獲致通盤的理解,因此騰出不少篇幅加以闡述。雖說是「世界」,對明治以前的日本而言,東洋──特別是中華──就是「世界」的全部。不過,對日華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仍有待加強。明治以後與西洋文藝的關係,也是如此。比較文學畢竟是還在發展中的研究方法,我所提出的論述一定很不成熟。然而儘管不成熟,比起沒有比較文學的觀點來,總覺得一定更有意義。這就是我敢於嘗試不成熟的比較研究的原因。
書名《日本文學史》是按照編輯部的意見所定。我原來預定題為《日本文藝史》。這是因為考慮到把literatur譯成「文學」,會引起與literaturwissenschaft之間的混淆,但我在這本小書所處理的對象,其實有不少超出了狹義的literatur的範圍,所以覺得也不必固執於「文藝」一詞。對照國語史,也想到國文史的名稱,只因不是通用的熟語,未加採用。要之,目前既然沒有更好的標題,還是決定依從世上通行的稱法。將來如有更適合的名稱出現,當從而採用之。
譯者序(節錄)
小西甚一先生(1915-2007)是一位博通古今、學貫東西的文學研究者。他的研究領域包括日本文學、日本文學史、日本漢文文學、東西文學理論與批評、中日(和漢)比較文學等等。著作繁多,影響深遠。
這本《日本文學史》(弘文堂)是小西先生早年之作,初版於一九五三年,由於學界反應冷淡,銷路不佳,初版後未再續版,變成了有名的「虛幻名著」。直至一九九三年由講談社重新發行,才開始受到重視,而且一刷再刷,已逾二十多刷。細水長流,仍在增刷之中。
其實,在這本小書發行新版之前,小西先生已大致根據書中所揭櫫的分期法與理論基礎,完成了鉅著《日本文藝史》(講談社)五大冊、合計長達三千三百多頁;而且在他逝世之後,又由「刊行委員會」整理出版了他的遺稿《別卷‧日本文學原論》二冊(笠間書院),共一千一百多頁。《日本文藝史》已有普林斯敦大學出版社所刊行的英譯本。
這本書雖然短小,卻能受到讀者的青睞,自有其所以引人之處。猶憶十七八年前,我託友人從東京購得了小西先生的整套《日本文藝史》,仍在瀏覽之際,偶爾在台北紀伊國屋書店看到了這本小書,就順便買來看了。看了之後,覺得在許多同類著作中,的確別具一格、富於創意,頗能引人入勝。
有時候,我真希望有一天會有人能把整套《日本文藝史》譯成漢語問世。不過,我當然也知道,即使有人有心有力而為之,實際上既非當務之急,也無此需要。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至少把這本小書翻譯過來,讓不諳日文的漢語讀者,先看看小西先生對所謂「文學史」的基本概念、觀點、認識、態度或撰寫方法;或許對關注一般文學史的有心人士,會有一些參考價值。
現在,我自己不揣冒昧,加以翻譯出來了。目前已歸化日本的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教授唐納德‧靳(Donald Keene)先生在本書的〈解說〉裡說,這是一本「導進文學核心的書」,而推崇備至。至於如何導人進入文學核心,或者具有什麼特異之處,包括優點與缺陷等,只好請讀者自己去發現批點;身為譯者就不必在此說長論短了。
在本書的翻譯過程中,感謝台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朱秋而教授的協助,幫我蒐集了一些譯注所需的資料;又承聯經出版事業公司與日本方面交涉,取得了漢譯本的版權,而且還擔起出版發行之勞。我要在此表示由衷的謝忱。
序說(節錄)
所謂日本文學史,大多依據奈良時代、平安時代、鎌倉時代、吉野時代、室町時代、桃山時代、江戶時代之類的時代區分,進行敘述。為什麼有這樣的區分法,仔細一想,卻不甚了然。歸根結柢,恐怕是「為了方便」。說是為了方便,要言之,如果設有時代區劃,在敘述或記憶時,的確比較容易進行,但不一定具有學術上的意義。至於像上古、中古、中世、近古、近世的區分,與依附政府所在地的分法,實質上並無大異;也只是為了方便而已。
