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那些微小的人而寫!
寫給母親、遠去的童年、回眸的女少、一路遺失的東西
無論在大時代或小時代,他/她們應該被記住。
從事編輯勞務二十六年後
李金蓮重拾創作之筆,面對自我的生命課題
捕捉已然成為記憶碎片、依舊漾著光的成長年代。
有一群人從遠方出走,住進島內封閉的村落,在此敘說各式各樣離散浮沉的畸零故事。其中陳明發這一家,遭遇牢獄與死亡的打擊,住進來卻不得不再次「出走」。除此之外,他們還能怎樣選擇呢?
在時間之流裡,他們終會落腳下來,滌洗憂傷與創痛,努力生存與成長。陳明發、黃茉莉、陳秀瑾、陳秀代,他們各自的傷,太簡單,太平凡,太微不足道,以致唯有小說,願意眷顧。
李金蓮的《浮水錄》是以小女孩秀代的母親黃茉莉與父親陳明發為主角,述說一個舊時代裡,男女人生的故事。透過秀代的眼睛,和姊姊秀瑾的冷漠幽微,一家四口,再加上一個患難中一起來到台灣的摯友韓敬學、眷村裡各式親疏有別性情迥異的鄰居、廟口菜場稀稀疏疏的攤販,呈現了1960年代台灣一個突然經歷困境的家庭,一位少女的生活史,以及當時的時代情境、社經狀況、使用器物與生活細節。作者寫來細膩真摰,感情豐富,語言文字行雲流水,簡潔動人。全書情節擺渡於感性與理性間,收放自如。所有人生的悲歡離合,透過作者的溫暖筆觸,讓讀者深深再三咀嚼。
※ 名家推薦
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很難三言兩語說得明白。母與女、父與女、夫妻、手足、親友之間的緣份,在心思轉念的那一剎那,或許已經改變了彼此的關係與命運,同時將生活與日常推向不同的方向。金蓮將人與人互動的小心思,處理得相當細膩,讀起來時而溫暖、時而悵然。當人世間與你緣份最深的那個人不復存在,茫茫人海中,下一個有緣人在哪兒呢?
──世新大學經濟系助理教授 王怡修
這部小說呈現了女性的天地。秀代固然從頭貫穿到尾,但前半部顯然是秀代的媽媽茉莉著墨較深,那也就是成人與現實的世界,茉莉在丈夫缺席時所期待的呵護,情愛的想望與社會制約的衝突,心中百般糾結,作者下筆雖然節制,但幽微與壓抑的情愫卻是力度不弱。
──作家 陳雨航
書中在最激烈的高潮情緒中,永遠以物件景致疊出或幽默或清冷的對應。當你滿心期待劇情是這樣發展,她總有辦法不讓你如願,但又如此合理。金蓮擅長用伏筆,全書讀起來有著推理的趣味。
──師範大學物理學系副教授 張嘉泓
對我來說,《浮水錄》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它謹小慎微、努力自制的作者無論如何還是在字裡行間洩漏了她對台灣的感情。一個無法流利聽說台語的外省眷村二代,在她的創作裡牢牢地鐫刻了母親的印記。
──清華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賀淑瑋
精寫社會寒家求全不得的嗟嘆慌神,卻不失尊嚴;細狀浮世男女無可奈何之悵然猶疑,並不失赤子之心。非閱世之深者,無以為之。披卷經眼,小說人物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目;作者之憫然情思,點滴在心。
──作家 羅位育
作者:李金蓮
金甌女中畢業,獲有時報文學獎、金鼎獎特別貢獻獎。曾任職環華出版公司、時報出版公司、中國時報【開卷】,2012年退出職場。著有短篇小說集《山音》。
序一/少女生活史 陳雨航
序二/蝴蝶鼓翅 張嘉泓
序三/眷村蘁語 賀淑瑋
上篇:母與女
下篇:父與女
餘聲
後記
少女生活史(節錄)/陳雨航(作家)
李金蓮的《浮水錄》是一部少女的生活史,一個成長故事。
主人翁秀代從初啟記憶的懵懂天真,循著我們熟知的制式教育軌道,享有了母愛親情,灌溉了互憐友誼,萌發了綺麗的夢想,也認識了度日的現實,人間相處的艱難。最終歷經變故,成長的少女,明白了一點說不出的什麼,或許是一點生活的意義,與人和解,更要緊的是與自己和解。也或者說生命如浮水,只能載沉載浮,緣起緣滅,一如它的書名?
