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篇短篇小說,12道人生風景,城鄉的風俗氣候和人文景色,
最深沉,也最令人窒息的孤寂與荒蕪。
台北文學獎、打狗文學獎、宗教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得主
用文字撼動人心的魔術師──李儀婷,歷年短篇佳作集結出版
收錄得獎作品〈走電人〉、〈躺屍人〉、〈迷路的水手〉
方梓、王聰威、甘耀明、宇文正、朱宥勳、伊格言、向陽、李崇建、李維菁、高翊峰、郝譽翔、陳芳明、許榮哲、童偉格、賀景濱聯合強力推薦
李維菁認為李儀婷不寫實而寫半虛,喜以華美畫面描寫死亡,創造奇異之境,部分篇章甚至頗有搜神之感。
郝譽翔表示李儀婷慣常借用孩子的角度去敘述,帶著點黑色幽默與童趣,既是新鄉土寫實小說,卻又是洋溢著童話風的狂想曲。
陳芳明指出,從走電人到拾糞郎,從避債裝死者到借捕魚名義出海的走私販,李儀婷以誠摯卻含有淡淡悲傷的筆觸,書寫底層人民悲哀的生活面貌。看似輕鬆詼諧的語調,言語間卻是一句句無法向人訴說的血淚辛酸。
備受矚目的作家李儀婷的《走電人》彷彿是個台灣現代寓言,全書收錄12篇短篇小說,小說皆以少年第一人稱敘述,彷如未知善惡的人生初期,鏡子般眼睛映照眼前的賤民生活;所挑選的都是台灣現代社會最角落處那些似乎根本不曾接收到文明清洗之人。從新社、基隆港、坪林、金山、旗山……,從本省、外省到原住民,台灣島嶼彷彿躍然紙上,攤開了一幅台灣地景和族群多元的織錦圖。每篇故事雖有明確的鄉野地點,然而她描寫的故事卻完全沒有鄉土故事或鄉野傳奇之感,彷彿這些地點可以代入古今或東西的任一時空。
《走電人》一書最頻繁出現的主角「父親」,可以說是一群另類的「做工的人」,也有的什麼都不是;是徘徊在人生邊緣的失敗者。李儀婷的文字為這些人物添上了華美的想像力,帶領小說人物飛離粗糙又庸俗的現實日常,進入充滿魔幻詩意,哀傷卻又歡樂的天堂。
李儀婷慣常借用孩子的角度去敘述這樣的人物,帶著點黑色幽默與童趣,既是新鄉土寫實小說,卻又是洋溢著童話風的狂想曲。在孩子的眼中,父親不都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嗎?驚人的是,《走電人》藉由這些結合了失敗者、詩人與神多重形象的「父親」們。
※ 本書各篇得獎紀錄
走電人 2007年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小說獎首獎
迷路的水手 2006年第八屆台北文學獎小說獎佳作
虎神 2007年青年文學創作數位典藏
躺屍人 2006年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二獎
撤退路線 2007年第三屆打狗文學獎小說獎首獎
神明 2004年第二十二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組首獎
理 2005年第四屆宗教文學獎評審推薦獎
※ 文壇名家一致推薦
這篇小說的技法有點超現實。這樣的能產生閱讀魅力的表現方式,能使無趣的台灣生活,比較可能被閱讀和關注。
──東年評〈走電人〉
作者以冷峻的筆法,描述了一對母女,在墳場附近度過荒謬而艱難的一生,這是一篇具有強烈人道關懷的作品。
「我媽用死養活了我和她的男人。」這最後一句話,道盡了小人物卑微卻令人動容的一生。
──黃凡評〈躺屍人〉
〈躺屍人〉從發想到鋪陳,還有選用的筆調都配合得相當完美,能創新又很成熟,完成度很高,已經算是國際級的啦!
