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大地的盡頭,才是征服者的終點!
從成吉思汗到忽必烈
以小說重現蒙古帝國百年崛起歷程
英國著名暢銷歷史小說家康恩‧伊古爾登的「征服者五部曲」:
《征服者1:瀚海蒼狼》、《征服者2:弓馬梟雄》、《征服者3:白骨之丘》、《征服者 4:六合為家、《征服者 5:征服者》,全系列長踞英國書店暢銷榜冠軍!令讀者欲罷不能!
這是屬於英雄的年代,
這是追逐夢想的故事。
從草原部落到曠世帝國,
一代天驕百年史詩磅礡再現!
《征服者 5:征服者》長踞英國書店暢銷榜,蒙古帝國史詩五部曲最終章
忽必烈從未想過統領帝國,
卻在命運的引導下登上大位,
這戰士家族出身的學者帝王,
會將征服者的國度帶向何方?
忽必烈雖是成吉思汗之孫,但未想過自己能繼承帝國汗位。在成長期間,他都待在帝國首都和林研習各國語言與哲學,而非戰技與戰略。
當忽必烈的長兄蒙哥擊敗其他堂兄弟奪得汗位,這位立志成為下一個成吉思汗的君王讓親信與家族成員出任要職。但蒙哥汗該怎麼安排忽必烈這終日埋首書卷,從未離開和林帶兵出征的弟弟?他出人意表地將最棘手的任務──南宋,交到這書生弟弟手中。此時的南方中國,任一城市都擁有多於整個蒙古草原的人口,並可隨時調遣百萬兵馬,他卻讓忽必烈只帶十萬兵馬出征。
忽必烈在這不可能成功的任務中,從身邊大將身上快速學會戰場上的一切。但他真正學到的重要戰略,是與祖父成吉思汗反其道而行。成吉思以屠城作為立威手段,但忽必烈則對交戰城市秋毫無犯。一但言而有信的消息傳開,敵軍知道投降後仍能活命,無數城池便紛紛不戰而降。
然而當忽必烈逼近南宋都城,率軍南下支援的蒙哥汗卻因故暴斃。忽必烈想一鼓作氣畢其功於一役,此時卻傳來小弟阿里不哥在蒙古自行稱汗的消息。忽必烈立刻回師,準備回蒙古進行汗位之爭……
忽必烈的一生先是身為學者,接著被迫領軍出征,最後統治了整個帝國。但他交出的成績超越了長兄蒙哥,甚至祖父成吉思汗。在他治下,光榮與悲劇交替出現──他要面對妻子與子嗣死亡之痛、出征日本失利之苦,但馬可波羅也將他的帝國榮景傳回西方世界。身為帝國大汗,他的失去多於所得,但他建立的王朝,將在歷史上永誌不滅。
※ 國際書評與媒體推薦
在歷史小說領域中,康恩‧伊古爾登儼然已自成一家
──《每日鏡報》
伊古爾登為我們說了個精彩絕倫的故事……節奏扣人心弦,情節設定亦獨樹一格。
──《倫敦時報》
伊古爾登編織出一個關於男性情誼、弓與劍、戰爭與草原召喚的精彩故事。
──《每日快報》
宛如一部場面浩大的電影在我面前上演……在好萊塢改編這故事前,趕緊先讀為快吧。
──《每日快報》
作者:康恩‧伊古爾登
生於1971年,是英國著名歷史小說家,著有「帝王系列」(Emperor Series)與「征服者系列」(Conqueror Series)等多部歷史小說。2008年與弟弟哈爾合著的非文學暢銷書《男孩的冒險書》亦獲得廣大迴響,並已陸續推出一系列相關著作。
康恩的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愛爾蘭人,他於倫敦大學攻讀英文,後於聖葛列格天主教學校擔任英文系主任。2003年,他出版首部作品,即「帝王系列」第一部《羅馬之門》(The Gates of Rome)後便辭去教職專心寫作。
「征服者五部曲」是康恩截至目前最暢銷的作品,敘述的是蒙古帝國的興衰史。自2007年出版第一部後,已陸續譯為三十多國語文,並躋身各地歷史小說暢銷排行榜。目前已有英國製片公司相中這個故事,準備至中國取景改編為電影。繼羅馬帝國與蒙古帝國的故事後,他的最新作品是將於2013年底推出的「薔薇戰爭」(Wars of the Roses)系列第一部《Stormbird》。
譯者:周沛郁
台大森林系碩士,愛在真實世界裡旅行,在幻想世界中遨遊,化身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梁。譯有《戰龍無畏》、《蝕刻之城》、《特洛伊二部曲:雷霆之盾》與《特洛伊 終曲:諸王殞落》等書。
譯者:程道民
譯作有《福爾摩斯與13個謎》、《國家地理-終極家庭攝影指南》等。現為出版社編輯。
第一部
西元一二四四年
1
一陣狂風暴雨襲捲和林,雨水在黑暗中傾盆落下,道路和大街上水流滾滾。厚實的城牆外,幾千隻羊在羊圈中互相依偎。羊毛上的油脂擋去雨水,但沒人領牠們去牧草地,牠們餓得朝彼此咩咩抱怨。偶爾會有一、兩隻羊不經意地踩到同伴背上,引起一小陣睜大眼睛、踢著腿的騷動,直到牠們退回侷促扭動的羊群中。
汗宮外牆和宮門前都點亮燈火,發出劈啪爆烈聲。宮牆內的雨聲聽起來像時起時落的低沉咆哮,紮紮實實地潑在迴廊上。僕人望著院子和花園裏的雨,看得驚歎無語。他們聚成一群群,身上濕答答的羊毛和絲綢滴著水,把工作擱在一邊,等待暴風雨過去。
