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無用,面對會更好嗎?
人終其一生的恐懼,是在這世界沒有藏身之處
「看得見的人,只想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身為記者,林佳韻發現身邊有不少人以看得見的眼睛面對生活,卻模糊自己的本心,隱藏真正的意念,即使有著透亮的雙眼,卻如同失明一般。靠著詐欺行為維生的吳偉進,如同溝鼠般躲藏在城市邊緣,他以「無害卻有用的工具人」角色,依存在女友佳韻身邊,彼此之間的情感基礎,竟是建立在對自身的「罪行」上。盲眼女孩小萱,在佳韻筆下是「看不見的人,往往能看見明眼人想要隱藏的東西」,卻因受訪時深掘自我,漸漸發覺自己的看不見並非視覺,而是她唯一僅有的明亮心靈。
三個年輕人潛意識都逃避現實在城市苟活,直到她或他發現另一人,也與自己同樣藏身於世,像在同一宇宙,在人與人的際遇或時間黑洞中,發現同樣不利於人類生存的星球,而彼此,仍然可以得到慰藉……
擅長觀察人性並化之為筆下故事的凌明玉,用明目與盲眼、自由與通緝、異鄉與家鄉、藏匿與現形等各種熟悉的意象對照,將你我生活周遭的人物降生紙上,從思緒搖擺,到心態糾纏,大都市裡隨處可見的小插曲,是容易被無視,尋常到無謂,卻又化不開的泥淖。
作者:凌明玉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碩士。曾任出版社文史線編輯、童書繪本主編。
創作文類以小說為主,兼擅散文。小說書寫關注底層生活邊緣人群,探索人性幽微心境;散文範疇著墨城市觀察、看不見的小人物等。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宗教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等獎項。著作有小說《愛情烏托邦》、《看人臉色》、《缺口》,散文集《不遠的遠方》、《聽貓的話》、《我只是來借個靈感》等。
1 小偷女孩和看不見的女孩
2 有無尾熊的地方,還有木瓜女孩
3 詐欺犯和女博士
4 黑戶口的無尾熊
5 偷來小貓捲尾的時間
6 看不見的選擇
7 只有祕密能交換祕密
8 無尾熊與看不見的女孩
9 看不見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10 無尾熊好像也看見了什麼
11 真正的遺棄是什麼?
12 只想看見自己想看見的
13 如同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需要的時候,誰在你身旁?——專訪凌明玉 崔舜華
後記 看見了什麼……
後記/看見了什麼……
他萬萬不可被找到。當孩子做鬼臉的時候,人們告訴他,如果時鐘敲響,他的臉就會保持這副鬼樣子。——班雅明〈捉迷藏〉
捉迷藏這件事最有意思的是時空借換。
躲藏的時候,空間為你提供了幻術。藏起來的自己,有可能一下子暴露,也有可能當遊戲結束,你仍然沒有被找到。
不再屬於現在時間的你,像是待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你不知道玩遊戲的人到哪裡去了。當你現身,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他們或許回到自己家,也可能展開另一個遊戲。之前存在過的捉迷藏,彷彿不算數,只存在幻想。那麼,你會想,剛剛遊戲中的自己,究竟去了哪裡?