然而,這類方便的區分法,在文學史上,卻成為極為棘手的問題。有人說,對文學史而言,時代區分是「最初的問題也是最後的問題」。其所以成為最初的問題,是因為「關係到文學史家的世界觀、意識形態,以及把握歷史的客觀表現形式」,所以若不加考慮,「便無法從文學史首要而正確的認識出發」。其所以成為最後的問題,是「為了達到絕對的正確,非有絕對完美的文學史研究法不可」。這是很有良心的見解。但如一開始就設定磐石般固定的時代區分,既無必要,也不可能。重要的是應該持有近似時代區分的看法,因為一個人的看法勢將決定其文學史研究的性格。不過隨著研究的進展,最初的看法可能會屢遭修正,毋寧是理所當然之事。然而,假如只因為覺得反正以後會有改動,就暫且設定方便的時代區分,則其文學史將成為方便之計的產物,難免招致永遠受制而無法解放的結果。我們對於這種結果必須戒慎恐懼,深加檢討。
依政權所在地來區分時代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文藝的開展往往受到政治動向的強烈影響,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理應與政治史的區分相符。只是文藝之為文藝,本身也具有獨自發展的必然性。為了方便,可把其間的「分歧」暫時放在括弧之內。對此,另有就文藝本身之發展試行時代區分的立場,即根據所謂敘事詩、抒情詩、物語、戲劇等文類的時代區分之說。這一立場雖然較比政治史的區分法大有進步,但仔細一查,就會發現在許多關節上,文類的興替並不能正確指明文藝的開展情形。如果採用此說而遽下論斷,非得無視不少事實不可。
我想站在一種表現理念的立場,根據內在於文藝本身而能制約文藝發展的本質,嘗試不同的區分方式。即以「雅」與「俗」為文藝史的基本表現理念,考察二者因交錯互動而形成的世代區分。為了讓人理解這種立場,我必須說明一下我所設想的「雅」與「俗」的涵義。
我們都憧憬著永恆的事物。雖然這種事物在我們的日常心中並不常有,但在日常心的深處,卻有非日常的某些事物,像深淵一般蟠踞其中;而當日常心與之碰撞時,日常性會在某處綻開,閃出永恆的亮光。在此意義上,我們的確與永恆有所聯繫,但我們自身卻絕非永恆。當我們自覺到我們並非永恆時,對於永恆的憧憬也許更會加深。然而,憧憬終歸是憧憬;對永恆的憧憬畢竟只是永恆的憧憬而已。那樣的憧憬,具體言之,都以宗教、藝術或科學的形式表現出來。或許可以說,我們以宗教、藝術或科學為媒介,有可能與永恆連在一起。
不過,對於永恆的憧憬卻含有兩極,恰如北極與南極。其一是「完美」,另一是「無限」。就藝術世界而言,傾向「完美之極」所追求的是千錘百鍊、無法再高的境界;反之,趨於「無限之極」所面對的則含有動向難測的問題。我決定稱前者為「雅」,後者為「俗」。
雅的表現是追摹全然完成的姿式所形成,所以總是希望永遠依傍典範姿式而存在。不喜歡為別的形式所替代。譬如說,所品嘗的是摹本或翻譯,則只能享受到劣於原著的價值。又從創作方面而言,雅代表嚮往既成形式的態度,認為只有追隨且調和「既存的表現」,才有美感的意識。就歌的詠法而言,必須使用已有先例可徵的語詞,才能創出具有美感的表現。這樣的表現對享受者一方而言,就非有相當的預備知識不可;因為如果不知某一表現所師法的是什麼先例,就不會覺得有什麼美感可言。因此,雅的表現通常有一個前提,就是必須擁有熟悉先例的享受階層,進而創作者與享受者聯成共同族群。從事創作的人自己一方面累積足供享受的作品,同時形成了只有此類作品才算真正藝術的意識。其表現的質地當然是端正、精巧、微妙,正是雅的構成基礎。這對於初出茅廬或神經粗疏的人,無論在創作或享受上,都是難於掌握的表現技術。
對比之下,俗的表現指尚未開拓的世界。其中沒有所謂完美。因而沒有固定的存在形態。有的看來異樣而粗暴,有的顯得質樸而可親。或黯淡恐怖,或輕薄驚奇,或血雨腥風;無所謂定型,不知伊于胡底。這就是俗的姿式。其中雜有美玉,同時也有許多不值一哂的庸俗。儘管如此,通常都以後者來解釋俗的意義。要是有人評論說:你的衣服很俗,必定會被理解為否定的批判。但這並不是俗的全部屬性。俗含有潑辣健康、新鮮純粹、無限自由等豐富的意義。其實,這個俗字在其故鄉中華的用法裡,本來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含義。俗雖然帶有易於淪落粗俗頹廢的傾向,卻不可認為只有頹廢之俗才是俗。雅也常會頹廢。不過,不能不承認的是俗比雅不穩定得多。