對貴由而言,雨聲只是更激怒他,就像哼聲會打斷他的思緒。他和潮濕發黑的石窗臺保持距離,仔細為客人斟酒。他召來的人在覲見大廳內緊張地張望。貴由猜想,那裏空間寬闊,會讓習慣平原上低矮氈帳的人感到敬畏。他記得自己待在寂靜汗宮的第一晚飽受煎熬,一直擔心沉重的石頭和瓦片會垮下壓扁他。他現在笑得出來了,但他看到賓客的目光屢次閃向高大的天花板。貴由不禁莞爾。他父親窩闊台建造和林時,做的是偉人的大夢。
貴由放下石酒壺,回到賓客身邊時,那念頭讓他的嘴緊抿成一線。他父親從前用不著接待蒙古宗王,威脅利誘乞求以得到應得的頭銜。
「敖其爾,試試這酒。」貴由拿著兩杯酒,把其中一杯遞給他的堂叔。「這酒比馬奶酒順口。」
他努力對幾乎不認識的人和善。但大汗有上百個姪子、孫子,敖其爾是其中之一,貴由需要他的支持。敖其爾的父親合赤溫赫赫有名,這位將軍的名號仍受人傳頌敬仰。敖其爾毫不遲疑地喝下以示尊重,他兩大口就喝乾杯中酒,打了聲嗝。
「淡得像水一樣。」敖其爾雖這麼說,卻仍遞出杯子。貴由的微笑有點僵硬。他的一個伴當默默起身拿來酒壺,幫兩人斟滿。貴由坐到敖其爾對面一張長臥榻上,盡可能放鬆,保持心情愉快。
「敖其爾,相信你知道我今晚為何找你來。」他說:「你出生在尊貴的家族,頗有聲望。你父親在山上的葬禮我也曾出席。」
敖其爾坐著靠向前,表現出好奇。
「他一定很遺憾沒見到你去過的那些土地。」敖其爾說:「我……其實沒那麼了解他。他有不少兒子。但我知道他很想加入速不臺的西征。他的死是莫大損失。」
「當然!他德高望重。」貴由隨口附和。他希望敖其爾站在他這邊,而空洞的奉承無傷大雅。他深吸口氣。「我請你來,也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那一系家族由你領導,對吧,敖其爾?」
敖其爾視線轉開,望出窗外,雨水仍打著窗沿,似乎永無止息。他在長褲和襯衣外穿著簡單的蒙古袍。他的靴子破舊,毫無裝飾,連帽子都和富麗堂皇的汗宮不相襯。帽子已被他的頭髮染油,和普通牧人頭上戴的沒兩樣。
敖其爾小心翼翼把杯子擱在石地上。他的臉散發著力量,讓貴由想起他的父親。
「貴由,我會按你的意思做。你母親的手下帶禮物來找我時,我也是這麼說的。舉辦庫里台時,我會和其他人一同發誓。但在那之前我不會出聲。我不會莽撞行事,被迫做出保證。不論誰問我,我都這麼表明。」
「所以你不願向大汗之子發誓效忠嗎?」貴由問。他的聲音變得粗重。紅酒流下臉頰,敖其爾看了猶豫一下。貴由的伴當在他身邊騷動起來,像受到威脅而緊張的狗群。
「我沒這麼說。」敖其爾謹慎地答道。他在貴由身邊越來越不自在,決定盡快脫身。貴由沒接話,他於是繼續解釋。
「你母親擔任監國,治理得很好。不會有人否認她讓蒙古凝聚起來,換作在別人手裏,可能就會分崩離析。」
「成吉思汗的國家不該由女人統治。」貴由唐突地說。
「或許吧。但她辦到了,而且做得很好。沒有山崩地裂。」敖其爾說著自顧笑了起來。「我同意遲早需要大汗,但當上大汗的人,必須得到所有人的忠誠。貴由,不能像你父親和他們的兄弟一樣再爭奪權力。蒙古太年輕,經不起宗王之間內戰。只要有一人特別受愛戴,我就支持他為汗。」
貴由幾乎難以自制,差點從座位站起來。他被當成一無所知般地教訓,他可是花了兩年時間灰心枯等!
敖其爾注視著他,看了他的表現後臉色沉了下來。他又瞥了房裏其他人一眼。另有四人。他在外面的房間讓人仔細搜身後,卸下武裝。敖其爾是個正經的年輕人,他待在貴由的伴當之間並不自在。他們注視他的目光很奇怪,好像老虎看著拴住的山羊。
貴由緩緩起身,走向擱在地上的酒壺。他拿起酒壺掂了掂。
「敖其爾,你在我父親的城市裏,坐在他的家中。」他說:「我是窩闊台汗的長子,是成吉思汗之孫,你卻像為了好馬討價還價,不願釋出忠誠。」
他遞出酒壺,但敖其爾用手擋在酒杯上搖搖頭。貴由站在他面前,較年輕的敖其爾顯然很緊張,但他拒絕受人脅迫,堅定地說:
「貴由,我父親忠心為你效力。我也是成吉思汗的後輩,但我不會成為大汗。不過還有其他人。西邊的拜答兒──」
「在統治他自己的土地,他無權成為蒙古大汗。」貴由喝道。
敖其爾遲疑一下繼續說:「朋友,如果你父親在遺囑中立你為繼承人,事情會簡單一點。那樣的話,蒙古半數的宗王早已向你效忠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遺囑了。」貴由說。他的聲音低沉了些,瞳孔放大了些,彷彿眼中只看到黑暗。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
「那麼還有拔都。」敖其爾補了一句,他的聲音變得緊繃。「他是成吉思汗最年長的血脈。甚至還有拖雷的長子蒙哥。貴由,還有其他有資格繼承汗位的人。你不能期待……」
貴由揚起石酒壺,緊握沉重壺柄的指節泛白。敖其爾抬頭看著他,突然心生恐懼。