這篇小品最大的成就,其實是把亦生亦死、生死等價或等量的觀念寫得不著痕跡,還寫得那麼悲傷又那麼好笑。就算是卡夫卡,平常也有偷笑的時候吧。
──賀景濱評〈躺屍人〉
這是一篇經得起分析,可以做種種解讀,甚至詮釋的作品。稱得上好小說。
──李喬評〈撤退路線〉
她不寫實而寫半虛,喜以華美畫面描寫死亡,創造奇異之境,部分篇章甚至頗有搜神之感。
──李維菁
李儀婷慣常借用孩子的角度去敘述,帶著點黑色幽默與童趣,既是新鄉土寫實小說,卻又是洋溢著童話風的狂想曲。
從本省、外省到原住民,整個島嶼彷彿躍然紙上,那是一個沉澱在土壤深處,但也因此醞積了豐沛生命活力的底層台灣。
──郝譽翔
她所說的故事,總是在讀者面前浮現生動的畫面。這樣的腔調(tone),已經為新鄉土小說注入全新的生命力。
──陳芳明
來到《走電人》這本小說時,時間突然不見了,敘事者在故事的時間裡穿梭來回,但讀者我們卻渾然不覺。
就像你讀〈走電人〉時,不知不覺就已經讀到最後一行。
──許榮哲
※ 名家推薦
李維菁(小說家):李儀婷的《走電人》彷彿是個現代寓言:男孩和阿公在小村落共同生活,阿公是走電人,每天在電線杆上飛的時間比在路上行走多得多。他以為阿公是飛簷走壁人,是個有愛心的愛鴿人,然而逐漸展開來的畫面,卻讓人驚悚,讀者慢慢體會到,這故事並不是鄉土不是懷舊,而是冷冽無望的悲劇。
李儀婷這部書中所收錄的十二篇短篇小說,全圍饒著同一個核心意象衍生開展,小說皆以少年第一人稱敘述,彷如未知善惡的人生初期,鏡子般眼睛映照眼前的賤民生活;她所挑選的都是現代社會最角落處那些似乎根本不曾接收到文明清洗之人,走電人、躺屍人、乞討者、招魂者;故事中人如獸如蛆蟲,因窮困而生的惡欲淫亂,因無知而注定的一世懵懂,亂倫、飢餓、暴虐、奸邪、性錯亂。她刻意用天真寫悲哀,當悲哀逐漸壟罩,直接消融了一個人的存在:活著就像死一樣,死了也永遠不會散去。
不過這次她寫的終究並非成長小說,因為這些主人翁並無成長的可能,那雙眼睛自始至終未分善惡,未明世故,只是哀傷,他們的靈魂注定長大不了。每篇故事都有明確的鄉野地點,然而她描寫的故事卻完全沒有鄉土故事或鄉野傳奇之感,彷彿這些地點可以代入古今或東西的任一時空,她不寫實而寫半虛,喜以華美畫面描寫死亡,創造奇異之境,部分篇章甚至頗有搜神之感。
郝譽翔(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教授):
在《走電人》這本小說集中最頻繁出現的主角是「父親」,他們可以說是一群另類的「做工的人」:走電工、捕魚人、撿大便、街頭藝人、魔術師、陣頭︙︙,也有的什麼都不是,而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流浪漢、失蹤者、無業遊民。
如果依照社會的定義,他們是徘徊在人生邊緣的失敗者,然而來到了李儀婷的筆下,文字為他們添上了華美的想像力翅膀,帶領他們飛離了這一粗糙又庸俗的現實日常,而升入了充滿魔幻詩意,哀傷卻又歡樂的天堂。
李儀婷慣常借用孩子的角度去敘述這樣的人物,帶著點黑色幽默與童趣,既是新鄉土寫實小說,卻又是洋溢著童話風的狂想曲。在孩子的眼中,父親不都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嗎?驚人的是,《走電人》藉由這些結合了失敗者、詩人與神多重形象的「父親」們,而在讀者的眼前攤開了一幅台灣地景和族群多元的織錦,從新社、基隆港、坪林、金山、旗山……,從本省、外省到原住民,整個島嶼彷彿躍然紙上,那是一個沉澱在土壤深處,但也因此醞積了豐沛生命活力的底層台灣。
陳芳明(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教授):