若把這種雅俗的性格套用於日本文學的表現世代,我想可以大分為三世,各有其中心理念:古代是俗,中世是雅,近代是別種的俗。若以年代言之,則古代相當於五世紀到八世紀,中世是自九世紀到十九世紀中葉,近代指十九世紀後半以後。從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前半,實質上是朝向近代的過渡期,但其基調卻仍屬中世。這個過渡期以俗雅混合為中心理念。我把這種俗雅混合的狀態叫做「俳諧」,是以這一時期或可稱為俳諧世代,另外當然也可稱之為近世。不過俳諧性終究含有可能還原成雅與俗的兩種契機,總覺得難於主張其自身的獨立存在,而且因為有過渡的意味,所以姑且以中世第三期稱之。在這個意義上,這一期其實也包括在中世之中。
然而這樣的區分,並不意味著各世代之間截然而斷。毋寧說,中世之中仍然暫時拖著古代的尾巴,近代的端倪已經見於廣義的中世末葉。代代都有深邃的交叉互動,才是世代的真正姿式。自紀元某年至某年為中世──這樣的切割法是根本行不通的。那種時代的區分方式,在本質上,與明治或昭和的年號並無多大的差別。我之所以特別使用「世代」一詞,就是有意表示不同於那種區分態度。一般所謂世代常與生物學有關,用於標示較短的期間。請暫時原諒我對這個詞的不同用法。
我以為古代的俗的表現是純粹日本固有的表現。不管文藝潮流經過多少次變化,俗總是潛伏在潮流底下,繁生如海藻;遇到上層的文藝罹患動脈硬化的症狀時,就會從深處湧上表面,成為文藝新生的契機。然而到了中世,雅牢牢控制了文藝的中樞,使俗無法浮上表面來。那種雅的表現是我們祖先接受了大陸的──主要是中華的──表現意識的結果,所以應該與日本式的表現有所區別。有些初看好像只有日本才有的表現,其表現意識的核心卻非日本原先所有。這是因為不但在文藝方面,甚至在社會制度上,無不追求典範於中華的結果。到了近代,西洋取代了中華。換句話說,依傍西洋而產生了近代。簡言之,就是:
古代──日本式
中世──中華式
近代──西洋式
當然,這只指出各世代的中心原型,而實際上在其深層裡,各個世代都在不斷進行著交錯或互動。譬如中華式雅的表現,在古代已經存在,而且相當濃厚,但那畢竟還屬於周邊的存在,尚未滲入表現意識的核心,因此才界定古代性格為日本式。每一世代各具獨立的核心,而又與周邊互動交錯。這種情況可說是日本文學史有趣的特色。在中華並無如此意義的世代。
第一章 古代
一、萌芽時代
原始日本與任何原始社會一樣,肯定有咒文、讚神歌、舞蹈歌、有關祖先的神秘傳說、葬禮或婚禮歌之類。這些後來都可能變成了文藝的胚胎。只是就一般而言,較之繪畫、雕刻或舞蹈,文藝的發展姍姍來遲,相當緩慢。由石器時代進入鐵器時代,我們的祖先獲得了高效率的生產工具,不斷地開拓自然環境,建立了適合人間的生活方式。於是,可以叫做文藝的東西,雖然僅有一點點,就開始茁然萌芽了。日本文藝史大約在這時候邁出了第一步。
當時,個人意識的存在還不明顯,只有無個性的共同群體,因此他們的思考或感情具有高度的等質性格。他們的作品中當然沒有個人的作者。雖說如此,開始時一定有人插手,否則作品無從產生,但由於作者的思考或感情與周圍同性等質,即使後來有別人加以增補或修正,也不至於引起太大的質變。從而一個作品常會發生多數作者參與的現象,而參與的作者們誰也不會意識到這是自己個人的作品。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沒有作者。既然沒有作者,嚴格地說,如果硬要稱之為作品,恐怕不大適當。
然而,在這樣無個性的世界裡,「個性」終於逐漸出現了。但不是在表現者一方,而是在被表現者一邊。換言之,從共同群體的支配階級中,出現了能以個人的威權自由貫徹自我主張的人物,而民眾的共同思考或感情,就透過這些人物表現出來。這些人物的事蹟變成了民眾的歷史記憶,在萌芽時代的文藝裡,開始浮現了典型的個性。民眾對那種典型個性的讚美,晶化成了素盞嗚尊或倭建命之類的「英雄」。