「我期待的是忠誠!」貴由吼道。他狠狠將酒壺揮向敖其爾的臉,他的臉被揍向另一邊。敖其爾伸手格擋,鮮血從他眼睛上方綻開的口子湧出。貴由踩上矮臥榻,跨騎到敖其爾身上,又揮下酒壺。壺側在第二擊裂開,敖其爾高喊求救。
「貴由!」一個伴當驚恐地叫道。
他們都站起身,卻不敢干預。臥榻上這兩個男人纏鬥著。敖其爾的手搆到貴由的喉嚨,但染血的手指濕滑,敖其爾無法好好掐住貴由,而酒壺仍一次次揮下,然後突然碎裂,因此貴由手上只握著缺口粗糙的卵形壺柄。他激動地劇烈喘息,用另一隻手抹去臉上的血。
敖其爾的臉一片血肉模糊,只有一隻眼睜著。他又抬起雙手,但有氣無力。貴由哈哈笑著輕鬆揮開他的手。
「我是大汗之子。」貴由說:「說你會支持我。快說。」
敖其爾說不出話。血堵住了喉嚨,他劇烈咳嗽,身體抽搐,殘破的嘴唇發出咕嚕聲。
「不願意?」貴由說:「連這都不能答應?這麼點微不足道的事都不行?那我就跟你玩完了,敖其爾。」他在伴當驚駭的目光下將破裂的壺柄砸下。聲音淡去,貴由站起,放開手中的碎石。他厭惡地低頭望著自己,突然發現自己滿身鮮血,頭髮上濺了血,蒙古袍被血染得一片濕滑。
他的目光終於聚焦,回過神來。他看到伴當吃驚得闔不攏嘴的樣子,有三人像傻子一樣呆呆站著,一人若有所思,好像剛才目睹的不是兇殺而只是爭執。貴由望向他。岡蘇赫是個高大的年輕戰士,稱得上是貴由麾下最傑出的弓箭手。他首先開口,表情和聲音都波瀾不興。
「大人,他會受人悼念。我們趁天色還黑,把他搬離這裏。如果我把他留在城中的巷子裏,他的家人會猜想他是被強盜攻擊。」
「他們找不到他更好。」貴由說。他抹去臉上的血滴,但已無怒意。他的憤怒完全消散,這時心平氣和。
「沒問題,大人。南區正在挖新的排水管……」
貴由伸手阻止他。
「我用不著知道。岡蘇赫,讓他消失,我會心懷感激。」他看著其他人。「怎麼?岡蘇赫一個人辦得到嗎?你們有人得把我的僕人遣走。有人問起你們,你們要說敖其爾稍早離開了。」他露出染血的微笑。「告訴他們,他保證在庫里台支持我,他鄭重發了誓。或許那傢伙活著對我沒好處,死了倒好。」
他的伴當開始行動,貴由從他們身邊走開,走向不用經過主要通道就能抵達的浴室。至少這一年多來,他都由僕人侍候沐浴,但鮮血讓他皮膚發癢,他想清理乾淨。先前激怒他的事彷彿完全拋在腦後,他腳步輕快地走著。水雖然冷,但他從小就在冰冷的河中洗澡。冷水讓皮膚緊繃,讓他精神一振,提醒他,自己還活著。
貴由赤裸地站在金國設計的鐵澡缸裏,缸口有盤龍。他將木桶裏的水淋在頭上時,沒聽到門開了。寒意讓他抽口氣,打了哆嗦,身上冒起雞皮疙瘩,陰莖縮起。他睜開眼,看到母親站在浴室裏,嚇了一跳。他瞥向丟在地上的衣物。衣服上的血已化在水中,木地板染上帶紅的紋路。
貴由小心放下桶子。脫列哥那身材高䠷,氣勢彷彿充滿這間小浴室。
「母親,您想見我的話,我馬上就洗好澡穿上衣服。」他看著她的目光落向地上那堆血衣,他別開眼,拿桶子又舀起澡缸裏的水。汗宮有自己的排水道,是金人工匠以火燒硬的陶管特別建造。他拔起塞子,控訴的血水就將消失在城市之下,混入糞便與廚房的污穢中,永遠無人知曉。有條運河流過和林,貴由猜想水會流進那裏,或是流到水能滲入的某個坑洞。他不知道也不在乎那種細節。
「你做了什麼?」脫列哥那說。她臉色慘白地撿起他濕透絞扭的襯衣。
「我做了什麼。」貴由答道。他仍在顫抖,沒心情被人質問。「不關您的事。我會把衣服燒掉。」貴由又抬起桶子,然後覺得厭倦了她的端詳。他讓桶子落回缸中,他爬了出來。
「我叫人送了乾淨的衣服來,母親。衣物應該已經送到覲見大廳了。您或許可以幫我拿來,除非您想整天站在這裏盯著我瞧。」
脫列哥那不為所動。
「貴由,你是我兒子。我努力保護你,為你號召盟友。你一夜裏破壞了多少我的努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敖其爾請來這裏?而且沒人看到他離開?貴由,你沒腦袋嗎?」
「所以您一直在監視我。」貴由答道。他努力站挺,擺出不在乎的樣子,但顫抖越來越劇烈。
「我有責任知道和林發生了什麼事,知道每一場交易和爭執,每一個錯誤,就像你今晚犯下的錯。」
貴由不再隱忍,他對她不以為然的高傲語調大發雷霆。
「母親,敖其爾絕不會支持我。少了他,我們沒有損失。長遠來看,他失蹤甚至對我們有利。」
「你真這樣覺得嗎?」她質問道。「你以為你幫了我的忙?所以我養出一個傻子?他的家人、朋友一定知道他手無寸鐵地來找你,而且失蹤了。」
「母親,他們沒有屍體為證。他們會猜──」
「他們會猜到事實,貴由!會猜到你是不值得信任的人。整個蒙古,只有成為你的賓客時不能保障安全。他們會猜到你是隻瘋狗,是會殺死在你家裏和你喝茶的人!」
脫列哥那在盛怒中離開浴室。貴由幾乎還沒時間思考她的話,她就折回來,把乾衣服塞進他懷中。
「我天天討好可能支持你的人,至今已超過兩年。崇尚傳統的人可以藉著大汗長子應該統治蒙古的觀念拉攏。貴由,我用土地、好馬、黃金和奴隸賄賂人。我威脅他們,如果不在庫里台支持你,就揭露他們的祕密。我做了這些,是因為我尊敬你汗父和他建立的一切。應該是他的子嗣,而不是唆魯禾帖尼的兒子或拔都,或是其他任何宗王繼承他的汗位。」
