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 陳芳明 郝譽翔等 聯合推薦
海洋作家、金鼎獎得主夏曼‧藍波安 2012年最新小說力作
全新風格呈現,遊走在大島與小島、海洋與陸地、魚與人之間的悲歡喜樂
小說《天空的眼睛》以一位歷經風霜的男子為主軸,寫他在島上的部落生活與孫子的相處,面對遠到台灣工作的女兒死訊,以及他在海洋世界多次與大魚交手,這不僅是老人與海,也是蘭嶼島上的一則生動的人文寫照。
夏曼‧藍波安:「天空的眼睛」在蘭嶼的達悟族語意指星星,從這裡族人的觀點,每個人的靈魂都住在某一顆星星裡面,人類仰望天空,大魚獵食飛魚亦仰望著海面,被獵殺的飛魚散落海面上粼粼的波光鱗片,也猶如星光一樣……。
「老人說,孩子死亡的地點愈加遙遠了,以至於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是否存在了……」
小說《天空的眼睛》是一部關乎人文、海洋、宗教思辨的小說,探觸死亡與愛的主題,也點出海洋環境的變化、傳統文化的式微,隨著族人面臨的文化衝擊,到現實面臨的挑戰,海底的故事仍然上演,機動船也逐漸讓寧靜的海面不再平靜,多年以後再度回來造訪的大魚,帶來什麼樣的訊息呢?
夏曼‧藍波安在小說《天空的眼睛》裡提到,「《天空的眼睛》這篇小說裡的水世界,許多不同類科的浮游掠食大魚,從海中望著屬於它們的海空(即是我們的天空),在它們群聚掠殺飛魚,飛魚脫落的鱗片似是天空的眼睛(星星),在海面漂浮,放射出微弱螢光,這在漆黑的水世界特別的顯明,奇異的是,掠食大魚掠殺飛魚群有特定的海域,特定的時辰,說這個劇本的人就是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母親怎麼會以飛魚脫落的鱗片比喻為掠食大魚的「星星」這是非常有創意的話,深具詩學……
「對於現代化吸住著各民族眾部落,或者鄉間年輕男女的心,移居都會成為一九七、八〇年台灣社會新趨勢,董老,夏本.巫瑪藍姆的子女,先後在這個年代移動到台灣,兩代間的認知,總的差異開啟了肉體與想像的化學變化,撼動了達悟原初社會的基礎,新生代成為新興的另類「流亡者」流動於各工廠間的女工,建築工地的模板師,青春耗在祖父母未曾有過的成長經歷,以及也未曾有過的傷害、傷痕……」
作者:夏曼.藍波安
1957年生,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集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於一身,以寫作為職志,現為專職作家,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的負責人。1980年代末返回故鄉蘭嶼,重新融入原生文化,親自參與族人造船、捕飛魚等傳統技藝活動,並以獨特、詩意的文字報導紀錄達悟文化。2017年獲得第40屆吳三連文學獎,2018年獲《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評選為台灣當代十大散文家。
著作獲獎紀錄:
1992年《八代灣的神話》獲中研院史語所母語創作獎。
1999年《黑色的翅膀》獲吳濁流文學獎、中央日報年度十大本土好書。
1997年《冷海情深》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
2002年《海浪的記憶》獲時報文學獎推薦獎。
2006年〈漁夫的誕生〉獲九歌年度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
2010年《老海人》獲金鼎獎。
2012年《天空的眼睛》獲中時開卷好書獎。
2014年《大海浮夢》入圍2015年聯合報文學大獎,2018年獲得日本?犬異托邦文學賞。
