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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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2-03-09
作者:遲子建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304
開數:25開(21×14.8cm)
EAN:9789570839647
系列:當代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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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來的終究會來,要死的終究會死,只是遲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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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當代最重要的小說家──遲子建(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得主)最新長篇小說

帶領讀者進入大災難籠罩下的城市
再現百年前哈爾濱鼠疫生死傳奇!

一百年前,東北哈爾濱華洋雜處,繁華喧囂。
但在1910至1911年秋冬之季發生東北大鼠疫。
這場鼠疫造成的世紀大災難,無形又無處不在地攫緊了傅家甸這個地方。
鼠疫最早出現在俄國境內,其後經滿洲里,蔓延至哈爾濱。
這場由流民捕獵旱獺引發的大災難,到了1910年年底,已經呈現失控的狀態。
人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地死去,共有六萬多人為此失去生命!
而僅有兩萬多人口的哈爾濱傅家甸,疫斃者竟高達5千多人。

面對未知的鼠疫所造成的險惡環境,陰暗的人性漸露,
老百姓面臨滅頂之災,在災難中又難以抗拒悲慘的命運。
直到清政府派遣北洋陸軍軍醫學堂幫辦伍連德來治疫……

面對鼠疫造成的險惡環境,災難籠罩大街小巷。沉悶混沌的日子、迷惘詭異的氛圍,人人苟且偷安,醉生夢死,所有深藏的愛恨情仇,在死亡來臨前爆發,難解難分。

貨號: 9789570839647 分類: , ,
作者:遲子建

1964年元宵節出生於漠河。1984年畢業於大興安嶺師範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畢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有七十餘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4卷、《遲子建中篇小說集》5卷、《遲子建短篇小說集》4卷以及3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曾獲得第1、第2、第4屆魯迅文學獎,第7屆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勵。作品有英、法、日、義、韓等海外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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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出青

二 贖身

三 丑角

四 金娃

五 捕鼠

六 蝴蝶

七 桃紅

八 燒鍋

九 過陰

十 離歌

十一 道台

十二 殉葬

十三 煙囪

十四 典妻

十五 冷月

十六 口罩

十七 封城

十八 灶神

十九 分糖

二十 焚屍

二十一 晚空

二十二 回春

後記/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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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焚屍(選摘)
于駟興把客人請到內宅。一進門,先看見堂內放置著一個花梨木的長條案,上面擺著一隻花瓶,一盤蘋果,一盤凍柿子。花瓶中插著帶穗的如意,象徵著「歲歲平安如意」;蘋果和凍柿子上,也插著如意,不過沒有花瓶中的大,取其果品的諧音,分別寓意著「平安如意」和「萬事如意」。伍連德想誰要是在他心中插一隻如意就好了,鼠疫銷聲匿跡,他就會稱心如意。

支在堂中央的紅木四方桌上,水晶肘子和蒜泥皮凍等涼盤已擺上了。于駟興引客人落座後,僕人送上了熱氣騰騰的茶。于駟興說,膳房有一位來自京城的名廚,叫鄭興文,他做的飛龍和鰉魚,袁世凱頗為讚賞。他到哈爾濱後,首創了兩道名菜,一個是「加官授祿」,一個是「馬上封侯」,深得施肇基大人喜愛,這也成了道台府年夜飯的保留菜目,希望它們能帶給他們吉祥。于駟興還說,今夜特意請了商會的傅百川作陪,他會帶來傅家燒鍋的陳釀。

于駟興見伍連德憂心忡忡的,寬慰他說:「星聯兄,大過年的,朝廷哪能商議焚屍這不吉之事,我估摸著,初三後能給個信兒,那就算開恩了!你我都盡力了,聽天由命吧!」

伍連德喝了口熱茶。本來清香撲鼻的茶,入口後卻是苦的。想想鼠疫像欺行霸市的無賴一樣,死纏爛打著不走,伍連德哪有吃酒的興致。他微微嘆息著放下茶碗的一刻,傅百川拎著一簍酒來了,酒簍上貼著大紅的「福」字,伍連德這才想起大過年的來道台府,沒有給于駟興帶點年禮,有失禮數。可是,如今商業凋敝,哪有辦年禮的氣氛?

