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以貌取人』,
在這個看『臉』時代,顏值決定一切!
換臉法案即將通過,你我能否置身事外?
香港知名作家 韓麗珠 最新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空臉》描寫當人們從日常昏沉中猛然驚覺,換臉法案即將立法通過,還來不及反應,負責推行的官員已經指出,贊成立法的群眾,是社會上的大多數。最逼切的現實,相同的事實,清醒的人的力量,並不比沉睡者更強大,但已經醒了過來的人,是無再次昏睡的。
「全球所有現代化城巿都會適度地優化居民臉容。醫學研究指出,健康而合乎審美標準的長相,可以降低厭世傾向,中和極端個性,有助調節情緒,促進人際關係,甚至可以改善自閉症和提高就業機會。人臉本來就會隨著時間而變異,只有每一個人,都擁有均等資源、設備和外貌,關於面貌的歧視才有可能徹底消失,要是面貌不平等,社會就無法在更深層次消除所有的不公平。所有人為的改變,只是讓臉能隨著不同時代和環境的需要發展,確保每一個人都有一張具競爭力的臉面。作為公民,就有義務遵守法律,作為臉面持有人,就有責任按照法例維護和改變自己面貌,以回應社會一體的需要,符合國家的要求,任何試圖否定這一點的人,都有漠視現實的傾向。」── 推行換臉法案通過的保守黨員
換臉的人,都會經歷一個臉的真空期,稱之『空臉』。
韓麗珠在這部小說裡,敘述了故事人物在丟掉舊臉,還未適應新臉之間,站在鏡子前,找不到熟悉的舊臉,但其實舊臉仍頑固而清晰地存在於換臉者記憶中。新臉雖牢牢地在換臉者頭顱上,卻還沒有足夠認同感,使換臉者處於一種錯置之中。有人花幾星期就跟新臉建立信任關係,有人幾年後仍然感到腳下踏空,也有人認為自己已經徹底地失去「臉」這種東西,既沒法重奪舊臉,也不能真正擁有新臉,一位長久抑鬱的換臉者說,他是不被承認的殘障人士,換上新臉把一切殘缺妥善地掩飾。
新臉一旦建成,小說《空臉》中的「你」就進入了那張臉之中,就像住進一所房子,必須定時修葺,當然舊臉也一樣,沒有任何物質能抵抗時間侵蝕,但舊臉衰敗已有太多人經歷,無論誰身處其中也不會驚慌或意外,反而會視作自然歷程而接受。自願換臉者,多半難以跟舊臉共處,即使換上另一張臉,他們對於舊臉的排擠或不滿,很快會轉嫁到新臉。部份意志頑強的人,會通過不斷換臉來紓緩,但有更多這類換臉者會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當然,他們只是少數。
埋在一張臉和另一張臉之間,每個還未癒合的傷口裡,
還沒有成為過去的痛楚之中,和每一塊還未能卸去的繃帶和紗布之下。
或許,遺忘就同時在發生。沒有人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
在沉默的時候,想起那個一去不返的年代,人們都有把視線投向一面鏡子、一堵玻璃幕牆或車窗的習慣,在那裡,他們無時無刻都以目光養殖自己面容,那時候,他們的五官仍沒有遭受任何威脅、扭曲和傷害,當然他們並沒有察覺這一點,當人真正擁有著什麼的時候,往往無法發現那是難得的存有。
作者:韓麗珠
著有《失去洞穴》、《離心帶》、《縫身》、《灰花》、《風箏家族》、《輸水管森林》、《寧靜的獸》及《Hard Copies》(合集)。曾獲香港書獎、2008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2008及2009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第20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長篇小說《灰花》獲第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
早在換臉議案還沒有被提出,還不曾在城巿裡燃燒起來之前,她早已無法忍受自己原本的臉面。根據她的說法,本來的面目並不存在。每個人在子宮裡被孕育成一枚胚胎的時候,就處於河流的下游,承受上游的一切污染,才成為了自己的樣子。
「我不是我。」慢慢不止一次傳來這樣的訊息。「在我還沒有長成自己之前,我首先是外婆、外公、祖父、祖母、父親和母親的殘影,而他們還沒有長成他們自己以前,他們首先是他們的外婆、外公、祖父、祖母、父親和母親的殘影,都像一池充滿雜質的死水。」
青春期開始之前,她頻繁地出現自縊的慾望,並非因為厭倦生命,而是她跟她的臉始終格格不入。她所居住的房子過於狹小,住在那裡的每一個人,都沒有自私的權利,他們體格健全,但精神虛弱,欠缺了應有的生氣。自她進入青春期,跟她同齡的人的外貌紛紛出現轉變,只有她仍然停留在原有的軀殻之內。某天,她故意缺課,走進一家販賣飾物的店子,請售貨員在她的耳珠穿一個洞。那只能帶給她幾乎無法察覺的痛楚。當她回到家裡,卻可以清晰地感到那兩個新生的洞的存在,禁不住用手抓癢,而且有微微的血滲出來。一個月後,她再次走到那店子,在耳骨上多打了四個洞。之後,她便成為了那裡的常客,定期在身上各個幼嫰的部份製造了一些缺口,而售貨員看著她的欣喜的目光,使她感到自己身上的烏霧已被洗擦過。她想到,每個生命都在帶血的洞萌生,她也必須通過身上的出口給自己創造新生。