李儀婷是屬於六年級的作家,她的排行應該是與當年的8 P並列在一起。這個作家群曾經被定位為「新鄉土」或「後鄉土」作家,台灣文學研究者范銘如曾經有過深入的討論。在文學景觀中,任何的命名往往會引起爭論。不過,這個世代的作家,確確實實創造了全新的說話方式。他們所面臨的時代有一個共同點,便是進入文壇之後,台灣社會已經解嚴。對於新世代的創作者而言,他們不會像前輩作家那樣,必須背負著政治權力干涉的陰影。李儀婷出現時,似乎與8 P一樣,受到文壇的矚目。
事實上,以新鄉土來定義李儀婷的作品風格,應該也是恰如其分。她與同世的作家出現差異之處,就在於她在書寫時維持著一定的腔調(tone)。這種腔調非常貼近鄉土人物,無論是台灣鄉土或中國鄉土,她總是能夠準確掌握。這部小說裡的主題作品〈走電人〉,顯然在腔調的把握上特別吸引人。所謂腔調,當然與語氣的抑揚頓挫息息相關。這篇小說寫的是阿公,卻襯托出一位女孩的成長故事,如果稱它為成長小說亦不為過。小說開始是以男孩身分出現,結束時才又還原為女性身分。身分的轉變與阿公的工作緊密結合在一起,節奏緊湊,故事特別精彩。
另外一篇小說〈狗日的父親〉,描述著父親回山東鄉下探親的故事。李儀婷頗能掌握山東話的腔調,絲絲入扣,完全融入了家鄉的日常生活。一位已經習慣台灣生活的外省老爸,回到自己的故鄉後,竟然格格不入。透過語言的表達方式,不免讓讀者興起鄉關何處的落寞。在年輕作家族群裡,幾乎可以察覺李儀婷是少有的作者,對於小說人物的說話方式特別關注。這種腔調的運用,可以把讀者帶進小說的情境裡。在閱讀之際,讀者簡直是身歷其境。這種說故事的技巧已經與作者的生活經驗密不可分,她所說的故事,總是在讀者面前浮現生動的畫面。這樣的腔調,已經為新鄉土小說注入全新的生命力。
作者:李儀婷
來自於野地養成,修畢於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被譽為台灣六年級最具史詩敘述魅力的作家,慣以男性觀點敘說故事,擅寫小說、散文、少年小說、傳記文學,擁有最能撼動人心的魔術師美譽,是當代最受期待的小說家之一。
曾任東湖國小駐校作家、四也出版公司副總編輯、紀錄片《一閃一閃亮晶晶》副導演、音樂舞台劇《媽祖不見了》監製、小小說書人《九份地底有條龍》戲劇總監。現為走電人電影公司總監、耕莘青年寫作會駐會導師、「未來family」專欄作家。
目前經營親子教養部落格「李儀婷的親子教養」,善於以薩提爾模式處理親子溝通與人際溝通,並受邀於各大親子團體演講授課,協助親子關係有更融洽的應對關係。
著有小說集《流動的郵局》、情慾小說《10個男人11個壞》、電影劇本《風雨中的郵路》、名人傳記《生命的眼睛》、少年小說《九份地底有條龍》、少年小說《卡里布彎‧數學獵人》、親子教養《孩子永遠是對的》等。
名家推薦
代序 無時間之人 許榮哲
走電人
探底
迷路的水手
虎神
躺屍人
紅‧黑蛾
敵人來了
不完全碰撞
撤退路線
神明
理
狗日的父親
後記 幸運女孩
無時間之人/許榮哲
李儀婷的上一本小說是《流動的郵局》,故事裡的流動郵局車隨著表定的時間,出現在部落的各個地方。時間的規律,讓人們知道車子將開往何處,人們只要專心看作者安排好的故事就行了。
那是一種被安排好的時間,社會化的時間:學生的課表、上班族的打卡、日曆上的假日。
但來到《走電人》這本小說時,時間突然不見了,敘事者在故事的時間裡穿梭來回,但讀者我們卻渾然不覺。
那種感覺像我們開開心心的玩耍,當你驚覺時間時,已經夜色全黑,整座遊樂園空蕩蕩的,只剩下你一個人。
這時,你才驚覺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或者應該說:你完全沒意識到時間,時間到底去哪兒了?
