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伏妖誌（下卷）

楔子
那洞穴就在山坳深處，不過三尺來高，洞外一派野草叢生，更有兩株老榕樹分列左右，即使是豔陽高照的大白天，這洞口依舊涼蔭遮蔽，極不顯眼，因此也從未曾有人發現。循著洞穴深入，不過數丈，裡頭豁然開朗，是偌大一塊空穴。就在洞穴最深處，外頭的光線已經幾乎絲毫不剩，非常隱約地，像是有一團白色柔軟的物體正在蠕動，間或傳來沉云緩慢的呼吸吐納。良久之後，那白色物事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而後兩脅下拍動，伴隨著振翅聲響，周遭忽有螢光亮起，點點星芒閃爍，映照出來，這一團盤踞著的，竟是一隻身軀長滿白色羽毛，有著修長漂亮的脖子，還有一對雄偉有力的大翅，以及邁開步來，腳趾間長有蹼的大白鵝。
這隻白鵝精顯然修煉已有數百年以上，牠精神飽滿，目光睥睨，在洞穴中幾下抖動，羽毛尖上隨即迸出點點寒光，那正是牠一個周天的修行即將圓滿之前，所特有的化功蘊靈方式。只見牠氣定神閒，又長舒兩口氣，正準備在一個吐納間，將全身靈力調運妥當，但外頭卻忽然傳來一聲砰然大響，震得洞穴中撲簌簌地到處落下塵埃，灰塵不但掩滿了牠本來潔白漂亮的渾身羽毛，更差點讓牠心口大突，一股靈力在體內到處衝撞，頓時感到呼吸困難，雙腿無力，差點就因為心神分散而墮入萬劫不復的魔道之中。
還在驚魂未定，白鵝精連忙鼓息，調整自身的靈氣周轉，一邊穩攝心神，牠耳邊又聽到洞穴外面接連好幾聲砰響。這回牠分辨出來，那聲響其實就在洞外不遠之處，且顯然是術法相拚的靈動撞擊之聲。
在自己的地盤內，竟有這般唐突的事，白鵝精忽地勃然怒起，牠雙眼一眨，殺意頓生，邁出帶蹼的大腳丫子，搖晃著肥大的鵝屁股，踏步逕往外出。一到洞外，但見原本茂密濃盛的草叢已經東倒西歪，洞穴左側那株本該屹立的老榕樹，更已攔腰折斷，橫倒一旁，甚至連牠洞穴外的山壁都被打得粉碎凹陷，顯見方才鬥法之激烈。
「不要命的無知小輩，仗著誰的勢了，竟敢到你鵝老爺的家門口搗亂！」白鵝精乍見自家門口的一片狼藉，不禁怒火中燒，雙翅一鼓，妖風大震，將前方散亂的草叢都掀開，果然密草深處，又見幾道耀眼的術法光芒，兀自在草叢間亂竄翻騰，並遠遠地夾雜著吆喝聲。
一尋見鬥毆的雙方，白鵝精更不遲疑，大翅一搧，兩腿一蹬，用力往前幾個竄躍，已經搶到戰團之外，一邊縱躍，牠喝叫道：「哪裡來的蠢貨，居然敢妨礙你鵝老爺的修行，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再不給我滾遠點，鵝老爺一喙子啄死你們！」
牠身在半空，大翅狂搧，陣陣惡風鼓動，往兀自攪鬧不休的濃密草叢中颳進去，本來以牠的修為，若是尋常妖物或生人，根本禁受不起，肯定要被風刀刮骨削肉，當場慘死，然而這回卻半點不見效果，幾道惡風一捲而散，對面的草叢中竟是什麼反應也沒有。白鵝精又驚又怒，正要往前邁步，探個究竟，卻聽到草叢中有人冷冷地道：「什麼時候輪得到你這般大呼小叫地囂張了？認不得你佛爺掌上的靈光嗎？」
