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

大部分的神祇起初都只是個人，他們既沒想過自己將有一天可能為神，甚至也從來未曾企圖為神。簡單說，那一切都只是個意外，或一連串的意外。
同時，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打一開始便拚了命地、想方設法地讓自己成為神，唯恐不像，所以就得更像、再像一點。
無論何者都只證明三個道理：其一，原來神是可以創造的；其二，褪下神的光環，走出聖殿後，他們會發現自己原來依舊是人類，同樣會感到受傷或哭泣；其三，是我們會詫異，世上的神竟如此他媽的多。

第二章　柳營春試馬
「我從不是承認緣份或命運的人，那風雲聚合離散或星芒綻眨光采的轉瞬之間，往往不過造化中一次偶然而已，正如妳長髮掠過我眼前之際所帶起的微香，飄邈著，卻又刻下印記。我知道那無關乎洗髮精的品牌，我眷戀的是妳第一眼看過來時，同時賜予我的痛楚。」這是小說的第一段話，作為愛情小說的開場白極為合適。不過相信茫茫網海中，浩瀚的篇章裡頭，類似這樣的開頭應該不會少於百來萬個，所以我的第二段便這樣繼續寫道：「不過那更深層的痛楚需得留待我們終於有了心與心的交會之後。在那之前的這當下，我所無法漠視，不能若無其事的，是妳十二公分又細又長的高跟鞋跟，不偏不倚踩上了只穿夾腳拖的我的右腳大拇指時的滋味。親愛的，咱們互不相識時，妳已讓我如此椎心。」
因為這樣的開頭，使得我的這個中篇故事在一口氣發佈上網路後，立刻衝到了網站人氣排行榜的前三名，而我每新增一篇連載，點閱率便以百位數的單位激增，才不過短短一個星期，這個描述一段青澀而又摯真的初戀故事，累積的人氣總數距離葉雲書的榜首不過幾步之遙。但天知道，那些個讓大家感動莫名，佳評如潮的故事，其實只是曾有過那麼一次，我在公車上被人踩了腳的經驗所擴充而來罷了。
七天時間足不出戶，只靠著簡單的餅乾、泡麵度日，倒是菸灰缸滿了又倒、倒了又滿，我將僅存的所有積蓄拿去買了兩條香菸，至於存糧則端賴碧茵供應，她要回南部老家之前，特地從大賣場裡採購了滿滿一整袋的糧食與我。這幾天裡，只要一睜開眼睛，我便翻身下床，既不梳洗，也不浪費時間，甚至連電視都不打開，只專心地盯著電腦螢幕，雙手輪指飛動，將這個使用多年的老鍵盤敲得喀喀作響，腦袋裡不斷冒出的點子會化成行雲流水般的語句，成為小說對白。我成功地塑造出兩個非常稱職的角色，在故事中，他們都是羅斯福路上那家第一學府的大學生，成績雖好，但卻極度渴望愛情。
第一個故事就從那段公車上的邂逅開始，以淒美的結局告終，在它正於網路上被熱烈討論與迴響時，我將兩位主角帶進了下一個故事裡，有別於第一篇的公車之戀，這回我寫的開頭是：「別在下雨天哭泣，若妳只是傷心而已。愛情本自有它或來或去的痕跡與道理，而妳手中握著的又豈能是扭轉時間之流的神祕時鐘？我讀懂了妳憂傷的眼神，明白了妳落淚的原因，更通曉了妳孤寂的秘密。沒有其他，只願妳也察覺了我的心事，如此便已足夠。」這樣浮濫的開頭寫得我膽顫心驚，因為它在太多八流的愛情故事裡肯定俯拾即是，於是很巧妙地，下一段我便這樣寫：「妳手中的那只錶哪，它的指針停了，在昨夜凌晨。停止的瞬間，或許妳的一滴眼淚正同時落下。而這興許是命運──妳的眼淚不為我，我的指針不因妳，然偏又此刻如詩人巧構般地宿命交會。親愛的，別哭了，外頭還下著雨，而我趕時間。這錶只是沒電而已，幫我換電池，好嗎？」