無論是毀掉自己,或毀掉臉面,她都必須離開家人,到一個新的地方去。「關係是造成臉的主要線索。」她說,要是她繼續任由他們的目光形塑她的臉,臉就會一直增厚,變得日益巨大,而她在臉之中慢慢乾枯。「這並不是他們,或我的過錯。」
大學畢業之後,她以尋找工作為理由,遷居到鄰近的城巿,跟家人道別,她跟他們之間的連繫便只剩下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的一通電話。為了給家人留下無法追蹤的空號,有時候,她使用公共電話,同時一直用儲值電話卡。她曾經以為這只是她維繫家人的方法,直至僅有的幾個親近的朋友和交往的對象,或沮喪或發狂地問,為何常常找不到她,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就是喜歡這樣躲避所有人。
雖然我跟白日在相同的大樓上班,可是他從不知道慢慢的存在。我曾經試圖向他描述,她對於換臉的需要是如此根本而內在,但他說他從沒見過這名穿橘色制服的女生。「必定是因為我常常在外面跑。」他說。這個話題便在這裡終結。因此我從來沒有機會跟他討論,慢慢和他在換臉的問題上存有的根本差異:她把這看成是繼續存活的唯一方式,他卻認為重點在於政府在這件事上扮演著全力操控的角色。當然,我也無法告訴他,慢慢每天給我的訊息,已建起了一根很長的管道,卻不知道會通向什麼地方。我曾經非常懷疑,她要在我身上得到什麼,會不會是一個凹陷的空隙。
我認識她那一年,她住在一個只有一扇很小的天窗,窄小得像衣櫥的房間裡,她的房東把房子分割成十個面積均等的箱子,那裡有十扇可以關上的門。
「房東並沒有問我,是否已經作出了成為一件貨物的預備,可是當他把鑰匙交給我,提醒我每個月繳交租金的日期時,看著我的眼神就像觸及一個沉甸甸的紙箱。」由此,她肯定那就是合適的地方,讓她可以得到一種近乎隱身的存在。在那裡,沒有人願意辨認另一個人,因為他們都害怕被辨認,所以總是把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臉和臉的縫隙之中。有人說,住在那種租金廉宜的衣櫥房間的人,都有一種傾向相近的神情。他們所指的大概就是,可以預期的自我約束的視線。
當慢慢在報館大樓的樓梯拐角處碰到我,並且問我,要不要在下班後,到她的住處。「看看那所房子。」她說。我想到在孩提時期,曾經居住過的一所房子,旁邊靠著一棵垂著氣根的老榕樹,我曾經攀爬過它,當我坐在枝椏之間,從葉片和葉片之間看著小路和樓房,無論當時或以後,也沒有另一個人,比樹和我更緊密地貼合對方。於是,我找不到拒絕她的理由。
她把我從地鐵站領到一幢外牆滿佈污跡的大廈,在幽暗的樓梯攀爬,那裡沒有燈,也沒有通風系統,只有我們的足音。到達她所居住的樓層後,她打開一扇大門,在許多緊閉的大門前,選出其中一扇,用鑰匙旋開它。門內堆滿了衣服、電腦、書本和各種維持生活必須的用品,都被井井有條地分類排列,餘下的空間,只足夠我和慢慢把鞋脫掉,把身子摺疊安放,最後才能把門關上,我們也合上了眼皮和嘴巴,除了呼吸和傾聽四周在安靜之中賁起的噪音,再也沒有餘裕交換一句話,或伸展屈曲了太久的四肢。那使我想起坐在枝椏上,只是成年的重量,使我們必須全神貫注地維持一種平衡,否則,我們會從高處墮下,或被一切淹埋。
離開的時候,慢慢帶我穿過那道陡峭的樓梯,回到地面,走進一所咖啡室,點了一壺滾燙的茶,把我的杯子注滿後對我說:「這就是請你到我家裡去的原因。」她說,人們無法避免被長期居住的房子的表情銘刻在自己的臉上。我們不約而同把視線投到咖啡店的玻璃窗外,那些在馬路的兩旁,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碗蜒到很遠的地方,把天空遮蔽了一大半的樓宇,每幢建築物之上,都有形狀和面積相異的窗子。「窗內那些人,」慢慢說:「都被他們的房子徹底地改變了,他們再也離不開桎梏他們的房子,否則,他們將會強烈地懷疑自己到底是誰。」長久的凝視使我的視線忽然失去焦點,然後我發現,那些在路邊開展的樓宇,就像許多被翻開的書頁。
慢慢在喝了一口茶之後,提出了她的要求。她希望我可以定期來到這所房子,看看待在家裡的她,或,空無一人的時候,單位內傢俱的神態。「難道你沒有發現,不斷在街道延伸的大廈,早已像攤開的版面,一個接著一個,有許多錯誤早已出現,必須有些人戳穿那些冒充正確的謬誤。」
我只好坦白向她承認,無論對於大廈的面目,或人臉,我所了解的只是非常的有限。「這或許是建築師、城巿規劃部門、測量師或屋宇署所負責的事情。」
「他們不能做這樣的事,這種事只能由不相干的人去完成。」她的臉上突然湧現難解的笑意:「身份是一個異常沉重的空殻,總是令人急於推卸身上負著的責任。」
「那麼,請你為我察看,出現在我臉上的謬誤、多餘或欠缺,用你藏在心裡已久的勘誤表。」她說。
我想說出一些推卻的言辭,可是當我的視線碰到她深陷的眼睛,忽然發現她所需要的其實只是一種可供依賴的注視,後來我再也沒有告訴她,那天,我從她的臉看到自己的臉。很久以後我才明白,臉部有很多看不見的細線彼此相連,但那時候,我還沒有洞悉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