貴由迅速穿上衣服,在襯衣外鬆鬆地套上蒙古袍,在腰間繫上腰帶。
「要我感謝您嗎?」他說:「母親,您的計畫和策略還沒讓我當上大汗。如果成功,我就用不著親自行動了。您以為我能永遠等下去嗎?」
「我沒想到你居然在你汗父家裏殺死一條好漢。兒子,你今晚一點都沒幫上忙。我就快成功了。我還不知道你造成多大的損害,如果這事傳出去……」
「不可能。」
「如果傳出去,你就讓成吉思汗血脈中其他所有人都變得更有權成為大汗。他們會說你不比拔都有權擁有這座汗宮、這座城市。」
貴由挫敗地握緊拳頭。
「總是他。我每天都要聽到他的名字。真希望他今晚在這裏。那我就能挪開一塊擋路的石頭。」
「貴由,他絕不會手無寸鐵來見你。你在歸來途中不論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讓我更難確保你繼承汗位了。」
「我什麼也沒做。而且我無權繼承!」貴由反駁道。「如果汗父在遺囑中立我為繼承人,一切就簡單多了。那是所有問題的根源!他卻讓我和其他人一同爭奪,像一群狗爭著一塊肉。如果您沒成為監國,我就會住在外面的氈帳裏,嫉妒地看著我父親的城市。但您仍然尊崇他。母親,我是大汗的長子啊!我卻得討價還價、賄賂別人,以得到本該屬於我的權力。如果他有您想像的一半厲害,他就該在死前思考這件事。他大有時間把我納入他的計畫裏。」
脫列哥那看到兒子臉上的痛苦,她的心一軟,怒氣全消。她把他擁入懷中,不假思索安慰他的沮喪。
「孩子,他愛你。但他沉溺在他的城市裏。他擔負著死亡的陰影活了很久。他忙著和死亡搏鬥,已經精疲力竭。我相信他一定希望能為你做更多。」
貴由把頭靠在她肩上,想著不愉快的狡滑念頭。他還需要母親。她擔任監國兩年來,蒙古已經學會要敬畏她。
「抱歉我今晚失態了。」他喃喃說。他擠出啜泣般的聲音,她把他抱得更緊。「我只是太渴望得到汗位。母親,我受不了了。每天看他們注視著我,不知我們哪天會召開庫里台,看到他們想到我的失敗時露出的笑容。」
脫列哥那輕撫他潮濕的頭髮,用手把頭髮撫得服貼。
「噓。你和他們不一樣。」她說:「貴由,你向來不是平庸之人。你像你父親,夢想的是更高遠的事。我知道。我發誓會讓你當上大汗,現在距離成功已經比你想像得近。你已經收服了唆魯禾帖尼的兒子蒙哥。你很聰明,在戰場上接受他效忠。而他的幾個弟弟不會違抗他們的母親。那是我們根基的中心。西方的拜答兒接待了我的使節。我相信他早晚會聲明支持你。你明白我們有多接近成功了嗎?當拜答兒和拔都說出真正的條件後,我們就能召集全蒙古。」
她提到他憎恨的名字時,感到他身子僵硬。「貴由,別激動。拔都只有一個人,而且沒離開受封的土地。寄望於他的宗王,遲早會發現他安於當羅斯的領主,沒有稱霸和林的野心。到時候,他們就會前來求你帶領他們。兒子,我保證。只要我有一口氣在,除了你,沒有別人能當上大汗。」
他從她的懷抱中掙脫,俯望著她的臉。她發現他眼眶發紅。
「母親,還要多久?我不能永遠等下去。」
「我又派了信差去拔都的營裏。我向他保證,你會承認他的封地和頭銜,他這一生和後世子孫都會穩坐其位。」
貴由露出猙獰的表情。
「我不會承認!我父親的遺囑不是天意!我該讓拔都這種人在我國土上隨意來去嗎?讓他吃得豐盛,平靜地騎著白馬?我該讓金帳的戰士養得肥壯,養兒育女,而我得獨自征戰?不行,母親。他若不歸順我麾下,我就要他毀滅。」
脫列哥那摑了他一掌。這一掌勁道很強,把他的臉打向一邊。他臉頰泛起一塊紅,震驚地看著她。
「貴由,所以我才說別自己去討好宗王。我要你信任我。別只用耳朵,要用你的心、你的頭腦去聽。你成為大汗後,就擁有一切權力、所有軍隊。你的話就是鐵律。到了那天,如果你打算反悔,我為你做的承諾就會化為塵土。這樣你明白了嗎?」在場雖然沒有旁人,但她壓下憤怒的聲音,以免隔牆有耳。「只要能讓拔都出席庫里台,即使要我答應讓拔都永生不死都沒問題。兩年來,他不斷用藉口搪塞和林。他不敢直接拒絕我,但他捏造傷病,佯稱無法旅行。同時他仍密切注意這座白城會有什麼發展。貴由,千萬別忘了他是個聰明人。唆魯禾帖尼的兒子都沒他一半的野心。」
「那您是和一條蛇在打交道了,母親。小心他咬了您。」
脫列哥那微笑了。「我兒啊,不論什麼人、什麼事都能收買。只要能找出他要的是什麼。」
「應該讓我給您建議。」貴由惱怒地說:「我很了解拔都。我們西征的時候,您不在場。」
脫列哥那低聲嘖嘴。「貴由,你用不著事事清楚,只要知道如果拔都同意,他就會在夏天來庫里台。如果他接受條件,我們就有足夠的宗王支持,能讓你當上大汗。明白為什麼你不能親自出馬了吧?你明白自己讓什麼事陷入危險嗎?和這相比,一個家族的一條性命又算什麼?」
「很抱歉。」貴由低下頭答道。「您沒讓我知道進展,我很生氣。您應該讓我參與計畫。我現在比較了解,可以幫您了。」