一聽到這幾句話，白鵝精原本抬起的腳丫子頓時僵住，居然一步也踩不出去，霎時呆愣在原地，跟著忽見一個灰色影子激竄而出，逃到白鵝精的背後。大白鵝扭轉長頸一瞧，發現赫然是隻灰撲撲的鼠妖，只見那鼠妖神色倉皇，狼狽至極，臉面上滿是血汙，左眼下還有一圈大烏青，顯是重重捱過拳頭。
這隻戰敗的鼠精還在不停喘息，牠逃到大白鵝的背後，滿以為同是妖類，找到了可以倚仗的靠山，眼露求救的哀苦，卻朝著草叢中尚未現身的那個什麼「佛爺」，齜牙咧嘴地「吱吱」了兩聲。
白鵝精一時沒弄清楚局勢，雙翅在展與不展之間猶豫，但眼前密草如浪兩開，讓出一道人影來。那人悠哉地漫步而出，他一身白衣，容貌清秀俊朗，雙目炯炯有神，可是卻一頭光亮，額門上帶著戒疤，面容微笑，手捻珠串，僧人走出草浪，站定了腳跟，相距約十餘步外，笑吟吟地盯著白鵝精。
「這個……這個……」一見那僧人，原本氣勢豪強的白鵝精，竟頓時萎靡下來，幾乎連正眼也不敢多瞧僧人一眼，連忙尷尬地陪笑道：「都怪小的不長眼，沒想到竟是我菩薩爺的法駕到此，難怪這荒山野嶺的破爛地方，忽然都瀰漫著我佛慈悲的祥和之氣！我的菩薩爺哪，您慈顏到來，讓小的倍感榮幸，正所謂甘霖普降、慈航開渡、蒼生幸甚、萬物幸甚」牠這一波洶湧如潮的諛辭還沒講完，白衣僧已經面帶不耐，而那隻鼠妖更是瞠目結舌，萬萬不敢相信，眼前這隻本該站在同為妖類的立場上，幫忙共抗強敵的大白鵝，居然如此奴顏諂媚，讓妖族的尊嚴徹底淪喪，簡直無恥到了極點。
白衣僧也不想讓那隻白鵝繼續拍馬屁，他接連搖手打斷，說道：「夠了夠了，再說下去，你佛爺我都想還俗不幹了！哼，一隻大蠢鵝，居然能講這麼多人話，還真不知道你修的都是些什麼行！」他指著那隻錯愕不已的鼠妖，問白鵝精道：「我就問你一句話，今天你是不是要替那隻老鼠出頭？是的話，佛爺我不介意連你一起超渡；但若不是，那你現在可以滾回洞裡去了。」
大白鵝一聽，趕緊用力搖頭，力道之大，險些將那根肥滋滋的鵝脖子都給扭斷了，牠往旁一閃，急忙叫道：「小的不敢！小的有幾條鵝命，敢擋著菩薩爺的法駕！」說猶未了，只見牠鵝腿一抬，將那隻目瞪口呆的鼠妖又給踢了出來，自己則一扭身，搖晃著肥胖的鵝屁股，頭也不回地轉身就逃，霎時間竟溜得不見蹤影，只留下一臉錯愕的鼠精，獨自去面對依舊瀟灑的白衣僧。
「小老鼠，現在你還打算找誰撐腰呢？」白衣僧哈哈大笑，寬袖一擺，雙掌一攤，笑道：「來，乖乖聽你佛爺講上幾天幾夜的經，我保證你從此改邪歸正，搞不好還可以得道成仙，要不要？」白衣僧說話時，臉上還是和顏悅色，語氣中甚至帶著幾分誠意，然而鼠妖早已膽戰心驚，更不敢答話，牠眼睛一瞄，見右側還有幾株大樹，腳下一動，身子靈活至極地就往樹林裡竄去。這鼠妖身形飄忽，一扭一奔只在轉瞬之間，但饒是牠快，白衣僧出手卻更快，一聲輕喝，手中長串念珠甩動，化做千百點紅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電閃般朝著鼠妖擊去，震出連珠大響，迸起滿地煙塵，更將那隻鼠妖狠狠震飛，撞上了粗壯的樹幹，再摔落在地。