伍連德對傅百川拱手相謝。自鼠疫起,這個商人對防疫局的支持是最大的,他雇傭人,免費做了上萬隻的口罩。封城後防疫人員緊缺,也是傅百川動員中醫,積極參與防疫。伍連德在傅家燒鍋見過傅百川神經失常的老婆,守歲的日子,他放下一家老小來陪自己,伍連德過意不去。
天越來越黑,年越來越近,那兩道名菜熱氣騰騰地上來了。于駟興說,這兩道菜,都與施肇基大人有關。施道台離任之前,正是那一年的春節前夕,說是聖上召他進京議事。施肇基不知此行禍福,忐忑不安。鄭興文為解老爺的憂慮,炒了一盤鹿肉,周圍擺上一圈焯好的紅色雞冠;又煎了一盤馬哈魚,在中央擺上紅燒的猴頭菇。前一道菜因為有鹿肉和雞冠,被命名為「加官授祿」,後一道菜因為有馬哈魚和猴頭菇,取其食物的第一個字,命名為「馬上封侯」,施道台聽了鄭興文的解釋後,心臆舒暢,大快朵頤,到京後果然得到的是喜報,升職到外務部。這兩道討口彩的菜,從此後就成了道台府年夜飯必備的佳餚。

作為醫官的伍連德,對功名利祿是淡漠的,他此時唯一的祈望,就是朝廷准予焚屍。如果施肇基的回電讓他失望,他也不會讓備下的火油閒置的。主意已定,伍連德從容地拿起筷子品嘗這兩道菜。不過由於心裡不是滋味,感覺它們也不是個滋味。伍連德落寞地放下筷子的時候,于駟興和傅百川正在說于晴秀,他們哀嘆她一夜之間失去了公公、丈夫和兒子。伍連德知道,這個點心做得遠近聞名的孕婦,正在疑似病院接受隔離,目前體溫正常,無異常症狀。再過幾天,如果她生命體征仍然平穩,就會回家了。可是,失去了頂梁柱的她,該怎樣面對空盪盪的房屋?該怎樣打發漆黑的長夜?

傅百川說:「我聽說,過小年的時候,不是為了給灶王爺的白馬帶點草料,喜歲也不會上了悶罐車,想起來真是讓人心痛啊!以後我的鋪子開張,誰還能給我放鞭炮呢。」

于駟興見伍連德情緒低沉,連忙跟傅百川使了個眼色,不讓他談傷感的話題。于駟興端起酒盅,說:「今天能和星聯兄諸位一起守歲,三生有幸!庚戌已去,辛亥既來。來來來,咱們用美酒,辭舊歲,為新歲接福!」