脫列哥那看著兒子,看著他所有的弱點和缺陷。她對他的愛依然勝過對周圍這座城市的愛,甚至勝過對她自己的愛。
「對你母親要有信心。」她說:「你一定會成為大汗。向我保證,不會需要燒掉更多染血的衣服,不會再犯錯了。」
「我保證。」貴由答道。他的心思已經想著當上大汗後要做什麼改變。母親太了解他,在她身邊很不自在。他會替她在遠離和林城之處找間小房子,讓她安養天年。他想著這念頭,露出微笑,而她心情一振,彷彿又看到從前那個小男孩。
2
拔都騎馬快步越過一片綠野,朝蜿蜒山丘間的小氈帳而去。騎行時,他的目光不斷掃視斥候或守望人的蹤影。他沒通報自己將造訪蒙古人的故土,有些人應該很想知道他為何出現此地。唆魯禾帖尼多年前從她丈夫繼承了成吉思汗的出生地。她帶了幾支萬戶軍回到遼闊的平原,數萬家庭只想如從前那樣住在山巒的影子下、開放的土地上。
速不臺的氈帳旁沒什麼可疑之處。老人解甲歸鄉,卸除一切權力,拒絕脫列哥那試圖加在他身上的所有榮耀。找到他讓拔都很開心,不過退隱的元帥不像某些人時常遷徙。他的氈帳不大,不需每隔幾個月就找新草地。拔都靠近時看到只有幾隻綿羊和山羊,牠們沒被拴著,平靜地吃著草。速不臺選了一個溪床旁的好位置,那裏看來是古老的沖積平原,經過千年歲月而變得平坦無起伏。烈日當頭,拔都發現自己再次對這人深感佩服。速不臺曾經號令數萬蒙古大軍一路打到義大利的北方丘陵。如果不是因為大汗之死而收兵返鄉,拔都覺得他們真會建立橫跨整片陸地的帝國。那段記憶令他皺眉,想到自己曾因老人的失敗而幸災樂禍就不禁汗顏。當年拔都以為他這一代能革除這世界上他所知的缺陷,不會再有瑣碎的政治和紛爭。
拔都心知令他驚喜不是好主意,因此緩慢靠近。他對速不臺的敬意在西征後只增不減,但他們其實算不上朋友。即使這樣,拔都仍需要有個遠離權力核心的人給他建言,而且是他能信任的人。
拔都遠遠聽見狗吠。一隻龐大獵犬從氈帳後出來,停下腳步揚起頭,拔都的心一沉。即使是沒有威脅,拔都也不喜歡狗,他看出這隻狗又大又黑。他用蒙古語喊著:「把狗看好!」,然而放眼望去,沒有速不臺或他妻子的蹤影。狗來回轉頭聞嗅空氣。牠的目光越過草原望向他,然後低吼一聲,衝過草上。牠奔跑時兩頰掀動,他看到牠的雙眼和森森白牙。牠接近時,他的手擱到弓上,但沒拿起弓。如果射死速不臺的狗,他受歡迎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他的矮種馬躍向一旁,拔都試著不同的指令,瘋狂地對獵狗吼叫。龐然巨獸不斷逼近,他只好兩腳一踢,讓坐騎繞著大圈給狗追。牠看他逃走,於是不再沉默,他則看到牠對他空咬、咆哮時嘴裏的泡沫。
拔都以眼角餘光瞥見有個女人從帳裏出來。他的尷尬似乎逗樂了她,她笑得直不起腰。而他只能繞著圈子騎,躲開撕咬的雙顎。
「把狗叫回去!」他又對她喊著,她直起身,歪著頭看他。過了一下,她聳聳肩,把手放到嘴邊吹出兩聲尖銳的哨音。獵犬立刻趴到地上,一雙黑眼仍瞪著膽敢踏進牠地盤的騎士。
「別動。」拔都對牲畜說,然後遠遠繞過牠。他從沒見過這麼高大的狗,不知速不臺是在哪找到的。牠一路注意著他騎向氈帳,拔都也注意著牠,緩緩下馬,不做任何突然的動作。
「我要找速不臺元帥。」拔都說。
他聽見背後的低沉咆哮,強忍著不回頭看。
女人注視著他,嘴角勾起微笑。
「或許他不想見你呢,沒有名字的人。」她愉快地扯謊。
拔都的臉紅了。「他和我是舊識。我曾經和他一同西征。我叫拔都,是朮赤的兒子。」
她聽了臉上一暗,她好像聽過這名字很多次。她凝視他的眼睛,似乎在尋找什麼。
「聰明的話就別碰你的武器。狗會撕了你的喉嚨。」
「我不是來報仇的。」拔都說:「我很久以前就釋懷了。」
「很慶幸你們之間至少有一個人釋懷。」她說。
她的目光閃向他背後,拔都深信獵犬已經欺到身後,急忙轉身,卻看到速不臺徒步牽著一匹馬,從不遠處一片凌亂的林中走出。如釋重負的感覺令拔都訝異。他曾經痛恨那個男人,但那年頭,他恨過很多人。後來他逐漸懂得敬重他。拔都不曾仔細研究自己的感覺,但對他來說,速不臺在很多方面都像他父親。這種事他從未說出口。看到速不臺還活著,看起來還不錯,彷彿讓他心情一振。有速不臺在身邊,讓人感覺天下無難事。前提是他站在你這邊。拔都目前完全不確定他會受到什麼樣的接待。
速不臺靠近時,這些念頭迅速飄過他腦中。老人對狗吹聲口哨,拔都看著野蠻的畜牲起身跑向他,突然熱切得像小狗似的,不只搖尾巴,連全身都在抖動。速不臺一手鬆鬆攬著韁繩,另一手搔搔狗的大頭,一邊往前走。他的目光從拔都移到妻子身上,臉上沒有一點笑意。
「給他喝過茶了嗎?」
「還沒。」他妻子說:「我覺得還是交給你處理得好。」
「很好。拔都,上路去吧。我對你無話可說。」
拔都等待著,但就速不臺看來,他們的對話顯然已經結束。速不臺走過他身邊,彈彈舌頭,要狗兒跟上。
「元帥,我千里迢迢來見您。」拔都說。
「那頭銜已被我拋在身後。」速不臺回頭喊著。「我退隱了。」