這樣的成長故事,它的獨特無疑在它的血肉。《浮水錄》裡的少女秀代出生在流離士官與本地女子共譜的庶民家庭,於逼人的生活裡度過一九六○年代。記憶與歷史一樣都是難求連貫與完整的,相信每個人的記憶裡會有因人而異的強烈或者飄忽的影像,這些影像的剪輯,能夠型塑出豐富的再造敘述。李金蓮筆下的一九六○年代,其時代情境、社經狀況、使用器物與生活細節,描述得十分詳實。眷村裡的官士與族群的心理樣態,婚姻禮俗,洗衣店的日常作業,休閒生活,颱風襲來的避難行動,河流的角色等等,都適度提供了小說發展的堅實背景。
這部小說呈現了女性的天地。秀代固然從頭貫穿到尾,但前半部顯然是秀代的媽媽茉莉著墨較深,那也就是成人與現實的世界,茉莉在丈夫缺席時所期待的呵護,情愛的想望與社會制約的衝突,心中百般糾結,作者下筆雖然節制,但幽微與壓抑的情愫卻是力度不弱。寫少女的部分則相對奔放,秀代談不上叛逆,但一顆聰明多思的心卻是拴也拴不住。最為抒情且動人心弦的那節,是她偷了父親的錢,和她單向心儀的附近軍營的充員兵唐哥哥,為大她兩三歲的好朋友阿綿慶生,來到遊樂園,騎上旋轉木馬,「彷彿前往一場繽紛奢靡的舞會」。秀代抱緊鋼管,放鬆身體,隨著搖動的節奏,人像似飛了起來。這當兒她似乎在圍觀的人群裡看到她的韓爸,她想起這位已經從她們家消失的父親的好友,曾經帶過她和姊姊來過這裡,「她的韓爸放任她,一圈又一圈,停下又啟動」。那遙遠的快樂童年,遙遠的旋轉木馬,如夢般醒來,秀代眼前是阿綿和唐哥哥之間相互的呼喊與熱情微笑。
「風揚起,灌入秀代細瞇的眼裡,這旋轉木馬,恍如迷離幻境,她成了早熟的少女,輕輕吁嘆,這一切,好像不是真的啊……。」
雖則實際只是向逝去童年揮手的年歲,而後面接續的發展才是大膽追尋卻又夢想破滅的「畢業之旅」,但此景此情,遊樂園的氣氛卻是如許惆悵哀傷,如許教人不忍,彷彿竟是提早對青春的告別。六○年代或許有些遙遠,但許多心性和經驗是無礙時空的,小說主人翁的悲傷與歡笑,一個笑顰一個心眼,在在不難於身邊相遇,小說顯示的情感非常真實。
蝴蝶鼓翅(節錄)/張嘉泓(師大物理學系副教授)
「日後秀代回想起來,童年應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就這樣,李金蓮開始了《浮水錄》這本醞釀已久的作品。
李金蓮很早便嶄露小說創作的才情,後來擔任中國時報「開卷」版主編,十五年主編期間,我很幸運地曾在選書小組中與她共事。李金蓮明朗下的細膩,已經是所有人的共識,無需贅述。我更印象深刻的是,她以明確的程序主持選書,帶著眾人往復參詳,所體現對書對文字的質的講究,可以說已成為風範。
《浮水錄》是以小女孩秀代的母親黃茉莉與父親陳明發為主軸。雖然不是第一人稱,卻一直有一種以秀代的眼光來述說的錯覺。或者說,是以秀代天真無邪、情感充沛的靈動,來布下全書鋪陳時的基本調性,佐以姊姊秀瑾的冷漠幽微,一家四口,再添上一個患難中一起來到台灣的摯友韓敬學、村子裡各式親疏有別性情迥異的鄰居、廟口菜場稀稀疏疏的攤販,作者備齊了顏料調盤內的各式色調,來書寫一個舊時代裡,男女人生的故事。