就像你讀〈走電人〉時,不知不覺就已經讀到最後一行。
最後一行是「高壓電除了通向死亡,其實並不通往任何地方」。
敘事的聲音拉著你在時間的國度裡穿梭來回,它是如此的自由,自由到彷彿沒有時間。
關鍵字出現了:沒有時間。
如何解讀《走電人》這本小說,我個人認為只要讀通〈走電人〉這篇同名小說,以及裡面的「時間」,你就拿到通往入口的門票了。
先說結論吧,〈走電人〉其實是一篇貌似天真的「恐怖」小說。
最表層的故事是這樣的:敘事者是個女孩,她的母親未婚懷孕,所以從小就由阿公撫養長大。阿公是個可愛的老渾蛋,一開始以擄鴿為業,後來以偷電為生,他們祖孫倆相依為命,生活在南部某個純樸的小村落。
但事實完全不是這樣……
敘事者早已經不是女孩,而是個不知年齡的女人,她不是遺腹子,而是亂倫生下來的孩子,但亂倫不足以形容,更精準的說法是她出生於一個亂倫家庭。
她是母親與阿公亂倫生下來的小孩,十三歲的時候,又遭阿公亂倫,最後阿公莫名其妙的「永遠」消失。
以上,百分之九十九是真的,但為什麼讀者看不出來?
原因是……告訴我們這個故事的人是個「有問題」的敘事者,不過她倒是沒有說謊,只是她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分際,因為她患有精神上的疾病。
為什麼我會這麼想?
首先,乍看是女孩的敘事者,天真到了極點,阿公明明是擄鴿獵人,但她從口中說出來的,卻是歡天喜地帶著玉米、鍋蓋、電網,去熱烈歡迎鴿子的慰勞團團長,後來還因為太有愛心,被帶去警察局接受表揚,而且一表揚就是好幾天。
我常講,小說出現「不合理」的情節時,有兩種可能:如果是優秀作品,它指向的是「意有所指」。如果是失敗作品,它指向的是「Bug、錯誤、王八蛋,浪費讀者的時間」。
當然,你可以說敘述者純粹是天真,不懂事,因為她還是個小女孩嘛。
「只發生過一次的事情,等於沒有發生過。」沒問題,我再舉第二個例證。
其次,敘述者不只沒有「現實」感,同時也沒有「時間」感。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故事,時間不斷在流動,像風一樣的流動,像意識一樣的流動,一開始我們只覺得:嘩,這真是一篇「腔調」迷人的小說。
理
月光沿著嵌在高牆上的鐵窗縫隙漫淹而下,暈黃的光束打在陰暗黝濕的水泥牆上。長久沈思凝坐床緣的我,偶然抬頭,才發覺自己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月色給鑲在透明光帷之中,隨著遞擅增衍的雲層飄移,牆上的黑影顯得明滅不定。
襯著流光,環顧圈綁我十餘年光陰的黑暗牢籠,往昔情懷一幕幕湧上心頭。明日我便要離開這裡,回到陽光照耀的無拘日子裡去了,然而面對自由在即,往日企盼黎明的渴望卻不明所以地膽怯。
取出疊壓在床板下白色方塊帕巾,緩慢攤於手掌,一束排列整齊的乾黃髮束乖順地平躺其中。俯身,細細浸聞殘留在髮絲的味道。
思緒飛快輪轉,我憶及多年前,預備離開獄所的3267。
像是為了破除巫蠱蟲毒的禁忌,在3267預備離開這裡的前一夜,我被獲准為她理髮。
「我要開始了。」我顫著手握著剪刀,吶吶地對3267說。
森然燦亮的剪刀握在手裡顯得凝重。
原本亮銀銀的剪刀,在這個彷彿蟄伏地底的穴居生物的牢房內,少了耀眼蟄人的日照陪襯,銀白的剪刀沒有白日花花下的燦亮,有的只是隱匿伏竄的陰森氣息。透著微弱的燈光,笨拙地左右挪移我的食指與拇指,尖長森亮的刀嘴在我的帶動下,顯得魑魅。