西歐學者在習慣上,將表現英雄事蹟的文藝稱為敘事詩,所表現的時代叫做英雄時代(heroic age)。早有有識之士指出,類似英雄時代的痕跡已見於日本古代文藝中。最近也可看到有人主張英雄時代確實存在的立場。英雄時代的理想性格可以舉出:饒有詩意、浪漫性、主情、活動性、民族意識等特點。此外,當時貴族仍與民眾保持著共同的生活方式與思考感情,而且應該反映著階級與職業尚未明顯分化的社會文化。然而那種姿式的英雄時代,在日本是否實際存在過,還是值得懷疑。因為表現英雄時代的敘事詩,在日本其實相當貧弱。大和朝廷的古代敘事詩,即使經過大規模的人為變容,只要英雄時代曾以理想的或近似的姿式出現過,那麼,其痕跡應該會稍微鮮明才對。要之,穩當的看法是:雖然在日本有過近似英雄時代的時期,但真正名副其實的英雄時代並未存在過。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面對著神或自然,人的個性逐漸開始浮現;表示著原始社會向古代社會的推移,也正是豐富的文藝源泉湧出之時。話雖如此,這個時代的典型的個性文藝尚未晶化定型,仍屬所謂漂流的聲音(floating voice),要成為正式的文藝,非得再等一段時期之後。而且必須依賴歷史的回顧始能成形。
二、古代國家的成立及其文藝
原始時代之後,多數部族構成了日本的社會,但大和的天皇一家逐漸伸張權威,統合周圍部族,次第整頓完成了古代的君主專制體制;而且在文藝方面,也終於產生了文藝之為文藝的自覺。
官僚的古代國家機構,以施行律令制的大化改新(六四五)為界,經歷了種種抗拒,終底於成。其律令制當然是模仿了中華的國家體制。國家建設的理念既然以中華為典範,後來日本文化──包括文藝──的性格,不免受到強勁的制約。具體言之,就是不承認文藝本身為文藝,只有從屬於政治才有其存在的意義。這種意識直截了當,可謂極具特色。政治優先的思想雖見於中華古代,但似乎到了漢武帝時才明確成形。及至後漢,以鄭玄的《詩經》研究為代表,終於鞏固成不可動搖的傳統。六朝時代雖然有強調文藝為文藝的意識,也只是相對而言;在中華傳統裡,文藝從未超越政治。古代日本得自中華的第一個禮物,就是「文藝包在政治之中」的概念。
壬申之亂(六七二)是日本為了創立古代國家而嘗受的最大苦惱,然而從此之後,天皇制就顯著地鞏固了基礎。鞏固了之後,接著而來的是回憶的機運,於是促成了史書的編纂。《古事記》與《日本書紀》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兩書均屬史籍,明顯含有鞏固天皇制的政治意圖。從而不能毫無條件地當成文藝史的對象,只是其中所採錄的萌芽時代的文藝,雖說大多失去了原型,卻是古代文藝傳至於今的唯一資料,具有寶貴的價值。
隨著國家統一的進展,各地氏族原有的種種英雄傳說,可想而知,不是消滅了,就是變了質;因為從《風土記》──各地所編的地方誌──所採錄的故事中看得出來,都有欲與皇家搭上關係的傾向。雖然《記紀》的政治性潤飾把故事原型改變到什麼程度,我們並不清楚,然而這種變化,與其說是由於傳承本身的變容,毋寧說在表現方面受到外來的影響所致。在《記紀》中仍可看出彷彿敘事詩的痕跡或敘事能力的一鱗半爪。不過整體而言,明顯是散文式的,離真正的敘事詩精神相當遙遠。所謂政治性本來與敘事精神並不互相矛盾,只是日本的政治性是基於來自中華的知識,並非源於自己民族的內部。因此不免有所齟齬而削弱了表現能力。敘事詩不是只要有敘事詩的題材就會產生,而是必須等待燃燒著創造熱情的民族詩人,始有可能出現。