「別再逃了，逃不掉的。」白衣僧緩步踱來，走到已經奄奄一息的鼠妖身邊，看著牠滿頭鮮血，癱軟在地，再也無法動彈，他搖頭嘆道：「從芝蘭堡一路打到滬尾，又從滬尾追上草山，結果不都是一樣嗎？你若早點認命，也不用這麼大費周章，還連累得佛爺我幾天幾夜沒得睡。」
說著，白衣僧彎下腰去，左手掐住鼠妖的下巴，右手探到牠嘴邊，輕輕一挾一扯，接連扯斷鼠妖原本鋒利的四根大門牙，跟著右掌一翻，掌心耀出青光，他在鼠妖的臉頰上連拍幾下，這才鬆手放開，扠腰笑道：「好啦，大功告成！從今以後，你被我拔斷的四顆門牙，就永遠再也長不出來了。你若想進食，也撕咬不了生靈血肉，只能一生茹素了。」說著，他雙手合十，笑道：「阿彌陀佛。」
那隻鼠妖被掐住下巴之時，本來已經緊閉雙目，以為這回必死無疑，不料四根門牙被摘，臉頰捱了幾記法咒之後，居然又從鬼門關前逃得一命。牠錯愕地睜開眼睛，問道：「怎麼，你竟不殺我？」
「殺你？殺你做什麼？殺了你，那些被你所害的人，就能死而復生嗎？」白衣僧笑道：「你害了人，那是你欠人家的命；我若殺了你，那就是我欠你的命，這種買來買去、欠來欠去的事情，那是商人的本分，可我只是個和尚，我不做買賣的。」說著，他下巴朝著旁邊那個洞穴一努，道：「就像那隻大白鵝，當年幹了多少惡事，卻不過只是讓我打了一頓，最終可也沒殺牠。」說罷，微一聳肩，白衣僧轉身便要走，但剛踏出兩步，又忽然猛省，再回頭笑道：「對了，既然我是個和尚，那降妖伏魔、維護蒼生，也算我的天職，所以你可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倒楣，哪裡不好去造惡，偏偏就碰上了我。」說著，他左掌甩開，一道光如電閃而出，鼠妖連眨眼都不及，已被青光罩體，牠驚駭之餘，只覺得全身靈力彷彿江海潰堤，瞬間從四肢百骸間洶湧流溢而出，那百十餘年才苦修而來的成果，居然都被瞬間散化殆盡，功體一滅，牠本領全失，從此又退化成一隻再尋常不過的微弱小妖了。
「不要怕，我還留了你半條鼠命。從現在起，當重新修為時，你可別忘了要一心向善，記得早晚口誦佛號，這樣的話，也許佛祖看你虔誠，還會多多護佑，可以助你早日得證善果，回歸西天極樂。」說著，白衣僧又一次合十。
「哼，說得好聽，什麼降妖伏魔，維護蒼生？你難道一輩子沒有誤傷過一條性命嗎？」鼠妖功體已殘，百年心血盡付流水，牠倒臥在地，憤恨不平。
「要說沒有殺傷過任何生靈，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但俗話說得好，『無心之過不為過』，所以佛祖應該也不會怪我的。」說著，白衣僧漫不在乎地一聳肩，卻覺得脖子一癢，伸手一抓，抓下一隻剛吸飽他鮮血的小蟲虱。白衣僧手中掐著蟲虱，看了一眼，眉頭微皺，隨手輕彈，星芒般的紅光激射出去，將那隻蟲虱彈得很遠，打在一棵樹上。鼠妖見他如此，忍不住冷笑出來道：「呸，還說自己慈悲呢！這不就殺了一條性命嗎？」
白衣僧也呸了一聲，伸手在鼠妖的腦門上拍了一掌，啐道：「放屁！睜開你的老鼠眼看清楚，你佛爺這一彈，用上的可是我本門一脈相承的絕技，縛靈而不殺生，有名的喚做是『懾靈訣』，你他媽一隻老鼠，你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