該從哪兒開始?撫摸3267乾枯雜黃的亂髮,我不禁躊躇。
3267看出我的猶豫,回頭給我一個信任的眼神,像是賦予我修整眼前這片雜亂稻梗殘莖的所有權力。
我輕緩摩挲稻秸觸感的褐髮,我聞到一股隱匿在髮叢間汗水被陽光蒸騰後的焦燒燙金味道,髮縫間還雜揉著淡淡菸草香。
在這四面都是隔絕陽光的厚篤水泥牆凹折槽縫裡,抬頭,除了一扇搆不著也啟不開的鐵窗外,陰濕潮霉早已是這裡的常客,想迎進一縷光束作客,並非那麼容易。而利用白日,戶外的勞動時間,將頭髮曝曬於日照下,浸淫吸取不同於陰冷的金屬味道,則是身處獄所將溫暖亮晃的橙橘觸感帶回潮濕居所的唯一辦法。
我浸漬在這得來不易的燙金味道中。
不知何時,月光自終年不啟的鐵窗漫淹而進,暈黃光束在房內的深坑黑窪中慢爬,逐漸佈滿側邊的磚牆,光帷上映著3267半身的剪影。隨著光暈慢爬的律動,我輕揪起一小撮3267乾枯的黃髮,沒有計畫的,一點一點緩慢地修整著。
「二十多年了,我仍不習慣這裡的闃黑……」3267望著地上挪移的光影,幽緩地敘說。
如同久居蝸殼內的蝸牛,永遠無法適應乍然失去硬殼的屏障一般,居住在這裡的人,即便是我,也同3267一樣,害怕灰敗闇黑的夜色降臨。
因為總在熄燈之後,一切都無法視見時,夜的心跳聲便顯得魑魅。
拴不緊的水龍頭,終年發出衰敗軀殼裡點滴溶液墜落的空洞聲響;巡房獄吏森冷的鞋靴叩地聲,沿著甬道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還有幽黯牢房裡關不住的各式嗟嘆、咆哮、飲泣聲……。
如果,再靜下心來仔細聆聽,還能聽見蠹蟲囓咬床板書報、蜘蛛吐絲結網撕咬獵物,有幾次我甚至還聽見月光下,自己影子細細挪移的聲響。
在陰濕潮霉的凹槽縫隙內待久了,便不由得渴望黎明。
除了黎明,我也渴望聽見「海」的聲音──藉由一只小貝殼。
趁夜,我總是攀附在我蜷居的蝸室裡那扇高懸的鐵窗,以雙臂支撐身體的重量,然後靜靜地將耳朵附在鐵窗缺露的縫隙,聽呼呼風聲帶來遠方的聲響。
低矮屋簷前,老藤瓜蔓下,老狗如雷的鼾聲;蜿蜒小溪旁,頑童歡鬧嬉戲的潑水聲;傍晚黃昏時刻,母親溫柔地喊喚家人開飯的叫喚聲。
有時我還會聽見──飛機劃破夜空,隱匿在地平線另一端的微弱引擎聲;山腰岩壁上,疲累的海鷗斂翅於巢洞中,覷瞇著眼休息的咕嚕聲;如果我夠專心,風還會為我帶來遠方浪潮拍打礁岩的遼闊聲響。一如附耳聆聽鸚鵡螺,世界的聲音都藏匿其中,而這扇終年不啟的鐵窗下的裂縫,便是我聆聽廣袤世界的貝殼。
我喜愛貝殼裡的聲音,因為那是自由無拘的遼闊聲響。
「……不同於這裡的陰暗,家門後面那條通往學校的石子路永遠是熾白燦亮……」3267不明所以的叨述。
3267捲起褲管告訴我說那條石子路也是她朝拜的聖地,不知為何,她經常在上學的途中被石子絆倒,膝蓋上的坑疤就是跌倒後的戰利品,而她總是在跌倒之後,想到還要繞過一座山丘,經過三個土地公廟,再橫越兩座村民自搭的簡易便橋才能抵達學校,她便不願意再往前行走了。她會賴坐在石子路旁,直到聽見悠遠的上課鐘聲響起,她才將屁股支離地面,朝著反方向往回走,然後爬上家門後院那株樣貌像個枯瘦老頭的老榕──
隨著3267描述的聲音越來越弱,她口中故鄉的樣貌於我而言也越來越模糊,我有一種錯覺,彷彿她傾訴的對象不是我,而是離家多年的3267。
取出一只白色的小方帕,我將3267剪下的髮絲小心仔細地放在方帕上。
3267問我做什麼?