李金蓮的筆流暢輕盈,三百多頁,保持一個勻稱穩定的節拍。以細膩文采,繁茂地描繪約是民國五○年代台灣的社會面貌。一個突然經歷困境的家庭,日常生活的細節,毫不馬虎放過,扎扎實實地撐起整個故事的開展與角色個性的描繪。一個歪斜卻如不倒翁的老式木頭櫥子,茉莉與韓敬學依著就著修整,竟點燃書中最關鍵的劇情。我喜歡注意茉莉賴以維生的毛衣編織,畢竟大半劇情的推移,都發生在家裡,而這時茉莉總是打著毛衣。遍布全書,種種編織的動作情節,或急或徐,打好打錯,我都感覺充滿了戲劇的張力。
這些讀者熟悉的情景,使整本小說的每一個細節,都浸滿了意義。更令我覺得精彩的,它的文字有一種蝴蝶翅膀般的色彩斑斕。蝴蝶的翅膀上布滿一層一層鱗片般的結構,舞動時,因為光線入射鱗片的角度改變,光的干涉效應會讓觀看者感覺翅膀的色彩不斷變換,自然地製造出一種神祕的深度。《浮水錄》幾乎每兩三個段落就會忽然有一個轉折,視角、節奏、色調、質地立刻跟著變化,有時真會嚇你一跳。讀起來,如一千零一夜,李金蓮彷彿也有說不完的引人入勝的故事。
你只要翻開第七章。之前五十頁篇幅,秀代家總繞著一個似乎不能提及的黑洞旋轉,李金蓮終於開始寫離家的陳明發到底發生什麼事。一兩段切切如驟雨的文字,交代了陳明發的遭遇有多麼突然。此時,鏡頭漸漸拉遠,這事扯上的是軍旅單位,整個前因後果,講起來既鬆弛又黏膩。無奈離家的男人留下冷酷拮据的家計,這個景況,茉莉得撐起來面對,你幾乎可以感覺文字慢慢出現金屬般的色澤。再拮据總得給孩子一個正常的人生,人生無非就是衣食,吃水餃是最費事的,也最溫暖的,會包水餃的男人,愛家。正常的人生還有母女每天悠悠淡淡沿河堤的散步,但怎麼這一天竟走到堤畔的桑樹園,這園子勾起往事,靜逸乖巧的秀瑾曾經在此偷摘桑果,小女孩被大狼狗追得急迫狼狽,還費得茉莉出面收拾,畢竟,貪婪之下,人都會犯錯,不是嗎?突然的,這才又想起陳明發,竟然差一點忘了隔天要去見他。不過八九頁,已經是一篇完整的美麗的,令人想咀嚼再三的短篇。
眷村蘁語/賀淑瑋(清大台文所兼任副教授)
這個眷村,女人撐起一片天
相對於其他作家那些風火豔麗,即使猥瑣作死也要「有型」的眷村人物,李金蓮恰恰相反地專心致志於瑣細平庸。《浮水錄》的故事相當平凡:茉莉的士官老公陳明發偷盜公油入獄,茉莉為了扶養兩個女兒,替官太太們打毛衣營生。這樣一個故事,在台灣一九六○年代,比比皆是,版本也許小有不同,但類似這種阿信的人生,絕不少見,任何張三李四都有可能輪值當番做主角。不同於其他眷村小說,《浮水錄》不表彰軍人節操、沒有激動人心的浪漫愛情,沒有我喜歡的「眷村江湖」,甚至沒有總是聚聚幹點「大事」又屌又帥的眷村美少年。而小說裡面取代「三軍將士」展現威武不屈、慎謀能斷、貧賤不移、堅此百忍、鋼鐵意志、能夠制敵機先還能保密防諜千里退敵的,全都是女性。女性,女人與女孩。這樣一支潑辣、饒富生命力的女子隊伍,全都不是軍人。她們與竹籬外的天空沒有色差、沒有溫差、甚至沒有文化差。她們在眷村頑強地獨據一隅,對冷漠世界毫不退讓。相對於她們凡事只能在國恩家慶中苟存的丈夫,她們更懂得如何在「殘羹與冷炙」中辛酸求生。的確,《浮水錄》也寫男人,寫的卻清一色是被女人比下去的男人。李金蓮如此大膽背馳眷村精神,《浮水錄》當然出眾。