寫作《藏身》的時間與上一本長篇《缺口》重疊,我經常出現捉迷藏的時空錯置感,時而進入小說隱身一隅,時而被鬼抓到,毫不留情驅逐出境。我索性安心在小說之外當鬼抓人。《藏身》卡關一年後,某日忽而抓到了在小說中探頭探腦的人,輪到對方當鬼之後,我終於得以藏身在後,寫下去……
歷時三年,這部有盲眼女孩、文字工作者和詐欺犯的小說終於付梓。完成之際,彷彿福斯特(E. M. Forster)所言:「我們必須願意放棄已計畫好的人生,好讓我們能過正在等待我們的人生。」這本小說的誕生,其實有個很長的故事。
那要回溯十幾年前,生活紊亂,我仍在出版社工作,也零星接一些採訪工作,家和小孩日日成長,唯有小說創作暫停。我以為不再前進的自己僅是出賣靈魂度日,我以為自己其實活著和死去也差不了多少的那段時間,曾經貼身採訪過一個盲人家庭。
一個月內短促而密集的幾次訪談,對於這樣的家庭,給我的震懾是,一對失去視力父母,仍然堅持著以有限的資源支持一個家的日常運作。而我呢,總是怨懟我的家與家人捆綁我想寫小說的心。
盲人媽媽與谷崎潤一郎筆下的春琴一樣,有雙不曾蒙上陰翳的雙眼,採訪她時,我總是盡量減少眨眼,認真注視她,唯恐錯過她沒有說出的幽微細節。每次她回答問題,也總是筆直的凝視著我,漆黑的眼珠時而閃動微光。每一次,我都非常悸動,以為她在某個瞬間看見了什麼。
她從未在我面前示弱,總是一再提醒我,她的尊嚴。一次兩次,採訪結束後,我好像也遺忘自己的尊嚴配合著書寫她們家的故事。坦白說,這不是一次愉快的採訪撰文經驗,我有被霸凌的感覺。
我初次感受到所謂弱者的佩刀,不見血光的殺戮,而且你無法仇視她。
看不見,盲人的世界看似有秩序,亦無秩序可言。譬如時間和空間需要重新被定義,原本計時單位和空間面積,兩者不能等量計算,當空間和時間卻被同時連接,在看不見的時空中,唯一的度量衡是聲音,從近身的聲音判斷這個世界的黑白與是非。
盲人媽媽曾說,聽聲音感到我是很溫暖而誠懇的人,她願意相信我的文字。不是,不是她聽見的那樣,我卻無法說出口。
多年以後,回想她每次說話的眼睛,想起她念茲在茲的尊嚴。她其實也如明眼人一樣,也會心口不一無比堅強看著我,將脆弱隱藏在看不見的眼睛背後。
我一直以為自己非常同理看不見的人,直到開始寫這本小說,才發現自己就是白目的明眼人,自大地以習以為常的經驗值去對比光暗黑白。
寫作《藏身》,直到中途,描述主角掛念的母親,始終藏匿於世界一角,我才發現自己找到了為何執著寫小說而非其他。當主角尋尋覓覓死亡名單,終於能夠同理母親在家庭裡遭受看不見的冷暴力,「同樣離開這個家,淹沒自己會讓她覺得絕望,離家出走到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至少還能想像別的可能。」主角終於放下長久以來的不解與怨懟,甚至希望在遙遠他方的母親,不必回來也沒關係。
若說寫小說得以重返某個人生回不去的瞬間,想要放棄一切的瞬間,完成這部長篇時,我知道自己終於可以走出記憶的藏身處了。
寫長篇小說對意志力薄弱的人是最好的慢性處方箋,漫長孤獨地寫著,有時地獄有時幽谷,有太多可以自我放棄的時刻,更讓人了解所謂人的意志多麼禁不起考驗。默默為我看稿的L、Y、C、W,所有的文字因你們而美好。也特別感謝金倫和逸華一直以來對我創作小說不問西東只問結果的支持著,這很重要。
最終,還是很享受寫作《藏身》這三年。每次爬過一個坎,得到一次僥倖,我總會一再摩挲越來越豐厚的列印稿想著,還好當初還是堅持著爬過來了。
怎麼說呢?寫長篇的過程中,我好像重新認識了自己,隱藏的部分,以及這個原本已知的世界。我喜歡這樣寫小說的自己,永遠有新的發現。
1 小偷女孩和看不見的女孩
偷東西時,她沒看見。
紫色的鋼珠筆,透明筆管,握位處有一圈霧面橡膠,中指和食指摩挲倚靠著橡膠,像是接觸什麼溫暖確定的小動物,佳韻不自覺感到安心。不知不覺,已經將筆順手放進外套口袋。
一抬頭,她仍筆直地看著她。
佳韻立即緊握那支筆。不到五十塊的筆,彷彿多出一根手指,牢牢地被圈在拳頭裡。
還沒走出書店,不算偷。還沒結帳,先放在口袋,還是偷吧。
惡行形成念頭,就有了形狀與氣味。林佳韻知道,自己總是忍不住。
她依然凝視著她這方,像是很久之前就認識彼此的那種看法。
佳韻甚至發現她在微笑,這讓人感到失禮。她想,是自己沒認出她是小時候的鄰居、小學或國中同學?畢竟,高中畢業後便離開靠海的家鄉,佳韻真的不記得,她是誰?
