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蒙妮卡,她會加一句,我們妮妮。
有人問起,她很熟練地說,妮妮,小女孩的意思。
給她起名字,只希望她是平凡的小女孩。
──蒙妮卡日記
再一個百年,再度相遇。平路。短篇小說最精選。
本書精挑細選,共十五篇小說。分三輯。每一輯五篇。
第一輯的主人翁都是女性,她們的性別自有寓意,隱晦的心思、寂寞的宿命,從卑微的小人物到尊貴的第一夫人,作者、讀者與這些人物之間,如果隔的是一塊天花板(像《微雨魂魄》中樓上樓下的女人),希望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正像作者所寫的,一凝神,竟望見了天花板上一朵朵變幻的水漬。
第二輯所收錄的多析理,也多一些作者所關懷的社會現狀。小說同時也反映了某種焦慮吧,誰說杞人只是在憂天?誰說情深必然墜落?回看起來,隱含的焦慮或者成了真實(像《台灣奇蹟》中的美國),或者愈來愈可能是這世界的前景。
第三輯的篇幅最短小、也最有遊戲性(玩一玩《愛情二重奏》的數學命題?)。在這一端濃縮、精煉,讀者在遠距一端應該可以一一解碼。相信閱讀的樂趣,正在於那延遲的、懸疑的、也可能充滿歧義的想像空間。
「把自己最好的,包括自己對文字的迷戀,也包括自己關於短篇小說的見解與想像,
封存在這本集子裡。」──平路
作者:平路
本名路平。當代最卓越的作家之一,無論創作的技巧、文字的錘鍊、形式的多元、題材的縱深,都深具出入時空開疆拓土的成就。
出生於臺灣高雄,臺大心理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碩士。曾從事數理統計專業、於媒體界服務、任香港光華文化新聞中心主任,並曾在臺大新聞研究所與北藝大藝術管理研究所任教。
曾獲金典獎、金鼎獎、吳三連獎;第22屆國家文藝獎;金石堂2021年度「風雲作家」。
著有長篇小說《黑水》、《婆娑之島》、《東方之東》、《何日君再來》、《行道天涯》、《椿哥》;短篇小說集《百齡箋》、《凝脂溫泉》、《禁書啟示錄》、《五印封緘》、《玉米田之死》等;散文集《間隙》、《袒露的心》、《浪漫不浪漫》、《讀心之書》、《我凝視》、《巫婆の七味湯》、《香港已成往事》等。
長篇小說《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黑水》等,以及短篇小說集已譯成英、法、日、韓、俄、捷克等多種外文版本。
作者序
輯一
凱莉與我/蒙妮卡日記/微雨魂魄/婚期/百齡箋
輯二
血色鄉關/玉米田之死/猜猜,他想換些什麼?/人工智慧紀事/台灣奇蹟
輯三
小與大/歧路家園/紅塵五注/午夢五闋/愛情二重奏
蒙妮卡日記(節錄)
這個問話的男人其實還算客氣。
欣如看著男人的襯衫領口,鬆領帶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圈油漬漬的黃印子。男人額頭上方,幾顆汗珠正在往下滑。看他這麼緊張,菸灰缸裡一堆菸蒂。欣如真想伸手幫他揩汗。男人沒話找話講:「小姐,你不像欸。」不像?怎麼樣才像?你們預計是怎麼樣的案子。欣如有個衝動想鬆口:喉嚨裡癢癢的,真想告訴他,我好心提醒,你們方向搞錯了。
「小姐,渴不渴?」端過來一杯茶。
對稱呼自己「小姐」的人有說不出的好感,幾乎就要衝口而出了,剛才說了一堆買衣服的事。別以為不相干,買衣服其實是重點。欣如最怕冒失鬼。叫她一聲「太太」,欣如立刻沉下臉,東西不買了,拿起皮包走人。
腦袋嗡嗡地,記者不知道怎樣自由發揮?欣如想著報紙上聳動的標題。
* *
欣如的頭在痛。那間屋子裡撞擊的聲音,鄰居說是聽見了。
如果躺在妮妮床上,她就會翻過身,臉埋進印著溫妮熊的枕頭套裡。
床邊是翻倒過來的垃圾筒,地下散亂著剪碎的紙片。床底下有飲料罐、黏滿灰絮的頭髮,還有亮晶晶的珠子。珠子各種大小,那是扯斷的首飾?掉下來的掛帘?