2019年《大海之眼》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及金鼎獎優良出版品推薦。
著作被翻譯成多國語文,《冷海情深》譯為韓文、日文;《天空的眼睛》譯為捷克文、日文;《大海浮夢》譯為日文;《大海之眼》譯為法文;《海浪的記憶》譯為法文;《黑色翅膀》譯為俄文;《八代灣的神話》譯為義大利文;《老海人》譯為馬來文。
在冬季的海上我一個人旅行/夏曼‧藍波安
船,是我在海上旅行的工具,也是我在海上的第二個祖先。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一個人在海上旅行,剛開始只是出於我對父母親的叛逆,阻止我去台灣念書,其次,也是出於我孩提時的夢想,小叔公給我的夢,夢想在海上一個人旅行。叛逆,在我們的島嶼,在我生活居住的部落是不太容易的,更何況我是父親的獨生子。然而……
一九六四年五月春末的某一天,父親在夜間出海捕飛魚,其實那時部落裡所有的小男孩,如我一樣在部落的沙灘灘頭等待自己的父親返航,灘頭因而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直接接近海洋的空間場域,也是我們認識海浪,魚類的起源。父親一直到午夜還在海上,他的晚回是因為他想划船釣掠食大魚,大魚分好幾類科,我們的祖先還分類男人吃的魚與女人吃的魚。然而,釣到掠食大魚的男人,始終也是我民族的傳統,是一種社會階級的追求,結果父親在那一個晚上,並沒有釣到大魚。小孩子總是很容易睡著的,加上飛魚季節整個灘頭都是木船,那一夜我睡在船與船併排之間的空隙,挖個坑把身軀放在凹槽裡,而後以砂石作為屏風,就這樣的睡著了,因此父親並不知道,也看不見他的兒子就睡在隱蔽的船縫間。父親就這樣回了部落裡的家,當他發現到我不在家的時候,他驚慌的在部落裡尋找我的身影。
那時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恰是父親在我小學三年級時的某個冬夜說的故事,也就是在一九六四的那一年。我們的島嶼不僅沒有電,沒有電視,我的部落從台灣移居的漢人,也只不過是十來人左右,換句話說,無論是東方的,西方的童話故事的聽聞,幾乎是零的,因此在冬季一入夜,家家戶戶的燈火即是柴光,柴火不僅是光,也是溫暖身體的起源。父親在冬夜經常與友人在海池海溝持火炬抓魚,在出海之前,他總是說屬於我民族的童話故事給我聽,讓我在漆黑的夜一覺到天明,如此睡著時的我也就不會阻擾他在夜間獵魚的嗜好,就這樣我每天早上起來,我的早餐往往是新鮮的石斑魚,龍蝦等等之。
我那一天的夢十分的奇特;
在深夜的潮間帶,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說:
「切克瓦格(我兒時的名字)要不要去海上旅行,看看水世界的綺麗啊!」
我從沙坑轉身探頭望著微浪宣洩的沙岸,揉揉雙眼,發現沒有人影,天空的眼睛(漢語指星星)彼時特別的皎潔,把夜色的海洋幻化成許多鄰鄰的波光,波光隨著波動的海面忽沒忽現,此時眼前浮現單鰭的某種魚類,從遠方緩緩的切浪逼近,我趴著屏息凝視是何物?不多久它就在海水與砂礫的交接處停止,爾後張大嘴巴,斜眼探著我,我不驚嚇也不好奇,只是在猜想它是何物?
「切克瓦格要不要去海上旅行,看看水世界的綺麗啊!」
「你是誰!」
「我是amumubu(鯨豚)。」
「要不要去海上旅行啊!」
「我怕你吃掉我。」
「我是善良的鯨豚。」
「我怕你吃掉我」,我揉著雙眼靠近它,它搖搖巨大的頭。
「不會,天亮前把你送回來。」
「我父親會找我呀!」
「放心,天亮前把你送回來。」
「你為何找我!」
「嗯……想帶你看很大的世界。」
「我不要」,我耍脾氣的說。
「你不要,你會後悔的」,想一想,世界很大該去開闊視野,我如斯的想。
「好的,先帶我去菲律賓」,我於是跨上它的鰭背。
