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修

「文字控制已達藝術之境的中篇小說《歲修》，是我評選的第一名作品！以船要定期進塢歲修，比喻人生歷程總要捱得過種種嚴苛的磨難。人若由於經歷各種愈挫愈勇的考驗，而懂得內省、悔改，就能進而一步步修德成聖。作者非常了解人性，沒有把女主角硯羚講得十全十美；她人長得很可愛，很熱情，有她自己的理想。夫妻之間的感情也維持得相當不錯，硯羚是個很可愛的女孩！
作者許多章節，對靈與肉的磨練、現實與理想的衝突、愛與恨的交織、男女之間真偽感情的分辨……等等，都處理得很好！以船來引申人一生的奮鬥過程、用小說藝術呈現，由困厄到發達、由無名至有名、從絢爛到平靜……女人本來有那麼多渴望，一種女性掙扎的心路歷程，寫得相當細膩感人──廚房、家庭與事業之間的矛盾，都極為寫實、也如司馬先生說的，極有創意！
我評鑑小說，一看是否讀後在腦中留下深刻印象？二看作品是否能創造自己的世界？這些傑出小說的藝術特質，《歲修》都具備了！」
──朱炎　教授（曾任台大文學院院長、中研院歐美所所長）

「《歲修》敘述已婚女子在婚姻與事業、名利與歸隱間的徬徨和掙扎，寫得很真切動人！作者未明寫幾位主角的性格缺點或手腕，是高明處。」
──張系國　教授（小說家、美國匹茲堡大學電機系教授）

一
滂沱恣意的霪雨，密密綿綿地落著。落在雨港沿山坡而築的矮屋上、落在碼頭邊戛然長鳴的船艙甲板上。無數濕濕黏黏的雨滴，經年累月的，撫潤著男人靠海維生的艱辛與妻兒經營家園的酸楚。
這條落後貧瘠的東陽街上，家家戶戶都把屋頂和四邊的牆，潑墨般塗上一層厚厚的黑色瀝青，防水滲蝕。獨有街底那幢人稱貴族小學的五層樓房，鶴立雞群地全用素淨的上等瓷磚為牆。雨水沖刷後，純白、水藍的光澤把教堂頂的十字架襯得更明更亮。
暑期輔導下課了。孩子們一邊踩水一邊歡天喜地的按照回家路線，攀登巨型豪華校車。甲、乙、丙……循序駛出校園。苗條靈秀的石硯羚老師戴著紅色導護臂章、撐著雨傘，頻頻跟他們揮手再見。潮濕多霧的車玻璃上貼著一整排扮小丑、壓得扁扁皺皺變了形的歪鼻子小嘴，實在可愛。
最後一輛車剛發動，擴音器裡就傳來一陣很權威的女高音：「請全校老師馬上到一樓辦公室集合。」
「磕磕磕磕……」各樓走廊迅即響起少女們爽脆活潑的高跟鞋聲，同往一樓匯集。
二十出頭、小巧玲瓏的倪若塵在走廊上摟住硯羚纖細的腰：「噯，那些家長委員什麼意思？謝師宴拖那麼久、還挑個週末！」
硯羚帶著揶揄的口吻：「怎麼？怕小K等火啦？」
「死相妳──」她使勁兒在硯羚手臂上捏了一把。
喊話的張盈早就不耐煩地靠在門邊叉著膀子。她是學校創辦人王神父所聘請的校長，年近五十，身軀肥胖擁腫。年輕女老師們從她眼前經過時，一個個像老鼠見了貓，忙用盜壘的步伐往裡快速滑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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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噸載運原木的「永生輪」停泊在Q港內港，船頭船尾都藉粗大的纜繩繫於「浮筒」。天色陰霾，幾位手持蔴袋和手電筒的海關人員循例抄完了班，正從「永生輪」右舷扶梯而下，搭交通船回關。
船東邱木站在甲板上，得意地噴著雪茄目送他們。輪機長侍候在一旁：
「邱總，船的塢期沒有問題吧？」
「放心，早排好了。唉，歲修！歲修！手上這麼多船，每年花在這兒的錢，也怪嚇人的！」邱木搔搔光禿的頭頂，有點心疼。
輪機長安慰道：「這就跟身體的健康檢查一樣，為了安全，該花的代價當然得付！」
碼頭工人從船上把粗大的原木三、四根一起，先拿鋼索捆牢再鈎到起貨機上，往海面卸下。留在舢舨上的工人看浮木一來，就跳上去釘鐵釘、捆紮成排。最後，再拿油漆寫上編號。看著看著，輪機長擔心起來：
「邱總，印尼那邊的貨期訂得緊，下一航次很趕。您看，三天修得好嗎？」
邱木很有把握：「沒問題。我親自到修船廠催去！這條忙完，『鴻運輪』下禮拜要進M港大修，我還得下去看看。」
「真辛苦啦！」
打赤膊的工人像蚱蜢般在浮木間跳來跳去，一不小心有人「噗噗」跌進海裡，伸個頭拍水掙扎的狼狽樣兒，逗得伙伴們指著他狂笑不已。沒一會兒，居然半天不見他有動靜，大家這才開始著了慌。正納悶兒，他老兄從取笑者背後用力一拉，「有難同當」──哥兒倆就在水裡扭打著苦中作樂起來。
「他媽的，不想要工錢啦？」縮在船絃邊躲雨的邱木，刻薄地罵著。
一口血紅的檳榔汁呸在湛藍的浪花裡，宣洩開來。舢舨拖著成排的浮木緩緩駛向「蓄木池」。木排滑過處，激濺起弧線的紋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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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車開到「月眉公園」山頂轉角處，老師們便下了車往目的地走。濛濛細雨中，一輛小喜美車迎面飛駛而來，李鳴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擋住硯羚，使本來該濺到她衣裙上的泥漿全濺在自己藍長褲上。
「原來──」硯羚一抬頭，才恍然大悟。
「沒關係，我本來就髒。」李鳴在臺北唸夜間部、白天來Q港這家小學兼差教體育，身材十分魁梧、人又豪爽熱情。
從公園頂上可以俯瞰到全Q港。海水瀲灩的波光加上雨水所洗滌出的綠樹燦然，一眼望過去，很詩意。「謝師宴」就選在公園游詠池的涼棚裡。
泳池門邊掛著一個小木牌：「今日暫停營業」。
「大手筆。」
「各位，這游泳池是家長會邱會長開的。這裡既安靜又可以看風景，他對我們多有誠意！」張盈進了涼棚，看見長桌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自助餐，更加陶醉在被尊崇的虛假快感裡。
「校長好！老師們好！」冠蓋雲集的家長委員們已經來了不少。
「大家好、大家好！來來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
寒暄如儀後，硯羚便拉著若塵躲到角落裡，俯視一泓清澈見底的池水，由衷讚歎道：
「嘩──藍得好柔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