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詩故﹕從經典看人生

自序

書名《人情詩故——從經典看人生》所指的經典，主要是中西詩詞，其次是中外小說、音樂，包括歌劇、歌曲。無論哪類經典，都是經過千百年的流光篩選，存留下來的真金之作；然而也因時空差異造成隔閡感，讓現代讀者敬而遠之。其實，經典所以能跨越時代、地域、種族、文化等鴻溝打動人心，自有其「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世價值，我們經常可以從新聞、時尚、乃至周遭親友的遭遇上，輕易找到與經典內涵的呼應之處，人性，實是古今無異。從時事角度看經典，現代讀者才能抹去書架上經典的灰塵，玩味其中的珠玉光華。
書內收輯的文章，寫於2000年至2015年。十六年期間，我出了三本散文集（其中一本也收錄微型小說與短篇小說），都沒有收進這些文章，不是她們不得我喜愛；正相反，我對這些文章感情特深，希望為她們找一個好婆家付梓成書，慎而重之交託到心靈相通的讀者手上。幸運地，這個藏在心中多年的心願，能由台灣出版界具有執牛耳地位的聯經出版公司協助達成，感謝不盡。
這些文章是我浸淫經典的漫漫長路上，沿途採擷果實釀造的心血之作。
從初中開始，我就沉迷詩詞。溽熱的暑假裡，放著一堆學校指定的暑期作業不顧，卻自發自動地抱著唐詩宋詞吟誦不倦，以至於到記憶力退化的今天，還能完整地琅琅背上許多詩詞。
進入台大外文系，接觸到英美名詩，彷彿開啟另一扇詩（視）窗。西方詩不乏唐詩宋詞的婉約蘊藉之作，但題材更廣，無物無事不可入詩；且鋪陳手法不盡溫柔敦厚，嘻笑怒罵、威脅恫嚇、尖酸戲謔，驚世駭俗之作尋常可見，卻又不流於打油詩的輕薄膚淺。西方名詩風格變幻無窮，啟發讀者神思馳騁。正如我在〈風流儒雅亦吾師——朱立民教授〉一文內所說：「對於讀慣唐詩宋詞蘊藉婉約的外文系新鮮人而言，情詩情事居然可以鋪陳得如此咄咄逼人或怪誕陰冷，眩目之餘，從此開啟我對英詩的終身喜愛。」
大學畢業後來美國留學、定居，時光匆匆已逾四十年。美國生活不比國內，人際關係甚為疏冷，同事、鄰居幾無往來。工作、家務之外，安靜的環境得以定下心來，不時拿起大學讀本重讀英美詩選，溫故之餘，也因生活歷練增長而能進一步知新，衍生更上層樓的體會。
自2002年起，與本地華人朋友組成「中國古典文學讀書會」，迄今已讀過《紅樓夢》、《金瓶梅》、《西遊記》、《史記》、《三國演義》、《三國志》等經典名作。其中《紅樓夢》原本就是我百讀不厭的小說，有幸在修養深厚，治學紮實的紅學家王乃驥老師五年指導下，不材如我，宛若盲目摸索的習武者獲得《九陰真經》，賞析這本古今第一奇書的能力倍增。王老師也是金學家，也因此有機會放下偏見，去瞭解備受非議的《金瓶梅》。
《史記》這本巍巍巨作，亦在讀書會眾友的切磋交流下，讓我耐心地以將近四年的時間從頭到尾讀過，太史公的文采華章和書內浩浩湯湯的眾多人物、事件，都讓我握卷室內，而胸懷澎湃如臨海觀濤。書內第四輯「名士風流」收錄的幾篇文章，反映了我從歷史人物學到的啟發；也有幾篇表達我對文學良師的景仰，他們或是我從其作品私淑風采多年的文豪，或是大學時代親炙的化雨春風。
音樂是我精神上的另一處桃花源。自2007年起，我創立的華府古典音樂賞析沙龍，每月邀請一位音樂家做專題系列介紹，讓早已熱愛古典音樂的我有系統地深入探索古典音樂。我也喜歡抒情老歌和跳舞，它們對於愛情的詮釋，平易近人，但感人力度上並不遜色。
然而，全書所引經典中，最主要的還是英美名詩。它們絕大多數創作於二十世紀之前，是西方自由體詩和無韻詩興起前的傳統詩，採用各種格律（rhyme scheme）。格律特色一，是每行底的最後一字（韻腳）保持某種形式的押韻，例如：第一與第三行同韻，而第二與第四行同韻，形成abab韻腳；或者，第一與第四行同韻，第二與第三行同韻，形成abba韻腳。西方詩在韻腳上可謂千變萬化。格律特色二，某些詩甚至遵循抑揚格（iamb）規則，包括抑揚三步格（iambic trimeter）、抑揚四步格（iambic tetrameter）、抑揚五步格（iambic pentameter）、抑揚七步格（iambic heptameter），分別規定一行詩必須有三、四、五、七組輕音節(或短母音)與重音節(或長母音)的搭配。揚抑格（trochee）反之，由重音節、輕音節構成詩行。抑揚格與揚抑格，朗誦時都能產生類似中國近體詩（絕句、律詩）平仄交錯的抑揚頓挫效果。
受限於中英文辭彙發音上南轅北轍的差異，有人將「譯詩」稱為「譯失」，因為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後，必然失去原詩的音韻。我在翻譯這些英美傳統詩時，盡量與原詩保持同步韻腳，原詩若採用abba韻腳，我翻成的中文詩也是abba韻腳。這樣翻譯比較辛苦，往往得絞盡腦汁才能想出呼應的韻腳，但努力絕對值得，它使翻成中文的詩在朗誦時保留了幾分原詩的音韻鏗鏘效果。書中的譯詩，僅一首採用七言格式，我認為國人過於熟悉七言詩，翻成七言容易「中國化」，或許會讓人忽略它的異國情調。若原詩是沒有押韻的現代作，那譯詩也就不必為其造韻了。
譯詩的過程相當耗費心力，困惑自然不能免。即使網路時代容易取得參考資料，但書中許多所引之詩寫於數百年前，某些字彙的詞意與今時差別頗大，加上原詩作者為求押韻或抑揚格或揚抑格，而採取倒裝句，某些詩行確實很難猜中作者心意，因此有誤翻之處，尚祈讀者包涵。早年曾為藍星詩社健將的吾友黃用，翻譯功力高深，是我譯詩疑惑時最好的請教對象。
但我仍從譯詩中獲得極大的快樂與收穫。透過斟字酌句的推敲，我每每體會到中西文化的差異僅是表相，各民族在文學、音樂等經典中流露的民心向背、人性感受、世情冷暖，其實無分軒輊。希望藉由這本小書中提到的經典觀照，開一條窄窄的古今隧道，於中外鴻溝上建一座小小的橋樑，讓現代華文讀者於日復一日的雜務倥傯中，亦能享有片刻不同的視野。

張純瑛
2016年夏寫於美國馬里蘭州波多馬克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