「你怎麼之道我的名字。」
「你的曾祖父跟我說的。」
「我的曾祖父說的」,鯨豚搖擺其尾翼緩緩的穿越幾座礁岩,之後的幾分鐘,我們就進入了汪洋大海。
五月天的夜色海洋,我分不清楚是藍色,還是灰色,或著是黑色的,也像是白色的,在星光下我舀一掌海水,原來海水是無色的。在我腳下感覺海洋是會流動的,忽左忽右,忽北忽南的。我回頭探望我居住的島嶼,在清朗的夜色照明下,其實整座島嶼形貌,在夜間從海上遠眺似是天神丟到海中的一顆痣,很讓人感覺不安,這個島嶼就在台灣的東方,當然我也看的見台灣島,我說:
「不可以帶我去台灣。」
「我知道,那兒沒有跟你說同樣語言的民族,我帶你去巴丹島,那兒有你的親戚。」
「好的」,天空的眼睛非常的多,媽媽跟我說過;天空裡其中之一的一顆眼睛是我的天眼,在沒有死亡之前,他會一直照明著我走的路,我生命的力氣大的話,或者努力奮鬥,努力抓魚的話,屬於我的天空的眼睛將會非常的明亮。想到媽媽的這句話,跟鯨豚遨遊大海便覺得心安許多,也覺得比較幸運被它圈選,哇!海洋真的很大,沒有源頭也沒有終點。
「喂,你叫什麼名字?」我緊握著它的鰭,說:
「我叫巴甕(海浪的意思)」,我再次的回頭望一望我居住的島嶼,彼時島嶼就像一粒花生米,在我望著夜空的同時,巴甕開始潛入水哩,跟我說:
「你沒有氣的時候,就矇住我的雙眼,我就浮出海面,往左就矇住我的左眼,往右就矇住我右眼。」
「好的,可是不可以太深」,我說,我的情緒於是存在於興奮與恐懼的兩端。
「嗯!它露出業已不尖利的三角齒」,顯然它是老鯨豚,他在微笑。
海,夜間的水世界煞是開放型的迷宮,左看右望在巴甕轉身一圈之後,我開始陷入混沌的想像,失去了空間的方位感,然而在夜間的水世界是銀色,淡綠色的浮游生物遠遠勝過天空的眼睛的數目。天空的眼睛只有一種顏色,水世界浮游生物的顏色數不清,以淡綠色,紫色居多,形狀也無奇不有,比起彩雲更婀那多姿,也更令我目不暇及,腦海因而孕育了多元物種的想像,以及視野的噴放廣角悄悄的植入我小顆的心房。哇!好美的世界,我說在我的心臟。
爾後,巴甕又繼續的漂浮在水下不怎麼深的水中,由於是飛魚汛期(二月至六月)的五月天,許多的掠食大魚在飛魚魚群群聚的水下尾隨浮游,許多的大魚名字,它一一的跟我說,那些是鮪魚、黃鰭鮪魚、浪人鰺,藍鰭鰺、梭魚、鬼頭刀魚、丁挽魚、旗魚等等之,其實這些魚類,我在部落灘頭都看過了,也知道這些魚的名字,除去旗魚之外,我也都吃過了。然而,它們的數量很多,從我小叔公跟我父親,叔父們,表叔父們說的故事來理解的話,這些不同類科的掠食大魚的群聚是準備在黎明之前對飛魚魚群發動「獵殺」的進食儀式,我不知道這種獵捕是野蠻,抑或是弱肉強食的鐵律,我是真的不知道。飛魚群聚的數量愈來愈多,我與巴甕恰好夾在這些群類的中間水域,我仰望著上頭的飛魚群,乍看猶似移動的雲彩,一尾貼著一尾,集體性的眼珠顯現出黎明來臨前的驚恐,最弱小的loklok魚群則被保護,它們游在魚群中央。
我矇著巴甕的雙眼,讓它浮出海面,也好讓我浮出水面呼吸換氣。巴甕像氣球似的緩緩浮昇,它擺尾形成的水壓漩渦,讓浮游生物放射出多變的顏色,我一個人在水裡旅行,綺麗色彩瞬間醞成,也即刻逝去,我的好奇是因為我還是小孩,回到正常的海面世界,天空的眼睛依然令我心情愉悅,我於是仰望許多明亮的眼睛,爾後食指指著一顆最明亮的,巴甕繼續的游向飛魚群的後邊,我於是引用媽媽經常貼在我耳邊的話語;
「願我自己的靈魂堅實。」
說完,巴甕又開始下潛,這個時候掠食大魚開始騷動,在水中迅速游動,於是不同類科的大魚,在「獵殺」儀式進行之前,黑色的水世界鋪設著災難的舞台,比我先前視覺更具立體感,這個影像我聽過叔公們說過好幾遍,彷彿他們好像是先知似的,忽然間我聽見一聲巨響,說:
「孩子在這兒!孩子在這兒……」當我醒來的時候,大伯已經抱著我哭泣,接著又說:
「孩子啊!家族們找你一個晚上了。」大伯抱著我飛奔到部落裡的家。