用極為簡單，但卻充滿喜感與幽默的句子，來描述男主角拿著手錶，走進鐘錶行裡，與即將成為女主角的店員做第一次接觸，這種經驗只怕每個戴錶人都經歷過，但偏偏它是我小說的開場白，而頗為順利地，我讓這篇故事再次擄獲大量的讀者目光，故事才進行到一半，我剛吃完所有的存糧，距離碧茵上一通電話說要過來找我為止，這短短的十幾分鐘裡，我回覆了近百篇的留言，甚至那個文學網站上的其他作者們也有人寫信來向我致意，太多人問我這樣的故事究竟真實性有多高，何以能夠如此地與現實生活絲絲相扣，甚至還有讀者問我，到底故事中的兩位主角唸的是大學幾年級，他們成群結伴跑到故事角色所虛構依託的學校班級去找人，結果撲空而失望歸返。
看著那些留言，我真覺得哭笑不得，寓假於真本該是小說創作的最大特色，藉由實際存在的場景來上演一齣齣虛擬的故事，從而反映人生百態，抒發作者的個人情懷，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怎麼讀者會完全模糊了真實與虛假之間的界線呢？我帶著微笑，用溫和的語氣，一一回覆他們的意見，並且感謝所有人的支持，也請他們稍微再期待幾天，很快地，我將為他們帶來更多更美的故事。一邊寫著回覆，一邊忍受著飢腸轆轆的煎熬，好不容易當我全都完成，才剛關掉畫面視窗，想再打個電話給碧茵，問她幾時才到，結果手機撥出才發現，原來積欠了兩個月的帳單，其下場就是慘遭停話。
正在懊惱，還打算翻箱倒櫃，再找找有無存糧的，就聽到碧茵在外頭嚷著要我開門。那破爛木門的另一邊，她雙手提了好幾個袋子，根本騰不出空來找鑰匙。
「你該不會這幾天都沒下樓吧？」看著我滿臉鬍渣的邋遢，她瞪眼，而我點頭。「會不會連澡都沒洗？」我想了想，回答說洗過一次。碧茵露出嫌惡的眼神，命令我先吃完這一餐，然後就得乖乖到浴室去將自己清理清理，而與此同時，她坐到電腦前面，先將菸灰缸給傾倒過，又拿起只剩小半罐的礦泉水，先湊近鼻子聞了聞，確定沒有異味後才敢喝下一口。「我才回去幾天，你過的到底是不是人的生活？」
笑著，沒有回答。這幾天我廢寢忘食，幾乎都埋首在創作裡，一來是因為誇下海口，我想證明一點什麼，二來是遲遲收不到面試通知，反正百無聊賴，像我這樣的社會新鮮人，如果不想成為社會的負擔，那就只好勉強自己，只維持在最低的生活需求，清心寡欲過日子。
打開塑膠袋，裡面是香噴噴的滷肉飯便當，我連問也不問，逕自就開始吃了起來，而碧茵無奈地搖頭，然後想到什麼似地，卻問我最近有沒有繼續寫履歷。
「昨天寫了，也寄了，但還是沒消息。」一邊咀嚼，我搖頭。
「我看你還是通融點吧，別老拘泥在同一個範圍裡。」說著，她忽然又問我，有沒有留意上次她介紹的那個網路小說網站，「我昨晚從家裡電腦上線，看到一篇故事，感覺很不賴，很有葉雲書的味道，但是文字好像比他通順，而且重點是內容很好笑，但是也很感人。」
「是嗎？」我故意忍著，不露出任何端倪，還刻意問她：「故事寫些什麼？作者是誰？」
「忘記篇名了，不過那個作者的筆名很好笑，居然叫做『萬寶路』，跟你抽的香菸是同一個牌子。」碧茵說著，打開電腦螢幕，開啟網路瀏覽器，然後很快地便找到那篇故事，又對我說：「我是覺得呀，如果你真的一時三刻找不到工作，又沒別的事情好忙，不妨就像那個萬寶路一樣，也來寫點什麼吧。你上次不是說這很簡單嗎？你看人家這樣寫一寫，點閱率就衝到排行榜了，那故事……這我該怎麼說呢，有一種很平淡，但卻又深刻的味道，我覺得你應該可以嘗試看看。」
「我知道，那故事我也看了，就跟葉雲書一樣，他也只有兩個元素而已。」我說那就像國王的權杖與皇冠，誰能夠抓住權杖，又將皇冠戴在頭上，誰就能穿上龍袍、坐上寶座。納悶著，碧茵問我，究竟那是些什麼元素，而我笑著告訴她：「非常簡單，兩個元素說穿了也一點都不稀奇。這種故事的第一要素，就是非得有一段刻骨銘心的純情愛戀不可，地點、方式或內容其實完全不重要，但總之就是純愛，很純，也很蠢的那種。」