*
上個世紀六○年代,麻將主要是「外省」女人的玩意兒。台灣查某玩的是四色牌。麻將在桌上打,四色牌在地上摸。台灣查某嫁到眷村,或也打麻將,只是李金蓮不准她們在《浮水錄》裡玩。跳過這個眷村最重要的婦女歡聚儀式,李金蓮讓她的太太們用台語嘴砲:
口拙的茉莉……建議邱太太在奶頭上抹萬金油,一次兩次,奶就斷了。邱太太皺著眉頭……問茉莉,怎麼做得到這麼切心,「秀代敢是按呢改掉的啊?」茉莉有些羞怯,連忙點了點頭。一旁的羅太太笑說:「規氣抹薟薑仔啦,薟薑仔較有效。」
這樣聊了兩個多鐘頭,有人說該回家燒飯了,有人說大過年燒什麼飯,剩魚剩菜,「食賰食賰,有賰就有財,恁翁才會疼惜妳啦。」女人們笑成了一團。(頁六○─六一)
這些「本省籍」的三姑六婆,有時也帶著針線去茉莉家學打毛線。友情的建立不在牌桌,在手指頭上,一針一針,綿密紮實。
茉莉平時極少和鄰居太太們聊天,她很忙,忙著趕工織毛衣,且她心裡有顧忌,怕被問起陳明發的事。剛剛邱太太趁人不注意,靠過來低聲問茉莉:「恁翁,底時會當轉來啊?」茉莉不知如何應對,心臟砰砰跳,幸好寶月及時相救,推了邱太太一把,罵她:「三八哩。」(頁六一)
一小段看似船過無痕的文字,李金蓮快筆深描四個人:心裡有顧忌的茉莉、爽直神經欠小條的邱太太、體貼茉莉的寶月,和讓茉莉羞於啟齒的老公陳明發。即使藏頭去尾,前後不著村,讀者仍然可以看出端倪。這是非常高明的「不寫之寫」。所有話語只跟事件的核心擦了個無關痛癢的邊,卻能夠輕提重放,不但勾勒三個女人的特徵,也清楚標誌親疏。這樣的筆法,縱貫全書。李金蓮拿掉國仇家恨,世界立刻神奇地變大變寬,再卑微的台灣草芥皆可盡納,而眷村竟然也可以好乖巧地蜷曲在女人的毛線球裡。這是實打實的功夫,拳拳到肉。就某方面來說,這才是張愛玲實踐:不徹底的小人物,不徹底的小情和小愛,卻沒有一樣不貼近了生活。
茉莉織毛衣的時候,秀代就在一旁玩耍。冬天,秀代爬上窗檯,在玻璃窗上呼氣。到了夏天,秀代的玩具變成小花小草,那是她大清早在堤岸草叢裡採摘的酢漿草、牽牛花……秀代……站在紗門前,觀望屋簷掛著一排霧氣朦朧的雨簾,喃喃自語著,媽媽,下雨了,媽媽,雨停了,哇,媽媽,雨下得好大啊……。
雨天很無聊,秀代自籐椅爬上跳下,爬上跳下,反覆不停,茉莉喝止她:「安靜一點,椅子被妳跳壞啦。」……茉莉放下手中的棒針,搖著頭說:「妳怎麼都沒有煩惱呢?」……:「我還是小孩耶。」(頁一七九)
秀代是《浮水錄》最鮮活的角色。與她交集的人事物皆因她熠熠放光。厲害的導演,每作必放帶戲好手。這個好手,除了演自己,還跨刀。小說裡,也到處可見關鍵跨刀人。張愛玲〈心經〉裡的小寒媽,就是一例。這樣的人物,不但閃耀自己、照亮別人、還能張弛節奏,讓小說靈活多彩。秀代貫穿《浮水錄》首尾,成全自己也成全別人,是李金蓮在設計人物時,最聰明的選擇。