對於中華的依存,還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意識現象,那就是:用漢文或準漢文體書寫的才是正式的文藝,日本話所表現的只算聊備一格而已。對當時的文化人而言,能作漢詩是值得驕傲的教養,反之,和歌不過是私下的玩藝。其後,和歌為了爭取能與漢詩分庭抗禮的地位,還是非得採納漢詩式的表現不可。這個時期日本人所作的漢詩,有一小部分收在《懷風藻》中。但是那些詩篇多半拼湊中華詩人的用語而成,很少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感動我們的作品。企圖把和歌提升到與漢詩對等的地位,如上所述,不得不努力學習與漢詩同樣的表現方式。於是出現了像《歌經標式》那樣模仿中華詩論的歌論。那種直譯式的模仿甚至顯得有些滑稽,但認為只有中華式表現才算正式表現的意識,卻極嚴肅而認真。
無論神話或歌謠,如想依據在中華式意識之下變容的現存資料,試圖重建其本來面目,絕非易事。那種變容可能在六世紀中葉──約在《記紀》編纂以前二百年──就在進行了。然而重建未必完全絕望。如倭建命送葬時所唱之歌,其實原來是與葬禮毫無關係的童謠。此類研究成果將會接踵而來。後人試圖把這些歌謠從歷史的框子裡摘出來,正如朱子處理《毛詩》的方式,視之為歌謠而試圖還其本來面目。只是這類研究,就《記紀》中的全體歌謠而言,尚未到達完備的境地。不過如果把這問題姑且放在括弧裡,還是有可能發現一些古代神話或歌謠的特性。
古代神話或歌謠所具共同的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在全體的各方面,沒有根本的對立或分裂。日本神話顯著的特色,正如研究者經常指出的,就是缺少觀察而說明自然現象的自然神話。《日本書紀》開頭關於天地剖判等的記述,只不過借用了中華的典籍而已。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敘述之際,擬人修辭法極不成熟。不但人格的形象不鮮明,而且精神的主體未被充分客觀化;可以說反映著古代的日本民族,在有精神的人類與物質性的自然之間,互無距離,二者從頭就緊密融合在一起。在歌謠中,對自然深深滲透著對自然的純粹愛情,幾乎看不到什麼客觀觀察自然的態度。要之,精神與自然本來就不是對立的存在。
這樣的現象,對日本人來說,雖然大概不會覺得怎麼稀奇,但在西洋或甚至在亞洲,其實並不常見。在西洋,自古希臘以來,精神與自然之間一直存在著鴻溝,到歌德才出現了二者融合統一狀態的表現。不過,即使在歌德,二者並不是自然而然的融合,反而看得出有意加以融合的張力,投射著精神對自然的兩極性格。在亞洲的中華文學裡,精神與自然也是極其疏隔。中華沒有什麼名副其實的神話,而在其古代歌謠中,純粹吟詠自然的也幾乎不存在。以自然為譬喻的不是沒有,但譬喻是一種比較性的表現,因而對自然的態度必然是理知而客觀。換言之,精神站在自然外側,從外側眺望自然,其間必有距離。降至六朝時代,吟詠自然的詩大量出現,但僅僅吟詠自然,精神並未滲透其中。精神與自然融合而統一的表現,必須等到盛唐即八世紀中葉的杜甫,才有其成果。儘管如此,杜甫也與歌德一樣,仍然潛在著兩極性的痕跡。
如此說來,日本的神話或古代歌謠,不得不說具有世界上稀有的特性。況且在全盤漢化的人為壓力下,還能完全保留本來的性格,的確相當值得注目。只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認識日本式表現的故鄉。
三、萬葉世紀
把古代歌謠從《記紀》的框子中解放出來,這樣的研究方法當然也應該施之於萬葉時代。例如傳為仁德天皇皇后磐姬所作的四首歌,其實,原本是個別的民謠,但在《萬葉集》編纂以前,早被當作磐姬的組歌而流傳於世。現在大概已沒有學者會加以否定了。站在此一立場進行考察的話,就會發現《萬葉集》中含有相當多的民謠。
民謠被認為是一般民眾所創作的歌謠。可以想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沒有個別作者的存在,而是某集團共同唱出共同感情的group product。這樣的製作見於極原始的低開發社會,在日本當在二世紀到三世紀之間,但到了《記紀》歌謠的時代──大概從五世紀到六世紀──不得不承認已有個人作者的存在。不過,即使是個人之所作,由於足以代表集團的共同感情,集團就當作「我們自己的歌」而傳唱起來;於是個人的作者融入而消失於集團之中,只剩下了集團的共同性。假如這樣產生的稱為民眾的創作,那麼,《記紀》的歌謠可說非常富於民謠性,而《萬葉集》中肯定也含有不少性質相同的歌謠。