決定暫時將視線移開。她不看她。
如果裝作不在意,對方應該會停止關注。佳韻再次偷瞄她,眼睛很大,皮膚白皙,穿著剪裁俐落的長版短袖襯衫搭配牛仔褲,感覺手腳很細長。
佳韻並未因她焦灼的注視而感到畏懼,也不打算將筆立刻放回塑膠分隔架。如果可以偵測真假,像是測謊的機器有線路連接胸口,心跳,空氣,聲音,有個數字正在頭上快速跳動,這個數據,告訴對方,自己在欺騙她。
她還定定地看著她這邊,儘管有兩個書櫃的距離,卻有個空洞塌陷在中央。佳韻想,難道她正在等待她的下一步。
「呼……」
佳韻不知為何要深呼吸,但目前只能這麼做,才能安撫自己的手。
她像聽見她心裡的聲音,微微側身,轉向書架,右手伸進掛在肩上的長型帆布包,取出一截白色棍子,不,是輕巧抖開,宛如抖開一條絲巾。
白影晃動,佳韻不由眨了眼,它瞬間成為一根細細長長的手杖,依偎在她瘦長的腿邊,妥貼的往前點了點地。彷彿,那是她的另一隻腳,的篤的篤,確定的,敲響書店的木質地面。
她筆直地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了。
這時可以呼吸嗎?可以說話嗎?
佳韻有些慌亂,右手還忐忑地窩在口袋,猶豫的雙腿,不知該往前或退後。
沒有太多思考下一步該如何的時間,白手杖比她還要快一秒抵達佳韻的位置,幾乎下一個點,便要點到她的藤編涼鞋,幾乎要戳中腳趾那個瞬間,佳韻本能往後退了兩步。
此時她才發現,對方的手杖不是通體純白,最末一截是紅色。佳韻迅速讓出空間,她便顧自往前走,像是早就設定好方向,沒有任何遲疑。
佳韻鬆了一口氣,至少自己偷東西時,她沒看見,這很好。接著,又下意識捏緊口袋裡的筆,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面對她。
「小姐,需要幫忙嗎?」
後方傳來明朗的男聲,穿著灰色圍裙的店員,邁著大步過來,剛好停在距離白手杖一步的位置。
她,看不見?
「欸……」不能歡呼,但佳韻的嘴,還是不能自制,微微發出聲音。
高大男店員適時解除佳韻的緊張,為了讓他協助她,佳韻本能地往旁邊移動兩步,並順手拿起擺在牆上排行榜的書。
佳韻不知自己為何想留在這裡,感覺處境有些窘迫,店員在身後,她仍停在原處。此時,她看不見她的正面,有點燥熱的氣息一縷縷從胸口湧上來。
胃和筆,隱藏在口袋,糾纏著,輕輕晃動。肚子有點悶,頂到胸口的悶。
「噢,我想買一本有聲書……」
聲音和她的腳步一樣輕盈,甜甜的氣音,每個字都像她點地的手杖,清楚明白。話語卻又忽然中斷,靜止。彷彿打上高空的焰火,落下流水線條,消逝於黑暗。約有幾秒鐘,佳韻看著店員的側面,嘴唇欲動,他們都有些不耐煩。
那種打水漂的說話方式,每一句,像是她的恐懼,她不確定,又必須很確定,對方真的接收到她的訊息吧。佳韻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一些回憶。
靜止,是聆聽,也是等待訊息傳來,她才能繼續說下去啊。佳韻不自主將她當成採訪對象,推敲她的想法。
「有聲書……」男店員皺眉,眼珠快速轉了一圈,似乎不懂她的需求,又問,「小姐,有聲書是附有CD的書嗎?妳想要哪一類呢?我們這裡有學日語或美語的有聲書,或是相聲瓦舍的?」
「噢,不是這些。我要的是一本小說的有聲書,是《紅樓夢》。」
這個氣音,她順口拋出來,像是一陣香氣,乾淨,甜美。還有一些堅定。佳韻不由得閉上眼睛,琢磨她的聲音。
看不見,是不是每句話都經過萬千思慮,因為無法判斷對方的神情,只能掌握自己的想法。她的聲音,讓佳韻想起有些女孩,動不動一堆輕率的語助詞,嗯,靠,幹,啊啊啊……也是有些愛說噢的女孩,比不上眼前這個看不見的女孩,那是雜誌社發案子給佳韻的女性主管,做作又高傲,是個公主病。