傅百川激情滿懷地接著說:「狗年去豬年到,鼠疫去曙光來!」

傅家燒鍋的酒一入口,伍連德再次體會到了那種熱辣的芬芳。這烈火般的瓊漿嗆出了他的眼淚,他多想趁此哭上一場,釋放這種如背負大山的沉重壓力啊。

他們乾完一盅酒,第二盅剛剛斟滿,還未舉起,道台府的門房來報,說是防疫局來人,給伍欽差送來了外務部急電,說完,把捲成筒形的電文呈上。

伍連德接過電報時,雙手顫抖。待他看完電文後,喜極而泣。因為他明白,為了「聖旨,准伍連德所奏」這幾個字,施肇基付出了怎樣的努力。

于駟興從伍連德的表情上,知道朝廷准奏了,他長吁一口氣,悄悄走出內宅,去剛搭好的彩棚,叩謝天地神。他奉上的香剛燃了寸長,伍連德閃進來。他聽僕人說于大人在拜祭天地神,也過來磕了個頭。禮畢,伍連德和于駟興一行,乘馬車回到防疫局,連夜調集焚屍所需人力等。當于駟興發現伍連德已經備下了火油時,他睜大眼睛,久久忘著伍連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針指向辛亥年時,伍連德和于駟興正商議著該邀請哪些人來觀看焚屍。當林家瑞提醒他們新歲已至時,伍連德直了直腰,凝神諦聽,可是外面並沒有傳來一聲爆竹。他覺得奇怪,問于駟興這是怎麼回事?於道台解釋說,由於封城,人員不走動,為防走水,官府下令不許燃放爆竹。而無聲無息的年,總讓人覺得壓抑。伍連德對于駟興說,鞭炮的硫磺味不但能祛除病菌,還能鼓舞人的士氣。建議大年初一,讓全城的百姓都燃放鞭炮。于駟興點頭稱讚,說是鞭炮能驅邪,沖晦氣,他也不喜歡沒有動靜的年。于駟興當即表示,由官府出資買鞭炮,明天就叫人分發到各戶。

初一的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一群穿黑衣戴白口罩的人就在墳場忙上了。他們要把那長龍般的棺材攢成堆兒,以利焚燒。這些人一直忙到中午,以一百個棺材為一堆,最終拆成二十二個堆。他們往棺材和屍體淋火油的時候,一掛掛馬車朝墳場駛來。來人有以伍連德為首的防疫局的人,于駟興、陳知縣這些官紳,還有一些國家駐哈爾濱的領事,以及傅百川等商人。

伍連德從衙役手中舉起燃燒的火把,引燃第一堆棺材。只聽「轟──」地一聲,一簇簇火焰騰空而起。它們看上去就像一道道金色的筆劃,在蒼茫大地上,代火堆中的亡靈,書寫著告別語。隨著一堆堆棺材陸續被點燃,整個墳場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雖然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可還是聞得到刺鼻的焦糊味。先前在墳場上空飛翔的麻雀,一隻都不見了,可是有幾隻烏鴉,卻無所畏懼地飛來了。牠們落在墳場上,身披黑衣,端端立著,好像要為這些無辜的死者,做最後的守靈人。

王春申駕馭著黑馬來墳場運屍時,焚屍已經結束。也許是被火光和煙氣給熏著了,今天的夕陽通紅通紅的。墳場裡長龍般的棺材不見了,他的眼前是一堆堆還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灰燼。王春申想起被扔在這裡的繼寶和金蘭,連屍骨都沒留下,不像他親手埋掉的吳芬,還有座墳可以憑弔,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失聲。負責埋葬的三個人聽見哭聲從窩棚裡出來,指著馬車上的屍首說,這傢伙走運,可以入土了!原來,那一堆堆被大火舔舐過的土地,此刻鬆軟如解凍後的大地,可以不費力地刨出墳坑。他們知道王春申為什麼哭,也知道他哭的主要是繼寶,便勸慰他說:「吳二家的還不算老,你再跟她生個吧。」王春申聽聞此言,想起賴上他的那個斜眼女人,無限悲涼,哭得更凶了。

初一的夜晚鞭炮齊鳴,傅家甸好像復活了。伍連德在「劈啪劈啪──」的爆竹聲中,拿到了這天的疫情統計數字。死亡人數比前一日少了十五人,這是近半個月來,死亡數字的首次下降,奇蹟終於出現了!伍連德激動萬分,立刻擬電文給施肇基,報告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當他差人發完電報,已是初二的凌晨了。伍連德回到住處,頭一挨著枕頭,就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天津,黃淑瓊帶著長庚和長福去車站迎接他,他們似乎剛逛完廟會,長子長庚手裡舉著一隻旋轉著的彩色風車,次子長福提著盞小巧的鯉魚燈。伍連德惦記著才六個月大的小兒子長明,問黃淑瓊為什麼沒把他抱來?黃淑瓊淚光閃閃地說:「長明做了長明燈裡的燈油了。」
伍連德驚醒過來,回味著夫人夢裡所說的話,覺得甚為不祥,一身冷汗。他把燈打開,踱到窗前。他多麼渴望此時能出現一條天路,讓他瞬間踏進天津的家門啊。

玻璃窗凝結著半窗瑩白的霜花,那些鋸齒形的霜花,看上去就像一顆顆閃亮的白牙。他想長明該是長乳牙的時候了,他出了幾顆牙了呢?