《萬葉集》所收民謠性的歌,無論在性質上或成立年代上,我認為與《記紀》歌謠頗有重疊;而在被收入《萬葉集》──或其資料來源的古代歌集──之時,企圖清算原來民謠性的意識顯然相當強烈。硬把原來零星的民謠視為磐姬皇后所作的系列組歌,在這種態度之下,新的文藝意識──個人的創作才算文藝的意識──好像已起了重大的作用。這種意識恐怕學自漢詩,但如此狹義的「文藝」意識,同時卻代表著古代人「個人」的覺醒。民謠的世界也存在著個人。然而,這種個人卻因與所屬集團的個人高度等質,所以在思考或感情上,並不強調捨我其誰的獨自個性。反之,在新誕生的和歌世界裡,即使在無特定背景下所作的歌中,也要盡量結合某個「個人」的行為來加以鑑賞。我們不可忘記前面所舉的四首民謠,已被《萬葉》讀者當成磐姬皇后之作而享受的事實。這種情形,與其說是由於誤解或曲解,毋寧說是因為這些作品具有民謠世界與和歌世界的兩樣姿式。
這種和歌世界的形成,大概在七世紀時期。不過在和歌世界成立之後,民謠世界並未立刻退化而消滅,兩者反而繼續互相滲透,長期共存。但若要加以分開的話,在七世紀中葉以前,民謠的性格的確較濃;而從七世紀後期即天武天皇治世以後,則和歌的聲勢有逐漸強化的事實。
七世紀中葉以後,和歌世界「個人抒情」的成長,具有不能忽視的意義。在額田女王的歌裡,已有個人抒情的高度表現。如果說,代表集團共同感情而唱的歌歸於公眾,那麼個人只抒發一己之情的應屬私人。私人的抒情不久將成為和歌的主流,而且由於短歌比長歌適宜,所以在形式上,終於導致了和歌史彷彿就是短歌史的結果。從長歌向短歌,或從公向私的轉換期,正是以天武天皇為中心的時代。
以天武天皇為中心的時期,就歌人而言,就是柿本人麻呂的時代。這位有歌聖之譽的歌壇巨匠,不但展示了作為作家的偉大力量,而且在文藝史上代表著重要的轉機。在這意義上,他代表了《萬葉》時代的最高峰。他身為作家的力量,眾所周知,無庸贅述;而他在文藝史的地位更值得注意:他是能夠統一公私而吟唱的最後一人。
人麻呂用力最勤的精心作品,多半是從駕之作或皇家輓歌,因而有時難免被認為是宮廷御用歌人。其實,即使攸關職責而詠,也不妨閃爍一下他個人的器識才華。然而他的作品總是充滿著質樸的迫力,看不出有任何裝腔作勢的痕跡。我認為這是因為他身在宮廷──具體言之,以天武天皇為中心的權力機構──之中,代表了對天皇的敬仰與讚嘆的共同感情。他之能以充實而高雅的歌詞唱出那種共同的感情,肯定與他在壬申之亂時,目睹了天武天皇的英勇事蹟,甚至可以說,與親自參與其事的經驗不無關連。這個以天武天皇為中心的宮廷組織固然不具有所謂民族的規模,最多也只不過數百人或數千人,但他們在精神上的「血緣關係」,的確含有民族的濃厚感。人麻呂站在公家立場所作的歌印證了這種濃厚感的存在。有昭和某大家曾感嘆說:「對人麻呂怎麼也望塵莫及。」大概是想到現代的人已無法保持古代的「濃厚感」吧。
儘管如此,人麻呂也絕對不是民謠世界的居民。人麻呂就是人麻呂,鮮明地閃爍著任何別人所無的個性。例如看看他枕詞表現上的獨創性。他所用的枕詞多達一百四十餘種,其中約有一半初次出現在他的作品之中。在人麻呂的追隨者中比較喜歡用枕詞的笠金村,所使用的枕詞不過二十餘種,而且笠金村初用的只有兩種;比較起來,就明白人麻呂之所以為人麻呂了。另外如山部赤人,雖然使用了數十種枕詞,初用的卻僅得一種。不僅此也,人麻呂在使用過去的枕詞時,也顯示有不少給予獨自的新意或用法的例子。這種「表現」的獨創性,不止在民謠的世界裡絕無僅有,在和歌的世界中也不能不說是異數。