店員聽完顧客的要求,說是得去櫃檯的電腦查進貨資料方能回覆。佳韻隨即轉身,從書架間的通道繞行到翻譯文學那櫃,瞬間,她與她已面對面,隔著五尺高的書櫃。
她仍站在原地,手中的白手杖略為神經質地左右點頭,像測不到方位的指南針,一直微微晃動著。
不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是凝視前方,彷彿視線直接穿過那幾個背著書包的高中生、推著嬰兒車的少婦、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新書平臺、雜誌區、文創商品、結帳櫃檯、玻璃門、騎樓、行人、馬路……她的眼睛,看起來很清澈。
盲,這個字,是眼睛死掉的意思,佳韻實在不想稱她為盲女。她的眼睛不像看不見的樣子。
她專致唯意等待著答案,佳韻發現她不像自己所認知的盲人,眼球上總覆著一層霧。
店員忽然迅速地快走過來,似要領著她前去櫃檯,她收起手杖,嘴唇掀動說了什麼,店員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要往前走還是停下來。她倒是堅定握著對方的手肘,指揮他在前,她隨後。
不知道店員找到她要的有聲書了沒?佳韻對這個女孩很感興趣,不過想起到書店來不就是要確定一件事,便走到另一架上翻看當月出版的雜誌。發現採訪稿果然被主編改掉標題,內文也更動幾處敘述,這些意料中事,她毫不在意。
那篇不痛不癢的人物專訪,寫完也就忘了。最重要的是改了幾次的長稿,終於順利刊登,至少下個月有稿費進帳。
佳韻的心情比剛進書店前輕盈許多,手下意識伸進口袋,想了想,又繞回原來的文具區,掏出筆,放回一堆紫色中性筆的框格,輕輕撥動,它們立即親熱地彼此摩擦,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樣。
準備離開書店時,看不見的女孩正在櫃檯摸索著有聲書的書盒,擦身而過捕捉了語意,約莫是想要試聽光碟片,希望拆封。
女孩不確定的手指,摸索著不確定的物體,急切的手指,彈奏著,確定,不確定,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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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感覺是什麼?
是黑暗的隧道,還是寂靜深海……啊,是夜晚空無一人堆滿雜物的地下室,無法辨別上下左右,以及整個空間置放物體的狀態,或是一條幽暗隨時有狐狸、山豬、獼猴出沒的山路,充斥著各種無法辨認的聲音在山谷迴盪吧。
離開書店,佳韻沿著長長騎樓漫走。地面宛如百衲被鋪排著人們的匱乏,需要與不需要,都在一條路上展開。
販賣手機外殼和服飾襪子皮包的小攤,滷味與壽司捲的手推小車,一兩個店員站在商店門口笑容可掬遞來特價優惠的宣傳單……還有高高低低的臺階和緩坡,錯落其中,如果看不見這些,該怎麼走?
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忽然襲來沉重的無力感。佳韻辭掉正職後,沒工作的時間多到四處漫溢,要不渾渾噩噩去圖書館找資料,要不強迫自己去咖啡館寫點東西,她逐漸發覺無力感類似無病呻吟,一開始還有點罪惡,後來不事生產好像已經理所當然。
可是,還能逃到哪裡?沒有退路了。
像我這種人也沒有放空的權利,這兩天本來有個採訪要做,但不論是電話、郵件和簡訊,對方完全沒聯繫,該交給雜誌的稿子也沒寫,這個月的房租肯定還要東拼西湊,這樣的人,哪有從現實逃離的資格。