「老人家,我不是來請您領兵的,只是來請教您的意見。」
速不臺正要鑽過氈帳門口,他停下動作,頭也不抬地說:「再見。」
拔都挫折地看著速不臺帶著狗消失在昏暗的帳內。他無助地轉身面對速不臺的妻子,她仍帶著那副揶揄的微笑站在那兒。她顯然已經過了生育的年紀,但她望向失望的青年,目光中隱約帶著慈愛。
「我不喜歡看到來客一無所獲地離開。」她說:「喝點鹽茶吧?」
拔都聽見氈帳裏傳出不悅的嘟噥聲。氈帳的帳壁不厚,速不臺聽得見她說的每一個字。
「這是在下的榮幸。」拔都答道。
傍晚降臨時,他還在那裏。有他在,速不臺似乎不以為意。老人安於沉默的凝視,他修著一把弓,拔都則坐著禮貌地聊了幾個時辰。他終於得知速不臺之妻叫阿茹娜。阿茹娜是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她放鬆下來後,就著迷地聽著他帶來的消息。拔都講到窩闊台在遺囑中賜他土地時,連速不臺也哼了一聲。窩闊台大筆一揮,將羅斯的一塊封地賞給了他。拔都明白速不臺仔細聽著他的話,於是告訴阿茹娜,那塊封地有部分曾屬於他父親,那是在他離開成吉思汗之後去的地方。他感到速不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知道老人的記憶依然鮮明。拔都抬起頭,過了一會兒,速不臺繼續去照顧煮水的水壺、獸角和膠。
日落時,速不臺起身,伸伸懶腰發出呻吟。
「我得去查看牲畜。」他對妻子說。
拔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直到阿茹娜說:「跟他去啊!」他才咧嘴笑著起身出去。要讓男人交談,女人有時才是關鍵。
他發現速不臺帶著獵犬,狗轉身朝他露出牙齒,直到速不臺出聲阻止。他和拔都一同檢查縛緊畜欄的繩索,然後摸摸一隻即將臨盆的山羊腹部。他們之間的沉默很自在,比他以不速之客的身分坐在速不臺家裏好多了。出了氈帳,老人似乎放鬆了些,他示意拔都檢查母山羊。拔都點點頭,用手指觸觸胎兒的輪廓。
「不久了。」他預測道。「她看來夠愉快了。」
「沒錯。」速不臺說著直起身子。「我也是。拔都,人生很苦,但至少可以單純一點。這裏很單純。」
歲月讓他變得比拔都記憶中瘦弱,但仍然有股氣勢。不論在哪裏看到速不臺,誰都不會把他誤認為牧羊人。他的雙眼目睹過帝國興起淪亡,見過成吉思汗年輕的樣子。
拔都沒回話。片刻之後,速不臺嘆口氣,雙手擱在畜欄的木欄杆上。
「告訴我吧,你為什麼走了這麼多里路來找我。先警告你,我對和林的政局一無所知。如果你想要間諜網的情報,要知道我已經沒有情報網了。」
「不是。我只想要一個能夠信任的人給我意見。」
速不臺像阿茹娜先前一樣凝視他的雙眼,然後他軟化了,緊張感退去。
「問吧,孩子。不知你會不會喜歡我的答案。」
拔都深吸口氣。
「您非常了解貴由。」速不臺沒說什麼,於是拔都繼續說:「您知道還沒選出新汗嗎?」
老人點點頭。「我不是住在沙漠裏。我至少聽說過這件事。」
「新汗會是貴由,或蒙哥,或拜答兒……或是我。只有我們有希望當上大汗,而蒙哥幾年前聽見窩闊台駕崩時就已發誓效忠。他會支持貴由。」
速不臺搔搔下巴旁。「所以大勢已定,和蒙哥與貴由聯手吧。拜答兒若知道你們站在同一邊就會跟從。貴由會成為大汗,這樣就不會再有人來煩我。」
「換作是您,您會那麼做嗎?」拔都嚴肅地問。
速不臺笑了,笑聲不快而悲哀。
「我?不會。但我不是你,而我的決定不論好壞,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您為什麼要我支持他?如果您是我,您會怎麼做?」
速不臺沒立刻回答。他望向昏暗的原野,目光飄過溪流和遠方山丘。拔都等待著。
「我不是你。」速不臺最後說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欲望。如果你想談到最好的條件,就盡可能堅持下去,判斷他的恩賜何時會變成威脅。守好自己的土地,或許你能活到懂得享受那裏的那一天。」
「如果我完全不在乎談條件呢?」拔都受到冒犯。「如果我認為貴由不該領導蒙古呢?」
「那我就幫不了你了。如果你礙著他,他就會毀了你,無庸置疑。」老人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他緊緊閉上嘴。
「怎麼了?老人家,您滿口啞謎。您說不會跟隨他,卻說如果我不跟隨他,他就會毀了我。這算什麼選擇。」
「這是很簡單的選擇。」速不臺微笑著說。他轉過身,第一次正面對著拔都。「你來找我,想聽到答案。你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和貴由同床共枕的人讓你困擾嗎?是這樣嗎?他的伴當是讓你滿腔怒火,還是滿心嫉妒?」速不臺笑了。