後記(選摘)
遲子建
有了寫作《偽滿洲國》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經驗,我在籌備《白雪烏鴉》時,盡可能大量地吞吃素材。這個時刻,我又像那頭豬了,把能搜集到的1910年哈爾濱大鼠疫的資料,悉數收歸囊中,做了滿滿一本筆記,慢慢消化。黑龍江省圖書館所存的四維膠片的《遠東報》,幾乎被我逐頁翻過。那個時期的商品廣告、馬車價格、米市行情、自然災害、街市佈局、民風民俗,就這麼一點點地進入我的視野,悄然為我搭建起小說的舞台。

當時的哈爾濱人口剛過十萬,其中大部分是俄國人。中東鐵路開築後,俄國的政府官員、工程技術人員以及以護路隊名義出現的軍隊,紛紛來到哈爾濱。而中國人不過兩萬多,且大都聚集在傅家甸。這些來自關內的流民,處於社會生活的底層,出苦力和做小本生意的居多。

1910──1911秋冬之季的東北大鼠疫,最早出現在俄國境內,其後經滿洲里,蔓延至哈爾濱。這場由流民捕獵旱獺引發的災難,到了1910年底,已經呈現失控的狀態,哈爾濱的傅家甸尤甚。風雨飄搖中的朝廷,派來了北洋陸軍軍醫學堂幫辦伍連德。這位青年醫學才俊,雖然在英國劍橋受的教育,但做為甲午海戰英雄的後人,他骨子裡流淌著濃濃的中國血。舉薦他的,是外務部的右丞施肇基。施肇基是在考察檳榔嶼時,認識的伍連德。

伍連德到達哈爾濱後,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屍體解剖等一系列科學手段,判斷此地流行的是新型鼠疫──肺鼠疫。也就是說,這種鼠疫可以通過飛沫傳染。他採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防控措施,如呼籲民眾佩戴口罩,對患病者厲行隔離,調動陸軍實行封城,及至焚燒疫斃者的屍體。雖然清王朝已是暗夜中一盞殘燈,但攝政王載灃難得的一次開明,下旨焚屍,使東北鼠疫防控現出曙色。

然而我在小說中,並不想塑造一個英雄式的人物,雖然伍連德確實是個力挽狂瀾的英雄。我想展現的,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也就是說,我要撥開那累累的白骨,探尋深處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將那縷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勾勒出來。

動筆之前,我不止一次來到哈爾濱的道外區,也就是過去的傅家甸,想把自己還原為那個年代的一個人。在我眼裡,雖然鼠疫已經過去一百年了,但一個地區的生活習俗,總如靜水深流,會以某種微妙的方式沿襲下來。那一段道外區正在進行改造,到處是工地,塵土飛揚,垃圾縱橫,一派喧囂。我在街巷中遇見了崩苞米花的,彈棉花的;遇見了穿著破背心當街洗衣的老婦人、光著屁股戲耍的孩子、赤膊蹬三輪車的黑臉漢子以及坐在街頭披著白單子剃頭的人。當然,也在闖入像是難民集中營的黑漆漆的圈樓的一瞬,聽見了雜亂的院子中傳出的一個男人粗啞的呵斥聲:不許拍照,出去!而這些情景,是在我所居住的南崗區極難見到的。在接近道外區的過程中,我感覺傅家甸就像一艘古老的沉船,在驚雷中,漸漸浮出水面。

然而真正讓我踏上那艘鏽跡斑斑的船的,還不是這些。

有一天,從遊人寥落的道台府出來,我散步到松花江畔。江上正在建橋,停著好幾條駁船,裝載著各色建築材料。水面的工地,與陸地唯一的不同,就是灰塵小,其他的並無二致。一樣的喧鬧,一樣的零亂。可是很奇怪的,江畔的垂釣者,並沒有被水上工地的雜訊所襲擾,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依然守著釣竿,有的輕哼小曲,有的喝著用大水杯沏的粗茶,有的慢條斯理地打著扇子,還有的用手摩挲著蜷伏在腳畔的愛犬。他們那樣子,好像並不在意釣起魚,而是在意能不能釣起浮在水面的那一層俗世的光影:風吹起的漣漪、藏在波痕裡的陽光、鳥兒意外脫落的羽毛、岸邊柳樹的影子以及雲影。我被他們身上那無與倫比的安閒之氣深深打動了!我彷彿嗅到了老哈爾濱的氣息──動盪中的平和之氣,那正是我這部寫災難的小說,所需要的氣息。
就在那個瞬間,我一腳踏上了浮起的沉船,開始了《白雪烏鴉》的航程。