在我正享受著夢境裡的世界時,陶醉於一個小男孩旅行於水世界的時候,我居然是睡在灘頭做我的美夢,精彩的影像就要發生時,大伯壞了我一個人的旅行……
(大伯是1913年生,2004年初秋,我出海潛水,以自製的魚槍射魚給他吃,孝敬他,家父在2003年春初往生,那一天的傍晚,大伯求我完成他最後的心願,說:你的兩位堂哥是男人中的女性,我不欣賞,我要在你的胸膛斷氣。大伯在那一夜的午夜一時,就在我的胸膛安祥的斷氣。)
是大伯從夢中救我回來,依據我民族的傳統信仰,說是,被惡靈悄悄的帶走,隱沒在世間而找不到屍體……
父親全副勇士的傳統穿著令我驚嚇……
「呃……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從大伯懷裡接著我,他哭泣的飛奔回家,大伯也因而陪我們回家,放棄出海獵捕鬼頭刀魚。之後,父親與大伯,叔父三兄弟立刻出門上山去抓山羊,那個時候,他們約是四、五十來歲的年紀。不過,我是十分的氣份大伯破壞了我美學的夢,一個沒有結局的好夢。
小叔公,三叔公等十多位長輩前來我家探望我,七嘴八舌的敘述著島民被惡靈托夢欺騙的許多故事,我似懂非懂的接受如此的島民信仰,這是在一九六五年的事,長輩們最後以羊肉的祭拜祖靈,也以羊肉犒賞自己的腸胃。彼時,我只聽得懂小叔公的話,說:
「孫子,他是被善良的魚精靈托夢,在夢境裡沉睡」,即使到了現在小叔公已往生近四十年了,他那句話猶似昨日的感覺,記憶非常的清楚。
父親與他的兄弟抓了一隻公羊,並把羊的鬍子以麻繩串成給我當頸飾,說是「山羊」是造島的神,他們希望我永恆居住在蘭嶼島,讓我的靈魂更堅強,不讓邪魔野鬼擊敗我。從那個時候起,我變得非常的沉默,即使在漢人開的學校也是如此。
從另一角度解釋的話,我或許是個幸運的小孩。我的民族是雙系的社會,獵魚的活動是面對萬變的海洋,海洋的不確定性促成了以「父系」為核心的漁撈家族,包括造船的事務。因此,我民族一年裡有兩件大事,一是飛魚招魚祭典,在春初舉行,部落裡所有的男性必須去灘頭聽取長輩們傳授相關魚飛魚漁撈的禁忌事務;二是,祭拜祖靈日,秋季,也在灘頭舉行,此日主要是部落族人商議農耕事宜,芋田水圳,種植小米等。
飛魚招魚祭典起,有一個月的時間,家族裡大大小小的男性必須共宿於舵手家屋一個月,這是成熟男性的「禁慾」之月,也是家族少年聽聞海洋知識,傳說故事的源頭(這是在漢人學校沒有的知識系統,老師也不會游泳)。
從那一年起,我的小叔公往往在我父親們出海漁撈獵魚的冬夜,牽著我的手坐在涼台上望海,那時夜間出海獵魚的船隊都以火炬引誘飛魚,然而冬夜對我的小叔公而言,似乎是他最喜愛張嘴說故事的季節,而且只對我說故事,拒絕對我的堂表兄弟口述傳說故事。那一年的冬夜,小叔公跟我說童話故事,我一聽,怎麼跟我先前的夢裡的劇情完全相似,他說,這是「鯊魚與小男孩的故事」哇……怎麼會是這樣的劇本。
後來,小叔公繼續說:
當掠食大魚即將進行水世界裡「獵殺」的儀式之際,鯊魚對小男孩說:
「性情暴躁的掠食大魚很快就會疲累,吃相差如鬼頭刀魚,你看鮪魚的流線體型,它吞食飛魚的樣子很讓我敬仰,獵殺的速度敏捷,嘩啦……,嘩啦……飛魚飛奔遁逃,煞是水面上移動的浮雲,魚群飛散,入海即刻又聚集,此景看在小男孩的眼裡,是弱肉強食的慘景。」
「叔公,這是你從哪裡聽到的故事!」我問,這是從我的祖父那兒聽來的。我很難理解我自己,同樣的故事,我的父親也跟我敘述,「海洋與鯊魚」的影像於是如斧刻的深印記在腦紋,尤其飛魚群被掠食大魚獵殺的霎那間群飛的磅礡氣勢最令我亢奮,也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要離開我的島嶼,流浪到外面看這個世界,使我有能力以他族的文字書寫進行中的記憶,然是家族裡除去嫁給山東人的親姐姐外,所有人都反對我去台灣念書。