小女孩的祕密基地,想要攻占我的那塊地方?休想,她心裡的聲音說,不能夠讓你們得逞!
* *
「警界啊,始終直線思考。整天搞那種烏龍,急巴巴發布破案的消息。」欣如講得很正經,她開始反守為攻,教訓對面的男人。她個性有這樣一面,困難的時刻挺過去,外面世界就會恢復原狀。
趕緊喝口茶。她需要的是保持冷靜,茶葉在喉嚨裡差點嗆到。
欣如偏著頭吐出茶葉,男人鬢角一排滾圓的汗珠,哪一顆會先掉到眼鏡架上?
她慶幸自己還有這個能力:慌亂一陣,很快就會恢復鎮定。早年有一次,人家介紹她去相親。原先很緊張,等到呼吸平穩了,平視著男方,她慢騰騰地開口:「你那一行,讓我想想,有沒有認得的人。」冷靜救了她。成敗不會放在心上,她是對現實人生有把握的女性。
注意力拉回到現在,「報上會看見『逆倫慘案』,人家『逆向』嘛,那,我的就是反過來,報上會寫『順倫慘案』。」掰的很幽默,對方沒有露出一點笑意。欣如告訴自己小心點,報上看到過,辦案的人會惱羞成怒。剛才瞄一眼桌上的卷宗,一頁粉紅紙張在卷宗裡冒出頭,比裝訂在一起的都大一點。說不定正是醫院轉過來的驗傷單。寫什麼她猜不出來,大概寫著這個女人抵死反抗,他們趕時間進去蒐證,造成欣如肩膀一塊瘀青。
事實正是如此,他們硬要推門進去,強行進到那個房間裡。
她眼睛盯著桌上的卷宗,卷宗裡有現場照片。說不定把垃圾筒翻倒過來,撿出來一團團字紙。他們在屋子裡說不定找到了其他物證。
欣如伸開握著的拳頭,手腕內側有一道抓痕,凝血之後的暗紅顏色。
妮妮的房間裡,她曾經做了許多事。
* *
同樓層的鄰居都說聽見聲音,聽見鋼琴聲。
一樓安親班的老師發誓,她聽見過熟極的曲子,〈獻給愛麗絲〉,公寓的天井傳下來,老是彈錯幾個音。彈琴的手掌沒張開,大概跨得不夠寬。一遍遍地練,碰到彈錯的地方又重來。直到前個星期,一下子變安靜了,公寓裡再沒聽到鋼琴聲。
欣如說家裡沒有鋼琴。指著照片裡那個房間,你看,這麼小,坪數不夠,沒有擺鋼琴的地方。
鋼琴,喔,鋼琴是個謎。欣如揉著太陽穴,白花油沒放進皮包裡。小包面紙也沒帶,眼窩裡一定還有眼屎。匆忙叫她打包隨身用品,她把衣服丟進手提箱裡,透早出門,東西一定帶不周全。專車把她送過來,坐進沒有窗戶的小房間。
剛才幾個人輪番上陣,「屋子裡有點怪。」說是要麻煩她回答幾個問題,「那,鋼琴呢?」她臉掛下來:你們自己看,哪裡有鋼琴?他們一邊問她一邊嚇唬,告訴她警民合作的重要,判了刑也可以減刑。欣如豈是容易上當的人?整個上午坐在木板凳上,桌腳掛著一隻手銬,雖然沒有銬住她,咖啡也沒給她喝一口,半天才端來一杯茶。她打個呵欠,這樣問,一百年不會問出答案。
「告訴你們同事,這件事不能用常理解釋。」她說。
* *
欣如討厭醫院,她討厭掛號表格,那是另一種逼供的方式:年齡、職業、血型、收入、教育程度、就醫原因、遺傳重症、慢性病史、藥物過敏記錄,緊急送醫記錄,有沒有吃避孕藥?有沒有可能懷孕?然後是緊急連絡電話、你的重要關係人,也就是意外死亡之後再來幫你填這些表的人,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列一張很長的清單。「告密的亂講,這類問題我拒絕回答。」瞪著眼前問話的人,她想,怪誰?怪都怪地震停電的那個月,沒買泡麵會餓死,也不該進那間雜貨店,讓老闆有了包打聽的機會。