大年初一,空氣冰冷,院子裡瀰漫一層晨霧,秀代跟在茉莉身後,兩人走向屋外。茉莉一眼發現大門的門框上頭,有個馬糞紙包,秀代動作更快,一個快步便衝上前去。
紙包裡是冬瓜糖、生仁、寸棗之類的應景糖果,茉莉心想,是韓敬學昨晚來了。
接著一上午,茉莉應付著一輪又一輪登門拜年的長官,她一逕彎腰鞠躬,連聲應答:「謝謝長官,謝謝。」其中有位姓黃的最客氣,他問茉莉:「小陳在裡邊,還好吧?還有多久?出來叫他找我。」他說完朝身後的夫人瞄了一眼,機伶的夫人立刻遞上一只紅包。茉莉收下了,拜年隊伍走了後,她拆開來看,是三張十元紙鈔。
她回到屋內,歡天喜地拿給兩姊妹看。孩子們圍上來,吵著要看紅包袋裡的新鈔票,秀代此時卻問了一句:「每家都有喔?」
是啊,好像只有他們家有。茉莉心一沉,頓時少了發筆小財的喜悅,想到陳明發不知幾時才能歸來,做長官的,是同情我們母女吧?
下午,茉莉送菜頭粿到對門羅太太家,羅太太昨天送來一籃橘子,客氣說家裡橘子太多吃不完。禮尚往來,她把自己做的菜頭粿,切一塊送去。她穿過羅家院子,踏進客廳,幾位太太正聚在一起聊天,算一算,一共五人,寶月也在。
寶月一見茉莉進來,立即站起身,尖著嗓音喊:「吼,閣來一个講台語的。」然後招呼茉莉坐到她身邊。女人們用台語閒話家常,話題東拉西扯,茉莉見茶几上放著糖果盒和一盤橘子,羅家果真橘子多到吃不完。
不知是誰起了頭,話題扯到邱太太家快滿一歲的兒子,該斷奶了,但猴山仔不肯吃奶糕稀飯,令邱太太苦惱不已。口拙的茉莉這時語出驚人,建議邱太太在奶頭上抹萬金油,一次兩次,奶就斷了。邱太太皺著眉頭,有些猶豫,她問茉莉,怎麼做得到這麼切心,「秀代敢是按呢改掉的啊?」茉莉有些羞怯,連忙點了點頭。一旁的羅太太笑說:「規氣抹薟薑仔啦,薟薑仔較有效。」
這樣聊了兩個多鐘頭,有人說該回家燒飯了,有人說大過年燒什麼飯,剩魚剩菜,「食賰食賰,有賰就有財,恁翁才會疼惜妳啦。」女人們笑成了一團,茉莉也笑了,寶月笑得乾脆把頭塞進茉莉懷裡。
茉莉平時極少和鄰居太太們聊天,她很忙,忙著趕工織毛衣,且她心裡有顧忌,怕被問起陳明發的事。剛剛邱太太趁人不注意,靠過來低聲問茉莉:「恁翁,底時會當轉來啊?」茉莉不知如何應對,心臟怦怦跳,幸好寶月及時相救,推了邱太太一把,罵她:「三八哩。」
但其實,茉莉很喜歡聽大家天南地北聊天講話,感染大家的快樂。鄰居太太們偶爾帶著毛線,來跟她學織毛衣,寶月和茉莉感情好,兩人常常一邊說話,一邊學織毛衣,過年前,寶月終於替她先生織了件咖啡色毛背心。
出了羅家大門,迎面一陣冷風,茉莉感覺風灌進了她鼻腔裡,癢癢的,寶月用台語喊了一聲:「夭壽喂,這呢寒!」一面伸手挽住茉莉。兩人手挽著手,身體貼著身體,依偎著走了幾步,才各自回家。