大學畢業回來蘭嶼與父母親同住,彼時父母親已是七十二歲的老人了,他們的容顏多了許多夕陽的柔光氣宇,而非會蜇人的上午陽光,父親臉上刻痕的紋路是長年曝曬在海上獵魚的汗水圳溝,他不再對我說童話故事,卻對我吟唱古謠詩歌。一九九一年,父親為我的回家定居建造了一艘拼板船,那也是我夢寐以求的禮物,五月的某一天,父親跟我說:
「孫子的父親,你出海捕飛魚,去實現你兒時的夢吧!」
海洋就在部落前方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從小到現在沒有消失過的生活場域,浪的波動,暗潮洋流在大學裡我沒有學習到,我忽然慌張了起來,母親接著說:
「夜間不出海捕飛魚,你還是男人嗎!」是的,我因而佯裝是老漁夫,此舉吸引出海的族人的目光,是驚奇的眼神,彷彿傳遞著「你行嗎!」他們不會看書寫字,但理解海洋的脾氣,而我完全相反。我家族的仇家消遣我說:
「不知道海上有沒有漢人的大學啊!不是你的父親,你會造船嗎?(後來我做了六艘船,現在是造船好手,回擊那位仇家。)」
父親的拼板船,長約四公尺,中間的划船座位寬度僅是八十五公分,浮在海上一直在晃動,船邊離海面只有二十來公分,幸好在部落裡故事聽的多,在海上見習很迅速的即可自我調適,畢竟我是航海家族的族裔,船隻距離陸地約是一百至三百公尺的距離。那一夜是我這一生的首航之旅,天空的眼睛,清澈的天宇吸住我的目光,波浪的浮動,眾船舟的獵魚儀式是新手亢奮的原動力,彼時我陶醉於想像兒時的夢,想著小叔公不凡的氣宇,想著自己剛學會划船,剛學會從船裡放流捕飛魚的魚網,我即刻進入浪漫的想像,在海上人與船的飄蕩感覺舒暢,哇,好美啊!我說在心裡,我卻完全不在意魚網是否有飛魚。
也許,我是喜歡聽故事的人,也喜歡說故事,我說給自己聽,說給與我臭氣相似的人說。我聽一個比我年紀輕的,一個單身漢,患有幻想症的漁夫跟我說:
「昨夜飛魚群非常多,我還掉到了兩尾二十幾斤的浪人鰺(男人吃的魚類)」,我也因而鼓起膽識的出海,實現自己兒時的夢「一個人在海上旅行」,一個沒有故鄉的男人,彼時我小學時期的男性同學都已經是划船,獵魚的高手了,去台灣唸書延後了我與海洋的親密關係。
「海洋是流動的形體,是創造生存元素,也是災難製造者,一個成熟男人的心智必須接受它的試煉」忽然間……
「上萬尾的飛魚從海裡浮衝飛躍,需多的漁夫吶喊著,哇!哇!說是遲,也不算遲,更多的飛魚自動躍進我的船身內,哇!哇!我的身體也被三、四十尾的飛魚撞擊,顯然那位患有幻想症的小子沒有對我說謊。哇!……這是掠食大魚在剛入夜之際進行獵殺進食的儀式,這是驚恐的魚群井然的飛奔,也是稍縱即逝的浪雲被我的首航遇見,哇!……我說在心裡,是幸運也是讚嘆的心語,千萬尾的飛魚群飛躍海面一次、兩次、三次,之後海洋,飛魚歸於零的寧靜,野性的壯闊奇景只留給繼續運用初始魚撈魚具的自然人。船上有了近百尾的飛魚漁獲,因而不擔憂母親說我,「不是男人」的諷語。
那一夜,我於是繼續的海上旅行,一個人的旅行,在黑色的海上用食指指著天空,一顆明亮的屬於我靈魂的眼睛,孕育我浪漫的夢。那一夜的首航,我的父親在攤頭等了我一個晚上,直到黎明。
兒子在上學之前,看著我的漁獲,十分愉悅的說:
「爸,一個人在海上旅行很棒哦!」
後來,兒子在2009年乘坐十六萬噸的商船環繞世界,他在英吉利海峽來個電話,說:
「爸,你還是一個人在海上旅行嗎!」
「深邃迷人的《天空的眼睛》融入了死亡、魚族與神話,充滿海浪似詩意的翻轉。作者夏曼‧藍波安彷彿年邁巫師,隔火施魅,可以化身為一尾老練沉穩的浪人鯵,周遊人、魚之間;也可以細說人的一生,潛仰於海陸文化。人與魚的關係不再是《老人與海》的搏鬥版了,《天空的眼睛》寫出更動人的畫面,也為臺灣的海洋文學立下新的里程碑:人與魚的對立,化成生命的對望與敬重,有如繁星永恆啊……」
──甘耀明
「夏曼,海浪席捲而來時,你帶我走。」
──陳芳明
「彷彿海浪聲聲召喚,一本充滿靈性的動人之作!」
──郝譽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