直覺是對的,只要開口就容易洩露祕密。她早就應該嚴防公寓裡的鄰居,五樓那個家庭主婦很可疑,送完孩子沒事做,滴溜溜的賊眼專門探人隱私。三樓的夫婦也不正常,跟她差不多時間出門,見了面居然對她上下打量。欣如最擔心「噹」地一聲,電梯停在那個樓層,她一定趕緊把眼睛垂下。有人天生不怕碰釘子,有一次,太太用肩膀撞撞旁邊的丈夫,算是介紹:「我們家老公,在監理所上班。」「你們家呢?哪裡上班?」她只好說:「我在私人公司。」「我」特別小聲,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嗨,結婚的人自以為是誰,握著盤問別人的特權,憑什麼,公然查她的戶口。
欣如最恨串門子,一個人在家裡多開心。燈泡傳遞六十瓦的熱度,她索性關了床前的檯燈。妮妮的梳妝台鑲著金邊,側面有一個可以翻轉的鏡面,這一套是仿歐家具。乳白色的油漆,讓她想到童話故事的城堡。她手裡摸著,漆得很平滑。不像小時候的桌面,教室每張桌子都被刀片割得一條一條。
抽屜裡有她幫妮妮準備的文具,凱蒂貓的信紙、橡皮與鉛筆、造型像一朵小花的迴紋針、幾本黃色的黏貼便條、還有各種尺寸的美工刀。當年桌子像水溝,木頭被刀片劃開,寫鉛筆字要墊板。那時候鉛筆盒附一方小鏡子。當年在無聊的課堂上,頭湊近鏡子,欣如拿著刀片修眉形。
那時候欣如幾歲?跟妮妮差不多的年齡。
坐在梳妝台前旋轉凳子上,冷氣機轟隆隆地響,別人家傳來鍋鏟的聲音。欣如把攏到耳朵後面的頭髮鬆下來,左右轉動脖子,髮絲盪呀盪的,磨蹭著睡衣領口的花邊。從小女孩時候,欣如一直相信頭髮的魔力,拔一根頭髮,拴在娃娃上,要人死,那個人就活不成。欣如最愛讀魔法的童話,公主常被困在城堡裡,長頭髮從城堡窗子垂下去,王子順著頭髮爬上來,從此才解開公主身上的咒語。
休想,她對著鏡子說,我偏不要把頭髮垂下去。我說不,妮妮不會答應,不准任何人進這間屋子。
* *
那家雜貨店告的密,對吧?
你問我怎麼知道,我猜,我猜得出來。老闆夫妻向來就惹人厭。那時候去買泡麵,包打聽夫婦就對我的生活狀況有興趣。後來,不知道他們從哪裡聽說?反正不是我自己講的。你的孩子大了,外埠去讀書。喔喔,我還沒有來得及搖頭或點頭,老闆娘已經自顧自接下去:我們聽過,台中有一個很好的女子中學。叫什麼來著?
趁老闆娘還沒有想出名字,她點點頭:「你說對了,就是那一家。」
下次再去店裡,夫妻倆竟然替她想出了解釋:「住校,不常回來。難怪見不著你女兒。」
隔幾個月,到店裡買東西,老闆娘更有把握了。這回幫她一年一年算,前年你搬來,女兒升高一,去年升高二,明年應該考大學。
亮著燈,你女兒回來準備考試?開夜車?好用功,回來還做功課。你女兒房間昨天整晚亮著燈。她偏過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知道妮妮的屋子是哪一間?連她家房子的隔間都清清楚楚?她家廚房是後陽台改的,對著一個天井,朝向別人家的廚房沒錯。妮妮房間接連著後陽台,也就是說,那個房間的窗子開在廚房裡。這對夫妻生著千里眼,要不怎麼看得見?難道……望遠鏡正對準她家,校正焦距,穿過後陽台改建的廚房,看見她坐在妮妮床上?
她回到家,確定每扇窗子都關緊。廚房裡找出烤東西用的錫箔紙卷。不透光那一種。錫箔剪下來一大片,一方一方黏在玻璃上。
你說怎麼辦,怎麼對付這種包打聽?剛才你那個同事嘴巴賤。指著卷宗夾著的相片,他問我:「做什麼的,屋裡開計程車啊,窗子還貼了反光紙。」
椅子嘰嘎嘰嘎地,上一個問話的人坐沒坐相,穿制服的警察還會搖晃屁股。她的反制辦法一句話不說。童年時光又回來了,她不出聲,繼續把頭蒙在被子裡。挨得久一點,等到父親開始擔心,就會繞著前後院子叫喚她的名字。
餓著肚子,房間好黑,大人會不會真的忘了她?欣如閉著眼睛,很有定力地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