「他要把死羊帶上床也不關我的事。」拔都一臉嫌惡地說:「重要的是他氣量狹小,沒有任何夢想。他只有小聰明,但蒙古需要的是智慧。您不會認為他能成為賢明的大汗吧。」
「他會是糟糕的大汗。」速不臺答道。「我們會看著蒙古在貴由統治下凋零或四分五裂。但如果你不願起身反抗他,誰會站出來?反正也太遲了。你已經在前往庫里台的路上。你會發誓效忠貴由,而他將成為大汗。」
拔都詫異地眨眨眼。他的戰士在騎馬一天路程外的村裏等他。速不臺不可能知情,除非他說自己沒有任何情報來源時沒說實話。或許還有幾個老傢伙會來喝茶,和元帥交換消息。
「您自稱只是平凡的牧人,但您知道的事還不少。」
「人都會說話。像你一樣,總是在說話,好像沒別的事好做一樣。你要我說你的選擇沒錯?或許沒錯。好了,別再打擾我了。」
拔都壓下怒火。
「您認識成吉思汗。我是來問您,如果換作成吉思汗,他會怎麼做。」
速不臺聽了莞爾,露齒而笑。他嘴邊缺了兩顆牙,那裏的臉頰凹陷。他已瘦成皮包骨,不難看出頭骨的輪廓。
「你祖父是個毫不妥協的漢子。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很多人說『我相信某個信念』,但如果他們的孩子受到威脅,他們會堅守信念嗎?不會。但成吉思汗會。如果你說會殺了他的孩子,他會說要殺便殺,但別忘了,下手就要付出無盡的代價,他會摧毀城市和國家,那代價永遠付不清。他說的是實話,他的敵人也知道。他言出必行。所以你說,他會不會支持貴由這種男人當大汗。」
「不會。」拔都喃喃說。
「再過一千年也不會,孩子。貴由該當跟班,他不是領袖的料。有段時間,甚至你都讓他緊跟在你後頭。對木匠或磚瓦匠來說,那不是缺陷。世上不可能全都是領頭狗,否則群體會把自己扯成碎片。」他揉揉獵犬的耳後,畜牲哼了一聲舔舔他。「不是嗎,鐵木真?」他對獵犬說:「他們不能像你一樣,對吧?」獵犬哼聲趴下,兩隻前腿往前伸。
「您為您的狗取了成吉思汗的本名?」拔都難以置信地問。
速不臺笑了。「有何不可?我就是高興。」老人又抬起頭。「貴由這樣的人不會改變。他不會因為決定有天他要統治蒙古,然後就成為好大汗。他的天性不是如此。」
拔都也把手搭在木欄杆上。他們談話時太陽開始西沉,陰影在他們周圍變濃,融為一氣。
「但如果我反抗他,他會毀了我。」拔都輕聲說。
速不臺在黑暗中聳聳肩。「或許吧。沒什麼是一定的。你父親仍然不顧一切帶著他的人離開蒙古。對他而言沒有折衷之道。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拔都瞥了老人一眼,但在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後果不太理想。」
「你太年輕了,還不明白。」速不臺答道。
「你解釋看看。」拔都說。他感到老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孩子,人永遠會害怕。或許得活得夠久才能明白。我有時覺得我活太久了。我們都會死。我妻子會死,我會死,你、貴由和你見過的所有人都會死。其他人會踩過我們墳上,從不知我們曾經歡笑或愛過、恨過彼此。你以為他們在乎嗎?不,他們有自己盲目、短暫的人生要活。」
「我不懂。」拔都沮喪地說。
「對,因為你還太年輕。」速不臺聳聳肩說。拔都聽見老人自顧嘆了口氣。「這座溪谷裏很可能有人的骨骸,屬於曾經覺得自己很重要的男男女女。我們想過他們嗎?我們和他們有同樣的恐懼和夢想嗎?當然沒有。他們對活人一點也不重要,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以前總覺得希望後人記得我,千年後有人傳頌我的名字,但即使那樣,我也不會在乎了,那時我已經化為塵土和鬼魂。甚至或許只有塵土,但我還希望我的精神長存。等你老一點,你就會明白唯一重要、真正最重要的是勇氣和品德。少了勇氣和品德,你不會死得更快,但你會連我們靴子上的塵土都不值。你還是會化作塵土,但你會浪費人生在世的短暫時間。沒錯,你父親失敗了,但他很英勇,他不希望辜負他的人民。他沒浪費生命。人生如此,夫復何求。」說話似乎耗去老人的力氣。他清清嗓子,朝地上一啐。「人生在世沒幾年。我死後,或是你死後,這些山巒還會在這裏。」
拔都沉默良久才又開口。
「我父親,我從不認識他。我從來沒機會見見他。」
「很遺憾我認識他。」速不臺答道。「所以我才了解品德的真義,孩子。只有當你失去品德,才會明白那有多重要,可惜已經太遲了。」
「據我所知,您是品德高尚的人。」
「或許曾經是吧,但我應該拒絕你祖父的命令。殺了他的親生兒子?太瘋狂了,但當時我還年輕,我敬畏他。我應該騎馬離開,不該去羅斯的平原尋找朮赤。你不會懂的。你殺過人嗎?」
「您明知道我殺過!」
「不是在戰場上。是靠近對方,在能凝視他眼睛的時候緩慢地殺死他。」
拔都緩緩點頭。速不臺咕噥一聲,他幾乎看不見拔都的動作。
「你有權力殺死他嗎?有權力奪走他剩下的歲月?」