我繪製了那個年代的哈爾濱地圖,或者說是我長篇小說的地圖。因為為了敘述方便,個別街名,讀者們在百年前那個現實的哈爾濱,也許是找不到的。這個地圖大致由三個區域構成:埠頭區,新城區和傅家甸。我在這幾個區,把小說中涉及到的主要場景,譬如帶花園的小洋樓、各色教堂、糧棧、客棧、飯館、妓院、點心鋪子、燒鍋、理髮店、當鋪、藥房、鞋鋪、糖果店等一一繪製到圖上,然後再把相應的街巷名字標注上。地圖上有了房屋和街巷,如同一個人有了器官、骨骼和經絡,生命最重要的構成已經有了。最後我要做的是,給它輸入新鮮的血液。而小說血液的獲得,靠的是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只要人物一出場,老哈爾濱就活了。我聞到了炊煙中草木灰的氣味,看到了雪地上飛舞的月光,聽見了馬蹄聲中車夫的嘆息。

然而寫到中途,我還是感覺到了艱難。這艱難不是行文上的,而是真正進入了鼠疫情境後,心理無法承受的那種重壓。這在我的寫作中,是從未有過的。寫作《額爾古納河右岸》時,儘管我的心也是蒼涼的,可是那支筆能夠遊走在青山綠水之間,便有一股說不出的暢快;而寫作《白雪烏鴉》,感覺每天都在送葬,耳畔似乎總縈繞著哭聲。依照史料,傅家甸疫死者竟達五千餘人!也就是說,十個人中大約有三個人死亡。我感覺自己走在沒有月亮的冬夜,被無邊無際的寒冷和黑暗裹挾了,有一種要落入深淵的感覺。我知道,只有把死亡中的活力寫出來,我才能夠獲得解放。正當我打算停頓一段,稍事調整的時候,中秋節的凌晨,一個電話把我擾醒,外婆去世了。

雖然已是深秋了,但窗外的晨曦依然鮮潤明媚。我不知道去了另一世的外婆,是否還有晨曦可看?她的辭世,讓我覺得一個時代離我徹底遠去了,我的童年世界永久地陷落了。

我乘當日午後的飛機回鄉奔喪。時至深秋,哈爾濱的風已轉涼了,但陽光依然燦爛;可當飛機飛越大興安嶺時,我看見山巒已有道道雪痕。那銀白的雪痕如同條條挽幛,刺痛了我的心。我終於忍不住,把臉貼在舷窗上哭了。就是在這蒼茫的山下,七八歲的我,跟外婆在黑龍江畔刷鞋時,看見了北極光;也是在這蒼茫的山下,隆冬時分,我跟外婆去冰封的大江捕過魚。外婆將活蹦亂跳的狗魚扔給大黃狗吃的情景,我還清晰記得。捕魚的夜晚,因為吃了魚,外婆和我的嘴巴是腥的,大黃狗的嘴巴也是腥的,整座房子的氣息都是腥的,可那是多麼惹人喜愛的腥氣呀。

外婆的遺容並不安詳,甚至有點扭曲,可見她離世時,經歷過痛苦的掙扎。這樣的遺容,讓人撕心裂肺。北極村已經很冷了,中秋的夜晚,我站在院子中給外婆守靈的時候,不時抬眼望著天上的月亮,總覺得外婆選擇萬家團圓的日子離去,有什麼玄機在裡面。那晚的月亮實在太明淨了,明淨得好像失了血色。我想大概是望月的人太多了,數以億計的目光傷害了它。午夜時分,月亮周圍竟然現出一團一團的彩雲,我明白了,那晚的月亮是個新娘,飛來的彩雲則是它的嫁衣。外婆可能在這個日子變成了一個花季少女,爭著做月亮的伴娘去了。