人麻呂的表現之遠遠超越民謠的世界,從他長歌的對句技巧也看得出來。他所用的對句有短對、長對、連對、隔對等,儘管複雜多樣,卻毫無生硬之感。那種整飭、壯大的格調,非人麻呂不能有。不過,所謂對句的技巧雖然原本發源於中華,但即使在中華,要發展到人麻呂那樣複雜精緻的程度,也需要十個世紀以上的歲月。無論人麻呂是多大的天才,只憑他一個人應不至於能展現如此高度的水準,所以無疑是攝取、受容中華文藝的結果。換言之,在人麻呂的時代,中華文藝開始滲入了日本文藝的「表現」之中。以前,日本文藝雖然被中華的典範層層包圍,但至少在表現上還保持著純粹日本的方式;至此,終於在表現的領域也受容了中華體系的技巧。這種現象與吟詠中華素材如七夕之歌,在人麻呂在世時急速進展的事實,大概不能無關。然而,中華因素還只能達到「形式」或「素材」的階段,仍未滲透表現的深層內部──如把握態度或「樣式」等,可以認為是人麻呂時代文藝的特色。
八世紀初,到了所謂奈良時代,知識階級開始出現。知識分子指具備中華式才學的人們。大學在日本初設於七世紀中葉,大約相當於天智天皇的治世。到了天武天皇與持統天皇時,大學制度應已大致整頓完備。當時的學生們就成了八世紀初的文化指導者,對歌的表現起了極大的影響作用。當然在七世紀以前,日本人也在追求中華的學問,但偏重實用之學,不是純知識性質的知識。直至八世紀,新式的知識階級才開始誕生。
經受中華式思考或感情磨練過的人,在吟詠和歌時,自然難免會受到各種各樣的影響。其中最顯著的事例,就是歌人開始有了「既存表現」的意識。對既已存在之物的信賴,幾乎是漢民族固有的性格。這種意識雖然不像中世歌人那麼顯著,卻已有所流露。具體言之,見於追隨人麻呂的山部赤人、笠金村、車持千年等人的作品中。這三人作為宮廷歌人而在歌詠從駕之作時,大都顯露著共同的歌風,幾乎感不到任何個人間的差別。這種共同歌風的源頭就是人麻呂。我在此感到前所未有的風格,認為這種風格與中華的精神特色頗為一致。
固然,赤人有「赤人之歌」,誰也不能否認,比其他二人較為出色。他的清澄的自然觀照、端正的格調、細緻的感覺,正印證了他是《萬葉集》中屈指可數的歌人之一。不過,赤人的自然觀照確屬名副其實的「觀照」,很明顯是用他自己的「眼睛」去捕捉的。因此被正岡子規派系的歌人推為寫生的典範。這種把自然置諸身外而凝視的態度,與古代日本人的精神大異其趣,可想而知是受了六朝寫景詩的影響。只不過他的自然觀照絕不是純粹的客觀,在看似冷澈的觀照底下深處,其實悄悄地跳動著微妙的心情。精神與自然在赤人身上尚未分為兩極。難怪後來想在赤人的歌中追求「寫生」的人,不得不改變寫生的定義為「描寫人生」,恐怕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
赤人是中央的官僚歌人。大伴旅人與山上憶良則代表地方官僚,歌風各具特色。這兩個知識人都在九州太宰府任職,個人關係非常密切,而且都對中華文化有充分的理解與共鳴。旅人愛讀〈遊仙窟〉,模仿王羲之舉行梅花宴、扮演老子、莊子醉泣。對這樣的旅人,足資談助的最佳親友,該是曾任遣唐少錄而踏過中華土地的憶良。況且他們兩人不但是親近的朋友,同時也是互相抗衡而精益求精的對手。我覺得因此而產生了特異的作品。
憶良有人生歌人或生活歌人的稱號。只要看他的代表作〈貧窮問答歌〉,大概就可肯定認同。然而,這並不等於說他的生活滲透於「表現」之中。換言之,他把當作素材的自身生活,置之於別處,從外面加以觀察;而在生活中的自己與觀察生活的自己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又如旅人的〈讚酒歌〉,也不是單純的抒情,而是有一雙苦楚陰鬱的「眼睛」,在身外某處,凝視著醉泣的自己。在憶良或旅人的世界裡,以生活本身為表現的──或可稱為生活象徵的──純一性,早已不再活現。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他們的歌裡,卻看不到把生活從表現徹底切割的「倚傍」態度。其實,足可倚傍的表現,在他們所熟悉的六朝詩集中,俯拾即是,而竟不加以承襲,可說表示著他們的精神仍屬於古代的日本。