在臉書上發了動態,等紅燈時,有九十秒,足夠發洩厭世的情緒。才將文字送出,發現之前發稿給她的主編居然立刻按了哭臉,她氣得關掉手機立刻離線。
走到下個街口的咖啡館,瞥見落地窗的雙人座位空出,佳韻毫不猶豫推門進去。這個空洞,彷彿剛好等著她,在這時間剛好容納了她。
不想回家。或許還有點零錢可以為自己點一份簡餐,她默數皮夾裡幾張百元鈔。
摸摸手寫菜單浮凸的顆粒,水性顏料寫意勾勒出菜色輪廓頗有意趣,比起照片,圖畫的確保留了想像空間也傳遞剛剛好擬真的效果。就像她採訪過某知名企業家,堅持從頭到腳亮出名牌的品味,連便條紙都打上自己設計的浮水印,她裝作看不懂那圖騰連藝術都稱不上的層次。
看不懂,只要微笑點頭絕對沒錯。想不到企業家故作閒淡地說無聊時隨便畫畫,居然還有出版社要他寫書談成功經驗。她那時才了解,有錢有閒的人玩的東西,不可隨便用藝術來涵蓋,簡直是汙辱這兩個字。
「唉。」窮人最擅長的是嘆氣,這點她倒是很確定。
佳韻將後背包丟在對面座位,取出筆記本,才發現,沒帶筆。順勢拿起桌上顧客意見調查表夾板附上的藍色油性筆,握把處也有一圈橡膠,說不出的粗糙感,像是一直等待她點餐的工讀生,戴著雙層假睫毛的眼睛,遮蔽了眼光,讓人覺得不夠誠懇。
誠懇,很容易假裝嘛。她專注地盯著對方,一兩分鐘,沒什麼難度。
每個採訪對象,都是陌生人,從零開始,她一個字一個字,美化對方,或是馬賽克。沒有什麼是絕對真實,說出口的都不算,沒有說出口的,也不見得就是真相。
「一份煙燻鮭魚班迪尼克蛋。」她整天沒吃什麼東西,這算是下午餐吧。
「附餐飲料要什麼?」
「黑咖啡。」
雙層假睫毛抬都沒抬,沒有表情,收好菜單夾子,扭身往餐檯走去。她不過是眾多顧客之一,即使工讀生媚笑也是虛偽應付,就像班迪尼克蛋也只是火腿荷蘭醬與水波蛋的組合,取個班迪尼克的名字詐騙食欲罷了。
她盯著雙層假睫毛生氣,不久又覺得好笑,遷怒他人採訪稿也不會自動寫完。兩個月前幫雜誌社救火,寫了十頁人物專題稿費也不會提前轉入帳戶,打電話去問說是上面臨時調整內容,抽掉了,下個月再塞進去刊登。人家說得理所當然,多說什麼也是自找難堪,她只好草草收拾要債嘴臉,乾笑兩聲掛上電話。
若無其事坐在咖啡館,路過的行人有意無意飄來目光,佳韻想自己看起來應該像是尋常的大學生。不會有人知道她剛才正試圖偷一支筆,連雙層假睫毛也不可能察覺。
她仔細思索,上次偷東西是雨天,大約半個月前,嚴格來說,不算偷,算捨吧。
記得和同事交班結束,走出便利商店傍晚的天空黑壓壓,頃刻大雨如注,沒傘只好等雨小點再跑回家,驟然發覺騎樓停放的那排摩托車底下傳來嗚嗚嗯嗯的聲音,一團棕色毛球蜷縮在排氣管下方瑟瑟顫抖,一隻小貓。
毫無意識,她像大腦斷電一片空白,回過神來,手裡已長出不屬於自己的物事。一個魚罐頭。
小貓伸出粉紅舌頭,一口一口舔去蓋子上沾黏的肉泥。她不記得自己衝進便利商店拿了罐頭,但不曾結帳便謂之偷盜。同事飄來困惑眼光,卻什麼話也沒說,隨即又忙著做咖啡幫客人結帳。
隔天和同事交班,立即被店長詢問前一日的帳目短少,那數字恰好是一個罐頭。她臉色赧然地補上差額,疏忽過錯沒結算全都攬到自己身上。
佳韻明白僥倖不會一直降臨,只要她還無意識竊取這世界多餘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順手取走的只是多餘的東西。那些物品是插在商店門口傘桶的傘,擺在餐館桌上的原子筆,有次是比較誇張,以前雜誌社同事有多出的音樂劇招待票邀她去看表演,不知不覺已將洗手間的面紙盒整個裝在袋子裡,她也感到驚訝究竟是何時將這盒子帶走,氣得一手捏扁紙盒。同事狐疑地打量,也不問她緣由,吞下了訕笑的話。