中秋節的次日,北極村飄起雪來。起先我並沒有留意到園田中的山丁子果,也沒有留意到大公雞。雪花一來,天地一水地白了,樹上的紅果子,就從雪幕中跳出來了。它們像微縮了的紅燈籠,明媚地閃爍著;再看雪地,也有鮮豔的顏色在流動,那是幾隻羽翼斑斕的大公雞在奔跑。想著外婆停靈於明月之下,飛雪之中,想著她一手抓著把好月光,一手抓著把鵝毛大雪上路,天宮的門,該不會叩不開的吧?這樣一想,我的心便獲得了安慰。

難言的哀痛和北極村突襲的寒流,使我大病一場。料理完外婆的喪事回到哈爾濱後,我開始發燒咳嗽。咳嗽在白天尚輕,到了夜晚,簡直無法忍受,暴咳不止,難以安眠。鎮咳藥幾乎吃遍了,卻毫無起色。我感覺五臟六腑彷彿移了位,不知道心在哪裡,肝和肺又去了哪裡,腦袋一片混沌,《白雪烏鴉》的寫作被迫中斷。

病在我身上纏磨了大約半個月,見我對它一意驅趕,終覺無趣,抽身離去了。重回長篇的我,不再懼怕進入鼠疫的情境了。看來哀痛與疾病不是壞事,它靜悄悄地給我注入了力量。

春節前夕,初稿如願完成了。我帶著它回到故鄉,輕鬆地過完年後,正月裡對著窗外的白雪,飛快地改了一稿,算是對它的一次草草「檢閱」。而細緻地修改它,則是三月到了香港大學以後。我與中文學院溝通,將我在校兩個月的活動調整在前半個月,這樣集中完成了系列講座後,我有整塊的時間可以利用,他們慨然應允。

進入四月,我又踏上了《白雪烏鴉》的航程。這次的修改,雖然沒有大動干戈,但為了更切合人物命運的發展,我對其中的個別情節設置,還是做了調整和更改。因為時間充裕,在語言上也是字斟句酌,反復打磨。這種不急不躁的潤色,讓人身心愉悅。

從我在港大的寓所到維多利亞港灣,步行一刻鐘便到了。工作一天,我常常在黃昏時分,去海邊散步。海面上除了往來的巨型客輪和貨船,還有清雋的私人遊艇;而海灣上空,常常有小型私人飛機掠過。然而我最羨慕的,不是豪華遊艇和私人飛機,在我眼裡,那不過是表面和剎那的繁華;最吸引我目光的,是海上疾飛的鷹!鷹本來是山林和草原的動物,不知什麼原因,牠們精靈般地閃現在維多利亞港灣。牠們好像攜來了北方的氣流,每每望見牠們,我都彷彿聽到了故鄉蒼涼而強勁的風聲,無比驚喜!我羨慕牠們鋼鐵般的翅膀,羨慕牠們可以四海為家,羨慕牠們在天地間的那股傲然而雄勁的姿態。在維多利亞港灣,這些鷹無疑就是滾動在天上的黑珍珠,熠熠生輝!人們啊,千萬記住,要是遺棄了這樣的珍珠,就是錯過了這世上亙古的繁華!
《白雪烏鴉》完成了,我踏上的那艘百年前的舊船,又沉入浩淼的松花江了。我回到岸上,在長夜中獨行著。四野茫茫,世界是那麼的寒冷,但我並不覺得孤單。因為我的心底,深藏著一團由極北的雪光和月光幻化而成的亮兒,足以驅散我腳下的黑暗。我願意把這部作品,獻給始終伴我左右的精神家園──「龍興之地」。只希望它在接納的一瞬,別像那頭貪吃的豬埋怨我:「糾纏不清的傢伙,又把骯髒的珍珠打過來了!」
於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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