「當時我覺得我有權力。」拔都不安地答道。
「你還太年輕。我曾經覺得我能將功贖罪。我以為我的過錯能迫使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我以為盛年時可以從中學到教訓,但不論我怎麼做,犯下的錯仍然存在。拔都,我犯下的錯覆水難收。我不能彌補我的罪孽。你知道那種說法嗎?基督徒說靈魂上有污點。說得很貼切。」
「他們還說,可以靠著懺悔除去污點。」
「不,不對。如果我只以言語抹滅過錯,那我算什麼?人應該和自己的錯誤共存,擔負著錯誤繼續前進。或許這就是該受的懲罰。」
他記起過去的事,笑了笑。「知道嗎,你祖父就這麼忘了不順遂的日子,好像事情不曾發生似的。我以前很羨慕他。現在偶爾還是羨慕。」他發現拔都注視著他,於是嘆口氣。「孩子,只要信守承諾就好,我只有這個勸告。」
一陣微風吹過速不臺,他打了個哆嗦。
「成吉思汗,如果是你,我可沒興趣。」他喃喃說,聲音低到拔都幾乎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這孩子可以照顧自己。」
老人把舊蒙古袍拉緊,稍稍提高聲音說:「時候太晚,來不及騎回你部下身邊了。你今晚接受我們招待,明天早餐後,我會送你上路。來吧?」
他沒等拔都回答。月亮爬上地平線,拔都看著老人走回氈帳。他很慶幸來了這裏,而且知道該怎麼做了。
驛站是這荒僻無人之地上意想不到的建築。這座驛站地處和林以北九百里,只有一個用途──成為情報鏈的一環,讓情報鏈延伸至金國土地,西至羅斯,南到喀布爾。補給和裝備也走同一條路徑,以速度較慢的馬車運送,因而得以蓬勃發展。這裏從前只有一座氈帳和幾匹替換坐騎,現在有了一棟紅瓦灰石建築。建築周圍仍有氈帳環繞,或許是給驛夫的家人和退役來此的幾個傷殘士兵居住。驛夫不能像他們祖先一樣隨季節遷徙。拔都漫不經心地想,不知這裏哪天會不會變成荒野中的一個小村莊。
他從新領地前來的路上避開驛站。只要有人瞥見他的萬戶,就會有驛夫沿驛道飛馳。誰的速度都比不上驛夫,他的行蹤會早他好幾天傳到和林。即使只是為了這封信,他也將手下戰士留在遠到不會有人發現的松樺混生的森林裏。他帶著兩個斥候騎遠,最後來到一座土脊,他將馬拴起,要他們倆繼續騎。
拔都在太陽下趴在地上看著他們騎向驛站。驛站煙囪冒出冉冉炊煙,遠方看到馬吃草的小小身影。他看到斥候進了驛站,便轉身仰躺,望向藍天。
他曾一度想當大汗。如果那時他有機會,一定毫不遲疑把握機會登上汗位。和速不臺騎馬西去時的人生比較簡單。窩闊台之死不只中斷了攻向西方國家的西征;大汗特別將拔都由貧困中往上提拔,鞭策他不斷晉升,到最後能領導十萬精銳。窩闊台在遺囑中提到他並不奇怪,但他還是很意外。拔都完全沒料到。他騎向新領地的路上,找到一個蒙古營地的遺跡,只見塌倒的氈帳和一座粗糙的木建築。他將遺跡搜過一遍,在其中一個氈帳發現一個腐爛的馬鞍,鞍上烙著他父親萬戶的標記。窩闊台將他父親離開成吉思汗時選中的土地賜給了他。當時拔都拿著馬鞍,為一個他從不認識的男人哭泣。他知道自己從那時開始就變了。他仰望一片湛藍,在心中尋找難耐的渴望與野心,卻什麼也找不到。他不會成為大汗。他只想確保,統領蒙古的是他們之中最優秀的人。他的手抓向身下的土地,抓起一把青草泥土。在溫暖日子的寧靜中,他將握碎手中的泥土,讓微風帶走塵土。
他上方的高空有隻鷹盤旋翱翔,或許對仰躺在平原草地上的男人心生好奇。拔都將手伸向牠,他知道雖然鳥飛得那麼高,但什麼細節都逃不過牠的眼睛。
他的斥候回來時,太陽在天空的位置已經移動了。他們訓練有素,雖見到他但仍不動聲色騎過土脊;如果驛站有人在注意他,他們還在視線範圍內。他們騎著矮種馬走過拔都身邊,拔都跟上前,偶爾回頭確認。他用不著問他們信發出去沒。驛站以效率聞名。此時此刻已有信差朝和林方向約莫七十五里外的下一座驛站奔馳而去。短短三天後,他封緘的信就會拿在脫列哥那手上。
拔都快步越過蔥翠的草地。他知道庫里台一旦破裂,貴由一定顏面盡失。拔都的另一封信會在大約同時送到拜答兒手上,如果他實踐承諾支持拔都,將會改變很多事。拔都確信拜答兒會是比貴由更好的大汗。有一瞬間,拔都似乎聽到從前心底的聲音向他低語,說他是成吉思汗的長孫,他也會是個好大汗。那樣才名正言順,過了那麼久,蒙古終於要回歸正途。他搖搖頭粉碎心中的聲音。他的父親想找到自己的路,而且是遠離大汗和畜群。和速不臺談話,拔都透過老人的眼睛體會到一種漫長的時間感,彷彿瞥見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歲月。他努力想留住那種感覺。
拔都試著想像未來的所有可能,然後放棄。沒人能鉅細靡遺計畫一切。他納悶著他的矮種馬有沒有騎過久遠之前的遺骨,太陽雖然暖和,這念頭仍令他微微打了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