進家門前,茉莉回頭望了一眼背向她離去的寶月。兩人初結識時,茉莉到寶月家,兩人攬鏡對照,寶月笑問:「妳漂亮,還是我漂亮?」兩人推來讓去,妳啦,妳啦,鏡子裡兩張旖旎容顏,親密緊靠,歡快的暢笑。如今那幕情景,已幻化成飄忽的暗影。
她們都出身台北松山,一在後山埤,一在五分埔,都是年幼時送給人家做養女,都嫁了外省仔,所以特別投緣要好。但命運有異,人家有年紀如父的先生疼愛,剛剛兩人緊緊依偎,有那麼一瞬間,茉莉心頭暖洋洋,感覺有人和她相扶相倚,好像結伴外出遊玩,快樂地回家來。
心頭一陣溫慰,茉莉朝著已然遠去的寶月喚起:「寶月,稍等送菜頭粿去恁兜喔。」
年初四,照例藝工大隊扮演的迎神隊伍經過村子,鑼鼓喧天響,兩姊妹早跑到廣場等著,茉莉隨後也去了。隊伍經過時,茉莉擠到領頭的財神爺面前,手掌合十,虔誠鞠躬。
一下午,秀代肩上披著毛巾,學迎神隊伍裡的蚌仙,一開一闔,秀瑾沒有秀代那般熱中,但看起來也滿開心。
等年初九拜過天公,年就算過完了。茉莉盤算著,天氣暖和些,帶兩姊妹去探望她們的爸爸,不然,秀代心裡真以為爸爸死了。她決定燒一盤蒜苗臘肉、一盤鰻魚紅燒肉,都是在裡邊吃不到的。
心頭不停地晃動,好像還有什麼難以言說的情緒,但茉莉抿了抿嘴,不去想它了。
昨晚滴滴答答下了整夜的雨。此時,天空灰濛濛,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青草香,是廣場靠馬路邊一整排的杜鵑開花了。
秀代卻被一陣濃郁的肉香味給吸引住。她推開紗門,踏入院子。她媽媽剛才幫她換好衣裳,毛衣毛褲,裹一件鋪棉的厚外套,還戴上一頂毛帽。茉莉叫她去公廁,倒掉昨晚蓄滿的馬桶,順便到菜攤買兩根油條,回來沾醬油配稀飯。
她踏出家門,朝廣場方向走。隔壁官家正在燉煮紅燒肉,肉汁的香味溢到了巷弄裡,秀代經過時,忍不住朝官家頻頻張望。
雖然是隔壁相鄰,但官家不愛與人往來,大門終年緊閉,只三不五時用爐子上的一鍋肉食,回應巷弄裡穿梭的鄰人,他們是怎麼過日子的。
秀代羨慕這香味,也害怕這香味。他們家只有逢年過節,飯桌上才看得到大塊魚肉,平常頂多是一鍋豬大骨熬湯。有一回,官家的肉香飄進秀代家,弄得一屋子躁動,母女三人越來越感到油膩難受,秀瑾起身去喝水,吞下肚的開水好似也滲了油,味覺和嗅覺全混在了一起。
那晚特別鹹膩的肉腥味飄散在空氣裡差不多有兩個小時,茉莉終於放下手中織著的毛衣,靠到兩姊妹身邊,壓低嗓音跟兩姊妹說:「老廣很愛吃狗肉,好臭啊!補身體也不需要這樣,太難聞了。聽寶月說,大廟後面有家店,專門賣狗肉,我看啊,他們一定是去那裡買的。」
茉莉的這番話,秀代牢牢記住了,從此認定這一家每逢假日飄散出來的,都是烹煮狗肉的味道。
剛剛秀代不自覺地朝官家張望,那是自從聽茉莉說他們吃狗肉以後,養成的習慣,只要經過,就會拉長脖子往裡頭看。她也沒期待真看到什麼,連小學都還沒上呢,哪能想像吃狗肉如同信奉神祕宗教,一家人圍坐享樂。
馬桶有點兒重量,秀代吃力的朝廣場方向走。說是廣場,其實是一條較為寬敞的馬路,左側有幾株榕樹,榕樹旁是村辦公室,每到傍晚,男人們聚在辦公室門前納涼抬槓,女人則習慣在附近的菜攤穿梭交際。