「這大家都知道，那另一個呢？」
「另一個則更簡單，就是它需要一組搭檔，如此才能達到當局者迷而又旁觀者清的雙效目的，男主角身邊就是需要一個這樣的夥伴，才能在平常時候插科打諢，又在關鍵時刻給意亂情迷的主角們來記當頭棒喝。」
「哪有那麼簡單？照你這樣說，那豈不是人人都會寫了？」
「本來就是。妳可以寫，我也可以寫。」我狼吞虎嚥地吃完滷肉飯，接著準備喝湯。
「要真那麼簡單，那你這幾天都沒事，幹嘛不寫看看？」
然後我就不繼續解釋了，先將湯碗放下，帶著微笑，我接過她手中的滑鼠，點開了尚在資料夾裡的檔案，對她說：「如果妳所謂的網路小說天王，他所能寫出來的，就只是這種程度的玩意兒，那麼接下來，妳就不應該錯過下一位即將隆重豋場的新人，他叫萬寶路。」看著目瞪口呆的碧茵，我用油膩膩的嘴巴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說：「妳有一碗湯的時間，可以搶先閱讀。等我喝完湯，再繼續寫下一集給妳看。」
這股萬寶路熱潮傳播得很快，在這個出版社主持的網路平台上，我很快地擁有了知名度。就在那些讀者們熱烈地討論小說內容時，我心中不免也暗自好笑，這些故事其實沒有太大的與眾不同，每個人在學生時代總會有過幾段短暫卻又深刻的愛戀，那純粹是因為生活環境簡單所致，當你沒有窘迫的經濟壓力，也沒有太多學校以外的生活困擾時，當然可以專心地談一場戀愛，而且牢牢記住一輩子。我不是那種戀愛經驗很多的人，這樣的故事充其量不過是撿拾生命中零碎的片段，加以捏造虛構罷了，竟然就能讓許多小讀者為之搖擺起伏，追隨故事的節奏翩翩起舞。會有這般效應，實在是當初我見獵心喜、想模仿葉雲書的筆法，去嘗試寫點什麼東西時始料未及的。
但這樣的熱度只侷限在網路上，我的興奮之情也只能維持在眼睛盯著電腦螢幕的那當下。一旦回到現實世界，就會發現爛棉被依舊發霉，小房間的天花板上又結起了新的蜘蛛網，儘管劉禹錫在《陋室銘》裡寫得好：「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然而瞧自己這一身模樣，摸摸下巴雜亂的鬍碴，實在很難自欺欺人；房東剛剛來過，我卑躬屈膝地向他道歉，並擺出最誠摯的表情，懇請他再給我幾天時間。老頭子很無奈地說這種通融不是每個房客都有的，但我也不該得寸進尺，畢竟房租都已經拖延了好一段時間，我這麼白住著，讓他困擾不已。
恭敬地送走房東，關上房門，我嘆了一口氣，心裡開始盤算，或許真到了應該考慮碧茵意見的時候了，我得上網去，將原本預設的履歷投遞目標稍做更改，只要能跟文字有關的，都應該嘗試看看。即使一時間找到的工作並不讓人滿意，但至少騎驢找馬，邊做邊物色更好的職缺。想著，我走回電腦前，正想登入人力銀行網站變更履歷內容，手機卻忽然響起，來電的對方是我從沒聽過的聲音，他自稱「天成」出版社的編輯，說收到了我寄出的履歷，認為這樣一個剛出社會，雖然缺乏實務經驗，但卻充滿熱誠的年輕人，正是他們公司所需要的人才。我聽得大喜過望，彷彿一艘迷航海上的舟船終於得見明燈，立刻興奮地問他，該公司所出版的書本，大多是以什麼樣的類別為主，結果那位老兄給的卻是讓人倒盡胃口的答案，他說：「本公司規劃的書系很多，針對目前的消費市場，是以實用性高的書籍為發展方向，我們現在賣得最好的書系，都是以美容彩妝為主，另外一系列也銷售得很好的，則是身體保健、減重瘦身方面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