後來採訪小組便流傳著她的精神狀態很輕飄,主管有意無意要她別走火入魔記得去就醫。一個月看一次診,身心俱疲,後來她就不願意再去。
一次次承認失敗,很痛苦,彷彿是被社會揀選出來有瑕疵的人。
醫生總是說,別這麼想,只要是人,都有缺點,妳是心生病了。
她望著潔白乾淨的年輕醫生想著,這病不在你身上,你看得見人心有病,別人可看不見。
今天又管控不了自己的手,她平靜地注視著手指,又嘆了口氣。花了錢奢侈地來咖啡館需要有產能才行,打開採訪筆記,正想整理資料,電話來了。
手機顯示無尾熊的側臉,側邊剃高一半青白,綁著小馬尾,他說這張照片帥慘,最像文青。
「幹嘛啦。嗯……寫稿啊。拜託……不會自己出去吃喔。好啦。回家再說啦。」
他的本名是吳偉進,但字太潦草,寫「進」的時候非常隨意,被老師念成吳偉雄,他也不以為意,後來同學們都叫他無尾熊,一輩子擺脫不了。
他個性就是溫和過頭,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推翻自己。這也是佳韻討厭他,卻又喜歡他的原因。
高中三年,她承認從未正眼瞧過無尾熊,正確來說,是瞧不起他……但是兩人還是陰錯陽差在一起了。
如果沒有那次,她在家附近巧遇另一位高中同學,心血來潮約了吳偉進來頂樓吃火鍋,警察卻忽然上樓臨檢,說是有人檢舉這裡發出像塑膠的拉K臭味。她還記得那天警察敲門剎那,他嚇得竄上床,窩在被子發抖,連床架都輕微搖動起來。
後來,他才吞吞吐吐……犯了詐欺罪,或許已經被通緝了。
這件事,當晚在高中Line群組轟地炸開,熱中八卦的群眾換成瘋狂臆測有的沒的老同學,什麼童稚純真同窗情誼都是屁。此後,她就非常厭惡同學聚會了。
他認真地說他現在沒有朋友,但是,他可以信任她。那誠懇的眼神活像在求婚。
她這個人值得信任的理由是什麼,實在不清楚。
不過是聽完他被朋友誣賴不還錢,還跑去法院告他詐欺,她忍不住跳上床舖大罵,「你笨啊,叫你簽本票你也簽,現在還不出錢,又不是一輩子不還,居然去告你—太沒義氣了。」罵完又覺得他們還沒那交情,挺他挺得莫名其妙。
「都說賺了錢要回家鄉買地蓋房子,住在一起啊。沒想到……義氣?真是電影演出來的。」叼著佳韻抽的涼菸苦笑搖頭,他倒是抽得很順口。
佳韻將菸咻地從他口裡抽走,大咧咧放進自己嘴巴,拍拍他的肩說:「算了啦,真正的朋友是什麼,你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和錢扯上關係,你才知道什麼是朋友。」
她當時也不知自己為什麼一副有情有義有肩膀,絕不是為了安慰無尾熊,而是想起跟她爸借錢的那些朋友,在家鄉那靠海的小地方,有誰不知誰的底細。她爸說,缺了這筆錢會逼死人,所以他讓朋友簽了一堆本票還塞在老家抽屜,也沒看她爸去告過誰。
佳韻隨口說完那串讓她再說一遍都不可能太誠懇的話,在他耳裡卻發酵成費洛蒙。
後來無尾熊沒事就跑來找她聊天,也去打工的便利商店找她打屁。這不是愛情,他倒像她的護衛,她和一直打聽她感情狀況的便利店店長這麼說。固定在輪小夜下班接她回家,還有馬桶壞掉電燈不亮,半夜想吃鹹酥雞和啤酒,不論需要什麼,一通電話他就來搞定,不知不覺,他們就住在一起了。
無尾熊衰小的樣子,倒是有點像她爸,這件事她從未告訴過他。
同在小七打工的同事說,「男朋友啊?怎麼畏畏縮縮的,叫他進來裡面坐著等妳,也不要,縮在機車上一直抽菸,看起來好欠揍。」
看得見的人,只想看見自己想見的東西。她忽然想起在書店遇見的那女孩。
她知道他身上背負了什麼,才會成為今天這樣畏縮的人。
就像她愛偷點小東西,他是通緝犯,他們實在是天造地設。但說有多愛他,倒是也沒有多愛。彷彿習慣成自然,就這樣,每天吃飯睡覺、睡覺吃飯,好像夫妻一樣。