公廁在村辦公室後面,一棟四方型水泥建築,男女分開,女生這邊隔了八間,但永遠不夠用,廁所日日髒臭,推開門,蹲式馬桶的四周糞便滿溢,乳白色蛆貪婪地蠕動,一種名叫蛾蚋的黑色昆蟲,終年繁殖孵化,攀附公廁的牆壁。
倒馬桶是每日的差事。每日早晨,茉莉任意瞄一眼兩姊妹,喊一聲秀瑾,或者秀代,「去倒馬桶!」然後秀瑾或是秀代就端著紅色塑膠製馬桶,到那個令人痛苦噁心之處。即使秀瑾要趕著上學,還是得做完這件例行工作。
偶爾,秀瑾心裡泛起妒意,輪到她去,她總是乖乖聽命,秀代卻老想耍賴,真不公平。但今天早晨,秀瑾起床後突然喊肚子疼,肚子裡先是咕嚕咕嚕發出氣脹的聲音,接著便尖刺般疼痛起來。茉莉幫秀代穿好衣服,叮囑她去倒馬桶,然後從掛在臥室門後的藥袋裡,拿出臭藥丸給秀瑾吃,又蹲下來,在秀瑾肚子上塗抹一層萬金油,順著肚臍四周,一圈一圈地幫她搓揉。
看著媽媽催促秀代:「快點去,聽到沒?還要出門哩。」秀瑾心頭閃過一絲快意,秀代卻噘著嘴不肯去,茉莉作勢要打她,秀代這才不情不願端著馬桶出去了。
去年秋天,村子裡傳來鼎沸人聲,代表婦聯會來的官夫人,到各家視察督導。她們前呼後擁走進秀代家,張大眼睛咕溜咕溜四處瞧。其中一位穿淺色洋裝的,鑽進廚房,巡一遍出來,面色嚴肅地交代茉莉:「衛生很重要,毛巾啊,洗臉和洗澡要分開,個人用個人的,不要全家人混在一起用……。」茉莉站著聽訓,面色尷尬。
臨走,帶頭的女士摸了摸秀代的頭,遞上一罐森永奶粉,語氣和藹地說:「送你們一罐奶粉,可愛的小姐實在太瘦了,補一補吧。」
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後,茉莉的臉好長一段時間,始終沒抬起來。她順手把奶粉擱在矮櫃上,晚上織毛衣時,還跟兩姊妹抱怨:「這些官太太,教我們要衛生,好像我們很骯髒。」隔幾日,秀代費了一番力氣打開奶粉罐,手指頭伸進去,一口一口挖出來當零食吃,茉莉知道了也沒生氣,找個機會悄聲對秀瑾說:「妳也去吃啊,不然都給秀代吃光了。泡熱水,牛奶很營養。」也是那幾日,村裡太太們傳說婦聯會派來的人,看見公廁裡糞便四溢的情景,有人嚇得吐了。大家是當笑話講,寶月還抱著肚子學嘔吐的樣子,逗茉莉開心。
民國五○年代初,上廁所是兩姊妹生活中最感痛苦之事。十月,慶祝光輝國慶,國防部大發仁心撥下經費,村裡每戶人家都裝修了廁所,就蓋在廚房旁邊,兩姊妹的公廁時代,終於結束。
在此之前,秀代從不知道生活會改變,有一天,不必再每日清晨端著尿騷臭味的馬桶,到必須暫時停止呼吸的公廁去傾倒。她以為生活永遠是這個樣子。家中唯一改變的,是媽媽偶爾唸叨的,某日夜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過後,爸爸隨著幾名憲兵倉皇離去,暫時離開了家。對秀代來說,這是模糊得像冬天起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