八世紀中葉之後,所謂奈良時代後期的代表歌人,首推大伴家持。到了家持時,長歌已乏可讀之作,而抒情的短歌卻進入了成熟的階段。可以說,這是純粹的「個人」在和歌世界中的確立。也可以說,和歌中的「古代」已近終場而即將落幕。家持的情景融合的表現法最能顯示這種趨勢。山部赤人的情景融合的表現是日本所固有,因而在敘景深處潛伏著極端沉鬱的真情;而且看不到任何試圖融合情與景的努力。同樣,在家持的作品裡也沒有可以叫做努力的跡象。然而,為了所要表現的情愫,顯而易見,總會選擇最合適的景物。能在最合適的狀態下融合景與情,表示精神與自然在某種程度上,已到了互相保有距離的階段。在此我們不能不感到中世的影子。儘管如此,對家持來說,精神與自然總是在「融合」的狀態之下,看不到《古今和歌集》時代那樣分裂的現象。
大伴家持那種情景融合的境界,在中華詩史上,大概完成於盛唐即八世紀初期,早於家持約半個世紀。但是即使在與唐朝交通頻繁的時代,要他立刻吸收且消化剛在中華完成而傳來的新風,實在難於想像。在平安初期即九世紀末葉,當人人還在專心誦讀六朝詩及其餘波的初唐詩時,不可能只有家持已獨自在親近盛唐詩。尤其是家持的情景融合,具有絕對不能僅憑模仿而來的微妙深度,所以怎麼也不得不斷定是家持獨特的表現。若然,則等於說,擁有不世出之天才如杜甫的唐代詩壇,經過長期傾力築成的表現境界,家持卻突如其來地加以達成。當然無論在任何意義上,我們不能說家持的天分高於包含杜甫在內的盛唐詩壇。這個奇異的現象或許可以這樣解釋:中華詩人為了統一原本分裂的精神與自然,無疑必須經過困難重重的考驗;反之,古代的日本歌人本來就不知精神與自然之間有所分裂,從而也比較容易達到二者融合的表現。儘管說中華詩曾經滲入家持的作品,成為在表現上精神對自然分裂的契機,然而家持畢竟也是古代日本人。
如果這樣只舉大伴家持為例,恐會讓人覺得在八世紀後半,古代的色彩已經大為減退。事實上,那只是由於以家持其人為此期代表而引起的印象,並不表示時代全體都走向與他同樣的表現;毋寧說是家持一人格外特殊的緣故。其實時代全體的步伐更為緩慢。而且那種緩慢的步伐還要延續到九世紀初頭。
四、古代拾遺
古代顯得特殊的文類有祝詞與宣命。祝詞是在祈年祭或大嘗祭等宮廷祭祀所誦的詞章。雖然遲至《延喜式》或《台記》始有文獻上的記載,但大概在七世紀或八世紀時,祝詞應該已經出現。因為屬於口誦的性質,所以可想而知,在文獻中固定之前,也經過相當長的變化、發達的階段,只是不知其詳。
然而,《大寶律令》(七○一)既然定有新年祭等種種祭祀規程,當然不能沒有祝詞,從而可以推斷,七世紀到八世際間,祝詞大致已發展成現存的形式。祝詞的文章格調豪壯,顯示樸素而快速的韻律美。面對祝詞的表現,我就會立刻想起漢代的「賦」來。賦是一種以充盈的格調陳述事物的文體,正如西洋學者譯之為narative style,以敘述為其特色。而且賦在列舉、反覆、對偶等手法上,甚至與祝詞頗有共同之處,所以對二者的關係試加檢討,絕非毫無意義。固然,祝詞直接攝取了賦的表現與否,並無明確證據,不可草率遽下論斷。但在約與人麻呂活躍期同時代的祝詞中,已有足以與人麻呂的長歌抗衡的表現。這一點似宜重加考慮。如果認為人麻呂那整飭、豪壯的長歌是學自祝詞的技法所產生,那麼祝詞與人麻呂的長歌,可能均以賦為共同源頭的假設,就有加以檢討的必要。當然,祝詞或人麻呂長歌的豪壯,非僅靠模仿所能達成。何以故?因為格調之所以豪壯,在其根底必有精神的壯大律動。不過在技法的層次,攝取或模仿也大有發揮的餘地,所以暫且提出與漢賦的比較作為日後的課題。至於宣命,雖然豪壯性遠不如祝詞,但在某種程度上可與祝詞等同視之。
在古代文藝中,還有不可忽略的是催馬樂。這種歌謠原本是地方的民謠,於九世紀時被編為雅樂旋律之曲,變成了貴族的遊宴歌謠,十世紀時最為盛行。催馬樂的名稱出自編曲時所據的唐朝樂曲。因此在歌謠史上,一般認為屬於平安時代。但是歌詞本身應該更古,或許可以上溯到八世紀,甚至七世紀。催馬樂所有的曲子是否同時成立,雖然並不清楚,而且現存歌詞到底傳下了多少原型,也難於斷定。只不過不能否認的是:較之神樂中屬於最古成立的歌詞,催馬樂顯得還要古得多。僅就歌詞而言,可以認定催馬樂是純粹的民謠,完全沒受到貴族的──從而中華的──影響。若想從古代人的表現析出中華的因素,催馬樂與《萬葉集》中的古歌一樣,都是重要的基礎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