我睜然不語。我們之間突然湧進大量的沈默暗流,我們在急流漩渦中僵滯著。
其實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將3267的頭髮收集起來,然而就像大富翁遊戲,當棋子踏上寫著「監獄」的方格內,就會自動將棋子挪移到畫有監獄樣貌的格子裡的反射性動作一樣,我看見剪下的髮叢,便本能地掏出帕布,然後順手將剪下的褐髮存放在帕巾上。
直到後來,每當夜色降臨,透過3267髮束上殘留的燙金味道的慰藉,我才恍然明白自己保存3267的髮束,其實並非完全出於自然的反射。
沈默一陣之後,3267又自顧自地繼續敘說。彷彿監視自己家人般,有好幾次,她坐在樹上看著樹下自己母親盛裝打扮,卻躡手躡腳潛入田野草叢間的怪異身影。有時則是聽見終年酒醉未醒的父親嚎罵的聲音與母親細瑣的哭聲,而她總是這樣安靜地坐在老得不能再老的瘦弱枝幹上,等待夕陽西下天空佈滿紫色彩霞,等到聽見學校放學的悠揚鐘聲……
她說,那棵老榕的樹幹因經不起蟲蟻的侵蝕,許多地方已然崩毀朽壞,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知老榕現在是否仍佇立存在。
我聽見3267悠悠的口吻裡有著輕輕的嘆息。
在她細弱如蚊的敘說裡,我隱約聽見她說,直到現在,她仍忘不了最後一次坐在樹上看著十數名身著制服的警員,從山腳下迆衍上山只為了捉拿她的景況。
一面聆聽3267的講述,我一面繼續小心修剪她枯黃雜亂的頭髮。
明日3267就要離開這裡,回到她口中那個清晰的故鄉去了,然而我仍不明白為何在她預備離開這裡的前夕,竟要求不會理髮的我為她剪髮。
理髮,是否是為了不將這裡的記憶帶回家鄉的緣故?
不知道我要離開這裡時,我會不會和3267一樣,將這裡的記憶全然剪去。
猶記得初來這裡的那些索然無味的日子,每日凌晨五點起床,迅速盥洗之後便是早飯,而勞動鐘聲響起之前,鳥兒才開始啁啾,然後陽光會在休息鈴聲響起之後,透過寢居唯一的鐵窗射入陰暗多濕的居所,作短暫的停留。那是一天之中,陽光唯一進入房內的時間,當然,越接近冬日,陽光溢進房內的時間會逐漸延後。
我沒有停下理髮的動作,只是分心地瞟了眼坑窪地板上不清楚的細白刻痕,那是每日陽光照射進來時,我以指甲痕刻出的記號。
然而就算是在那樣的日子裡:凌晨五點醒來,在固定時間諦聽鳥兒第一聲啾叫,然後回房時會看見一天之中唯一照進房內的耀眼光束。這些,就像終年吃著醃菜醬瓜配飯的日子,儘管苦悶無味,卻哪能如剪去的頭髮一般,說忘就能忘記的呢?
不知什麼時候,我發現3267停止敘說,她靜默地低著頭,似乎正在沈思著。
天光挪移,原本倚在側邊磚牆上的暈黃光影緩慢退出鐵窗縫隙,少了月光照射,室內逐漸變得模糊。
沈默許久的3267突然扭頭對我說:「我害怕黎明……」
回想認識3267的那些年,她經常說的一句話便是,要不是知道黎明正一步一步地逼近,她是絕對無法再忍耐這個陰暗潮濕居所分秒。
捧握方塊帕巾中的髮束,這麼多年過去了,3267的髮絲還是那股雜揉汗水與陽光曝曬後的燙金味道。
現在的我,正如當年3267面對即將離開永遠的闃黑。抬頭望著高牆上終年緊閉的鐵窗,明日以後,我無須再藉由這只小貝殼,便能自由地聆聽「海」的聲音。
月光不知何時已退出陰濕潮霉的居所,我的身影遁入灰敗之中。
我渴望黎明,然而面對自由在即,我卻更害怕黎明的到來。
凝望掌中毫無生機的髮束,我不自覺地輕揪起自己耳鬢的一綹髮絲,緩緩地修剪起來。
幸運女孩
我的手上有一把刀子。
這一切都得從〈迷路的水手〉開始說起。
那一年,我在創作的途中離了席,跑去和交往多年的男人結了婚,從此我的右手關節處,長出了一個像是刀子的東西,每天想要跟我搏鬥的樣子,它總是高昂的與我對峙。
從那時起,我的手就如同脫韁的野馬,掙脫出我的控制,不停的在鍵盤上打滑,從前那些規規矩矩、有結構有情節有人物衝突的故事,再也與我無干。我手上的刀子成天威脅著我的手,在鍵盤上自己敲出一篇又一篇的作品,而〈迷路的水手〉就是眾多作品裡的第一篇。
隨著創作的時間越長,刀子成長的越快,從水果刀,很快地長成了西瓜刀的模樣,我的作品也一路從「水手」變成了「走電人」,然後又從做走電的變成「躺屍人」,
我很怕不去管它,它會長成一把開山刀,切斷我手腕的經脈,脫離與我的連結。
於是,趁它自立門戶前,我跑去生孩子去了。
我是個非常幸運的女孩,這一懷孕生子,居然生了六年,而且成果非凡,陸續生養了三個孩子。
那段時間,手上的刀子,因為停滯敲打鍵盤,居然自己消失了,而我卻再也回不了寫作的邊境了。
從此,我揣想著,就因為我是女孩,再加上足夠的幸運,所以我才能幸運的懷上孩子,經歷男人一輩子都不用體會的孕程,也幸運的遭遇產後大出血的命運,也因此我能比別人更深刻的體會生命的無價。
但,我也真是,太幸運了吧!
萬一有一天,我失去了記憶,什麼話都無法說出口時,我還會記得自己是個幸運女孩?
從小,我總是走在與眾不同的道路上。
當我和鄰居玩伴正玩得興頭時,玩伴的媽媽們總會掃興的跳出來,趕著玩伴回家寫功課,只有我沒有,因為我母親打從我有記憶開始,就不知跑哪兒去了。望著空蕩蕩的遊戲場,我想,我真幸運,所有的遊樂設施都是我的了,只是這個幸運總讓我有泫然欲泣的想望,因為遊戲場太空曠,而我太小。
當我母親離家,父親必須一個人獨立照顧四個孩子時,我的父親總對我特別的關愛,除了我是最小的孩子之外,更重要的是四個孩子之中,只有我是女孩。
父親對我最特別的是,哥哥們無論怎麼在外頭玩樂放縱,父親都無所謂,只有我例外,我不能豪無節制的玩,甚至不能出門,我只能瘋狂的打掃、洗碗以及做家事,如果問父親為什麼,父親會說:「因為妳是女孩。」
我想,我還真幸運,就因為我是女孩?
有時當太多幸運降臨在我身上,我會討厭自己身為女孩的事實,然後我會對父親咆哮:「為什麼又是我?」
沒有意外的,父親會說:「誰叫妳是女孩,還有,注意妳的態度。」
每每聽父親這樣說,我總會有股衝動當著父親的面,想把我這身「女裝」脫下來,還給父親,然後對他說:「我是男孩兒。」
但幸運的是,這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